第4章 大波(四)
第42节
中元节的正日子,是七月十五日。如其不有下面要叙述的一件事,各街的盂兰会,一定办得很热闹,钱纸烟焰,会把全城笼罩了的。
照太阴历计算的七月十五日,是成都一个极可纪念的日子。如其承认辛亥武昌革命起义是与四川争路事件有关系的话,则民国纪元前一月多的成都的七月十五,实实在在可以说是建立民国最可纪念的双十节的序幕,有如旧小说的楔子,或得胜头回。
如其到中华民国七八十年,革命后第二代的子孙差不多都在老了,那吗,照太阴历计算的成都七月十五的故事,庶几可以在成都人的脑际消灭了去,而在此书叙述时,仅仅相隔了二十五年的短时光,你们想啦,这如何不说是“如在目前?”真真如在目前!那天很是燠热,记得清清楚楚,早晨还未起床,业已通身是汗。
记得清清楚楚,天是那样的晴明,蓝得带了苍色,没一点云花。记得清清楚楚,在七点钟时,从好几天以来业经有了的巡街的巡防兵,忽然增加多了。记得清清楚楚,看见一个热闹街口上,于四叉分开的铺面檐下,站立了三十来个雄赳赳的巡防兵,都打着青布大包头,穿着不整齐的黄布军装,两腿是灰布裹缠,麻耳草鞋,这和文质彬彬,服装整洁,戴遮阳军帽,穿黄皮军鞋的陆军兵士,全然不同,巡防兵野气多了!记得清清楚楚,很诧异的看见那满脸横肉,立眉吊眼的巡防兵们,把使旧了的九子后膛枪,横在手上,怎么样的扳开机柄,怎么样的把插在皮带内的拇指粗二寸多长的子弹,一颗一颗取下,又怎么样滴答滴答的一颗一颗按进枪膛去。
还记得清清楚楚,傅隆盛掌柜从制台衙门学道街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惊惊慌慌的,悄悄告诉人:“唔!今天怕要出事!南院的东西辕门内外,全是巡防兵,总有营把人罢!听说大堂到二堂,还有好几百卫队,一色的快枪。不晓得为的啥子?说不定要估着我们开市罢?”记得清清楚楚,有人问他:“真个估逼我们开市,我们咋个办呢?”
他把一双庞眉聚在一处,望着天空,好半会,才说:“只要有人开铺子,我们敢同他抗吗?”
如此的戒备,假使真如傅掌柜所猜想,则赵制台等未免太蠢了。幸而他们并不蠢,他们是在实施路先生的锦囊妙计。
赵制台他们是这样的在行事,铁路公司中一伙先生们,却也有相当的准备。当其九点过钟,制台衙门的大花厅上,正自开着全城文武官员重要大会;正自派了几哨巡防兵,把铁路公司包围了,点名似的,将谘议局议长法部主事蒲殿俊,谘议局副议长保路同志会会长举人罗纶,铁路股东代表度支部主事邓孝可,股东会会长翰林院编修颜楷,股东会副会长贡生张澜,以及与股东会同志会有关系的民政部主事胡嵘,举人江三乘,举人叶茂林,举人王铭新等,一共九个人,着十数个戈什哈铁面无情的,说是有重要会议,大人请各位就去,估迫着请往制台衙门去时,大家便已了然大祸临头,炸弹是爆发了。
立刻就奉行了蒲、罗等前已商定的妙计,一面发出告急文书,派人飞一般向四乡外县各同志协会送去,一面就把未曾散完的几百张先皇牌位,叫全公司的杂役小工,分向邻近各街,见人就发与牌位一张,红香三根,大声喊说:“我们的蒲先生、罗先生,着赵制台捆绑去了!我们快拿这东西到院上去哭救呀!”
所以,当制台衙门大花厅上,赵尔丰正自向着一众官员,宣布蒲、罗等人借名保路,阴谋不轨,限期举事,危在眉睫,为今之计,只有先将首要诸人捉来正法后,再行出奏,要求众官签名认可,以示不是他一个人专擅嗜杀,但是首先就着八旗兵驻防副都统奎焕——将军玉昆说是有事不来,署司法使周善培也因病请了假——软软的拒绝了,跟着提学使刘嘉绅也提出了异议,赵尔丰愈是生气,生气到雷霆火爆,须眉皆张,而他仍是面不改色的认为不能如此操切从事,因为有人提出异议,而将军副都统又是有单衔出奏之权的,以此之故,不能不使赵尔丰略为沉思,把已定的妙计,临时改了一下,回头向一个武巡捕吩咐了一句;而正自解衣就缚,看着鬼头大刀,业经亮出,知道万事已了,不胜恐惧苦痛的几位首要,才被押送到来喜轩,以礼拘留起来。就这时候,哭救蒲先生罗先生的百姓们,已从四面八方的涌了来!
人民是那样的热忱,他们全是不假思索的来救蒲先生,来救罗先生。救得出来,救不出来,他们不管;救出来了,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也不管;他们只一个念头:蒲先生罗先生被赵屠户捉去了,要杀头,我们得到南院上去救他!
一个人在街上喊,一街的人都汹动了,各自把先皇牌位从铺板上揭下来,先还拿在手上跑,因为不方便,遂用发辫缠在额头上。
在这群众运动中,——并可以说是纯平民运动。因为拿着或顶着先皇牌位,一切不顾,呼喊而进的群众中,恰无一个中等以上人家的人。这可以说,中等以上人家的人,都太斯文了,平日讲究的规行矩步,相见以礼,像这样仅仅穿一件背心或汗衣,与夫一条大脚裤,在街上飞跑的粗野举动,那是不取的。
又可以说,中等以上人家的人,多了些阅历世故,对于一件事情,首先必要慎重考虑一下,利害何如?即令有利无害,却也莫为人先。所以惟有一般头脑较为简单,见识世故都不大不深的平民,方能一任感情的支配,敢作敢为而一切不顾了。——傅隆盛掌柜,只管有了一把年纪,自然不肯后人的。
傅掌柜自议论了院上情形,依然在他形式罢市的铺板之后,做着他的制伞工作。心里一如平常摸着工具时那样专一,那样平淡。——他是必须把工作放下了,拿起叶子烟竿时,方能念到其他事情的。——忽然听见街上一噪动,又从抽去的铺板隙中,瞥见了大家都在飞跑,他登时就伸起腰来,不及穿汗衣,向铺门外就跑。他的掌柜娘跟着从后房追出来看时,他大约已向过路的群众问清了是什么事,正在撕取铺板上贴着,一日三朝的那张先皇牌位。
他向他老婆道:“哦!调了这么多的巡防进城,才是为的杀罗先生!我要救他去!”他老婆不及问他如何的救法,他已羼进了人群,掉着一条精赤的左臂走了。
傅掌柜娘原本就未料想到她后夫此去之为福为祸,只是目睹经过的人众,都是红涨着脸,额上青筋暴起,眼睛里都含有一股煞气,口里又不住的在呐喊:“上院去啦!救罗先生!救蒲先生!蒲先生罗先生为我们四川的铁路,着赵屠户抓去了!我们快去救他!”
她本能的就害怕起来,向那呆立在她身边的徒弟道:“小四,快跟你师傅去,人这么多法,挤不进去,就拉他回来!”
她还看见她的后夫,到底岁数大了,身体胖了,不能像别一般年轻人跑得那么快,一个花白头发的头,犹然在八九丈外蠕动。而小四则似兔子般一射就没有看见了。
不是她要生气的说道:“掌柜是走惯了的,你也要跑,都跑了,别人定的货不交了吗?”客师老王,才又重新走上阶沿,回到铺子里,很不高兴的拿起那把未完工的蓝布伞来,两眼却直直的瞅着街上渐已稀少的群众。
第43节
傅隆盛气喘吁吁,随着众人,把西东大街走完。由暑袜街奔来的一伙人,直向青石桥北街卷了去。他本要向中东大街走的,也被卷着转了弯。街口上驻扎了好几十巡防兵,并没有阻拦他们,大概尚没有奉着命令。
走过了青石桥北街,向东一转,便是学台衙门所在的学道街。这条街,几几乎全是书铺。卖书的先生们,到底是接近斯文人的,不比未读过书的人胆大,打得粗。所以从街上奔去救罗先生的人,只管如潮的涌去,而本街的人,却只笑嘻嘻的,抄着手,站在各家铺子门前,看戏似的看。偶尔有几个徒弟一样的小孩子,要想加入,也着师傅客师们叱住了。
学道街过去,便是与臬台衙门正对的走马街。向南走去,不上十丈远,再向东一拐,就是制台衙门的西辕门了。
傅隆盛一直挤到西辕门口,忽觉有人把他一拉,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四。
“你跑来做啥?连先皇牌位都没有拿!”
“师娘叫我跟你来,若是太挤,就叫我拉你回去。”
“放你妈的屁!你管得了我?”他仍然挤了进去。恁大一个空坝子,全是人,两边鼓吹台和石狮之下,则是持着上了刺刀的巡防兵。宜门两边也是兵。宜门以内,人更多了,傅隆盛挤在门口,实在没办法再挤进去。
此时人是站定了,便都提起喉咙,一齐大喊:“把我们罗先生蒲先生放出来呀!放出我们的罗先生来呀!我们的罗先生快出来呀!”小四挤在他师傅的身边,也忘记了他师娘的吩咐,而加入了大喊。
上千数的人这么齐声一喊,虽不致屋瓦皆震,却也很像初发生的春雷。群众被自己的声音一鼓励,更其有了劲,一面拼命大喊,一面拼命往里挤。
群众大概是这样的自信:只要我们挤进宜门,给他一阵大喊;挤进大堂,给他一阵大喊;挤进二堂,给他一阵大喊;不然就挤进侧门,再老实给他一阵大喊,赵屠户一定害怕了!他敢把我们怎么样?我们头上都有一个先皇!他一定只好把我们的罗先生蒲先生放了出来!
或许群众心里就连这一点念头也没有,他们只是尽其职责的挤,尽其职责的喊,结果如何,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
小四到底玲珑些,他居然乘隙而入,比他师傅先挤进了宜门。傅隆盛如何能让他徒弟占先呢?遂也横着肩头,把他那全身油汗的肥胖身子挤了进去。
宜门以内宽敞多了,两边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吏执管档卷的所在。稀稀的站了些兵,迎面大堂之上的兵,却不少。群众已是挤到大堂阶沿之下,与兵相距,只不过七八丈远近。众人便冲着大堂大喊:“把我们罗先生蒲先生放出来呀!放出我们的罗先生来呀!我们的罗先生快出来呀!”
毕竟没有指挥的人,不能把群众意识统一起来,大家也毕竟各怀了三分惧怯,做不出一涌而上的步调齐一的举动。傅隆盛虽已挤在最前头,还不是只好站住了,小四落在他后面两丈远,忘记了呐喊,他的眼睛正忙着向四下里溜,他从金堂乡间上省,学了两年徒弟,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大房子哩!
后来据傅隆盛记忆起来,大概就在他挤到大堂下一袋叶子烟的时候,似乎大家喊起了勇气,就有十几个人将先皇牌位捧得高高的,一直向大堂上涌去,似乎大堂上也嘈嘈杂杂起来,似乎有一个人从大堂内吆喝出来道:“四少爷田大人吩咐的!不退的,就开枪打!”登时,就看见好些黑而放光的小圆枪口,向着大家举了起来。
承平日子过惯了的成都人,虽然看见过洋枪,也听见说过洋枪是杀人的利器,也有很少数的人,偶尔从城内铁板桥的机器局,以及东门外望江楼下流新建的机器工厂侧,听见过试枪的枪声,辛丑年红灯教进城,也着王藩台的亲兵开枪打死了几个人,但是大多数人的意想中,终于想不出洋枪杀人究是怎么样的一个情景。
今日在制台衙门满腔热忱来救罗先生的人众,直比他们祖若父的命运好,他们竟能亲身实验的听见了洋枪放射的声音“訇!”
是那样的震人,子弹在空气中激出“嘘儿”的声音,是那样的刺耳,同时,并看见一个三十来岁裁缝模样的人,中枪而倒,是那样平平静静,一扭的便扑了下去。
使得二十五年之中,成都人隔不上几年,便得欣赏若干日的枪声人血,实自辛亥年太阴历的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钟前后,承赵四少爷与田徵葵之赐,给我们开了端了!
“砰!”
“訇!”
“嘘儿!”历历落落的从大堂上一响,宜门外头门外也应声而起“砰!”
“訇!”
“嘘儿!”
还有应声而起的,就是亲身来实验铁与血的滋味的群众们。他们最初听见枪声时,全呆了一呆,仿佛从未闻过火药气息的小鸟一样。及至看见倒了两个人下去,才直觉的感到那人是中枪死了,才直觉的感到死是可怕的,才直觉的感到有逃生的必要。于是就潮退一般,扑扑跌跌的向头门外涌了出来。
死是那样的可怕,它把群众的喉咙全扼住了,使得千数的人只顾扑扑跌跌的朝头门外跑,而都紧咬着牙巴,喊不出一点声音。一霎时,大堂下面的坝子就腾空了,除了五具还在流血的尸身外,就只有好些挤落了,不及拾起的各种鞋子。
宜门外头门外的枪声放得更响,倒下的人更多,而朝着分向东西两辕门拼命逃生的群众,依然是噤不能声的尽着力量飞跑。
后来,据傅隆盛说起,他挽着小四涌出宜门时,只觉得弹子便在脑顶上飞。正在跟前飞跑的三个小伙子,先倒下了一个,他便从他身上跨过,亲眼看见那人两肋,连连的出血。他不知是骇极了吗?还是为了别的原故?
只觉得两条腿顿时就软了。忽一个人将他一推,他站立不稳,一跤扑下,小四也伏下来看他。恰一颗子弹,就从小四的肩头上擦过,打进那人腰眼去了。要说冥冥中没有鬼神支使,那个人如何会抢来替死呢?
他因此倒镇静了些,紧挽着小四,弓下腰杆,从从容容跟着大众涌出西辕门。水池跟前,恰又倒下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他做梦一样,同小四走到走马街口时,听见接近臬台衙门的北口上,也有枪声。他本能的就避到新半边街。到此,才听见了人声。
还是一堆一堆的人,手上拿着先皇牌位,挤了半条街,喊着:“救罗先生啦!”到底为枪声逼住了,终于不敢走出街口。
有人忽然发现了小四肩头上在流血,“噫!这娃儿带了伤了!”大家这么一说,傅隆盛才觉得了,小四也才痛得哭了起来。
因为不晓得伤在那里,重吗不重?小四又那么哭着喊痛,他遂忘记了他的老,连忙把小四背在背上,急急的走过老半边街,仍旧打从青石桥北街,西东大街,向盐市口跑来。沿途是那样的混乱,有拿着先皇牌位向他来处跑的,口里喊着:“上院救罗先生去!”有失魂落魄向他去处跑的,则喊着:“制台衙门开了红山了!”在东大街的鱼市口上,似乎还听见东北两方,不远的地方,也有好多响枪声。
他才走到盐市口的街口,他的客师老王正惊惊慌慌走来道:“阿弥陀佛,你好好的回来了!小四咋个了?”
他摇摇头,一直把小四背到铺门前,他的老婆已哭了起来道:“我的天呀!”
“哭啥子!小四带了伤,快到铜人堂此中药铺门口立有一尊练习针炙扎穴位用的铜人。该店并非同仁堂,成都同仁堂由江西人陈发光于乾隆年间设立,店址在原湖广馆街口(现东风路二段)。——编者注请陶老师来收水,先把血止住要紧!”猪血是我们常常做菜吃的,六七月出烟薰鸭子的时节,白菜芽煮鸭血也是一样又便宜,又好吃的菜。如其你不是忌吃牛肉的善人,则东大街夜摊子上煮牛血,而名为蒜羊血的,也是一样极合成都人辛酸口味的好小吃。我们吃动物的血时,是那样的自然,丝毫不感觉什么难言的不安,然而一看见人的血,又不是自然流出的,却自然而然会生出一种又悲哀,又恐怖的感觉。
尤其是第一次看见,而又是比较脆弱的女性,固无怪傅掌柜娘的眼泪有那样的多,一直等到老王把陶老师请了来,看了小四的伤处,说是擦伤,并没伤及筋骨;连忙要了一茶碗清水,戟着右手中指食指,在水面画了一道看之不见的符箓,然后含水一口,直向小四的伤处喷去;跟着就拿掌柜的洗干净了而难得用的青布裹缠,密密层层给他包扎好了。
说是要忌风;临时在柜房里安了一张门板铺,几个人小小心心扶他睡下,把一床卧单给他盖好了,问他痛得如何,他诚诚恳恳的回说:“不大痛,只觉得很麻的”之时,她才不抽噎了,才有了心肠述说她在铺子里,先只听见远远的“砰”“呀”“訇”的一阵响,她同老王全不晓得是什么响;跟着不久,就见满街人跑,都是那么面无人色的样子,并且喊着:“制台衙门开了枪了!去救罗先生的人,着打死了好几百!巡防兵追杀出来了!”
立刻,街上一些形式罢市的铺子,就急急忙忙把抽去的铺板,又如放火爆似的,关了起来,人都一直躲在铺子里。她与老王照样关了铺子后,猛想起了他们两师徒,“我真急死了!生怕你们也着打死了!我就哭了起来。王师又不敢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并不见巡防兵杀来,我们才开门出来,还有拿着先皇牌位向那头跑的。我正要叫王师来找你们,恰又砰呀訇的响了几下,不晓得在那方,我们又骇住了。又过了一会儿,街上的人是那么跑来跑去的乱跑,王师才大胆了,说是先到青石桥来看看。观音菩萨保佑!你们回来了!小四到底带了伤!怎吗?你这里也有血!”
“酣!有血?”他一身都寒战起来。
陶老师连忙把他背上一审察,拿湿手巾把血痕抹了道:“是染的血,不是伤。如其这里都伤了,还了得!傅掌柜,我倒要奉劝你两句,你五十多岁快六十的人了,有些地方,实在不犯着跑去,你也太热心了一点!”
傅隆盛长叹了一声,向他那皮马扎上一坐道:“我算死里逃生了!”
众人还要问他制台衙门的经过,他惨白着脸,只是摇头。
第44节
制台衙门流血之际,挨近衙门之东的联升巷联升巷,原版为级升巷,疑是当年排版错误,故纠正。——编者注内,恰逢火烧民屋。虽然只烧了几家,却也黑烟冲天。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又奉命关闭。除了西城门,其余三道城门,全由新调进城的陆兵把守。不到十二点钟,全城人心都震动了。
尤其震动的是黄澜生家。因为楚子材理乱不知,黜陟不闻的,在黄家很舒服的过了几天。到今早起来,忽然心血来潮,要到草堂寺公园去看荷花,振邦听见了,也要同去。黄太太虽是阻拦了一下道:“去不得罢?你表叔说,这几天调进城的巡防兵实在不少,听官场中传说,赵制台奉有密旨严办,恐怕要出事?”
但经楚子材一说:“这话已说了好几天,听也听厌了。我们又不是争路的志士。就出了事,也与我们无干呀!城外又清清静静的,怕啥子!”
他还要约黄太太一道去,说是那里很清静,好谈心。她看见太阳很大,怕热,才拒绝了。
他们才走了不上一点钟,就听见看门头进来说,罗先生们着赵屠户捉去了,多少人拿起先皇牌位朝院门口跑,说是去救罗先生的。
这已令她不高兴了,心想:“该不会出事罢?”
