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文学书系(套装共6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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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茑萝行

茫 茫 夜

一天星光灿烂的秋天的朝上,大约时间总在十二点钟以后了,静寂的黄浦滩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街灯的灰白的光线,散射在苍茫的夜色里,烘出了几处电杆和建筑物的黑影来。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车停在那里,但是车夫好象已经睡着了,所以并没有什么动静。黄浦江中停着的船上,时有一声船板和货物相击的声音传来,和远远不知从何处来的汽车车轮声合在一处,更加形容得这初秋深夜的黄浦滩上的寂寞。在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滩上忽然闪出了几个纤长的黑影来,他们好象是自家恐惧自家的脚步声的样子,走路走得很慢。他们的话声亦不很高,但是在这沉寂的空气中,他们的足音和话声,已经觉得很响了。

“于君,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的酒完全醒了么?我只怕你上船之后,又要吐起来。”

讲这一句话的,是一个十九岁前后的纤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爱他的魔力。他的身体好象是不十分强,所以在微笑的时候,他的苍白的脸上,也脱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讲的虽然是北方的普通话,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转的声调,竟使听话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来。被他叫作“于君”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大约是因为酒喝多了,颊上有一层红潮,同蔷薇似的罩在那里。眼睛里红红浮着的,不知是眼泪呢还是醉意,总之他的眉间,仔细看起来,却有些隐忧含着,他的勉强装出来的欢笑,正是在那里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刚才讲话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着一套藤青的哔叽洋服,与刚才讲话的那青年的鱼白大衫,却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称。他的面貌无俗气,但亦无特别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双比较细小的眼睛,和一个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宽的旧式的硬领和红格的领结看来,我们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富有趣味的人。他听了青年的话,就把头向右转了一半,朝着了那青年,一边伸出右手来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边笑着回答说:

“谢谢,迟生,我酒已经醒了。今晚真对你们不起,要你们到了这深夜来送我上船。”

讲到这里,他就回转头来看跟在背后的两个年纪大约二十七八的青年,从这两个青年的洋服年龄面貌推想起来,他们定是姓于的青年修学时代的同学。两个中的一个年长一点的人听了姓于的青年的话,就抢上一步说:

“质夫,客气话可以不必说了。可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还没有问你,你的钱够用了么?”

姓于的青年听了,就放了捏着的迟生的手,用右手指着迟生回答说:

“吴君借给我的二十元,还没有动着,大约总够用了,谢谢你。”

他们四个人——于质夫吴迟生在前,后面跟着二个于质夫的同学,是刚从于质夫的寓里出来,上长江轮船去的。

横过了电车路沿了滩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钟,他们已经走到招商局的轮船码头了。江里停着的几只轮船,前后都有几点黄黄的电灯点在那里。从黑暗的堆栈外的码头走上了船,招了一个在那里假睡的茶房,开了舱里的房门,在第四号官舱里坐了一会,于质夫就对吴迟生和另外的两个同学说:

“夜深了,你们可先请回去,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经谢不胜谢了。”

吴迟生也对另外的两个人说:

“那么你们请先回去,我就替你们做代表罢。”

于质夫又拍了迟生的肩说:

“你也请同去了罢。使你一个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迟生笑着回答说:

“我有什么要紧,只是他们两位,明天还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迟了。”

质夫也接着对他的两位同学说:

“那么请你们两位先回去,我就留吴君在这儿谈罢。”

送他的两个同学上岸之后,于质夫就拉了迟生的手回到舱里来。原来今晚开的这只轮船,已经旧了,并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颇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于质夫的第四号官舱,虽有两个舱位,单只住了他一个人。他拉了吴迟生的手进到舱里,把房门关上之后,忽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同电流似的,在他的脑里经过了。在电灯下他的肩下坐定的迟生,也觉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发生,尽俯着首默默地坐在那里。质夫看着迟生的同蜡人似的脸色,感情竟压止不住了,就站起来紧紧的捏住了他的两手,面对面的对他幽幽的说:

“迟生,你同我去罢,你同我上A地去罢。”这话还没有说出之先,质夫正在那里想:

“二十一岁的青年诗人兰勃Arthur 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尔兰Paul Verlaine。白儿其国的田园风景。两个人的纯洁的爱。……”