十一点钟方过了一刻,制台衙门开了红山的消息,已经传到西御街。看门头把大门关了,飞跑进来报信时,黄太太毕竟失不了她的妇人本色,骇得几乎晕倒,定着两眼,好半会说不出话来。
幸而婉姑同着菊花、何嫂、都在后面,没出来。她脑里先记忆起来的,便是开红山者,逢人就杀之谓也。因才问着门头:“你果然看见巡防兵杀了过来吗?”
“不是的,是听见街上跑的人,都这么在说。”
“说这话时,是啥子样子?是不是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
“不是,不是,只是惊惊慌慌的,像有啥子搌了来的一般。”黄太太才又恢复了她的气概说:“那还不是谣言,同往常一样?去把门看好!有人敲门时,问清楚了,才开!”
但她总放不下心去,只好把水烟袋拿来尽抽。约摸半点多钟,黄澜生一头是汗的走了进来道:“太太,制台衙门,……”
“是不是当真开了红山,逢人就杀?”
“不是开红山,却开了枪,把去救罗梓青蒲伯英的百姓打死了不少。有说几百人的,有说几十人的。我们局里的人全散了。大街口上,尽是巡防兵。赵大人这事又做过火了一点,光把蒲、罗诸人杀了不好,咋个会打起百姓来?”
“只要不是开红山逢人就杀,那倒也不要管他。你不叫罗升跟你打洗脸水吗?”
“罗升,我叫他打听去了,叫菊花跟我打出来。”
婉姑自然也出来了,并且告诉她的爹爹:“楚表哥去转草堂寺公园,哥哥跟了去,我要去哩,他就不答应。”
她爹爹顺口安慰了她几句话,依然同她妈妈谈起适才的事变。他是很赞成赵尔丰捕杀蒲罗的,只可惜太晚了一点。”
“如其他在上任之始,就拿出他这种严厉处置来,何至会闹到罢市,闹到受绅士们的挟持。如今好了,市自然开了,同志会也关门大吉。只是不该妄杀百姓,这一点,我却不敢恭维。”还有令他不敢恭维的事哩。
罗升回来了,向他说:“老爷,城里打死的人,并不只制台衙门一处,有好几处。”
“好几处?这不是乱杀起来了?”他也有点害怕的样子。
“暑袜南街一处,就在大清银行过来半条街,说是打死了十几个,有一个是童子街的秦街正,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亲眼看见的。南打金街杀猪巷口子上,打死了几个,说是巡防兵叫把先皇台拆了,街坊上不肯,他就开枪打人,并把先皇牌位拿刀砍了个稀烂;现在各街都把先皇台拆了。臬台衙门照壁脚下打死了几个,文庙街口子上也打死了几个,现在街上乱得很,到处都是巡防兵,不准人在街中间走,又不准几个人挤在一块。动辄就开枪。”
“唉!这简直是乱世了,纵兵杀民,赵大人真不对呀!”
“告示已贴出来了,我抄了一张,老爷看。”
罗升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张草纸。黄澜生接过来,很怪的字体,歪歪斜斜的写着:
署督部堂示:只拿首要,不问平民。首要诸人,业已就擒。即速开市,守分营生!聚众入署,格杀勿论!
黄太太也看了一遍,笑道:“照告示上说,聚众进了制台衙门,才格杀勿论,咋个又到处杀人呢?这不是诳人吗?”
黄澜生摇摇头道:“照规矩,告示上也该把蒲罗的罪名说一点呀!不能这样的囫囵吞枣!单拿公事来说,也不合格。赵大人的枪法,未免太乱了!”
罗升将要回身走了,忽又说道:“听说四城门都关了,城里多少人都不能出去。”
黄太太猛的想了起来,两脚连连的顿着道:“天呀!楚子材同邦娃子不是关在城外了?”
她丈夫也着了慌道:“是呀!他们咋个进城呢?”
婉姑只见父母都这样的着急,以为哥哥一定遭了什么了,不由呜的一声,便哭了起来道:“哥哥,你回来呀!你回来同我一堆耍呀!”
小孩子一哭,更惹起了大人的不安。黄太太要亲自去看看西南两城门是不是当真关了。她丈夫好容易把她劝住了,说是无益,“城门不关,他们自然会进来;关了,你就亲自去看了,又中啥子用呢?”
她仍不肯,结果还是叫罗升去看。“一定要去看,不能光听人家说了就算事!”
即使在承平时候,一个未经离开过父母的小孩子,忽然被人带走了,明明晓得并无什么危险,当父母的也不能十分的把心放下。到了应该看见小孩的时候,犹然没有回来,已经会使父母焦急了。何况遭逢着这样的事变,生生的把一个孩子关在城外?
又是儿子,又是黄家惟一的人种。如其有了不测,且不说对不住黄家的祖宗,“澜生四十开外的人,那还有生的!”
黄太太这样的寻思。就是亲友们知道了,岂有不指责的?“你这样的当母亲吗?现处的是啥子时候?怎不把儿子留在身边,随便就交跟人带出城去,未免太不对了罢?”
她是如何好强的人,能受这等言语么?别人即使不说,他的外婆,岂有不说?她是那么喜欢她这外孙儿的!
如其是黄澜生也在家里,是他答应楚子材带走的,她也好痛痛的把他大骂一顿,等他来安慰一下,使心里稍为宽舒。
如其带走的不是自己所爱的楚子材,而是另一个无关系的人,她也好尽情尽兴的大哭大骂一场,心中也不致如此的隐痛。
如其她答应了楚子材的邀请,一同出了城,虽然会使丈夫焦急,但是子女都在身边,她丈夫对于子女,也可略略放心。她之焦虑她的丈夫,也断不如现在焦虑一个儿子之甚。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该答应楚子材之走。“不晓得他碰着了啥子鬼!从初九回来,整整六天,连大门都没有出过,偏偏今天恁大的太阳,要朝城外跑!我也不晓得碰着了啥子鬼!往常叫他这样,叫他那样,全是随我的喜怒,咋个今天不高兴他走,偏又不十分阻拦他!”她不但焦急,并且懊悔,并且悲哀。
她向来不大哭的,有时看见别的妇女谈起什么伤怀的事,不禁十把鼻涕九把泪,她还要笑人家马尿水太多了,而今天她却哭到揩湿了几张手巾。
黄澜生倒不好抱怨她了,却也说不出宽解的话来,一直背着手走来走去。下午三点过了。罗升回来,说西南两门他都亲眼去看过,关闭了的,城楼上尽是兵,城门洞同南大街上,拥了无数的人。“都是关在城里,想出去又出去不到的乡下人些。”
大家起初还有希微意外之想,以为楚子材或者在关城以前就进了城,或者城门偶尔关一下,或者竟是谣传,现在全证实了妄想终是妄想。
何嫂来请吃饭,着太太大骂一顿,说底下人没心肝,“明明晓得我吃不下,要故意来请!”黄澜生皱着眉毛,也只是摇头。倒是婉姑着菊花诓去,照常吃了两个大半碗。
到夜里,天气一变,白日那么燠热,傍晚时就乌云四起,入夜竟风狂雨骤起来。
风雨一起,黄太太哭得更伤心了。她说:“我的邦娃子,此刻不晓得在那里?只穿了一件湖绉衫子,不冷吗?今夜在那里歇呢?”
黄澜生到底是男子汉,抑得住感情,也比较的能思索,便问他太太“子材走时,带了好多钱?”
“好多钱,我没有清过,只觉得我送他的那个丝线打的银元包,是装得胀鼓鼓的,大约总有十来块钱罢?”
黄澜生眉头稍为一舒道:“太太,你也不要太焦急了。邦娃子虽小,楚子材倒是一个精细的人,又是生长乡间的;关在城外,他一定会想办法,断不像我们城里住惯的人,一旦跑到乡坝里,那就手足无所措了。况且他对邦娃子也好,性情又耐得烦,邦娃子也巴他,既然身边有十来块钱,那就不怕了。”
楚子材之靠得住,振邦之巴他,她又何尝不晓得呢?只是不好向她丈夫说出来,丈夫既这样说了来安慰她,她也就更相信了。
黄澜生还推进一层说道:“城里这样乱法,难免不要闹得血流成渠,尸骨堆山。四城门又紧紧关着,不要人走。倒是城外还好些,海阔天空的,到处可以逃生。楚子材忽然把邦娃子带出城去,说不定冥冥中安排定的,我们黄家祖宗积有啥子阴德,不该断绝香烟,所以才来了这个意外。”
他的这个想法,倒还新鲜,的确也有道理。黄太太再一寻思:“那吗,楚子材之同我相爱,也是冥冥中早有安排的了,若不有这件事,他对振邦也必不那样的爱他。这么一来,振邦倒可以逃出大难了!”
她心里倒果真安慰了,觉得她不阻拦楚子材之走,反而有了功了。但又一转想“乡下果就平安吗?”她丈夫又向她解释,乡间自然平安多了。因为目前的变化,并不是什么匪乱,如像白莲教、红灯教、长毛贼、和什么李短褡褡、蓝大顺等,一来了,便排山倒海的,无一个地方不受其祸。又不是亡国的乱法,如像火烧圆明园,以及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那样。更不像明朝沿海沿江的倭乱了。像那样,乡间真就太不太平,反而住在城里倒好些。现在的变乱,只算是官民相敌,有官有兵的地方,倒很危险,无官无兵的乡间,自然是太平的。
黄澜生解释至此,就连自己也相信了。他太太还在枕边同他商量:“既然如此,我们明天不如设个法,一家人全躲出城去不好吗?”
然而到次日吃早饭时,东门大桥的战争,就传遍了全城,黄澜生的理论,完全在撼动了。
第45节
东门外大桥上的战争,这比辛丑年红灯教扑进城来,与王藩台的亲兵在院门口的战争就有声光多了。不仅有声光,并且还博得全城人民的同情。
也就因为人民太同情了,所以对于战争的传说,在东门方面的人是:“我爬在城墙垛子中间,亲眼看见的。同志会从芷泉正街开来,好大的声势呀!前头全是抬炮牛儿炮,后队才是枪。守城的陆军开了二百多人出去对敌,刚走到大桥,不提防同志会的抬炮就轰呀隆的打了过来,登时就把陆军打死了三十几个人。陆军自然也就跪下放枪,但是抬炮的火药烟子多大!
把大桥那头全遮满了,陆军看不见,枪自然就乱放了,没有把同志会打死一个。抬炮连连的放,又把陆军打死了几个人,陆军算是打败了,退进城来。同志会一定因为人马还没有调齐,来的只是顶近的几个乡场上的,所以打了胜仗,还是退到牛市口场上去了。”
那时较有生气的报纸,全在十五日下午着封闭了。商会办的《商会公报》,和一家比较温和的《通俗新报》,虽未封闭,但自己不敢出版。而十六日尚在出版的,就只有官印刷局发行的,专门称功颂德的纯官报的《成都日报》一张,关于战争,自然只字不提。
因此之故,东门方面的消息,就只有口口相传,一传到西门方面,便成功为:“东门外的仗火好凶呀!同志会集合了几万人,连简州的同志会都连夜连晚的赶拢了。不晓得从那里得来的多少快枪,又有抬炮。抬炮是几个人抬着打的,一放出来,有簸箕大一圈火药,可以打到一里远,一抬炮,打得死好几个人。陆军巡防开了好几百人出去,从半夜就打起,我们半夜不是听见轰轰的雷响吗,那才不是雷响哩,是抬炮的声音。一直打到天亮,陆军死了一些,巡防兵死得顶多,支持不住,才由牛市口退了回来。同志会正在牛市口饱餐战饭,恐怕下午就要攻东门了!”
东门战争的消息,比有报纸宣传的还快,还普遍,全城人心都希望同志会攻进城来,把昨天行凶的巡防兵一个一个的杀死。大家希望得,甚至连午饭都忘记吃了。时时提起耳朵来听,“怎么街上这样清静,同志会难道还没有进攻吗?”
有好些人还特特绕了许多街口,躲过巡防兵把守不许人轻易走过的地方,溜到东门方面来看动静,还不是同北门西门南门各方面一样的路断人稀并无异状?
其实,后来经过许久许久,事变境迁,大家的感情业已平伏之后,由东门外芷泉街那天躲在铺板后面,目击战争经过的居民,克实的述说起来,才知道使四川在二十五年中有了五百多次战争的开宗明义第一战的实情,原来是这么样的:
东门外一些距城不远的乡场,在昨天中午过后,就得到了同志总会的通知。知道罗先生被抓去了,若不赶速来救,定然性命不保。于是各乡场的同志协会便不谋而合的,一面传信于较远的乡场,一面就把本场的团防集合拢来,向省城开来,要以他们的武力将赵屠户恐骇着,叫他把“我们的罗先生”放出来,他们也从未思索一下,这举动对不对?他们到底有没有这力量?他们也如城里的一般平民一样,只本着一腔热忱,拔足便走。不过城内平民,手上拿的是黄纸石印的先皇牌位,而他们拿的乃是防盗的利器:梭镖,南阳刀,羊角叉,以及顶近代的利器,从明朝遗留下来的明火枪,比明火枪大而声音顶响的,两人抬着走的抬炮。
每场都有几十个人。走到初更,到了东门外时,居然集合了几百人。听说城门已关,自然进不了城,而天气又大变了,狂风骤雨的下来,使得一般勇士大感饥寒之苦。于是芷泉街的首人们才出来大作义举,先请大家吃饱了,又寻找了好些庙宇给他们睡觉。一直酣睡到天色微明,雨犹未止,却被城楼上“滴达、达、滴达”的军号吹醒了,大家翻身起来,也无所谓会商,依然是不谋而合的,各自吵吵闹闹的就向大桥上走。
先头有三四十个拿羊角叉和南阳刀的,走得快些,过了大桥,刚要走近外城边时,忽见外城的城门打开了半扇,出来了十多个穿黄呢制服,披着短雨衣的陆军,枪支提在手上。前头是一个军官,穿的是长筒马靴,拖着指挥刀,很和蔼的向着这般来救罗先生的勇士,连连摇着两手道:“弟兄们,慢来,慢来!”大家都站住了,呆呆的把他看着。
“你们的官长,……不是,你们带队的首人呢?”
“我们没有。团总叫我们来,他没有来。”
“那吗,你们拿着刀刀叉叉的来做啥?”
七八个勇士争着答应道:“团总首人叫我们来救罗先生的。罗先生着赵屠户抓去了要杀他。”有几个更勇的勇士伸嘴抢了过去道:“日妈的!尽着同他说些空话做啥!你让开,我们进城去,叫赵屠户快点把我们的罗先生放出来,我们好早点回去做庄稼!”
军官还是那样满脸是笑的,一面走,一面说道:“弟兄们,你们都误会了。罗先生因为别的事情,有圣旨下来,叫赵大人捉拿正法的。赵大人就因为罗先生是好人,又正在替我们四川人争铁路,把他正法了,怕大家都要误会,不免生出多少事来,因才把他们几位请去,优待在衙门中。赵大人正在替他们打算开脱哩。真情是这么样的,你们不要听旁人的怂恿,来生事。我本是奉命来迎击你们的,但我们都是同胞,我不忍胡里胡涂像旁的人那样干,所以我奉劝你们,不要再动干戈,赶快回家去做庄稼。你们好好的回去了,我报将上去,赵大人一定喜欢,晓得你们都是良民,只是受了旁人的愚弄,必不来追究你们的。”
军官已走进了这般勇士的队伍中。他带的陆军,仍远远的站着,把枪横挺在手上,枪尖上上着雪亮开了口的刺刀,做着准备冲锋的姿势。
“……我劝你们的,并不是害你们的话,如其当真打起来,我倒说,不惟跟罗先生更添了罪,使赵大人不好办理,你们也要吃大亏的,我是打过仗火来的,不说你们使的这些家伙,打不过快枪,就是夷匪的叉子枪,打得又准又远,还打不过我们哩。你们好好的回去了,不损失一点啥子,各人回去看各人的妻室儿女,岂不是好事?何必一定要弄到死伤流血,大家都不好!”
一般拿着刀叉的勇士,倒顿住了,又因“伸手不打笑脸汉”的格言,把大家拘束得更不好动手。假使不有两三个生恐天下无事的勇士振臂一呼的话,这伙人真有着那军官说回去的可能。
呼声是:“弟兄们,不要中他的缓兵计!开回去,拿抬炮来轰他!”
一伙勇士好像醒觉了,一齐说道:“对劲,对劲!拿抬炮来轰他!”
于是丢下军官,全都回头飞跑了。
这军官倒是很雍容的笑了一笑,回头向他所带的兵士,把手一招,大家便踏着便步,跟在他后面,慢慢的走上大桥来。
是时微雨已住了,天是阴阴的。石板的街面以及桥面,被雨洗得露出了本来面目,有肉红的,有湖青的。两边铺户都关得紧紧的,没一点人声。
桥那头的芷泉街上,却像蜂子朝王一样,满街都是穿着破旧单衣,光腿草鞋,头上打着白布包巾,或是戴着草帽的团防。羊角叉、南阳刀、梭镖、竖着横着,摆出好多的姿势。还有一些火焰边的团防旗帜,被晓风吹得猎猎的响。阵前架了三架久矣夫不用的旧抬炮,还有几支明火枪。三个手执火绳的汉子,一看见了这边的队伍显露在桥的顶上时,便气势汹汹的大喊道:“空手让开啦!要开炮了!”
军官不禁大笑,便叫军士向天发了一排枪。
“砰!”
“訇!”
“嘘儿!”果然把一般执羊角叉,拿南阳刀的,骇倒了不少,排山倒海的一退七八丈,可是爬起来一看,全是好好的,没一点血流出来。大家的胆子就壮了,嘈嘈杂杂的吵道:“妈牝哟!才是打不倒人的!不怕,不怕!”
又一些吵声:“放他妈几抬炮!我们就冲进城去!”炮手的火绳向火门上伸去了,好些勇士都丢了武器,拿手把两耳使力的蒙住。
果然像打炸雷似的,轰隆一响,一大堵灰白烟子直向桥上冲来,恰恰冲在一个军士的身上,那军士啊呀一声,便扑在地上。
军官连忙弓腰一看,那军士黄黑的大圆盘脸上,直嵌了半脸的铁砂子,眼睛里也像着了几粒,眼角上流出血来。这把他痛得满地的打滚。
第二抬炮又震天价响了,灰白烟子又冲了来,只是比头一炮高了些,烟子的边缘扫过一个军士的帽子,把帽顶帽缘打了多少小窟窿。
那边阵上一片欢喜的笑声道:“又打着了!张大汉,还有你的一炮!”
军官才生了气,赶快把指挥刀拔了出来,厉声叫道:“三百米达!放!”
“砰!”
“訇!”
“嘘儿!”这不是向天放的,又那么近,自然在那边的密集人阵中,就应声倒下了几个,一个就是所谓张大汉,手上还拿着火绳。
当真打起来了,当真流血了,连弓箭都没有,如何还击呢?毕竟还有七八支明火枪,还了七八响,一片烟子将阵脚蒙住。这边的军士都伏在桥上,一枪一枪的只朝烟阵中打去。
几分钟后,火药烟子散尽,方看清了那方阵上,只剩下三架抬炮,一些羊角叉、南阳刀、梭镖,和十来具自己莫名其妙就把生命停止了的尸身。
大家站了起来,正待随着军官追将下去时,忽然听见桥这头东珠市横街上,一片人声,嘈嘈杂杂的涌来。
大概这一股队伍是昨夜就过了大桥,驻扎在大码头一带,听见了抬炮和枪声,也抬着抬炮,执着明火枪,同其他的古代武器,前来助战的。
军官赶快带起军士,回头冲下大桥,抢到横街口上。不等队伍逼近安放抬炮,——他已有了经验了。——便叫军士们“快放!”
也打死了两人,打伤了好几个,自然连明火枪都不及还一下,就纷纷的跑了。
城楼上又开了两班人出来,兵力越厚了。军官便叫人先将那个受了抬炮伤的军士,抬进城,送到红石柱的军医局。然后分兵两队,一队直进到牛市口外,一队直追到茶业学堂,沿途放了些枪,其实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收队回城时,俘虏了带伤团丁二十六人,拾得抬炮五架,明火枪一支,旗帜三面,锋而不利的羊角叉二十七柄,生锈的南阳刀一十二把,红缨梭镖三十一根。
这就是辛亥年太阴历七月十六日,开宗明义第一战的实况!
第46节
上午听见东门大桥的战争,黄澜生已觉他的理论有点动摇,他的太太也把昨夜才放下的半个心,又重新提了起来。问她丈夫道:“城外既打起仗来了,怕就不平安了罢?”
黄澜生皱起眉毛道:“先是在东门打仗,倒不妨,我揣想楚子材也是胆小的人,他听见了消息,既进不了城,必然仍旧回到草堂寺去的。如其他能说出我的名字,圆通师一定会留他住下,不叫他们犯险走的。他该晓得我同圆通师的交情啦?”
“我记得上半年吴凤梧请你们转草堂寺公园,你不是说过同桌有圆通师吗?那他们是认得的了!”
于是黄澜生夫妇又得了一种新的慰藉,并且极力相信他们的推测断乎不错。所以龙老太太打发王嫂来看视二姑太太,二姑老爷,外孙少爷,外孙小姐好不好时,他们对于振邦的不在,竟老老实实的答说是楚表少爷带到草堂寺去了,为的是城里太乱,在城外去躲避几天。说来好像是按着计画施行的一样。
就是孙雅堂来看他们,他们也是这样的说法。
孙雅堂更说了些昨天事变的逸闻。如路广锺之如何带着人在梓橦宫的正殿梁上,搜出他自造的滴血盟书,和封官晋爵的名册,田徵葵之如何因为赵尔丰临时变计,气得几乎要自己拿手枪去把蒲、罗等打死。蒲、罗诸人被捕后,王棪如何派人到各家去搜查信函,其结果:“好像大家都约齐了似的,稍为有点要紧的,全烧毁了。”
今天的新闻,自然也如其所闻的说了些:东门外的战事,蒙裁成彭兰棻,和谘议局又一副议萧湘等之继续被捕。
“嗨!还有一件稀奇事,那做川人自保商榷书的人,听说竟自打电话向赵季帅去自首。赵季帅先前还不理会他,他竟自赌咒发愿的硬说是他做的,这才把他捉去了,押在成都总教官衙门。”
黄澜生也觉新奇,不禁问道:“是啥子人呢?咋个这么傻法!”
“听说是高等学堂的学生。自然,只有学生才能这么傻,稍为精灵点的,谁还肯出头,晓得捉去了是杀是剐。”
继后他又说到颜老太爷,“我今天去看他,他倒坦然,毫不以他儿子被捕操心。他只是说:赵季鹤太冒昧了,这官司一定要打输的。我不知他有啥把握说这句话?反而是他那尚未嫁娶成礼的女婿尹长子很着急。”
“尹长子?”黄澜生不熟悉的这样问了句。
“尹长子叫尹昌衡,在日本学陆军的,专门说大话骗人的人。现在当着陆军小学堂的总办。身材很高,大家都叫他长子,恰恰他的这位未过门的夫人颜小姐,偏又很矮,两个人站在一起,简直是放古董的高矮几桌了,哈哈!”
黄太太也听得很有味的问道:“女儿还没有过门,难道女婿就上了门,在一块儿了吗?你说两个人站在一起。”
“不是吗?现在的世道,比我们当年更开通多了!未过门的女婿,岂但上了门,而且还天天去,去了还要同未过门的太太握手密谈哩!”
因为谈的是颜家,自然,其余波仍然归到了颜楷之被捕,“雍耆才冤枉哩!就说别的人有啥不轨的心肠,雍耆是那样的老实循分,如何诬得上去?他老太爷说的,从初十以来,雍耆已是很为寒心。看见官绅两方各走极端,劝又劝不转,已自急得病了。因才丢了事情,躲到草堂寺去养病。不料是祸躲不脱,昨天竟是从草堂寺捉了进城的。”
颜楷既是从草堂寺被捕,那吗,楚子材一定在草堂寺就晓得了。他是胆小而精细的人,一定就住在草堂寺听消息,绝不会带起一个小孩子走往别处去的。
这更于黄澜生的推测上加了力量,这更使他夫妇大为心安,所以孙雅堂走后,又听见南门外红牌楼地方也发生了战争的消息,也不像昨天那样的焦了。
十七这一天,全城依然是那样愁惨凄冷的。许多居民急于要亲眼看一看战争的实况,遂一起一起的跑上城墙;——虽然城门关了,有守城的兵,但是陆军不敢重用,说是军中表同情于同志会的很多,只由统制朱庆澜挑选了一营比较可靠的,调来守城。
依然不放心,分一半调到督练公所,而认为顶可靠的巡防兵,此时调到省的,仅仅八营。分一营派到东南北三城门,帮助陆军守城,其实是监视之意。分二营派驻邻近制台衙门的各街,其余五营一千六百余人,完全驻扎在衙门内。四少爷犹嫌不足以防备赤手空拳的百姓的袭击,军械局最精利的武器:机关枪,过山炮,全交与了巡防兵,一律陈列在大堂上,如其赤手空拳的百姓再扑来时,定教他们有来无去,绝不会像十五那天,放了那么多的生了。
然而四少爷到底还不放心,除了叫那特由北方雇来的镖手,武艺超群的草上飞马宝,全身武装,昼夜不离大帅的签押房外,还把陆军的子弹迫缴了,每人只留与十颗备变。因为城防的兵力不厚,所以只守得城楼,以及楼的两侧各五六丈远的城垛,其余城墙,依然可以供人民的游行散步,无法禁止,似乎也无须禁止,似乎也不知道禁止。——但是,依然阴云四合,冷风料峭。四下里的竹木田畴,依然是那样青葱静穆。城外的农人,仿佛“不知有汉”的秦人,有的在田野里工作,有的在茅屋底工作。不但看不见战争的实况,就连战争的气象,也看不出来。
黄澜生仅在局上走了一转,打听了些不实在的消息。因为全城的先皇台已经拆尽——连各家铺板及门枋上的先皇牌位都撕干净了,——可以容轿子畅行无阻了,他遂坐了轿子,又向亲戚朋友同寅处慰问了一遭。
这时,无论是什么人,不管是官,是民,是客籍,是土著,是老腐败,是维新派,对于赵尔丰,几乎全没有一句好话,一例的认为他十五的举动,实在不对!而追论起来,知道他不过没有什么主见,爱听小话而已,于他那一党的四少爷、田徵葵、王棪、饶凤藻、路广锺诸人,却恨之刺骨,认为这次事变,全是这一般人想升官发财干出来的。
就是官场,就是绅士,甚至还有把周善培拉扯进去的,说他也是条师之一,不惟打条,而且卖友;他与蒲伯英是拜了把的弟兄,而蒲伯英的举动,他是无一不去报告赵尔丰,一方面又把官场消息,漏与蒲伯英,怂恿他们如何如何的做。 就连黄澜生局上那位号称明白事理,平日最同情官场,而逐处为周孝怀叫屈的那位同事,也是这样的说得怒发冲冠的。
黄澜生对于纵兵杀民这一点,本已不满,又加儿子被关在城外,到底是不舒服的,所以只听了一天的舆论,他的见解就根本的大变了。并且知道路广锺又得了新设的四门总巡查的差事,无论如何,将来开出保案,至少也要升到候补道的。
这更令他发生一点感慨:从前和路子善同时捐官,自己还多花了钱,捐的是知县;就因自己太循分了,一直没有得过一个好差事,而别人竟以善于巴结钻营,几年工夫,好差事得过许多,实缺也署过,官又一年一年的在升。他由艳羡当中,便引起一种反感,“只要黑得下良心,官自然可以大的!我姓黄的,不过不肯把人血来染红我的顶子罢了!像这样的升官发财,那会没有报应的,我们长着眼睛看罢!”
因此,他到下午三点钟回家时,居然向着他太太大批评赵尔丰的不对,以及扩大述说红牌楼的战争,巡防兵着打死了多少多少,同志会大都是南路的不怕死的刀客们,并且有快枪,所以比东路的同志会狠,说不定今夜就要攻城来了。
他的太太到底还萦心着儿子在,她说:“要是能通个消息不好吗?他们该不至于走出草堂寺,跑到南门去看打仗呀?振邦是那么烦的!”
黄澜生自然又安慰了她一番,相信楚子材必然不会冒险的。
黄太太也不好再提,因为婉姑只要一听见说她的哥哥,她就要哭一番,惹得全家人都不自在,而又不好打骂她,这是她的天性!
所以到下午四点过钟,一家人坐上了吃饭桌子时,也只是说些别的闲话。
大概黄澜生的第二碗饭,刚由菊花添了,送到面前时,忽然听见堂屋门外一阵欢乐的人声。黄太太耳朵敏锐些,立刻就站了起来道:“有邦娃子的声音!”
婉姑也立即溜下凳去,刚抢到倒座和堂屋相通的那道侧门口,果就喊了起来:“哥哥!哥哥回来了!”
连黄澜生也把饭碗放下,站了起来。振邦已飞跑进来,投在他母亲怀抱里。全家除了看门老头子,——他是早就亲热过,狂笑过,并且还拉着少爷的小手,一直送到院坝里,——就是厨子老张,也带着油污的蓝布围裙,笑嘻嘻的挤到倒座里来了。
这简直是真情流露的狂欢。母亲是含着两泡眼泪,不住的亲他;妹妹拉着他的手,不肯放;父亲摸着他的头,嘻开了一张大嘴,合不拢来;罗升、老张、何嫂、菊花虽不敢有什么越分的举动,但那种定睛看着他的神情,是多么的真挚!楚子材站在侧门口,看得很是清楚,他感动极了,他流出了眼泪,他心里明白,这才是天地间最纯洁,最可贵的爱,至于男女间的爱,实在太功利了!
振邦到底年纪小了,反而把身受的这种难得的爱看得太寻常,他只沉默了一下,就拿语言把这一刹那极不易有的爱氛冲散了。
他说:“妈妈,我们亲眼看见打仗来。”
他妈妈一惊道:“酣!草堂寺也打了仗吗?”
黄澜生方警觉了,忙道:“子材还没有吃饭罢?吃了饭,慢慢的谈。你们这一次,只管把人急够了,可也了不得,增了不少的见识。菊花,你们可都瓜了,怎不添凳子,添碗筷呢?邦娃子好生到这面来坐!”
黄太太才定了神,重新摸着碗筷。再看她儿子时,始察觉了他身上穿的,并不是那件豆沙湖绉衫子,而是一件油绿布棉袄。很大的领口,又没有领,把里面的洋布汗衣的浅领,全露了出来;袖子又长又大,翻挽了二寸多长在手腕上,再低头一看,长来亸到脚背,好像道袍一样,并且扫了多少泥巴。
她笑了起来道:“我还没警觉,邦娃子硬把草堂寺的小和尚袍子穿上了!我正耽心你受寒哩,天气变得这样的冷法!”
黄澜生笑道:“子材也换了棉袄了。这样式缝得很时兴的,高领小袖,高衩窄摆,又滚了本色边,虽然是件洋货料子,倒很讲究,这必不是草堂寺的。”
振邦插嘴道:“我们并没到草堂寺,我们是从簇桥回来的,我们在彭先生家歇了两夜。这衣服通是彭先生的。他家院子多大!我们就从他院墙上看打仗,打死多少人,多好看的!我已学会了放枪打仗,妹妹,我们吃了饭,到坝子里去,我教你。”
黄澜生夫妇不由大惊道:“啊!你们才没有在草堂寺!如其早晓得了,那真会把我们急死啦!子材,是咋样的一回事?”
楚子材大概正饿了,第二碗饭已吃了一半,而说话时,依然没有住过筷子。
他说:“十五那天出城,本是说到草堂寺去的。一出南门,轿子刚走到柳阴街这头街口,忽然碰着一个同学彭家麒。他是簇桥人,平日在学堂同我和王文炳几个人都很好。因为簇桥离省只二十里,他是时来时去的。那天碰着,我约他同到草堂寺公园,他极力说那里没趣,不如到他家里。他家在场外半里多远,有林盘,有溪沟,倒是去钓鱼好顽得多,钓鱼我本爱的,邦表弟听见了,也高兴要去。我们说定了,要到下午四点钟,原轿赶回,算来,进城还是不到上灯的。偏偏轿夫也愿意,他们在城里,差不多七八天没一趟生意,晓得到了彭家,饭是有吃的,又可多拿几个钱。”
黄太太插嘴道:“也得亏在彭家,若是在草堂寺,还没有穿的哩!邦娃子吃了饭,叫菊花去跟你换衣裳。”
“不是得亏在彭家吗?那夜狂风骤雨,天变得真怪,立刻就要穿棉的了!”黄澜生道:《御批通鉴》上不是有过的:六月飞霜?像十五那天惨变,咋个不有狂风骤雨呢?唉!正所谓天变于上了!”
“十五的事情,我们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就晓得了,那才说得凶哩!说赵尔丰把凤凰山的陆军全调了进城,把铁路公司围得水泄不通,将罗先生等全捉了去,不问一句,立刻就五花大绑,杀在辕门外,把十几个脑壳,吊在铁路公司大门口。因此,就激动了全城的人民,都拿起杀刀,向制台衙门扑去,要同赵尔丰拼命。赵尔丰叫陆军开枪打,陆军不肯,说他们不能打同胞。巡防兵便自告奋勇,光是衙门门口,就打死了几千人,院门口遍地是尸首。又说,一面放火烧房子,一面就开了红山,见人杀人,见狗杀狗。后来是陆军不答应了,把大炮拖出来,说再不封刀,他们就要开炮打了。将军也不答应了,说皇帝家的人民,不能让你姓赵的这样屠杀,把几营旗兵,全开出少城,扎在几个大街口上,叫赵尔丰出来搭话。这然后赵尔丰才叫田徵葵下令封刀,把巡防兵全调进了制台衙门。”
黄澜生呵呵大笑道:“这才说得凶啦!才二十里路,一城之隔,就说来不像样儿了。”
振邦道:“硬是这样说的,那时把我都骇哭了。”
他妈妈道:“那时你想不想我们呢?”
楚子材把筷子碗放了下来道:“岂但邦表弟骇着了,大声哭着要妈妈,要爹爹,要妹妹,就是我也难过极了,心酸得要哭。当时也把我作难住了,心想回来哩,不回来?又不晓得西御街是啥情形,计算来,将军既出了兵,把大街口扎住,那吗,西御街必是他保护的地方。第二次传来的消息,就稍为近情了一点,说罗先生并没有着杀,人民拿着先皇牌位到院上去救罗先生,着四少爷叫巡防兵开枪,打死了几百人。有几处地方,因为把守的巡防兵,不准拿先皇牌位的走过,也开枪打死了百多人。不过城里很乱,巡防兵横得很,动辄开枪,打死块把人,实在不算一回啥子事。四城城门都关了,报信的人,是擦着城门洞挤出来的。”
黄太太又插嘴问道:“啊!我还没问你们,城门开了吗?”
振邦正要跟菊花走了,便接着说道:“妈妈,我告诉你,我们是吊城进来的,多少人在那里吊!妈,你看嘛,我做跟你看。一根指头粗的棕绳,这样拦腰拴紧,城墙上两个人往上拉,你就挽着绳子,两只脚登着城墙,就同爬梯子一样,一步一步的就上了城。一点不怕人,多好耍的!还有一个胖子,加了两根绳子才吊上来。我同楚表哥两个,才跟了一块钱,那胖子就花了三块。吊下吊上的好多人啰!还有吊米的,吊菜的。”
楚子材道:“今天晌午,才在簇桥场上听见吊城出来的人说,城门不晓得啥时候开,从昨天起,就有人在城墙上做这吊人的生意了。平常人,四百钱一个。今天更多了,只是要在偏僻处。我们又打听清楚了,城里已经清静,我们也焦心,晓得表叔表婶也焦心,我们就决计回来。彭家麒一直把我们送到城墙边,看见我们上了城,他才走的。”
黄澜生道:“你们从那处城墙边吊上来的?”
“从上莲池那一段,那里才顶偏僻。”
饭是吃完了,大人们遂都移到堂屋东首,黄澜生的书房里来起坐。
果不愧为书房,靠后壁硬有两大架旧书。窗根下一张紫檀书案,摆着精致的文房四宝。与书案相对的壁边,是一具小小的万卷书式的古董架子,陈设了一些宣德炉瓷瓶瓦洗等类的古董。靠西壁一张宁波式紫檀小炕床,矮矮的,铺着香牛皮垫,贵州漆皮枕,躺着很是舒适。壁上一堂朱拓的何子贞行书《木假山记》。此外几张洋式椅子,放得很为合宜。
楚子材趁着黄澜生小便去了,两个孩子还没有进来,连忙走到炕床边,把她一搂道:“唉,这两天真把我想死了!急死了!十五夜里,我失悔得啥样!心想,若是在城里,我们死在一处,不就了了心愿吗?为啥跑了出来?要是你当真遭了横祸,我倒不想活了!”
她也把他的项脖紧紧抱着,结实亲了几下,笑道:“若果我真个着乱兵杀了,或是着抢走了,你到底咋样呢?”
他道:“咋样?我就去吊颈!”
她摇头笑道:“这才没一点丈夫气概哩!我着杀了,你得替我报仇,着抢了,你得设法把我夺回去,这才是你当情人的本等呀!为啥子动辄就吊颈,那不是成了没出息的婆娘了?你表叔还不会这样做哩!”
“你说得对!我已目睹过打仗,我一定投入同志会,拼命的同巡防兵打!”
“快坐过去!把你这两天,亲眼看见过的打仗情形,仔细摆点跟我们听,我很想听的。”
黄澜生拿着叫罗升才买来的地球牌纸烟,走了进来道:“的确如此,我们在城里,听人说起城外的仗火如何如何,大抵都不实在,你是看见过来的。”
第47节
据楚子材仔细谈说起来,南门外的战事,确乎比东门大桥的战事厉害得多;中间还有一个著名的勇士黑骡子,真是令人不能忘记的。不过他所目击的,只是簇桥之战的一段,而武侯祠红牌楼的两战,是彭家麒亲自参加,向他转述的。
彭家麒是弟兄三人,家里颇颇有点钱。两个哥,一个在做生意,一个在管理庄稼,都讨了老婆,生有子女的了。他是幺儿,照规矩是得父母之爱要多些,而又在学堂里读书。
据说高等学堂住毕业,就是举人,这在有钱无势的粮户看来,家里出个举人,还了得吗?因此,他在家里,早就是惟我独尊的霸王了。七月十五日的下午,他正陪着楚子材在自家的林盘后面,自家的溪边,静静的垂着钓时,他那位管理庄稼的大哥,急急忙忙找了来,向他说出了省城的消息。
他们自然都骇着了,在旁边由几个小朋友陪着,打着光脚踩水的黄振邦,竟大哭起来。毕竟彭家麒精灵些,他说:“不忙闹!等我到场上同志协会打听一下,就晓得了!”