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变了一句话,表现了出来。质夫的心里实在想邀迟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几时,一则可以安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则可以看守迟生的病体。迟生听了质夫的话,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忽,好象心里有两个主意,在那里战争,一霎时解决不下的样子。质夫看了他这一副形容,更加觉得有一种热情,涌上他的心来,便不知不觉的逼进一步说:

“迟生你不必细想了,就答应了我罢。我们就同乘了这一只船去。”

听了这话,迟生反恢复了平时的态度,便含着了他固有的微笑说:

“质夫,我们后会的日期正长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后,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里的变化,详详细细的写信来通报我,我也可以一样的写信给你,这岂不和同住在一块一样么?”

“话原是这样说,但是我只怕两人不见面的时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时候我对你和你对我的目下的热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夺去了。”

“要是这样,我们两个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难道还不能了解我的心么?”

听了这话,看看他那一双水盈盈的瞳人,质夫忽然觉得感情激动起来,便把头低下去,搁在他的肩上说:

“你说什么话,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劝你同我去了。”

讲到这里,他的语声同小孩悲咽时候似的发起颤来了。他就停着不再说下去,一边却把他的眼睛,伏在迟生的肩上。迟生觉得有两道同热水似的热气浸透了他的鱼白大衫和蓝绸夹袄,传到他的肩上去。迟生也觉得忍不住了,轻轻的举起手来,在面上揩了一下,只呆呆的坐在那里看那十烛光的电灯。这夜里的空气,觉得沉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舱外舷上忽有几声水手呼唤声和起重机滚船索的声音传来,质夫知道船快开了,他想马上站起来送迟生上船去,但是心里又觉得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无论如何总想多尝一忽。照原样的头靠在迟生的肩上,一动也不动的坐了几分钟,质夫听见房门外有人在那里敲门。他抬起头来问了一声是谁,门外的人便应声说:

“船快开了。送客的先生请上岸去罢。”

迟生听了,就慢慢的站了起来,质夫也默默的不作一声跟在迟生的后面,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电灯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侧的跳板上的时候,迟生忽然站住了。质夫抢上了一步,又把迟生的手紧紧的捏住,迟生脸上起了两处红晕,幽幽扬扬的说:

“质夫,我终究觉得对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长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担心思了,请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时候,千万请你写信来通知我。”

质夫一定要上岸来送迟生到码头外的路上。迟生怎么也不肯,质夫只能站在船侧,张大了两眼,看迟生回去。迟生转过了码头的堆栈,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点白点,向北在街灯光里出没了几次。那白点渐渐远了,更小了下去,过了六七分钟,站在船舷上的质夫就看不见迟生了。

质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会,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气,仰起头来看见了几颗明星在深蓝的天空里摇动,胸中忽然觉得悲惨起来。这种悲哀的感觉,就是质夫自身也不能解说,他自幼在日本留学,习惯了飘泊的生活,生离死别的情景,不知身尝了几多,照理论来,这一次与相交未久的吴迟生的离别,当然是没有什么悲伤的,但是他看看黄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点一点小下去的吴迟生的瘦弱的影子,觉得将亡未亡的中国,将灭未灭的人类,茫茫的长夜,耿耿的秋星,都是伤心的种子。在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间,他觉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吴迟生的纤弱的病体,更有使他泪落的地方。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气中站了一会,他就慢慢的走到舱里去了。

长江轮船里的生活,虽然没有同海洋中间那么单调,然而与陆地隔绝后的心境,到底比平时平静。况且开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黄雾,长江两岸的风景,如烟如梦的带起伤惨的颜色来。在这悲哀的背景里,质夫把他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画幅一般回想出来了。

三月前头住在东京病院里的光景,出病院后和那少妇的关系,和污泥一样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与贪恶的苦闷,逃往盐原温泉前后的心境,归国的决心。想到最后这一幕,他的忧郁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来,眼看着了江上午后的风景,背靠着了甲板上的栏杆,他便自言自语的说:

“泡影呀,昙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这也是质夫的一种迷信,当他决计想把从来的腐败生活改善的时候,必要搬一次家,买几本新书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头,他动身回国的时候,也下了一次绝大的决心。他心里想:

“我这一次回国之后,必要把旧时的恶习改革得干干净净。戒烟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锻炼,使我的朋友全要惊异说我是与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后,他的生活仍旧是与从前一样,烟酒非但不戒下,并且更加加深了。女色虽然还没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过变了一个方向,依旧在那里伸张。想到了这一个结果,他就觉得从前的决心,反成了一段讽刺,所以不觉叹气微笑起来。叹声还没有发完,他忽听见人在他的左肩下问他说:

“Was Seufzen Sie,Monsieur?”

(你为什么要发叹声?)

转过头来一看,原来这船的船长含了微笑,站在他的边上好久了,他因为尽在那里想过去的事情,所以没有觉得。这船长本来是丹麦人,在德国的留背克住过几年,所以德文讲得很好。质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经同他讲过话,因此这身材矮小的船长也把质夫当作了朋友。他们两人讲了些闲话,质夫就回到自己的舱里来了。

吃过了晚饭,在官舱的起坐室里看了一回书,他的思想又回到过去的生活上去,这一回的回想,却集中在吴迟生一个人的身上。原来质夫这一次回国来,本来是为转换生活状态而来,但是他正想动身的时候,接着了一封他的同学邝海如的信说:

“我住在上海觉得苦得很。中国的空气是同癞病院的空气一样,渐渐的使人腐烂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国了。你若要回来,就请你来替了我的职,到此地来暂且当几个月编辑罢。万一你不愿意住在上海,那么A省的法政专门学校要聘你去做教员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学在那里当编辑的T书局的编辑所里。有一天晚上,他同邝海如在外边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在编辑所里遇着了一个瘦弱的青年,他听了这青年的同音乐似的话声,就觉得被他迷住了。这青年就是吴迟生呀!过了几天,他的同学邝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吴迟生及另外几个人在汇山码头送邝海如的行,船开之后,他同吴迟生就同坐了电车,回到编辑所来。他看看吴迟生的苍白的脸色和他的纤弱的身体,便问他说:

“吴君,你身体好不好?”

吴迟生不动神色的回答说:

“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质夫听了这话,就不觉张大了眼睛惊异起来。因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不肯说自家的病的,但是吴迟生对了才遇见过两次的新友,竟如旧交一般的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讲了。质夫看了迟生的这种态度,心里就非常爱他,所以就劝他说:

“你若害这病,那么我劝你跟我上日本去养病去。”

他讲到这里,就把乔其慕亚的一篇诗想了出来,他的幻想一霎时的发展开来了。

“日本的郊外杂树丛生的地方,离东京不远,坐高架电车不过四五十分钟可达的地方,我愿和你两个人去租一间草舍儿来住。草舍的前后,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围,要有一条小小的清溪。清溪里要有几尾游鱼。晚春时节,我好和你拿了锄耜,把花儿向草地里去种。在蔚蓝的天盖下,在和暖的熏风里,我与你躺在柔软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儿来朗诵。初秋晚夏的时候,在将落未落的夕照中间,我好和你缓步逍遥,把落叶儿来数。冬天的早晨你未起来,我便替你做早饭,我不起来,你也好把早饭先做。我礼拜六的午后从学校里回来,你好到冷静的小车站上来候我。我和你去买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谈,谈到礼拜的日中。书店里若有外国的新书到来,我和你省几日油盐,可去买一本新书来消那无聊的夜永。……”

质夫坐在电车上一边作这些空想,一边便不知不觉的把迟生的手捏住了。他捏捏迟生的柔软的小手,心里又起了一种别样的幻想。面上红了一红,把头摇了一摇,他就对迟生问起无关紧要的话来:

“你的故乡是在什么地方?”

“我的故乡是直隶乡下,但是现在住在苏州了。”

“你还有兄弟姊妹没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干什么?”