一面问他大哥,这消息是从那里听来的。说是钱阿二在场上听见大家都这样的在说。
彭家麒道:“钱阿二的嘴,向来就爱添盐搭醋的乱说,一定靠不住。”
他就那样穿着一身汗衣裤,抓顶草帽戴起就走了。
果然,场上同志协会,在上午十点钟,就接到总会来信,叫去救罗先生。会长即是场上首人,是个四十多岁,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角色。他沉思了一下,便不像东门外各乡场办事人那样的冒昧,却先派了一个极其精悍,而又熟悉省城街道的人,到省城来打听一个确实消息。这人是擦着城门洞出的城,回来报告了那稍近情理的消息时,簇桥全桥,正闹动了,省城开了红山:罗先生的头,业经血淋淋的悬在铁路公司门口了!
许多人都义愤薄天的涌进团防公所来问会长:“我们咋样办?”
有主张立刻集团,抢进城里去的,说的是“恐怕去迟了,罗先生的头真个着赵屠户砍下来了哩!”
会长却说:“接通告的总不止我们一处,等我派人四处打听一下,别人咋个办,我们再咋个办。”
他最能安定人心的,更是“赵屠户不能在捉住罗先生时,把他的脑壳砍下来,今后就不容易杀了!”
因此,那时才没有集团。但是双流县和其他好几个乡场的队伍,一共五六百人,却在风狂雨骤之前,就开到了。
这下,全场都兴奋起来,一致主张以武力去救罗先生,救不出来,就打赵屠户。真有见识,真有能力的会长,竟自作不了主,只好随波逐流的滚了下去。但他到底弄了个手段,当夜把各处带队的首人,邀集到公所里,商量了一下。
因此,到次晨出队时,才没有全体开出去,而簇桥场的团丁,只去了二十个;自由参加的,倒有四五十,彭家麒就是其中之一。
彭家麒在学堂中,别的功课都不行,翻杠架,跳木马,是他的本事;碰手腕,抵拳头,历充第二条好汉。宣统元年运动会,充了三个赛跑选手,虽然一回头名都没有跑得,但同学们却一致恭维他累得。他是这样一个好武的少年,所以当夜冒着风雨,第二次从场上回家时,便同楚子材商量,明天一早,他也要去参加。
“说不定要打仗的。我虽打过猎,只打了些兔子、黄鸡婆、野鸡,还没打过仗。趁这难得的机会,打他妈的几仗,看是啥子味道。”楚子材明知道老彭是断不会听人劝的,而好武似乎又是他的天性,但也不能不尽朋友之谊,说了些“兵,凶器;战,危事也!”以及“佳兵不祥”的话。
结果,彭家麒反而要约他一同去,说是“见识见识,谅来,没有好多危险。”又说他家有两支枪,一支是明火猎枪,若贯上独子,还是可以打得死人的;一支是他二哥前年在重庆一家什么洋行,给他买回来的左轮六响手枪,打得又远又准。若他肯去,他甘愿把左轮手枪让给他,他自己使明火枪。
朋友且把他劝止不住,父母和哥嫂更不在他意下了。所以第二天绝早,雨犹未止时,他已打了个蓝布包巾,把发辫裹在包巾里,穿了件蓝布短棉袄,系了条青纱帕子,左轮手枪便上了子插在帕子里;青布夹裤,把裤管提得高高的,白袜子穿上麻耳草鞋,恐怕泥路太滑,在草鞋后踵上,又缚了双铁脚马。然后左胁一个皮囊,右胁一个皮囊,一个内装的桂元核大的铁弹,一个内则是黑火药。不等一个人知道,提着明火枪便走了。
此时,大路上已是过山号呜都都的吹着,火焰边的旗随风扬着,几百服装不整,怯寒怕冷的队伍,正零零乱乱的在微雨的泥路上前进。
走到红牌楼,天色仍旧是阴沉沉的,雨却止了。由簇桥开来的队伍,便驻扎在场口上。
红牌楼只有二三十家人户,实在算不得一个场,只能说是一个腰站。据说由簇桥来此,有十里路,其实照上七下八的口头语算来,只有八里,而到南门外凉水井,只有七里,距离武侯祠则有五里多。
地方只有这么大,而此时屯驻的各处同志会,却有七百多人。带队的首人们又聚商了一回:“既然武侯祠已驻有大队伍,我们就不必再进了。且看前头形势,如其不必开火,我们就再开向前去,如其真个开了火,我们就打接应好了。”
彭家麒是不属于任何队伍的自由参加者,众队伍扎驻了,他也不管,依旧肩着明火枪,走他的路。他本是想看打仗的,自然不愿意打接应。
不久,他到了武侯祠。果然,武侯祠同对门的社稷坛里,驻扎了好些同志会。拿眼一算,足有二百多人,即是按排打接应的人们说的大队伍了。
这一队,实在太不充实了。大多数的武器仍旧是羊角叉、南阳刀、梭镖,而架在大路上的大抬炮,倒有五架,架在四下田埂上的,又有十一二架;明火枪有三十多支;此外只有一支极稀有的后膛双响劈耳洋枪。
彭家麒走到队伍中间,只有一个人问他是那里来的,他说:“簇桥来的,你们呢?”
“温江。苏坡桥。文家场。”
“你们带队的首人呢?”
“在庙里吃茶。”庙门外临着大路有一家茶棚,虽没有茶卖,依然有桌子板凳,那里挤了好些人,也和站在庙门口大路上的一样,都耸着肩头,捧着两只手嘘气。因为他们都是昨天下午尚热时动身的,都只穿了一件破旧衣裳,已熬了一夜的寒冷了。
各人都在说话,只有那个拿劈耳枪的少年,——也像是个有家产而喜事的。——好像他有了那与众不同的利器,他就应该高人一等似的,他就应该,大声说话似的,他昂着头,摇着两个肩膀道:“怪啦!昨夜里既是开了火,我们退到这里,等了他妈牝阵久阵久者,这们久也。——作者注,今早为啥又不开城出来接仗呢?”
旁边一个包白布帕的大汉子,支着两肘,蹲在一条板凳上,把眼睛把少年一抹道:“他们敢出来?抬炮的威风,他们不是已尝过了?只可惜雨太大了,点不燃火药。今天没风没雨的,只要他们敢出来,掀他妈牝十几抬炮,不把他舅子们送终个干净,老子不姓陈了!”
少年说:“我这劈耳枪也不弱呀!”
“那咋行!就说九子快啦,七子快啦,五子快啦,都是独子,抬炮便不同了,掀出去,簸筐大一团,凭你躲得快,总要扫着你一点。我们场上孙幺贡爷就封赠过,抬炮是炮火里的王,任凭啥子军器,都敌不过它!”又有几个人抱怨似的说道:“为啥不打通战书过去?尽着这么等,妈牝哟!又冷又饿的!”
过山号忽然吹了起来:呜都都!呜都都!是那么的急迫惨烈。
一齐吵道:“要接仗了,走呀!”都拿起兵器,拥在大路上,和各抬炮旁边。
彭家麒到底学过一学期的兵式操,也听见教习说过快枪的射程有多远,射力有多强。他看见旁边是一片坟地,他遂选择了一个正对大路,而后面便是一丛丛芦苇的坟头,他伏了下去,把明火枪的弹药装好,火绳吹燃。心里毕竟不像打猎时那么沉着。他略为揣度,同志会的力量,实在太脆弱了,只要有五支快枪,包可以打崩。
只是抬炮的威力,到底如何,那汉子吹得那么凶,却没有见过。明知道同着这样的队伍去与巡防兵作战,那是危险万分的事。不过终于被好奇的心肠战胜了,要看一看这种不平均的战争,是一个什么样儿?而被枪打死的人,到底像不像中了子弹的兔子一样?
他心房那样卜卜的跳着,很焦急的定睛望着前面。一面又在计画:兵若来了,自己应该不应该开枪?
拥在大路上的同志会,仍旧吵吵闹闹的道:“妈牝哟!接仗的在那里?”
跟着,前头一座大坟顶上的过山号,又吹了起来:呜都都!立刻就见一里之外,凉水井街口,发现了七八个马队,——陆军马队。——开着小跑,一颠一颠的向大路上跑来。相距有二十来丈远处,马兵刚把马勒住了,似乎要说什么话的样子,这边的战士们便不约而同的齐呐了一声喊,抬炮登时就轰隆轰隆的一连打了五炮,过山号更是加劲的吹起来。
马队的马似乎尚未上过战场,或许着抬炮的铁砂打中那里了,便那么乱叫乱跳起来。
战士们好生喧笑,一齐大喊:“再来,再来!过山号吹响点!惊他的马!”
又是八响抬炮,从朦胧的烟阵中,果见那些马全回头跑了。有一匹马,似乎受惊太过一点,猛的跳在路侧一块水田里,烂泥很深,一直陷到马膝。
那拿劈耳枪的少年,跟着就跑到阵前,举起枪来,訇的一下,大概距离太近了,子弹不屑于就这么钻进人的身上去。所以那马兵已好好的跳下马来,想奔上田埂。这里已跑去了十来个战士,那马兵刚把背上的马枪掉在手上,右臂上已着了一刀,并着十几只手抓住,马枪也被夺了,战刀也被夺了。并且如像蚂蚁搬苍蝇一样,吵吵闹闹的把那马兵一直拥进武侯祠去了。马哩,又着人牵了起来。
在一般战士看来,第一战,他们是全胜了,活活的捉了一名马兵,得了一匹马,一支枪,一把刀,似乎以后全是这样的打法,他们全是胜的了。
彭家麒的看法却不同。他认为马队一回去,正式的大队伍必要来的。像这样零乱而又没有指挥的同志队伍,实在是太乌合了。同着这等人拿性命来作顽,未免不犯着,并且也看过了抬炮威力,原来只好惊马。
他遂从坟地里走出,大摇大摆由队伍中穿过,也没有一个人管。他走过社稷坛,便把明火枪向路旁一抛道:“这东西到底只好打兔子,拿着太累手了!”
他的主意不错,两手空了,正好加快的走。但是他才走上三里多路时,已听见后面的抬炮又轰隆轰隆的响了起来。并听见快枪连放的声音,和子弹在空气中激出的尖锐声。这使他不能不拿出宣统元年在运动会场中赛跑的本事,把两臂紧靠着两胁,开着大步,一直向红牌楼跑来。路已半干,又正好跑。
他一到红牌楼,就向一般带队的首人说:武侯祠已接了火,恐怕就要败下来了,赶快准备。最好把使毛瑟枪的调在顶前头打,抬炮明火枪,得等军队逼近了再放。他约略把武侯祠的战况说了一下,让各首人去变脸色,他又是那样赛跑般向大路上跑了。
大概他跑拢了簇桥,把一切经过向会长说了,红牌楼的战事才开始了。又因为红牌楼的队伍力量要强些,——约有五十几支单响毛瑟,十来支双响毛瑟。——所以一直到会长把各地队伍集合拢来,重新检选了一遭,检出了五支九子枪,——是场上警察局的,被会长提了来。——八十六支单响毛瑟,四十二支双响毛瑟,十三支劈耳洋枪,组织了一个前卫,由自己统领着,依照彭家麒的话,一直带到场外里把路的地方,埋伏在黄熟已极,正待收获的稻田埂上。明火枪二百一十多支、抬炮三十多架,则另由几个首人统率,埋伏在后半里路上,和稻田中;也照彭家麒所说,嘱咐众人一定待毛瑟队伍退过了,军队大胆的逼近时,再施放;支持不住,赶快向场上退,毛瑟队伍又在场上接应;如其十分打不赢,就一齐拖走,再想方法。会长是这样下了决心,他的家是早搬走了。又一直到彭家麒慨然将那一支左轮手枪,和子弹五十颗,一齐借给会长,——因为重他的义气,——作为他保身之用,正待分手回家,才见红牌楼打败的队伍,从大路上飞跑的向这里跑来。
会长接着,叫他们一齐退到场上去歇气,要回去的,赶快走。众人都张皇不堪的走了,独有一个大汉子,据说是崇庆州的刀客,浑名叫黑骡子的,挟了一把二尺来长,看样子是很锋利的精钢顺刀,却不肯走。气恨恨的向会长身边一蹲道:“妈牝!太倒痗了!一接火,就丢了七八个弟兄,没伤着别人一个,连本钱都不想捞了,夹起尾巴就跳跳,此处为袍哥语,有躲闪、回避、跑开之意。——编者注!像这样丧德的事,我黑骡子还没有看见过!我不走,我要捞本钱!”至于会长如何劝他,如何夸奖他,彭家麒没有听见,因为他打从小路回家来了。
他一回来,就叫把拢门关了,闹着说饿得很,要饭吃。
父亲哥哥都来问他一个上午,跑到那里去了?“听客人说起来,你是去打仗火的。你真是太不顾惜自己了!平日当兵,都不是好人干的,咋个说去打仗火!”楚子材便问他的经过。
他一面吃饭,一面就把他身经的事故,半字不隐的,述说了一番。他父亲同哥哥都骇得不了的说道:“老三胆子真大!动辄要命的事,亏你跑去看!菩萨保佑,幸而你想转了,才跑回来。”
他却笑道:“如其像会长统带的那样的队伍,我还是不走的。”
楚子材道:“你揣量一下,会长他们能不能打一个胜仗,既然有那么多的硬家伙,他又亲自在统带?”
“怕不行罢?人就不像打仗的。会长顶胆大了,同我说话时,脸上的肉还不住的打战,眼睛也是诧的,其余的更不消说。九子枪拿在手上,旋教贯子,一支枪也只有十来颗子,连瞄准都不会,还说打仗?倒是黑骡子行,一点不惧怯,又是上过战阵的,如其都像他那样子,这仗火倒可观了。”饭还没有吃完,黄振邦尚正撩着他在追问黑骡子时,便听见场口上的过山号已呜都都的吹了起来。
他把碗筷一丢道:“来了,怕要接火了!”登时就听见“嘘儿!”
“哧!”几声。
众人都骇了一跳道:“这是啥子?”
楚子材道:“怕是子弹声音罢?”
彭家麒道:“是的,是快枪的子弹。我们看去!”
他父亲他大哥一齐说:“枪刀是无情的东西,快不要去看,太险了!”
他终于同楚子材跑了出来,跑到黄土的院墙边,各人垫了一块大石头在脚下,刚好把头伸了半截出去。
黄振邦也奔了来,要看。别一伙小孩则被祖父和父亲管住了,躲在床上,将蚊帐放了下来。
彭家麒将黄振邦撑在手上,叫他两手扳着墙帽,只把眼睛露出去,说这样便没有什么危险。
向来闻声便吠的两条大黄狗,似乎也辨别出了,现在这种古怪声音是人类的不祥之声罢?它们听了听,似乎有点不屑于的样子,夹着尾巴,各自溜到林盘里睡觉去了。
场口上明明白白的拥了许多人,一定是拿着古代武器的战士们。他们无所施其技,只好站在后面观看。
抬炮同明火枪的队伍,是隐隐看得见的。毛瑟枪队伍,却不甚看得清楚,只看见一些乡下人惯用来包头的白头巾,在黄熟了的稻田中一动一动的。
此时远处的快枪声越发密了。密得很像放火爆。子弹好像就在脑顶上飞,有好几颗打在墙内树子上。
楚子材道:“老彭,子弹打到这里来了,咋个还看不见人呢?”
“远啦!人总在两里路外!”
像是这边的枪声,“訇!”响得很近。
楚子材自然而然的冲口说道:“接火了!”
过山号又是呜都都的吹了起来。枪声更繁密了。飞来的子弹越是多。抬炮也轰轰隆隆的打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白烟子。
彭家麒道:“乱打起来了。原约定的,毛瑟队伍退下来时,才放抬炮的,现在就乱了章法了。要吃亏,要吃亏!”果然,人声已嘈杂起来。明火枪也在放了。有些人影已向场上在跑了。
快枪声音越打越近,子弹倒不乱飞了。抬炮同明火枪的火药烟子,白濛濛拖了一片。“达滴!达滴!”的冲锋军号,和“杀!杀!杀!”的喊声,也传了过来。
这边阵上的声音,更其嘈杂,很明白的,就是“快拿火药来!快拿火药来!弟兄们撑住!妈牝哟!就退下来了!”楚子材一头是汗。掉头去看彭家麒时,他牙齿咬得死紧,脸是那么样的青。
黄振邦不想看了,他溜了下来,蹲在墙脚边。恰好那里有一个打墙时放横木的眼,岁月久了,那眼剥落得有碗来大,外面的情景,依然看得清清楚楚的。
楚子材道:“没有练过的队伍,真是不堪一击!打仗也不是容易的事呀!”
彭家麒忽然精神一振道:“老楚,快看那包青纱帕的大汉子,就是黑骡子!”
黑骡子不知为了什么,忽然从场口上飞奔过来,约摸离场有七块田的地方,猛就跳到稻田里一伏,从这一面,仅仅看见他的黑纱帕。
抬炮明火枪已是不那么威风的响了,剩下来,全是很切近的快枪声,间或有几声洪大的毛瑟枪,却在离场口不远处。
白濛濛的火药烟子已逐渐稀薄,大路上和两边的田埂上,已看得见打包巾穿黄布衣的巡防兵。三个两个,躬着腰,挺着枪,向前跑几步,又蹲下去打一枪。从枪口打出来的微微一点白烟,也看得清楚。并且队伍展得很宽,向这边的,几乎只隔五六块田就到院墙边上来了。
彭家麒溜了下来,把楚子材一拉道:“墙头上不好再看了,怕着丘八看见,疑心我们是埋伏。”他们看见黄振邦的眼睛正向着那墙洞,齐说道:“这地方倒对啦!”便也各自找了一个洞,凑着眼睛看去。
“达滴!滴达!”的军号,已快吹到场口了。楚子材恰看见一个巡防兵持着枪,刚跑到黑纱帕隐伏的田埂上,只见黑纱帕朝上一冒,顺刀一闪,那兵就倒了下去。只见稻草一阵摇动就没事了。他不由的喊道:“老彭,看见了没有?”
彭家麒也正打了个哈哈道:“黑骡子捞着本钱了,真是好汉!真是好汉!”
黄振邦问道:“啥子叫捞本钱?”
他们不及答应,因又看见跑来三个巡防兵,蹲在田埂上,指着不远的稻田里,连放了几枪;带着凶声的骂道:“日他蛮娘!把我们的人放酣川军语辞,打死倒下曰放酣。——作者注了一个!”一个留在那里,两个挺着枪朝前追了过去。
彭家麒也忙向右手院墙边奔去,楚子材黄振邦跟着他跑。此时,子弹已不朝这面飞,枪声也稀了,他们不耽一点心。
他们把适当的洞找着,——只有一个,三个人争着要看。——只看见仅仅一个巡防兵,从远处的田埂上走了回来,枪仍提在手上。
楚子材道:“黑骡子一定着打死了!”