“我因为北京天气太冷,所以休了学,打算在上海过冬。并且这里朋友比较得多一点,所以觉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这样的问答了几句,电车已经到了大马路外滩了。换了静安寺路的电车在跑马厅尽头处下车之后,质夫就邀迟生到编辑所里来闲谈。从此以后,他们两人的交际,便渐渐儿的亲密起来了。

质夫的意思以为天地间的情爱,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恋爱外,以友情为最美。他在日本飘流了十来年,从未曾得着一次满足的恋爱,所以这一次遇见了吴迟生,觉得他的一腔不可发泄的热情,得了一个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标,说起来虽是他平生的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沦落未曾遇着一个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证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迟生到编辑所来和他谈到夜半,质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迟生和另外的两个朋友出编辑所走到马路上的时候,质夫觉得空气冷凉得很。他便问迟生说:

“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钻到我的外套里来。”

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的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身上去。

他们出浴堂已经是十二点钟了。走到三岔路口,要和迟生分手的时候,质夫觉得怎么也不能放迟生一个人回去,所以他就把迟生的手捏住说:

“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们上编辑所去睡罢。”

迟生也象有迟疑不忍回去的样子,质夫就用了强力把他拖来了。那一天晚上他们谈到午前五点钟才睡着。过了两天,A地就有电报来催,要质夫上A地的法政专门学校去当教员。

质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点钟的时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轮船码头上,质夫辨不出方向来,但看见有几颗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长江波影里。离开了码头上的嘈杂的群众,跟了一个法政专门学校里托好在那里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后,他觉得晚秋的凉气,已经到了这长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码头近傍一家同十八世纪的英国乡下的旅舍似的旅馆里住下之后,他心里觉得孤寂得很。他本来是在大都会里生活惯的人,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到了这一处不闹热的客舍内,从微明的洋灯影里,看看这客室里的粗略的陈设,心里当然是要惊惶的。一个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对他说了几句话,从他的房里出去之后,他真觉得是闯入了龙王的水牢里的样子,他的脸上不觉有两颗珠泪滚下来了。

“要是迟生在这里,那我就不会这样的寂寞了。啊,迟生,这时候怕你正在电灯底下微微的笑着,在那里做好梦呢!”

在床上横靠了一忽,质夫看见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来,远远的鸡鸣声也听得见了。过了一会,有一部运载货物的单轮车,从窗外推过了,这车轮的仆独仆独的响声,好象是在那里报告天晴的样子。

侵旦,旅馆里有些动静的时候,从学校里差来接他的人也来了。把行李交给了他,质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车上学校里去。沿了长江,过了一条店家还未起来的冷清的小街,质夫的人力车就折向北去。车并着了一道城外的沟渠,在一条长堤上慢慢前进的时候,他就觉得元气恢复起来了。看看东边,以浓蓝的天空作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宝塔,把半规初出的太阳遮在那里。西边是一道古城,城外环绕着长沟,远近只有些起伏重叠的低岗和几排鹅黄疏淡的杨柳点缀在那里。他抬起头来远远见了几家如装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看城墙上孤立在那里的一排电杆和电线,又看看远处的地平线和一湾苍茫无际的碧落,觉得在这自然的怀抱里,他的将来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晓是什么原因,不知不觉他竟起了一种感谢的心情。过了一忽,他忽然自言自语的说:

“这谦虚的情!这谦虚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淮尔特Wilde呀,佛尔兰Verlaine呀!你们从狱里叫出来的‘要谦虚’Be humble!的意思我能了解了。”

车到了学校里,他就通名刺进去。跟了门房,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门上挂着“教务长”牌的房前的时候,他心里觉得不安得很。进了这房他看见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务长迎了出来。这教务长带着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视眼镜,口角上有两丛微微的胡须黑影,讲一句话,眼睛必开闭几次。质夫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应对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谨。讲了几句寻常套话之后,他就领质夫上正厅上去吃早饭。在早膳席上,他为质夫介绍了一番。质夫对了这些新见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种异常的压迫,他一个人心里想:

“新媳妇初见姑嫂的时候,她的心理应该同我一样的。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我还不如什么事也不干,一个人回到家里去贪懒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顿了一下,姓倪的那教务长就把功课时间表拿了过来。却好那一天是礼拜,质夫就预备第二日去上课。倪教务长把编讲义上课的情形讲了一遍之后,便轻轻的对质夫说:

“现在我们校里正是五风十雨的时候,上课时候的讲义,请你用全副精神来对付。礼拜三用的讲义,是要今天发才赶得及,请你快些预备罢。”

他出去停了两个钟头,又跑上质夫那边来,那时候质夫已有一页讲义编好了。倪教务长拿起这页讲义来看的时候,神经过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颇强的质夫,觉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边心里又在那里恐惧,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怕没有就过事的人是不能了解的。他看了讲义之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质夫的纤细的神经却告诉质夫说:

“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经满足了。”

恐惧的心思去了之后,质夫的自尊心又长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从前也加一倍抬起头来,但是一种自然的势力,把这自尊心压了下去,教他忍受了。这教他忍受的心思,大约就是卑鄙的行为的原动力,若再长进几级,就不得不变成奴隶性质。现在社会上的许多成功者,多因为有这奴隶性质,才能成功,质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约也是靠他这时候的这点奴隶性质而来的。

这一天晚上质大上床的时候,却有两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来往。一种是恐惧的心思,就是怕学生不能赞成他。一种是喜悦的心思,就是觉得自家是专门学校的教授了。正在那里想的时候,他觉得有一个人钻进他的被来。他闭着眼睛,伸手去一摸,却是吴迟生。他和吴迟生颠颠倒倒的讲了许多话。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斋夫进房来替他倒洗面水,他被斋夫惊醒的时候,才知道是一场好梦,他醒来的时候,两只手还紧紧的抱住在那里。

第二次上课钟打后,质夫跟了倪教务长去上课去。倪教务长先替他向学生介绍了几句,出课堂门去了,质夫就踏上讲坛去讲。这一天因为没有讲义稿子,所以他只空说了两点钟。正在那里讲的时候,质夫觉得有一种想博人欢心的虚伪的态度和言语,从他的面上口里流露出来。他心里一边在那里鄙笑自家,一边却怎么也禁不住这一种态度和这一种言语。大约这一种心理和前节所说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构成奴隶性质的基础罢?

好容易破题儿的第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倪教务长的苍黄的脸上浮着了一脸微笑,跑上质夫房里来。质夫匆忙站起来让他坐下之后,倪教务长便用了日本话,笑嘻嘻的对质夫说:

“你成功了。你今天大成功,你所教的几班,都来要求加钟点了。”

质夫心里虽然非常喜欢,但是面上却只装着一种漠不相关的样子。倪教务长到了这时候,也没有什么隐瞒了,便把学校里的内情全讲了出来。

“我们学校里,因为陆校长今年夏天同军阀李星狼麦连邑打了一架,并反对违法议员和驱逐李麦的走狗韩省长的原因,没有一天不被军阀所仇视。现在李麦和那些议员出了三千元钱,买收了几个学生,想在学校里捣乱。所以你没有到的几天,我们是一夕数惊,在这里防备的。今年下半年新聘了几个先生,又是招怪,都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所以要是你再受他们学生的攻击,那我们在教课上就站不住了。一个学校中,若聘的教员,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教课上不能铜墙铁壁的站住,风潮起来的时候,那你还有什么法子?现在好了,你总站得住了,我也大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底下又用了一句日本话),你成功了呀!”

质夫听了这些话,因为不晓得这A省的情形,所以也不十分明了,但是倪教务长对质夫是很满足的一件事情,质夫明明在他的言语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从此质夫当初所怀着的那一种对学生对教务长的恐惧心,便一天一天的减少下去了。

学校内外浮荡着的暗云,一层一层的紧迫起来。本来是神经质的倪教务长和态度从容的陆校长常常在那里作密谈。质夫因为不谙那学校的情形,所以也没有什么惧怕,尽在那里干他自家一个人的事。

初到学校后二三天的紧张的精神,渐渐的弛缓下去的时候,质夫的许久不抬头的性欲,又露起头角来了。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吴迟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下去。于是代此而兴,支配他的全体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个方向一起作用来。一种是纯一的爱情,集中在他的一个年轻的学生身上。一种是间断偶发的冲动。这种冲动发作的时候,他竟完全成了无理性的野兽,非耍到城里街上,和学校附近的乡间的贫民窟里去乱跑乱跳走一次,偷看几个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冲动压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这冲动发作的时候,倪教务长不声不响的走进他的房里来忠告他说:

“质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们得着了一个消息,说是几个被李麦买取了的学生,预备今晚起事,我们教职员还是住在一处,不要出去的好。”