那兵刚走有三块田埂时,似乎听见了什么,猛然翻回身去,放了一枪。果然,在不远的稻草中,黑骡子跳了起来,向那兵的身边飞扑了去。
楚子材同黄振邦不敢再看,两个人觉得心里都跳动得很。只听见彭家麒说道:“着了!”又都问道:“是黑骡子吗?”
“不是的,是兵。大概没有砍死,他使的左手。咋个会使左手呢?跑了,黑骡子跑了。右手亸着,一定是带了重伤了。唉!只有黑骡子一个,是好汉,我早就猜准了。如其都像他,这仗火倒有点看头,那伙草包,真会把人气死,急死!”
战事就是这样结束的。巡防兵只算被黑骡子砍死了一个,砍伤了一个,损失九子枪两支。但是他们也得了报酬了,簇桥场上的人家,除了极穷的,谁不要被他们检察一些银钱衣物,或是值钱的货品去?幸而他们只有百多人,光是场上人家,已足以厌其所欲,不然,彭家麒的院子,是不免要被检察几次的。
楚子材还不曾讲完,婉姑已哭喊着跑了来道:“妈妈!哥哥打我!”
黄太太便大声的喊:“邦娃子,你才不是个好东西啦!你没有回来,你妹妹想得你哭,你一回来,就打她,你这么寡毒吗?”
振邦笑嘻嘻跑来道:“我那里打她,我在学黑骡子!”大家都笑了。
第48节
傅隆盛到底是带了年岁的人,不比小四。小四虽是带了枪伤,据说经陶老师收水之后,果然就把血止住了;接连几天,敷了些刀伤药,便下了门板铺,行动自如,伤处也结了疤,傅隆盛却因那么一骇,当夜就屙起痢来,一连几天,简直屙得下不了床。会收水的陶老师,却不会止痢。
因此,到十八日上午,赵制台的妙文,他竟自无福寓目。
赵制台的妙文是什么?质言之,倒文不白之告示也。是总文案饶凤藻主的稿,经四少爷斟酌了一下,又经赵制台亲笔改了几个字的。其文曰:
钦命头品顶戴尚书衔都察院都御史会办盐政大臣署理四川总督部堂兼理粮饷管巡抚事武勇巴图鲁赵为晓谕事:照得此次所拿的首要,并非为争路的事,实因他们借争路的名目,阴图不轨的事。若论争路的事,乃是我们四川的好百姓,迫于一片爱国的愚忱,本督部堂是极赞成的,所以本督部堂下车的时候,即为我们四川百姓代奏,又会同将军各司道代奏,又联络官民一齐代奏,本督部堂至再至三,那一回不是为我们四川百姓争路?争路是极正当的事,并不犯罪,何至拿办?更何至拿办有官职的绅士?若论此次所拿办的事,是因他们这几个人要想做犯上作乱的事,故意借争路的名目,煽惑全省的人。煽惑既多,竟敢抗捐抗粮,明目张胆,反抗朝廷。并分布各州县,设办事处,胆敢收地方粮税,并胁迫我们百姓,不准为我们的皇上纳粮,偏要为他们乱党纳粮,不准为我们的皇上纳税,偏要为他们乱党纳税;且于省外州县解来的地丁钱粮,扣住不准上库,更要造枪造炮,练兵练勇,自作自由;种种悖逆行为,我们百姓皆于报告中共见共闻者,此尤悖逆之显见者也!他们包藏祸心,偏要借着路事,说那好听的话。试问抗粮税,造枪炮,练兵勇,这于铁路什么相干?明是要背叛朝廷,又怕我们百姓不肯,故借争路名目,哄弄大众。说的是一片爱国爱川的热诚,上等社会之人自然亦为其所惑,随声附和起来。故此,愚民百姓,更容易哄骗了。他并敢勾结外匪,定期十六日举事,作谋反的举动。果然,十六日四处便来围城了,若不是关城的早,城内进来这些乱人,早就烧杀抢劫起来,不知闹成个什么样子了!尔等乡愚无知,受其愚弄,实堪矜悯!所以前日扑城抗拒官兵的人犯,虽是无知妄作,自犯死罪,本督部堂念其皆是朝廷赤子,受人煽惑,情实可怜,前日所拿数十人,亲讯明白,从宽释放,复与以饮食之资。是则,本督部堂不忍之心,所见端者也。况省中省外的百姓,皆为其胁迫,实不得已,但能各安本分,照常营业,皆是良善子民,岂有株连究办之理?总之,此次所拿首要,非为争路的事,实系悖逆朝廷的事,本督部堂系奉密旨办理的。我们百姓要听明白,切勿误会,不但不株连我们的百姓,并且不妨害我们争路的事。就是误入该会的人,只要能立刻改过自新,也便不追问了。本督部堂爱民如子,疾恶如仇,从前护院的时候,并未有妄杀一个人,想为尔四川百姓所共见,为此再行明白晓谕,凡尔士农工商人等,务须善体此意,不必妄生猜疑,切切特示!
赵尔丰先生这篇文章,实在不晓得是什么人主张他做,主张他祸枣灾梨,张贴通街的。
他若是一直不说话,一直不宣布他所擒拿的首要,到底犯了什么罪,一则大家只管晓得这是为的铁路的事,毕竟因了争执有过火之处,把政府逼到不得已而出此,二则大家也一定会猜到民意太过强烈,民气也太过勃发,就是主持其事的,也弄到转不过身,他之出此,说不定是杀鸡给猴子看,虽然太横暴了一点,太专制了一点,为他的处境设想,除了纵兵杀民一段,毕竟也有可谅之处。
然而他偏偏发表了这一篇文章,就是没甚阅历的楚子材,那天在学堂里,同几个留堂的同学说到这上头,也都在笑他文章没有做好,逐处矛盾,越想说自己的是,越显出自己的不是,越想证实蒲罗诸人的十恶大罪,越显得首要是活天冤枉的,越要取信于民,说得他多么慈祥恺悌,越是使人不敢相信他所说的有半句真话,而发生了一种“猫儿不吃死老鼠,假慈悲,”之感。
一般中学生为他打算的是:“他不该说争路对,不该说他赞成此举。他应该说铁路收归国有才是对的,人民聚众争执委实不对,闹到罢市罢课,抗粮抗捐更不对。他还应该申明他先前是不欲过拂民意,所以让大家文明争执,现在大家已有了越轨举动,他自不能姑息养奸,自不能不出而干涉,暂将主事者拘押署内。静候政府的解决。这样一来,文章就顺了。
若再把十五日的事,归罪于兵弁之妄动,当真把肇事者正法几个示众,伤死诸人,重重加以抚恤。那吗,事情就更好办了。他如今又在承认争路是对的,又要把主持其事的人抓去治罪,十五那天又惹了那么大一个祸,自己又不肯认输,所以做出文章来,就不能不打胡乱说,不能不落了‘无诬不成词’的讼棍的窠臼了。赵屠户也曾当过大任来的,这回何以如此的不行,连一篇自辩的文章都做不通,真就可怪了!”
一般中学堂的中学生都有此见解,所以他的告示一张贴出来,更引起了全城人民的愤恨,都在说:“他妈的,诬枉好人!十五那天,把百姓们活活的打死那么多,他杂种,又为啥一字不提呢?你说罗先生他们借名谋反,总要有凭据啦!这几天捉进城的同志会,有几个看见放出衙门走的,不都是黑办了吗?
你叫人安分营生,你又为啥子到处杀人,天天开出大兵去打百姓,把四城门关得死紧,油米柴炭都不能进城,把百姓们骇得日夜不安?我们只望皇天有眼睛,保佑各州府县的同志会赶快来,保佑他们打胜仗,把巡防兵通通杀完,打进城来,把这一伙坏东西:赵家一家人,周秃子、王壳子、田徵葵、路广锺,一个一个的碎尸万段,那才舒得了我们这口恶气哩!”
这种怨毒,尤在撕毁告示一层上,表现得极明白,他的告示,是十八日贴出的,全城街道贴得很多。但是经过了一夜,除有巡防兵把守的地方外,许多街道上的告示,全被撕得七零八落;有些虽没有毁,却在字里行间,用桴炭批了许多:“放屁!放狗屁!放你妈的狗屁!”
然而这种情形,制台衙门里何尝晓得?——也晓得,一般二堂以外的人全晓得,能够走入二堂以内的人也晓得,却不敢说,住在二堂以内的人则真个不晓得了。——他们尚正欣喜他们这种办法之妙,认为告示一贴出,百姓们便都了然上了蒲罗等的大当。十五那天在大堂下,在二门内,在头门外,在辕门内外,在南打金街,在臬台衙门照壁下,在暑袜街,在文庙街,所死的一般愚民,以及十六以来在东门外,在南门外,所死伤的众多愚民,都一定在阴司里,在病榻上,含血痛骂蒲罗诸逆之害了他们!
而生者也一定笑逐颜开的恍然大悟道:“赵制台原来这样的爱我们,生怕我们误入迷途,犯下通天大罪,永世不能翻身,我们真该一体的爱戴他,供他的长生禄位牌,维愿他官升极品,子子孙孙,八抬八座!”他们——自四少爷以下——相信必然如此,所以才很高兴的,又来了两种收买民心的办法:一种是发丰惠仓的米,赈济城内贫民苦人;一种是捐廉八千两,设了个施济局。
同时又设了个筹防处,选派了六十几名候补人员,分段上街,劝商民开市。以为这么一做,百姓更会感激到沦肌浃髓。而后再把蒲罗等谋反凭证,制造一些,电奏出去。内中得庆亲王伦贝子等一帮忙,下道谕旨,立刻把首逆诸人明正典刑。于是四川从此太平,谘议局从此撤销,桀骜不驯的绅士们从此低下头去,开出保案,大家升官发财,岂不乐哉!岂不乐哉!
赵尔丰本人是否如此着想,因为消息隔绝,无从得知。而田徵葵路广锺等,的确是这样想的。何以知其然欤?这因为孙雅堂原只向东家告了十天的假,由阳县赶回来给丈母拜生,私下又说是回来看二姨妹黄太太的。一回来,就碰着罢市风潮,愈来愈凶,又不知为了别的什么原故,十天假满,仍不曾走。到十五事变,东路简直不通。
十六日,巡防兵打到牛市口,算是通了五里;十七日,打到大面铺,算是通了二十里;十九日,调陆军两营加入猛攻,打到龙泉驿,算是通了五十里。但闻龙泉山上,同志会又聚集了一二万,并且有悍匪数千加入,形势更其严重,官兵能否再打胜仗,已是问题,就令打胜了,像这样一天二十里的,不知何日方能打通到阳县;更不知阳县是个什么情形;东家是否还在那里。
大概是难于回去了,那不如就在省城另自图个事情,家也在此地,人也在此地。一打听,筹防局里有一个旧日的东家,正充了一名委员。赶快找了去,恰好机关新设,正在安插私人之际,轻而且易,便弄了个文案到手。就是孙雅堂在他这旧日东家的言谈中,听得来的。
他这旧日东家,不但是路广锺的把兄弟,而且还是干亲家,他的儿子,在两年前就拜继给路广锺了,那时路广锺正走马上任,委署崇庆州时。他与路广锺有如此密切的关系,所以他才敢于摆出一脸的狡猾笑容,向孙雅堂说道:“子善现在太得意了,把目前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还是看作宣统元年警学冲突的小事,总说是不出半月,民匪就可肃清,准可升任巡警道。并说老头子保案已拟好了,问我愿不愿列在专保里头。我倒笑他在做梦,如今的事,已是不同了。
民气已张,那能压得下去,消息又很灵通,一手遮天的事,实在不容易啦!如其当真遇着了对头,老头子尚且自顾不暇,那能还顾得僚属,那时,才报应一齐来哩!但是他又正在高兴,做梦都梦着在升官,我同他又太近了,虽然看得清楚,却也不好向他说得。一则阻他的兴,二则还要疑心我有了啥子心肠,他的官运又向来就那么亨通的。这是我们两朋友私下说的话,你知道就是了!”孙雅堂是个极其谨慎的幕客,像这样有关系的谈话,要不因为与黄澜生夫妇关系太不同了,他也绝不会泄漏的。然而竟自泄露了。所幸以后事变日亟,大家的心力,时时被新的变故摄去了,再也没有空闲来理落这些旧话。因此,他那旧日的东家还把他看作旧日的朋友,依然信托着他,有秘密话时依然在向他说。
第49节
楚子材自从听见黄表叔由局上听来的真实消息,说新津县已被同志军联合驻防的巡防军一营占据了,是七月二十三日,在十六日簇桥大战后刚刚七天的事。他就慌张了,四处去打听,一直到第二天他打听明白了,从学堂回到黄家,一进门就笑着问黄太太:“表叔哩,还没回来吗?”
“怕快了,此时已经三点半了!你这样高兴,是不是路上通了,你好回去?”她说话时,脸是那样紧弸弸的,没一点笑意。
他晓得还是昨夜的宿气未消。他也深悔不该说得那样老实,硬说拼命也要回家去看看。新津一变,家里不晓得成了个什么样儿?他在二十虽发了一封信回去,说省城没事,他也平安,叫父亲母亲妹妹不要操心他。但这信未必寄得到,听说邮政已经停班,那吗,家里的人定然在那边焦心他了。如今新津又有了事,他也很焦心,只要路上有人走,他是决计要回去的,死也死在家里的好些。
起初,她尚劝他不要如此焦法,她这里又何尝不可算是他的家哩,他父母妹妹爱他焦心他,未必能像她之爱他焦心他。”那两天你没有回来时,我才焦得要死哩!说老实话,我想邦娃子,还没有想你想得很些,现在,明明晓得新津变乱了,你偏偏要跑回去。外州县的城,又是那样小法,一下乱杀起来,那能像省城,随便咋个,都可逃脱。那不是更会把我焦死了?我劝你把思家的念头丢冷点,慢慢打听消息,不要这样的急法!”还那样亲热的捏着他的手。
然而他太老实了,他竟不懂得讲爱情的人,是一切都该牺牲了不顾的,父母兄弟姊妹,一切一切,都该忘记;住在心坎上的,只有所爱的人,这才能叫作迷恋。她不是议论过唐明皇连江山都不要了吗?她要她所爱的男子们都能这样,她才满足。然而他太老实了,不会假意的消灭了他的天性,而竟披心露胆的说,他断乎不能把思家的念头冷下去。他父母妹妹真个很爱他,他也真个很爱他们的。
她因此才大怒了,把手一摔道:“那吗,滚回去!立刻就滚!我把你看清楚了,还不是同别的人一样,对我那有一点良心?平日说得多好,一到过经过脉时,就原神毕露了!也好,我也不稀罕你这样一个人!你快回家去,你们爹妈妹妹等着你在,你快回去,死在一堆!唉!我才悖时,又遇了个没良心的!”她脸都青了,一直奔回房去,让他诚惶诚恐的呆在书房里。
他几乎思索了大半夜,实在不懂得她这个人是怎样的心肠。”何以连人家的天性之爱,都不准有?这是那部书上说的?”他又仔细寻思她的这种举动,到底是憎是爱?”是憎哩,她不会想把我独自霸住,连父母都不许我想。爱哩,她应该体贴我是如何的焦心,应该劝我设法回去看看才是对的。唉!她这个人,这样的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既闹翻了,就算了罢!”他于是又想起了李春霆劝他的话:对女人不可太认真,认真了自己要吃亏的。
到次早吃早饭时,她是那样不睬不瞅的,他也只顾同表叔说话,议论新津的事情。黄澜生答应了,下局后到筹防局和陆军科的同寅处去打听,叫他也到他们同乡和股东招待所去走走。并且说:“如其路上走得,你倒该回去看看。吴凤梧好久没有信来,王君又在新津,这回事实,该不是他们干的?”他感激表叔的关切,他对于她更加了不了然的地方。偷眼去看她时,她仍是那样坚决的,自信的,冷淡的。
此刻,幸而她还答应了他的问话,比起吃早饭时,就温和多了,虽然宿气未消,脸上是那样紧弸弸的没一点笑容。
如其她一直不理他,或许他真个要“算了”,这样一来,他连忙左右一看,小孩同底下人都不在旁边,遂涎着脸,一连作了三个揖道:“不要呕气了!是侄儿的不是,你老人家素来大量,何犯着同一个大娃娃淘气呢?”
“碰你妈的鬼!那个要看你这些鬼把戏?你默到我是那些小家人户的下贱女人呀!由你鬼混一阵,就没事了?”她还是那样气冲冲的,一扭身就走了进去。这是意外的打击,他真有点不能忍受。虽然农人的卑怯性支配着他,不许他有什么异动,但是男子的自尊心到底要倔强些,正怂恿着他冲进去,拼着同她闹一场,彼此丢开,毕竟留一点脸面。
忽然她又掀开门帘,向他一笑道:“站在那里做啥子?不叫菊花打洗脸水洗个脸!你看哟!一头的大汗,太可怜了!”
这种一冷一热,冷得有如置之冰窖,热得又像把他烘在火盆边的待遇,半月以来这是第三次了。每次的结果,老是一样:她恢复了故常,他则噙着眼泪的笑起来。
他然后才细说他所打听来的:巡防兵管带周鸿勋同同志军联合了。新津县知县同经征局委员,全被他拘禁起来,他称了大统领。侯保斋也被他们请了出来,当了南路总领。“我想外公既出来了,我们家里还有啥子不放心的,即使路上已通,我还是不回去了!”
“为啥不回去呢?我今天在你们走后,仔细想了来,把你生生留在这里,实在是不对。人总要身心如一才好啦!你身子只管在这里,你的心却在新津那方,于你是苦事,于我也没有好处。并且我们的事,也太胡闹了,那能卿卿我我的守得到死?第一,行辈不同;第二,年龄不相当,我比你大这么多,纵然我就当了寡妇,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的,顶多四年五年,我也老了,你的父母岂能不跟你娶亲的?
所以到了将来,总是一别。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何必尽这样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的缠绵?倒不如早点打主意,大家都冷淡一点,久而久之,便都忘记了。如其你老住在我这里,随时在见面,随时在说话,要说丢冷淡,真是不容易的事!不说你做不到,就我做到了,你也难受。倒不如你借这机会,回新津去。
我看这半年也不会开课的,趁着这半年,我不想你,你也不要想我,或者你明年上省时,我们就忘记了。情啦爱啦,从此休提,我仍然是你可尊可敬的表婶,你仍然是我规规矩矩的表侄,还是像六月以前的样子,岂不是好?”他的眼睛鼓得有铜铃大,定定把她看着。她并不像在说气话,脸色那样和平,声音那样温柔,言词那样委婉,态度又那样庄重。他心里好像插了一把刀,一直说不出话,只觉嘴角有点掣动,一股很酸的感觉,从心口一直涌上了鼻端。李春霆的话,全抛在东洋大海去了。
她看着他笑了笑道:“真是大娃娃了!连这种有道理的话,都听得要哭了,羞不羞啰?”
他直着喉咙叫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就这样的绝情呀!”
“你叫唤啥子?你怕别人听不见吗?告诉你,我并不是绝情人,我只是替你在打算。你比我年轻得多,将来可以好好娶一门亲的;就要找情人,有年轻,有好看的,何必一定要缠绵我?我一转眼就要老的,岂不把你委误了?”
他粗鲁的将她两膀紧紧握住,咬着牙巴说道:“你就老到七十岁,我还是这样的,只要你不丢我!”
黄澜生回来了,他照规矩一走到侧门,就要大声的喊他的女儿道:“我的……那个……小八哥儿呢?”
他连忙跑到堂屋外面来道:“表叔才回来吗?我已打听清楚,路上不通哩!”
黄澜生一面脱马褂,一面说道:“当然不通,今天已发了大兵了!我在陆军科徐大令那里,已晓得了,这回新津的变乱,实在不可小视。旧县的陆军营房,花了十几万两才修好,已着周鸿勋的巡防兵踏成平地,存储的快枪几百支,过山炮几尊,连同枪弹炮弹,全被抢了。据双流县的探报,新津城里,连变了的巡防兵,同志军,以及邛蒲大一带的袍哥,共计足有三千多人,枪炮齐全。你的外公侯保斋,当了总领。”
他的太太已走了出来,插嘴道:“子材已说过了。因为他外公出来,他就放了心,不再回去了。”两个人的眼光不期然的斗了一下。
黄澜生点头说道:“倒用不着回去,一则大兵在途。新兵统制朱庆澜亲自出了马。啊!我还听见一个人说,此人倒也在督署中当了个差事,不晓得确不确实,他说,朱统制在城外打电话跟赵季鹤,报告南路民团和同志军颇为枭悍,须得厚加兵力。赵季鹤便打了个哈哈,答应他:你放心!这是他们的槽头猪的项脖里为槽头,猪壮待屠时,屠户们每有此调笑言曰:“它们的槽头血在胀了,我们给它放了罢!”——作者注血胀了,要我们给他放哩!这可见他是横了心了。我还没说完哩。
他接着便说侯保斋很行,很能干,事变之时,就下了个命令:只准搂抢枪炮,不准擅取商民半丝半缕,违者以军法从事,所以城内秩序很好,有钱的商人粮户,都甘愿捐钱以充军饷。并且举动很文明,知县同经征委员虽拘禁在学老师衙门,却是很受优待,同在县衙内一样。
楚子材道:“我想侯外公和幺舅是做不出这些事的,一定是王文炳吴凤梧两个在那里牵线子。”
黄澜生道:“我想也是如此。只可惜得不到他们的消息。现在开了千多陆军去了,不晓得他们抵得住不?”
“一定抵得住。表叔,你还不晓得我们那里有句歌谣:走尽天下路,难过新津渡!新津县城,三面环水,像现在洪水天气,金马河羊马河几条河水,汇而为一,绕城流过。河面有五里宽,水势又溜又紧。水小时,分为三道,也是不好渡过。若是走邓公场去,由旧县到邓公场,先就是两渡急水。由邓公场到县,还不是被水隔住的?城后是有名的老君山保子山,树木很茂,虽不算个咋险峻,但是架起枪炮,任凭你有多少兵,总渡不过去的。我看赵尔丰要想把新津攻下,那可不容易。王文炳他们真有见识,老早就把这地方选好了,他们一定会布置的。”
黄澜生道:“无怪乎徐大令说,新津失守之后,四少爷老田老王都有点着慌。还有一个顶秘密顶可喜的消息,我告诉你。这不但使那一般小鬼着了慌,就是赵季鹤老头子也着了慌了!现在还着老头闷住在,但是不两天就要闹明的。”
第50节
所谓令赵尔丰等着慌的事,只是七月二十三日的一道上谕:
前因四川逆党,勾结为乱,当饬赵尔丰分别剿抚,并饬端方带队入川。现据瑞澄及重庆等处电陈,四川省城城外聚有乱党数万人,四面围攻,势甚危急等语。成都电报,现已数日不通,附近各府州县,亦复有乱党煽惑鼓动,川省大局,岌岌可危,朝廷殊深焦虑。昨已电饬端方,克期前进,迅速到川。开缺两广总督岑春煊,威望素著,前任四川总督,熟悉该省情形。该督病势日已就痊,著即前往四川,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岑春煊向来勇于任事,不辞劳瘁,即著由上海乘轮,即刻起程,毋稍迟延。此次川民滋事,本系不逞之徒,藉端诱惑,胁迫愚氓,以致酿成此变。现在办法,自应分别良莠,剿抚兼施。其倡乱匪徒,亟须从严惩办,所有被胁之人,均系无辜赤子,要在善为解散,不得少有株累,以期地方早就敉平。岑春煊未能立刻到川,端方计已行抵川境,著先设法速解城围,俾免久困。并沿途妥为布置,毋任滋蔓。该大臣等其各懔遵谕旨,迅赴事机,以纾朝廷西顾之忧,而免川民涂炭之苦!钦此。
那时各路电杆都已砍断,这通电谕是打到资州,由资州知州专人连夜连晚,抄小路送到成都的。岑春煊素来有刚正之名,惩办贪污官吏,是毫不通情的,所以很得民心,所以田徵葵路广锺一般自己知道自己的人,一晓得这消息,真就骇着了,急忙奔到四少爷跟前商量办法。
恰恰双流县又飞报来,新津失守,营房被毁,军械被劫,新津城内,聚集叛兵同志军袍哥土匪达三四千人,军火齐全,大有进攻省城之势。
恰恰因为十八日的告示贴出去,着一般心细胆小的绅士给他一研究,竟自捉住了几个短处,商量之下,把一个年过八旬的老翰林伍菘生,和一位高等学堂的监督周紫庭,公推出来,——因为这两个人气性既和平,地位又清高,这次争路的事,又未曾活动过,仗恃赵尔丰断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做了一篇棉里藏针的呈文,叫他两人亲自到制台衙门面呈。并当面提出了几点,虽不一定要赵尔丰答复,却安心给他一点激刺,使他警觉点,知道四川到底还是有人,不敢任意的妄为。第一点,是“所捕诸人,既是首要,何以未见悖逆确证?”第二点,是“谘议局长为全省人民所公推,股东会长为全体股东所公举,皆当受国家法律之保护者也。果有悖逆之谋,不特为朝廷之乱民,亦即四川之公敌矣。伏查钦定法院编制法,凡国事犯,皆以大理院为第一审,恳请大公祖将此数人交付法庭审讯,如果真有叛逆确据,自当伏受诛夷。”
这一天,实是十五事变以来,赵尔丰等最不好过的一天。田徵葵只抱怨那天为啥多所顾忌,不将蒲罗诸人抓来就砍了?留下祸根,杀也不好,不杀也不好。王棪则主张,如其不能把诸人释放了与绅民调和,就应把他们黑办了,免得乱民有所藉口,免得岑宫保来卖人情,免得交法庭审讯,露出马脚。
四少爷无所适从,饶凤藻打不出主意,路广锺说:“再多制造他一些确实证据,又待何妨!”
到底赵尔丰本人能见其大,他说,这些办法都不好,为今之计,只有一面打电给庆亲王,请他在内中设法,不要岑春煊立刻就来。其次,打电给端午桥,请他多带点湖北兵,快点入川来帮忙。再其次,赶快把打箭炉自己亲信的三营巡防兵,全数调来成都,参以陆军,努力把乱民打平,电告肃清。这于是岑春煊也不能来了,川省绅民也惧伏不敢妄动了,然后再议蒲罗诸人生死办法,“那时生死由我,谁得而置喙?什么钦定法,什么国事犯,我一概不懂!朝廷也未必能把我怎么样!证据,证据!他们的槽头血就是证据!”他的大计一定,众人的精神又抖擞起来。首先一著,就是用兵;其次,就是把铁道学堂内的股东招待所封了,不准众人聚而谘议;再次,就由路广锺严密率队巡察,不许人民有什么妄言妄动;再次,就令官报局总办候补道余大鸿,于《成都日报》之外,再添办一种《正俗白话新报》,满街张贴,专门歌颂宪仁,并制造官兵四路打胜,乱匪伏尸枕藉的新闻。
这一来,全城气象更为严重。虽然城门自二十以后,每天自上午九点钟起,到下午六点钟止,开了半扇,准许行人货物进出;虽然全城铺子在军警的威力强迫之下,强勉开了张,但是人心更为不安,更为愤激起来。
人心一愤激,谣言就众多了。都说赵尔丰亲口向人说的,他要当张献忠,只要把温江新津攻打下来,他就要开刀了。于是一般人便朝夕希望这两县的同志军永远打胜仗,甚至攻进城来。而这两县的同志军,也的确有力量,新津更其厉害,陆军先开了两营去,大概只打了两天,还没有打到河边,就退了回来,报称打败了。田徵葵王棪都大为生气,认定这是陆军与同志军勾结,故意不打的表示。但因在省陆军,有一镇又一协,总共约有一万多人,平日又练得很好,而巡防兵只有那么几营,全数不到三千人。
因此,既不敢仗恃力量,勒令陆军缴械,又不敢倚赖陆军来剿平乱事,只管在电话上督促朱庆澜进攻,而回答的只是:未尝不勉励士卒,仰体宪意;终因团匪枭悍,兵力不敌;兼以地险难攻,接仗数次,惟有伤亡,而无进展。于是二人没法,便从护卫制台衙门的巡防兵中,抽了三营出来,派提督田振邦率领前去,限日将新津打下,“要把侯保斋周鸿勋的首级,缴来辕下!”
田提台出兵那天,可多威武!三营巡防兵虽先已开拔了两营出城,而成了行列,摆在田提台四扶四抬的宝顶大轿前的,仍有一营之众。虽然巡防兵的服装,不能如陆军的整齐,而且是包头草鞋;使用的九子枪,都已旧了,木托甚至有残缺的,不能如陆军的五子枪,崭新透亮;而成列走起来,也是你开你的步,我提我的腿,从旁看去,并不像陆军那样,挺直的上身,端正的项脖,无论正步便步,全是一齐提腿,一齐落脚,直的行,横的列,全像墨线弹出的整齐。
但是巡防兵大都是身经数十战,在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身材只管不很高大,却是结实耐劳,又因十个中,便有九个半是不识字的,平日训练只有操场,——尤重在打靶,不在乎立正,向右看齐也,——并无讲堂,头脑极其单纯,野心点的,只想到十三步升到提台,平常的,则只希望发饷,赌博,有女人可顽;打起仗来,可以借检查抢好人,可以借搜索奸妇女;只知道官长的命令,任凭叫干什么事,都敢去,分不出公与私,分不出是与非,更不知道什么叫公道,什么叫正谊。因为他们有这种能与德,所以赵尔丰等人是很信任的,而人民在十五日已身受过他们蛮横不讲情理的手段,所以也是很深知他们的。
南门一方的人听见田提台今日出兵剿民,攻打新津,除非是十分有事羁身,或年老衰病的人,谁不要拥到南门大街一带来看的?——也还有不来看的,便是年轻妇女们。上中等人家的不说了,就是下等人家的,也不敢来,她们害怕巡防兵当众说怪话调戏她们。——队伍过了,田提台穿着行装,戴着又圆又大的墨晶眼镜,漆黑两撇八字胡须,摆在方颐大腮,不很白,不很有肉的脸上,威风凛凛的端坐轿中。
轿的两旁,犹然按着老规矩,是由一伙戴凉帽,戴暗蓝顶白石顶拖蓝翎,穿马褂,穿缺襟袍,并将袍幅一片提起,扎在扣带中,露出短抓地虎快靴,腰间各悬一把绿色鲨鱼鞘的腰刀的候差都司游击们,极认真的扶着轿杠,以示护卫之意。轿后依然是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穿元青细毛长褂,戴只有顶座顶绊凉帽的摆样的大跟班。而其后更有一匹鞍镫鲜明,高大雄俊的白马,由一个马夫牵着,这是田提台准备上阵时,骑坐的战马。
但是他的架子还未十足,他还应该在队伍之前,有一面一丈见方,中间绣有斗大一个帅字的黄绸大纛;还应该在队伍之后,有四对穿红绿衣裤,头上斜插一匹野鸡毛的刽子手;还应该在大轿前,有一个军令亭,和一部鼓吹。大概现在不比霜降日东校场下操,而是出征,带的又是使洋枪,穿操衣的队伍,所以才斟酌于新旧之间,而去者去,而留者留。
但是田提台越威风,巡防兵越具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气概,而观看出兵人的心里,却越是不快。中年以上的人,摇摇头说:“他这队伍是久经战阵的劲旅,你只看他们一脸的横肉,就是悍不畏死的样子。新津的同志军,怕不是他们的敌手罢?我倒替侯大爷周统领捏一把汗!他们该不会打败罢?他们都打败了,别的地方恐更不行,那时赵屠户他们才得意呀!四川便是赵家的天下,我们这般人都该死了!”中年以上的人是这么的忧虑。
而大多数的少年人则不是这样说的,他们说:“田振邦先就是个胡涂饭桶,带绿营的人,懂得啥子武学,以及现在的新战术?巡防兵更不行,他们只打过蛮子猡猓,那些都是半开化的人,自然由得他们打胜仗。现在打仗,那像以前,光是一味的蛮冲,是不够的,要计画头队二队,埋伏包抄,这些,巡防兵就说不上了。并且巡防兵到一处,估吃霸赊,奸淫掳掠,是把民心失尽了的。新津地方又险又生,光是问路,就不会有人告诉他。何况周鸿勋多能打仗!他带的也是巡防兵,他自然晓得巡防兵的长处在那里,短处在那里,安心抵敌赵尔丰,他岂有不计算的吗?开去的巡防兵也才这一点点啦!新津城里,有快枪快炮的就是好几千人。
听说罗八千岁又带了几千能征惯战的袍哥,从雅州杀了出来,差不多开到了温江。吴二代王孙泽培不是已经把仁寿彭山青神都占了吗?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豪杰们,还怕了你啥都不晓得的巡防兵?你们只管看,田振邦一定走不到新津,就会着打败的。四面八方都是对头,你打这里,那里来救应,同志军消息又灵通,那还等你走拢去打他,他才接火?你们如其不信,隔两天到南门城门洞来,来看抬伤兵。我敢包定,巡防兵是不行的!”少年们是这么乐观。然而其不愿官兵打胜,民兵打败,则一也。
傅隆盛就是属于前派的。他那天,——算是病后十二天。——因为陶老师不会止痢,有一个奉教的熟人,劝他到陕西街教堂找洋人去医治,说洋人医痢疾和疟疾,是手到擒拿,百不失一的。他本等不相信洋人会有这种本领,可是痢得太厉害了,姑试为之,一如他老婆说的,死马当作活马医,请人抬到教堂。洋人果然有本领,给他洗了几次肠,叫他饿两天,连病人应该吃的藕粉都不准吃,然后吃了几包不知名的白色药粉,公然就止住了痢,而且起了床。
虽然一身的肥肉已消失大半,眼睛也陷了下去,两腿只是软绵绵的,但他真感激洋人。他在陶老师处,所花的脉礼药资,差不多上三元,而在洋人处才花了不上五角。他很想给洋人送一道“内扁外华,”或是“著手成春”啦,“是乃仁术”啦,“功同良相”啦,四个金字匾的,奉教的朋友说用不着,只送一束鲜花就够了。一束鲜花?这值得几文?六十个小钱罢咧,不能再多了!哈!洋人又这样的廉洁,连名都不要,那只好逢人便说他的好了!所以,他那天,听见了出兵消息,也才能扶着一根拐杖,挤到三巷子的口上,亲眼看了田提台的威风,巡防兵的盛容。
他满怀不乐的走回铺子,恰逢陈荞面又跑来借钱。
他遂借着题目大为发挥道:“老陈,不是我借了钱跟你,才说你不对。你并不好吃,并不懒做,我也晓得。报没有卖的,又来卖荞面,生意不好,你总该想个法子,就这样今天借钱,明天挪债,日长岁远的,总不是个了局呀!”陈荞面可怜的苦着脸道:“傅大爷,何消你说,我才晓得哩。只怪我运气不好,做生意总不行,别人一样的卖,别人偏会赚钱养家口,独我总是蚀本。我也说不出道理来,没计奈何,只好借钱,难道是我甘愿吗?没计奈何了!”
“想法子啦!”
“有啥法子可想呢?傅大爷,只要你代我想得出一个法子,你骂那个龟儿子才不干!”傅隆盛有正直的心,有辨别是非的脑,有见义勇为的胆,有领导街众的能力,而独无为人谋事的知,所以被陈荞面一领教,就把他呆住了。
要是在平常日子,他也不过一个哈哈道:“你安心作难我吗?”然而今日,却不知道他那来的这一种气,柜台上啪的便是一掌,撑起一双庞眉,和一对犹然清明的眼睛,把陈荞面盯住道:“没骨气的东西,你就该向人借钱过日子!妈哟!老子欠了你啥子,该今天五十,明天一百的,借跟你?……妈哟!饿不得吃天主教嘛!老子这里又不是教堂。妈哟!你还故意来考老子!你是老子的儿子,我倒会跟你想方子,我会叫你到新津去投同志会!”
也可以说他的这一骂,乃是一种不经意的启示。据说陈荞面便是这么样改的行,然而傅隆盛则始终是迁怒,一直把陈荞面骂走了,铺子跟前围了那么大一堆并非幸灾乐祸,而只是借此消遣的观众时,他犹是那样气吽吽的。
第51节
楚子材所住的那个中学堂,名义上是随众复了课,而其实哩,也与其他的学堂一样,教员出了省的未能即来,住在省城的,有来有不来,有偶尔来偶尔不来的;即是来了,在讲堂上也是讲新闻的多,讲正经功课的少。
那时的学生,要是你只拿着书本子同他们讲,而不谈点时事,而不说点巡防兵怎么样打得弱弱而败,以及同志军如何行,就连用树子挖的土炮,也公然敌住了过山炮等等谣言时,学生真会一反平日的恭敬面孔,而对你不客气起来,盛气的质问你是不是赵屠户的同党。
因此,教生物学的郝又三也再不留心监督土端公之来旁听,——现在你就请他来,他也不敢来了,他是那样的害怕看见学生的面。——而公然放下了他那讲表皮,讲神经系,讲毛细管,讲骨骼等的课本,而公然讲起他的排满论,革命论,并讨论起立宪共和之优劣异同。有时又把《民报》上所载过的章炳麟的讨满洲檄文,写在黑板上,与众人欣赏。并毫无顾忌的声言他的妹夫苏星煌是个立宪党人,他一个顶好的朋友尤铁民是个革命党人。
“今年三月广州之役,他也在内,幸而逃了出来,听说已回到重庆了。你们看,四川是要起大革命的!”学堂既是这样的情形,所以学生上课,也和教习们一样:有偶尔来偶尔不来的,有住在省城而竟自不来的,有出省回了家如陆学绅,有因别事出省如王文炳的,则亦不来。好在监学们也不再打缺席,又无须乎借故请假。因此,楚子材也就不必再迁回学堂,而一直改成了通学,不客气的把黄表婶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家了。
新津到底是自己的家乡,只管不敢再提说回去看一看,但闻大兵进剿,而统兵的又是全省掌兵的提督军门,又是同赵尔丰一样嗜杀的一位北方人,而巡防兵更是出了名的非仁义之师。如其真个把新津攻下,必然比在簇桥的行为要加十倍,绝不是仅仅搂劫一些银钱货物,就完了事的,奸淫杀戮,自在意中了。况且侯保斋是自己的外公,虽说同宗而不亲,但别人只问你是不是亲戚,就够犯罪了,谁再来清查谱牒,问你是否在五服内,在五服外。
父亲又在地方上当过公事,此次事变,说不定也有他在内。即以侯保斋而论,本是洗了手多年不问事的了,平日地方上的事,照例不管,上月吴凤梧找他出来办同志协会,他尚且不愿,如今造反的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么险的,他竟自出了头。那吗,父亲必不免也是出来了!那吗,万一城破之后……
“唉!还有一个小脚母亲,姐姐倒幸而出了阁,还有一个半成人的妹妹哩!这该不是因我做了不好的事,损了阴德,要使我亲眼看看报应罢?”他真不敢再朝不好处想了。他既没有那硬的心肠,毅然决然,照她所说一刀两断,——因为他自己审度之后,实在感觉像这样的艳遇,平生绝没有第二回,所以他宁可受尽应该受的刑罚,他是绝不相信李春霆一句话而丢手的。——却也没有勇气,从他所看过的那种交绥情况之下,间道冒险,走回新津。所以,他自然而然,就归入了第二类,希望同志军无一不行,把去进攻的巡防兵,杀他个落花流水。
这种消息,在《正俗新白话报》和《成都日报》上,是看不见的。报上所载,恰是“田军门于某日率队进至某地,忽遇民匪约三千余人,呼啸而来,军门当即严阵以待,俟其逼近,始下令猛攻,匪势甚悍,蜂屯蚁聚,不即败逃。当时呼声震天,日月为之不明,尸横遍野,草木为之生悲;战至酉正,官兵愈勇,弹不虚发,发必贯双,匪死愈众,乃四溃而逃。检点匪尸,阵毙者七百余名,伤者无数,官兵无一伤亡。并闻有一匪尸,酷似匪首侯保斋之侄,著名悍匪侯国治。此匪若死,余匪皆丧胆矣!军门已将该匪尸首函送督署,出力兵弁,正造具名册,汇呈请奖。此田军门出马第一功之实况也!”