质夫在房里电灯下坐着,守了一个钟头,觉得苦极了。他对学校的风潮,还未曾经验过,所以并没有什么害怕,并且因为他到这学校不久,缠绕在这学校周围的空气,不能明白,所以更无危惧的心思。他听了倪教务长的话之后,只觉得有一种看热闹的好奇心起来,并没有别的观念。同西洋小孩在圣诞节的晚上盼望圣诞老人到来的样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这捣乱事件快些出现。等了一个钟头,学校里仍没有什么动静,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冲动的发作压倒了。他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又坐了一忽,又站起来走了几圈,觉得他的兽性,终究压不下去。换了一套中国衣服,他便悄悄的从大门走了出去。浓蓝的天影里,有几颗游星,在那里开闭。学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亏这一条路是沿着城墙沟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墙的轮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还当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标。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几脚,踏了几次空,走到北门城门外的时候,忽然想起城门是快要闭了。若或进城去,他在城里又无熟人,又没有法子弄得到一张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决的。所以在城门外迟疑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脚,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条乡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处狭的街上了。他以为这样的城外市镇里,必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最下流的妇人住着,他的冲动的目的物,正是这一流妇人。但是他在黄昏的小市上,跑来跑去跑了许多时候,终究寻不出一个妇人来。有时候虽有一二个蓬头的女子走过,却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会,又穿到漆黑的侧巷里去走了一会,终究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在一条无人通过的漆黑的侧巷里站着,他仰起头来看看幽远的天空,便轻轻的叹着说:

“我在外国苦了这许多年数,如今到中国来还要吃这样的苦。唉!我何苦呢,可怜我一生还未曾得着女人的爱惜过。啊,恋爱呀,你若可以学识来换的,我情愿将我所有的知识,完全交出来,与你换一个有血有泪的拥抱。啊。恋爱呀,我恨你是不能糊涂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资格地位名誉来换的。我要灭这一层烦恼,我只有自杀……”

讲到了这里,他的面上忽然滚下了两粒粗泪来。他觉得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就又同饿犬似的走上街来了。垂头丧气的正想回到校里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家小小的卖香烟洋货的店里,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黄的电灯下,对了账簿算盘在那里结账。他远远的站在街上看了一忽,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次,便不声不响的踱进了店去。那女人见他进去,就丢下了账目来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

先买了几封香烟,他便对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这时候的眼光看来,这女人的容貌却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不过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还时髦,所以觉得有些动人的地方。他如饿犬似的贪看了一二分钟,便问她说:

“你有针卖没有?”

“是缝衣服的针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个用熟的针,最好请你卖一个新针给我之后,将拿新针与你用熟的针交换一下。”

那妇人便笑着回答说:

“你是拿去煮在药里的么?”

他便含糊的答应说:

“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们乡下的仙方里,老有这些顽意儿的。”

“不错不错,这针倒还容易办得到,还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难办。”

“是什么呢?”

“是妇人们用的旧手帕,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又无朋友,所以这物事是怎么也求不到的,我已经决定不再去求了。”

“这样的也可以的么?”

一边说,一边那妇人从她的口袋里拿了一块洋布的旧手帕出来。质夫一见,觉得胸前就乱跳起来,便涨红了脸说:

“你若肯让给我,我情愿买一块顶好的手帕来和你换。”

“那请你拿去就对了,何必换呢。”

“谢谢,谢谢,真真是感激不尽了。”

质夫得了她的用旧的针和手帕,就跌来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上他的微红的脸来,那时候他觉得爽快极了。

回到了校内,他看看还是未曾熄灯。幽幽的回到房里,闩上了房门,他马上把骗来的那用旧的针和手帕从怀中取了出来。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把那两件宝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闻了一回香气。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里的那一面镜子,心里就马上想把现在的他的动作一一的照到镜子里去。取了镜子,把他自家的痴态看了一忽,他觉得这用旧的针子,还没有用得适当。呆呆的对镜子看了一二分钟。他就狠命的把针子向颊上刺了一针。本来为了兴奋的原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瑙珠似的血来。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面上又滚了一颗圆润的血珠出来。对着了镜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红的血迹,闻闻那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忽,电灯熄了,他因为怕他现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断,所以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的房里,还在那里贪尝那变态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时候,他才同从梦里头醒来的人一样,抱着了那针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寝。