报上的新闻,诚然不可信,人人都是这样说:“捏造的!捏造的!”但是总难于十分放得下心,“难道完全捏造,没一字实在吗?”
据黄表叔在官场中听来的,说不大可靠;到藩台衙门筹防局去问孙雅堂,也说无所闻,“如此是真的,岂只报上说说而已?报捷的告示,怕不贴遍了全城!”再去问一般同乡,所说的便全然相反:“不错,田振邦是走到黄水河了。但是首先被周鸿勋一阵冲杀,打死了不少的人。巡防兵大喊:‘弟兄们,我们都是同事呀!咋个不让一手?’那边答说:‘念旧的,就过来!这边拿的是四两二!不过来的,就是民贼,就是赵屠户的走狗!’登时就变了半营多人。田振邦赶快跑,又遇着侯国治带着一大队同志军,从小路抄过来,几乎把老田生擒活捉,一直追到双流城下。陆军出去应援,才把老田救了进城,侯国治他们是全胜而归。”他听了自然很高兴,不过觉得稍为过火一点。再问道:“当真是这样的吗?”
“你不相信吗?我是得了家信的。这信是由江口绕了个大圈子,今早才到。还说同志军里,有个姓吴的,——名字我忘记了,——曾经当过管带,打过硬仗火的,顶凶了。他所练的同志军,简直是一可当十,信还在这里,我找跟你看。”但是找不着,他偏要找出来,证明他的话无一字虚伪。
楚子材力言他说的千真万确,必非虚伪,何也?他原不知道同志军中有个姓吴的,这人他却认识,的确有这回事。以此,就证明他确乎有这一封信。
然后那人才不找了,才恍然记起被另一个同乡某某看见,拿走了。他们更相见以诚的,各人说了一些同志军如何了不得,巡防兵如何不得了,但一投降过去又如何的了不得,互相安慰。
不上两天,巡防兵打大败仗,田振邦几被生擒活捉的消息,已是传遍通城。许多人说,南门在前天就抬回了六七十名伤兵,昨天更多,红石柱的军医局全住满了。这是伤的,才抬回来医治,死的自然就收埋了,更不知有多少。不仅如此说,居然还有一些好奇的人如傅隆盛者,丢下了自己工作,到中午,就跑到南门瓮城边的茶铺里,泡一碗不必喝的茶,一心一意等着看抬伤兵进城。
在八月初一,——民国纪元前十八天。——楚子材因为听说抬伤兵进城的太多,若把几天所闻的数目集合起来,几乎比田振邦那天统率去的全额还多;光是伤的,还不必说死的。他虽不是什么实验家,却因为太关切了,也跑到南门瓮城边的茶铺里,泡了一碗不必喝的茶。
茶铺里吃茶的人很多,是否都为的来看抬伤兵,则不可知。一般骨瘦如柴,穿得极其褴褛的长途夫子,所谓流差也者,平日向客人喊着:“要轿子不?温江,新津。”
现在也不喊这两个县名,而只喊了一些五十里以内的乡场名字,并且前所未有的,自己报出极便宜的价钱:三个钱一里。虽然如此,而雇轿走的仍不多,这又可证明,来吃茶的,或许是来看抬伤兵的。
但是他直枯坐了快一点钟之久,进城的大都是一般乡下的米贩子,赶着驯良的黄牛,和矮小得几乎如狗,瘦得几乎不能自支,毛片又毫不修整的马;——成都平原的乡人,都喜欢养黄牛。黄牛的用处太多,一直到吃它的肉,卖它的皮骨。而马哩,只是用来驮东西,走得既不比黄牛快好多,力量更不比黄牛大;比如黄牛可以驮上两袋半米,而马总要少驮一袋。
除此之外,偶尔放出来给人家骑下子,但是又那样的劣,只能小走,跑,那简直算是跳了。这就是过年和赶花会时,最为城里一般大孩子喜欢驰骋的溜溜马了。用处如此的少,所以乡人们对它老是不注意,而它们也就更劣败了。——以及一般卖小菜的,挑别的东西的。间或也有几乘小轿,差不多老远就把吃茶的人们的注意力吸引了去。个个都相信是伤兵了,甚至有喊了起来道:“来了!来了!”这好像三月二十八日看东岳出驾时的情态一样。
轿子走来,无论从卷起上帘的轿门,或是从推开窗子的轿窗,看进去,总不是的。坐轿的人每每着这无数期待的眼睛看得很是诧异,倒是轿夫明白,旋走旋说:“我们是从苏坡桥来的!”或是“从崇义桥来的!”有意的表示他们不是从战场中来,用不着看。
快要到下午三点钟了,一直没有影响。听旁边桌上全在述说温江战事怎样,新津战事怎样,赵尔丰存的什么滥心肺,周秃子、路广锺打的什么坏主意,说来很是逼真,并且是那么大声武气。站在城门洞边的几个陆军兵士,也不过来干涉他们,而他们一直就没有想到顾忌上来。
堂倌过来冲开水,——茶铺里的规矩,只要你出了三个钱泡上一碗茶,你就有权从早坐到晚,而堂倌也绝不厌恶的,总是隔几分钟便提壶来给你冲上一次开水。——楚子材便问他:“今天,你没看见有伤兵抬进城吗?”
“没看见,昨天就没看见。记得只是前天罢,看见抬了几个。”
一个穿着一件古铜色,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极不入时,袖口又大,又没有领的二马裾棉袄的老年人,扶着一根竹拐杖,刚刚走上阶沿,便向别一桌上,一大群吃茶的朋友叫道:“跟你们报一个好新闻!你们可晓得,岑宫保要到四川来了?”
一茶铺的人都震动了。若干声音争着问:“岑宫保?……是岑春煊岑制台吗?……他要来了?……仍然来做四川制台吗?……这下可就好了!你是从那里听来的,傅掌柜?该实在吗?……”
果然是傅隆盛,虽是瘦了,他哈哈大笑道:“岑大人的告示已贴出来了,多少人围着在念。说得真好!把我的眼泪都引了出来!”
登时就跑走了三十几个人,都是进城去看告示的。楚子材也是其中之一人。
文庙街口一堵砖墙跟前,便拥挤了一大堆人。这伙人便加入了。大概认得字的却不多,好些声音喊说:“请个人念出来才对啦!前面看的那位君子,念一念,请你念一念好不?”
一个似乎是什么铺子上的先生,挤在顶前头,便道:“我来念!你们听啦!咳!春煊与吾蜀……咳!父老子弟……别九年……矣!咳!”
“请你不要念了,你那么咳呀咳的,又不贯气。这位先生,请你念,请你念。”因为楚子材穿着长衫,又穿着青布长袖马褂,虽然袖口上已不作兴有那绣黄龙的徽章,毕竟看得出他是一个读书的学生。他本来高些,并不必挤在顶前头,已把告示看清楚了。
众人那样热忱的请求,他只好放大声音,平平的从头念道:“春煊与吾蜀父老子弟别九年矣!未知父老子弟尚念及春煊与否?春煊则固未尝一日忘吾父老子弟也!”
“真说得好呀!那里像是告示,简直是写跟我们的家信啦!岑大人真是爱百姓!”好些声音赞美起来。
又一些声音则吵道:“莫打岔!等念完了,再说,好不好?”楚子材把声音更提高了一点,念道:“乃者,于此不幸之事,使春煊再与吾父老子弟相见,频年契阔之情,竟不胜其握手欷歔之苦;引领西望,不知涕之何从!吾父老子弟试一思之,春煊此时方寸中,当作何状耳?……”
他的声音竟有点不能由己的悲梗起来。他只好顿了一下,拿眼睛去看众人,果然有在那里擦眼睛的。他寻思:“想不到文章竟能动人至此!”
“……春煊衰病侵寻,久无用世之志,然念及蜀事糜烂,正吾父老子弟在颠连困苦之中,不能不投袂而起。是以一奉朝命,无暇再计,刻日治行,匍匐奔赴。第沪蜀相距,六千里而遥,断非旦夕可至。邮电梗塞,传闻异辞,苟不为耳目之所闻见,何能遽加断决,则此旬月间,吾父老子弟所身受者,又当如何?此春煊所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也!”一般听众诚然不见得全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有些句子是明白的,总觉得岑宫保说得很亲切,没一点官气。所以全那么凝精聚神的,张着大口,把告示望着,好像要从楚子材的声音中把它吞下去似的。
“……今与父老子弟约,自得此电之日始,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勿生疑虑!其一切未决之事,春煊一至,即当进吾父老子弟于庭,开诚布公,共筹所以维持挽救之策;父老子弟苟有不能自白于朝廷之苦衷,但属事理可行,无论若何艰巨,皆当委曲上陈,必得当而后已;倘有已往冤抑,亦必力任申雪,不复有所瞻循父老子弟果幸听吾言,春煊必当为民请命,决不妄戮一人,朝廷爱民如子,断断无不得请。
如其不然,祸变相寻,日以纷拏,是非黑白,何从辨别?春煊虽厚爱吾父老子弟,亦无术以处之!吾父老子弟其三思吾言,勿重取祸,以增益春煊之罪戾!即有一二顽梗不化之徒,仍复造端生事,不特王法所不容,当为吾父老子弟所共弃,则宜屏弗与通,使不得施其煽惑之技,而春煊亦将执法以随其后矣。至蜀中地方官吏,已电嘱其极力劝导,勿许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
春煊生性拙直,言必由衷,苟有欺饰,明神殛之,吾父老子弟其幸听吾言乎?企予望之!春煊有印。”稍为岑寂了一下,一片声便欢呼起来:“好了!岑大人当真来了!狗日的赵屠户,老子们看你还敢蛮横不敢!噫!周秃子,王壳子,田蛮子,路小脚,还有多少杂种的头,怕要搬家了!”听告示看告示的,总不下百多人,这一伙走了,那一伙又挤了拢来。
楚子材害怕再被众人点着,也连忙挤出走了。
第52节
楚子材挟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兴匆匆的跑回黄家,正碰着在吃午饭。因为有孙雅堂在座,黄太太特别叫老张炒了两样好菜,又特别为他在皇城坝买了一只又肥又嫩,味道又好的烟薰鸭子,这是他顶喜欢的。
孙雅堂把酒杯向楚子材一举道:“子材老表,先干三杯,我告诉你一件好新闻。”
黄太太笑道:“他笑得这样合不拢口。一定是晓得了!你是不是已经晓得了?”
“啥子事?若是说的岑春煊的告示,那我是看过了。真做得动人!大家叫我念,我几乎念不下去,听的人全是流眼抹泪的。”孙雅堂道:“我们正在议论他这篇东西。你说他文章做得好,做得动人,不错,文章诚然好,然而以我们办公事的人看来,却不对。第一,不合格式,他到底是个钦差大人啦,朝廷名器所重,理应自称本大臣才是对的。怎吗对百姓说起话来,春煊春煊的称着名字,这不是把朝命也看轻了,把自己的身份也看低了?那他将来来了,不是这个也可喊他岑春煊?那个也可喊他岑春煊?我们上点年纪的,是他的父老,你们是他的子弟,那简直是一家人了,岂不是笑话?……”
楚子材很不以他的话为然,但自己又不懂得这些,不好驳他。
黄澜生大概与他的意见一样,便摇摇头道:“我始终不以你的话为然。《御批通鉴》上,明明载着,汉王入关,与秦父老约法三章;项王率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可见这是古人已经用过的,并不算杜撰。至于向着百姓自称名字,也为的这样说起来才觉亲切有味,要在《通鉴》上找,也一定有例的,并不算咋个失格。”
“你还是论的文章,并非官场公事。要是你署过实缺,你就晓得了。不合公事格式的,凭你文章再做得好,再会用古人的话,再会使寻常百姓们堕泪,然而在我们内行看来,总觉可笑。你不忙同我争,我再指出他一点毛病来你看。子材老表,你既是念过他的告示,总还记得大意,我问你,你从他告示上,看得出他到四川来,到底是啥职衔?
是四川总督吗?是查办此次事件的钦差大臣呢?通篇文章,我记得只说了一句很空洞的一奉朝命,到底朝命的是啥子呢?你既然要来管四川的事,到底也该把你的职衔告诉跟众人晓得啦!”他顿了一顿,看见黄澜生只顾去啃鸭子骨头,没一句话驳他。他懂得他是占了优胜了,便也拈了一块鸭腿,一面撕着,一面得意的说道:“是不是应该如此啰?所以我说,做公事文章就要合公事文章的格,断乎不能乱来。岑宫保的幕府里,不知找的是那些朋友,怎吗头一下就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
我倒说句真话,他若不多找几个内行办公事,我看他这趟差使,一定要栽斤斗的。澜生,不是我们当朋友的自己吹嘘,吃这碗饭还是不很容易,东家的前程如何,就在我们当朋友的手上,只要公事办得落教,天下少出多少事!”
黄太太笑道:“冬瓜花,南瓜花,人家不夸自己夸。”
两个孩子哈哈大笑起来道:“妈妈背错了,人家说的是丝瓜花,南瓜花,人家不夸自己夸!”
孙雅堂面不改色的笑道:“二姑奶奶的嘴真不让人!在你跟前,就是张仪苏秦,也无所施其技了,我何人斯,敢自夸吗?哈哈!”然后话头一转,便说到了赵尔丰。
黄澜生道:“我从徐大令那里听来,赵季鹤这几天的气真大。二十七那天,院门口失火,烧了一间房子。路子善很是高兴,力说是居民通匪,有意放火。把火头姓饶的,送到警局,叫严追党羽。后经徐观察亲自讯明,并非通匪。街邻又递禀请保。说饶姓住此已八九十年,又有家产,何至通匪放火,自干罪戾?如其以通匪办罪,那吗,凡是挨近制台衙门的人家,都只好搬走。徐观察以为是小事,竟自把火头放了,只叫把各街凉棚撤去,不许再卖洋油。办理本没有错,只是没有把此事禀报到院,今天上院,就着了一顿臭训,说是好!你们都会做好人,只有我姓赵的是恶人!我就恶到底,看什么人敢来奈何我!并且立刻下公事,叫各警局区官,以后有事,直禀院上,不必再由道里转。这简直不跟徐观察的面子了,所以他一下来,就请了病假。”
孙雅堂道:“我在局里已听见了。赵季帅的话,大概就切指着岑宫保而言。你还不晓得,岑宫保那告示,二十六就寄到了。另外还有一通电文,是打跟全省地方官的。大意说官应爱民,如其真非乱民,不得妄加捕治。其因乱事拘拿在先者,于地方秩序恢复后,应详查情节轻重,轻者量予保释,重者亦只许暂行羁留,候其来川,再行判决。不得擅行杀戮,并不许贪功生事,如不奉行,定予严惩。这通文告简直把赵季帅的权去了大半,所以一直压着,至今未发。只是为啥子又把那篇文章刊贴出来?这又会惹起许多意外的!”
黄澜生道:“这一定是知道的已多,压不住了。雅堂,你是长于论事的,你且想想,赵季鹤如今作何举措呢!”
“我想,他既把岑宫保的文章拿了出来,他一定要赶快做几件收买民心的事,或是把攻打温江,新津,灌县,以及东路的兵队,全调回省。说不定还要出一张像样的告示,以舒缓民心,等岑宫保来了再说。”
“他昨天不是已经出了一张,倒填七月二十四日的告示?申说谣传洗剿之非,他向来就是主张抚的,只要释兵弃甲,便为良民。这已经不能取信于人了,还出告示做啥?”
“不然,昨天的告示是他预留地步,特为将来岑宫保调查时而设。我所说的告示是,切切实实为他自己表白心地而设。这不可混而为一。”
黄太太道:“请酒好了!别人的事情,把你两个忙得连酒都忘记了。”
第53节
无论孙雅堂以办公事人的眼光,如何来批评岑春煊那篇告蜀民文的不落教,不合格,不成其为公事。但它终于发生了绝大影响,使得全城民众,都有了一种久阴乍晴的感觉。并且深深为他那篇丝毫不打官话的文章所动,大家更其相信岑宫保到底是正人!他绝不做那官官相护的坏事的!认定他一到来,百姓的冤抑一定可伸,现在一般只知逢迎赵屠户,无恶不作的狗官们,一定会像他做两广总督时候,广西的官吏们一样:抚藩臬三大宪着他一折子全参了,文自知府以下,武自参将以下,只要犯了事,着参倒是小事,重点便非砍头不可。
他是如此刚正不阿的人,赵尔丰这样的横暴,这样的胡闹,岂有不被他纠参了,还要议罪的吗?这一来,真就大快人心了!人人都这样说:“岑大人来,我们才算重见天日了!只望他早点儿来才好呀!”
一般有心的绅士们便急急搜集证据:从赵尔丰的文告,一直到路广锺私下假造同志会调兵水牌的木匠,油漆铺。
而教育会商会等,便公然开会商量,如何先打个电去欢迎。议来议去,总觉在这时节,实在不好措辞,结果只简简单单,拟了四个字:望公速来!但是电报局仍不答应拍出去,说制台早有公事,凡四川绅民的电报,不管说的什么,一字不准拍出。即商人的电报,也一律扣留。倘有私行漏电,查出,从总办起,一律从严治罪,决不姑宽的。
只为这四个字,还累得教育会会长商会会长,以及几位巨绅,亲身跑到制台衙门,候了许久时光,费了许多唇舌,才得了许允,吩咐电报局打出去。后来才知道,也只打到重庆就算了。
所以民众越是欢欣鼓舞,而制台衙门二堂以内的空气,却越是郁怒忿恨。偏偏温江虽是攻下了,而新津仍然被叛兵与同志军据守着在。天天打电话叫限期攻下,而陆军哩,总诿说兵力单薄,地理险要,累次进攻,累次败退。巡防兵哩,则的确因为人太少了,又因纪律欠佳,民众对之不好,一过双流,连米都买不出来;并且不敢小队出发,每每会被极老实的乡下人好言好语骗将去,枪失了,人也没有了。
田徵葵主张招募新兵,并主张不要土著,土著到底太坏了,有乡土之情,须招募外省人。外省人在四川流落到吃粮当兵的,实在不多,结果招了三营,人名册上果然全是两湖,两广,滇黔,以及北五省的人,如陈荞面只管报的是他的祖籍: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而依然说不出湖北口腔来。
新兵只募到三营人,而告变的州县却又加多。到处的土匪,都变做了义军,都得了人民的同情与援助,专门与官为难;不是这里戕官吏,就是那里抢税局。岑春煊的文告一张扬,同志军与义军更有了声势了,全认为赵尔丰坍台在即;岑大人要来了,他断不敢再像以前的豪暴,他自己也要顾点考成了!
“我们更可以同他闹了,官逼民反,岑大人是晓得的,我们的冤曲,岑大人也是晓得的。同他闹到底,我们总不会吃亏。如其这时候让了他,反而说是我们惧怯他,是他把我们打平了,他就可以居功,报肃清,开保案,等岑大人来时,他把啥子都做好了。我们偏不能让他占上风,偏要闹得他手忙脚乱,日夜不安,一直等到岑大人来了,我们立刻罢休,显见得我们只服的是岑大人。”
同志会以及一般真正怀恨赵尔丰的,都作如是想。而名为义军其实土匪的,则别有打算:趁着这混乱时候,抢劫些官银,人民与国防是一气的,无所用其顾忌;官兵哩,别有牵制的地方,断断打不到自己的头上来。将来岑大人来了,招抚哩,就摇身一变,变为官兵,弟兄们改邪归正,利也有,名也有,规规矩矩做一员好官。如不招抚,各自拖回山林,悄悄把队伍安顿了,仍不失为良民百姓,守着钱财在家享福。以往的行为,是反对赵尔丰,岑大人已说过,不犯罪的。
因为这个原故,可以说,从八月初一以后,地方越是乱了。东门自龙泉驿以上五十里,强强勉勉可以说乱象要少点。南门因为调集重兵攻打新津的原故,从南门一直到花桥子八十里之遥,是可以通行;然而彭山、青神、眉州沿府河直抵嘉定,却是着同志军和罗八千岁等的队伍塞断了,连省城仰赖的柴炭等物,都断绝了。
西门百里外的灌县,已经变乱了两次,县官是逐而复来,来而复逐,混乱到此,而竟抽不出官兵开去;近至郫县,虽没有据城之举,但同志会的声势仍很大的,谁有力量去抑制它?北门外,距城只四十里的新都,业已不是四川总督的力量达得到的了。大原因就因为大部的兵力,全放在南路,两员大将,一位是新制的陆军统制朱庆澜,驻扎在黄水河,一位是旧制的全省提督田振邦,驻扎在双流县城。陆军调到了七千人,其余陆军,又要东驻龙泉驿,北驻城外十几里的凤凰山,以卫省城,是简直调不开了。
勇敢的巡防兵哩,除交了几营给田振邦带去外,其余的只够保护制台衙门,也一个调不开。而打箭炉的三营兵,飞调的电是打去了,却一直没有回音。兵力如此不够用,再加以兵心的不固,首先就是征来的陆军,识字的,有思想的,能办公事的,太多了,已是大可疑虑;并且据派去的心腹人的密告,说许多陆军的官弁,自从听见岑春煊来川查办的消息,都在窃窃私议:“这仗火还有啥子打头?赵大帅眼见得就要滚了,我们再出阵力,得不到一点好处。岑大帅哩,是爱百姓的,已经说是百姓对了;那吗,我们尽力去打,打败了,该的,打胜了,将来着百姓捏一个过错告上去,把脑壳耍脱,还是不晓得的!”可见更是不能用了。
川西,——即是以前的蜀地。——可以说,在这时节,全不是四川总督赵尔丰管辖下的地方,而是一般盲动的,无组织的群众,凭着旧时代的思想能力,各自画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管辖去了。而四川总督辖下的,只有人口二十几万的一个成都,和城外少许地方。他何以尚能支持呢?因为藩库里尚有五六百万银子,以及盐库里尚有二百多万银子,足以供他部下二万多兵的军饷故也。
究竟因为民气太盛了,又没有一个领袖来统率,土匪更借着名义,遍地横行;税卡局所,早被洗劫,而服官的那怕就是至小的一个局丁,落到他们手里,总是把脑壳砍下了再说。这风声,一传进城,再经城里人民加工添料的一制造,于是“北门外义军已集合了二万多人,已把凤凰山的陆军勾通了;东门外的义军也有二万多人,已开到了龙泉驿的山顶;新津的义军已把官兵打败,快要冲到双流。三路义军一接通,便要进攻省城。
省城里早已埋伏了内应,总有千把人,定期八月初八,举火为号,里应外合。义军一进城,先杀祸首赵尔丰,次杀条师周秃子等。除非真正好官,如像将军都统提学司,不但不杀,还要加以保护,仍请他们出来做官,其余的都要杀。不分老幼,妇女哩,就没为妾婢,也一个不赦。一直要等到岑大人来,才把地方交跟他,义军仍然归农。”
这话越说越宽,越说越真,不但连加工制造的人自己已相信事必出此,就是见识比较高,消息比较灵的官场,全相信了。人民相信的反应,是欣喜,是希望;做官人相信的反应,是恐怖,是失意。
因此,有一天,黄澜生老早就下了局,回到家里,蹙着眉头向他太太说道:“风声越不好了!局里总办已三天没有到局,公事全搁了起来。劝业道胡大人尚是接近绅士的,听说已备价向军械局买了几支手枪去作保卫之用。周法司大人因为人民太恨他了,也把老太太和家属全寄到朋友家里去了。不但现任官这样的怕,就一般候补人员,也多把公馆条子撕了。
我看,我们也得准备一下罢?”黄太太毕竟有点胆量,便道:“我们有啥相干?你虽然是一个候补县的前程,既没署过缺,又没得过啥子红差事,在官场中也没出过啥子名,只要不再上局去,还不是和土生土长的绅粮们一样。不过你以后向着人说话,再不要口口声声自称是客籍,是江苏人;口口声声说你们四川,就没有人留意到你了。”
但黄澜生到底很忧虑的,仍旧同太太商量着,到夜深人静之时,率同罗升老张,爬高下低的,将大门门榜上一道黑漆金字的大夫第的匾,和一副也是黑漆金字的“锦城寄寓,江左名家,”的门榜,全取了下来;悄悄的一直抬到放柴炭的房里藏了。那夜才算睡熟了一觉。
次日,风声更紧,孙雅堂也来劝说:“你们是做官的,各大宪衙门的号房簿子上,有你们的履历住址。如其落在义军手里,按籍捉拿,终是讨厌的事。再而你们这条贵街,又只稀稀的几家公馆,独于你的公馆富丽堂皇,只管把匾对下了,到底使人一望而知是官场中人的房子,那时着了误伤,也说不定的。
现在藏匿搬家的多得很,一转瞬就是初八,虽说初八攻城是谣言,然而现在是乱世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劝你们暂时搬到丈母家去住几天,她那里,里面房子宽大,外面的门道又不打眼,并且左右邻舍谁不晓得她是本地绅粮?
你们又作兴是去回娘家的,暂且把初八躲过,看又如何。我那里是房子太窄,弟兄几人又住在一处,实在不方便,不然,我都要欢迎你们到舍下去的。”虽然黄太太胆子大些,到底大家都这样耽心,她也不敢过于相信自己。况又是孙大哥说的话,这比黄澜生的话就入耳得多。她遂说:“那吗,我们把贵重东西收拾几个箱子搬去才对呀!”
“这却不好,一则太惹人眼睛,二则使底下人生了心。只是把首饰银钱红契等要紧东西,放在衣包里提去,其余的箱笼,锁好就是了。况且楚子材住在这里的,就托他费心照管照管,不好吗?”
黄太太迟疑着道:“留他在这里,如其当真有人按来了,他不代我们受祸吗?”
“断乎不会。光听他的口腔,就晓得是南路人,或者靠着他,还可少多少麻烦。你们也不一定就有好大的危险,只是怕的义军闯来了,总要受点惊恐,打些麻烦,不如避一避锋头的好。”
“那吗,请你同澜生先把娃娃们领到妈那里去,我等楚子材回来,跟他说清楚了,再带着菊花来。”
第54节
楚子材既受了表婶的重托,代她照管全家。并且临别时,说得那样的真挚:“你是我顶相信的人,所以才托跟了你。不过你也不要太认真了,如其当真有人按来,你千记不要同他争执,最好是赶快逃到龙家来。
我的东西都不在我心上,要是你有了啥子不幸,我是一定活不起来的!我本来不打算托你,想把你也带回娘家去的,一则怕人家多心说闲话,二则你表叔是这样主张的,我咋好不依他呢?乖儿子,你要听我的话呀!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实在是不放心的!”
因此,他便实行了古人所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第一天昼夜都不出大门一步。知道没有什么人来,便叫看门老头子简直把大门关了,坐在门房里听着。老张照规矩是买了菜回来,便不出灶房门的;何嫂除了洗衣服,也只坐在后面围房里做她的活路;一个院子,清静到只有虫声,只有鸟声。
他在第一天,还感觉得很有趣味,这样的清静,各个房间任凭他走来走去;偶尔把书房里的书,翻出来看看,总是经史之类,不甚有劲,倒有一部《聊斋志异》可看,却是已经看过三四遍了,只一看题目,就已熟悉写的是什么事。好在表叔的黄酒白酒是现成的,要一点小菜,躺在敞厅的花皮椅上,对着阴云密布的天色,独酌起来,倒也自由自在。
但是到第二天初七,过了大半天,就感觉到了寂寞。同时寻思:到底不晓得街上是什么光景,别人托看房子,意思只在不要使乱人进来,不要使东西失落罢了,外面的情形,总应该晓得。如其真有什么,也才好打主意呀,明天就是初八了!
他遂来到门口,两头一望,还不是同平常一样?本来做生意的就不多,少城公园早已关闭,由此而进少城的人,更是少了。他心里已是怀疑:“如此平靖无事的气象,咋个会说明天就要攻城呢?”刚要回身进去了,忽然看见彭家麒挺胸凸肚的从西头走来。
他高兴极了,老远就招着手喊道:“老彭!老彭!几时进城的?”
“噫!你在这里!可就是黄家了?好辉煌呀!”
“进去坐谈一会。现在是我一个人在此,暂时算是主人家了。”
彭家麒已跨进侧门,方问道:“黄家的人呢?那个很胆大很有趣的娃儿呢?”
“你没有听见人说,初八攻城吗?人家害怕,全躲开了。”
“哈哈!攻城?谁来攻城?”
“说是各路义军,有四五万人。上前天城门洞,已发现了一张周鸿勋的告示,有几句是:八月初八,义军进城,只拿赵周,不问平民!”
“你亲眼看见的吗?……伙!好个院子!这房子真不错呀,花木这样的好!”
楚子材一面让他坐,一面递纸烟给他道:“告示就有,我相信也是假的。不过我们没有出城,还是不晓真实景象。只到处都听人在说,周鸿勋已打到双流,田振邦已逃回成都,把城里做官的人骇得东藏西躲的。我正要问问你的消息,你是从城外来的。”
彭家麒嘘着纸烟笑道:“要问我的消息?我的消息,怕是城里人不愿意听的!”
楚子材止住他道:“你怕口渴了,我进去跟你斟杯茶来。”
“很好,我本打算到公园去喝碗茶,偏偏尝了一碗闭门羹。这院子实在好,我觉得比公园还有趣,就只小一点。”
他把茶壶茶杯全拿了出来道:“老彭,今夜不出城,就在此地歇一夜,床铺是有的,你睡我的床,我睡主人家的床。我叫厨子去弄两样菜,有现成酒吃,黄白都有,随你的便。”
彭家麒笑道:“楚子材竟阔了起来,有高房大屋,有花园,有厨子,还有留宾之榻,好罢,我就搅你一夜。只先交待明白,我不等到打二更就要睡的,明天绝早起来就走,这是我过惯了的,不能再陪你半夜半夜的谈。”
“你放心,绝不苦你的。头回是在你家里,又是悬心吊胆的时候,自然要吵你了。你是昨天进的城吗?学堂里去过不曾?”
“今天吃了早饭才进城的,是家父叫我到正大裕、马裕隆几处去打听一下二哥的消息。自从邮政不通以来,就没有接过重庆的信了。顺便也到学堂去走了一遭。人真少呀!我们那班,现在才八九个人。最痛快的,是土端公简直变成龟儿了!我今天去时,正碰见别班几个富顺、隆昌、泸州一带的学生,因为要回家去,叫他把火食费退出来,好拿去做盘川。他东枝西梧的不肯退,着他们几个大骂一顿,几乎连他的祖宗都跟他叨尽了,他还是笑嘻嘻的。是我来,我真受不得,不说是学生,就是我们长辈,我也要赏他几捶的!”
“这些且不忙说,且说你那城里人不愿意听的消息。”
“这有啥说头?一切都是谣言!新津的情势并不好,我知道得很清楚,只是官兵不肯进攻罢了,要是一进攻,那天就打平息了!”
楚子材笑道:“城里人诚然把新津夸张得太过,把一个侯保斋说得比关公,比张三爷还凶。其实,他是我远房的外公,我是常常同他见面的,那有不晓得他的?人倒义气,但是岁数也大了,又吃了一口鸦片烟,做什么也没有精神。这回不晓得咋个会钻了出来,我想一定是很强勉的。就说王文炳会打条,也不过比我们高明一点儿罢了,未见得就当真赛过了诸葛亮。自然,都说得太过火了,可是照你说来,又几乎是半文不值,你的折扣也未免太打凶了些。”
“哼!你说我打折扣,我是有真凭实证的。”
老张已用掌盘把酒菜杯筷端了出来,摆在桌上道:“表少爷,街上实在买不出啥子来,只炒了一盘新核桃肉丁,一盘红辣子肉丝,在皇城坝配了一盘烧鹅,一盘白斩鸡;吃饭只是一样黄花攒汤,格外还要啥子?”
彭家麒道:“两个人,四菜一汤,还不够吗?够了,够了!”
把大曲酒斟上,两个人遂开怀畅饮起来。
彭家麒颇颇有点感慨道:“像你令亲一家人,真算享福了!房屋庭园造得这样好,使的底下人又得用,如此的起居穿吃,也才不枉了!像我们乡下,真是枉自有钱,一点福都不会享。我将来有本事时,一定要在城里过这样他妈的几天。”
楚子材笑道:“我也是。在这里住惯了,一回去,总不方便。不过据我审察起来,要住这样的家,也得要像舍亲一样,自己先要懂得,还要讨一个大家人户的姑娘来做老婆才行,不然,叫你我家里的人来,还是弄不好的。”两个人谈了一会,仍旧谈到新津的事。
彭家麒笑道:“我们场上团丁,那天跟着会长跑的有三十多人。起初跑到温江,后来听说新津起了事,势力很大,便又跑到新津。中间有个姓邹的,邹老幺,是我家一个佃户的儿子。在上月底,因为想家,开到旧县来接仗时,便乘间开小差,绕了一个大圈回来。
这个月的初三,我在田坝里碰见他,仔仔细细的一问,才晓得了新津的真情实事。”据他转述起邹老幺的话,原来新津城里,只算周鸿勋手下的三百多名兵是顶行的,一色九子快枪,打也真打得准。
七月二十五,陆军攻到河边,得亏保子山上一哨人,放了两排枪,把陆军兵士打倒了两个,登时就退了。以后来进攻的兵,都只在旧县放些枪,从没有敢临到河边来了。至于同志军,的确有二千多人,还不是同各地团防一样,使刀叉的顶多,大部份是抬炮。
单响毛瑟有三百支的光景,前膛枪有四五百支,其余各种杂枪有百多支,周鸿勋在旧县新兵营里抢了四十来支五子快枪,他认为不好,送给一个同志军的首领,这就是七月二十八,同志军渡河到花桥子前五里,把巡防兵前哨,打死三个人,打伤八个人的利器。
但是子弹不很多,大家都爱惜得什么似的,不轻容易打一枪。九子枪的子弹也不多,每一个兵顶多八十来颗,有少到三十几颗的。毛瑟枪的子弹也缺,前膛枪火烟倒足,发火的铜帽壳也没有许多。大体看起来,军火太争差了。
周鸿勋同几个同志军的统领都拿着钱派人四路收买洋枪同子弹,不知道结果如何。兵士的意见倒很豪的,因为打了两次小胜仗,把陆军和巡防兵都打退了,所以大家都相信官兵怕死,不敢再来了。城里也还安定,人民照常的做着生意。不过邹老幺绕道回来时,才看见沿途的官兵真不少。打听一下,双流城里简直驻不下了,黄水河也驻有千把人。而且官兵都是快枪,子弹也富足,一箱一箱的只见抬。
又听说还有开花大炮,放在双流,尚未运上前去,如再攻打不下,就要用开花大炮了。
邹老幺吐着舌头道:“我幸而开了小差回来,在新津时,还不觉得好险,如今一回想,官兵多到十来倍,快枪大炮,那么厉害,就如二十九那天,陆军打了一个多时候,子弹在房子上面飞得就像大白雨的雨点,只要碰一下,便没事的。恰巧三十那天,跟着一个姓何的统领渡河,偏偏没遇着一个兵,如其不然,一定打死无疑。”
所以彭家麒的结论,才是“只是官兵不进攻罢了,要是一进攻,那天就打平息了!”
楚子材道:“那吗,明天攻城的话,简直是谣言了。”
“何消说呢?新津的真象且是这样的,其他各路义军,更可想而知。”
楚子材复蹙起眉头道:“新津情形真如你所说,那不太险了?我家里人,不晓得是咋个的呢?”
“你家里还有些啥子人?”
“娘老子都在,还有一个半成人的妹妹。”
“那你焦啥子?你们是本城人,纵然兵打进城了,也可躲的呀!并且如今的时势,到底文明多了,像古代那样动辄屠城的事,是不会有的。就像七月十五那天的事,在从前说起来,堂堂的一省总督,打死几十个百姓,算得啥子?如今不同了,大家硬要说他的不然,他也不能不多方掩饰,生恐人家议论他妄杀。
我再说一件事你听,这是前几天的事罢?双流城里,有七八个巡防兵,因为估吃霸赊,恰恰碰见田振邦出来,人民拦着轿子一喊冤,他竟自拉了两个兵去枪毙;并立刻发出很多张告示,连我们场上都有,申明军令,说是凡骚乱人民者斩!田振邦尚晓得要买民心,所以我敢说新津就攻下了,兵也不会乱来的。”
这话很有理由,才使楚子材重新放下了心。他又同彭家麒研究起来,官兵既比义军强那么多,为啥不一鼓作气,把新津打下呢?他们研究不出理由,只好归之于陆军深明大义,不愿徇赵尔丰的私意来屠杀同胞。
两个人醉饱之后,点上灯来,吸着纸烟,喝着热茶,又论起四川事情,不晓得如何的下台?
彭家麒道:“怕要等岑春煊来了,才会有转机罢?”自然,这不是彭家麒一个人的话,真可以说是那时一般人的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