清秋的好天气一天一天的连续过去,A地的自然景物,与质夫生起情感来了的学生对质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吃过晚饭之后,在学校近傍的菱湖公园里,与一群他所爱的青年学生,看看夕阳返照在残荷枝上的暮景,谈谈异国的流风遗韵,确是平生的一大快事。质夫觉得这一般智识欲很旺的青年,都成了他的亲爱的兄弟了。

有一天也是秋高气爽的晴朗的早晨,质夫与雀鸟同时起了床。盥洗之后,便含了一枝伽利克,缓缓的走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东天角上,太阳刚才起程,银红的天色渐渐的向西薄了下去,成了一种淡青的颜色。远近的泥田里,还有许多荷花的枯干同鱼栅似的立在那里。远远的山坡上,有几只白色的山羊同神话里的风景似的在那里吃枯草。他从学校近傍的山坡上,一直沿了一条向北的田塍细路走了过去,看看四周的田园清景,想想他目下所处的境遇,质夫觉得从前在东京的海岸酒楼上,对着了夕阳发的那些牢骚,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可以满足了,照目下的状态能够持续得一二十年,那我的精神,怕更要发达呢。”

穿过了一条红桥,在一个空亭里立了一会,他就走到公园中心的那条柳荫路上去。回到学校之后,他又接着了一封从上海来的信,说他著的一部小说集已经快出版了。

这一天午后他觉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课的时候竟多讲了十分钟,他看看学生的面色,也都好象是很满足的样子。正要下课堂的时候,他忽听见前面寄宿舍和事务室的中间的通路上,有一阵摇铃的声音和学生喧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下了课堂,拿了书本跑过去一看,只见一群学生围着了一个青脸的学生在那里吵闹。那青脸的学生,面上带着一味杀气。他的颊下的一条刀伤痕更形容得他的狞恶。一群围住他的学生都摩拳擦掌的要打他。质夫看了一会,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时候,看见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从包围在那里的学生丛中,辟开了一条路,挤到那被包围的青脸学生面前,不问皂白,把那学生一把拖了到教员的议事厅上去。一边质夫又看见他的同事的监学唐伯名温温和和的对一群激愤的学生说:

“你们不必动气,好好儿的回到自修室去罢,对于江杰的捣乱,我们自有办法在这里。”

一半学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学生跟在那青脸的学生后面叫着说: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脸的。受了李麦的金钱,你难道想卖同学么?”

质夫跟了这一群学生,跑到议事厅上,见他的同事都立在那里。同事中的最年长者,带着一副墨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许明先,见了那青脸的学生,就对他说:

“你是一个好好的人,家里又还可以,何苦要干这些事呢?开除你的是学校的规则,并不是校长。钱是用得完的,你们年轻的人还是名誉要紧。李麦能利用你来捣乱学校,也定能利用别人来杀你的,你何苦去干这些事呢?”

许明先还没有说完,门外站着的学生都叫着说:

“打!”

“李麦的走狗!”

“不要脸的,摇一摇铃三十块钱,你这买卖真好啊。”

“打打!”

许明先听了门外学生的叫唤,便出来对学生说:

“你们看我面上,不要打他,只要他能悔过就对了。”

许明先一边说一边就招那青脸的学生——名叫江杰——出来,对众谢罪。谢罪之后,许明先就护送他出门外,命令他以后不准再来,江杰就垂头丧气的走了。

江杰走后,质夫从学生和同事的口头听来,才知道这江杰本来也是校内的学生,因为闹事的缘故,在去年开除的。现在他得了李麦的钱,以要求复学为名,想来捣乱,与校内八九个得钱的学生约好,用摇铃作记号,预备一齐闹起来的。质夫听了心里反觉得好笑,以为象这样的闹事,便闹死也没有什么。

过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点钟的时候,质夫正在预备上课,忽然听见几个学生大声哄号起来。质夫出来一看,见议事厅上有八九个长大的学生,吃得酒醉醺醺头向了天,带着了笑容,在那里哄号。不过一二分钟,教职员全体和许多学生都向议事厅走来。那八九个学生中间的一个最长的人便高声的对众人说:

“我们几个人是来搬校长的行李的。他是一个过激党,我们不愿意受过激党的教育。”八九个中的一个矮小的人也对众人说:

“我们既然做了这事,就是不怕死的。若有人来拦阻我们,那要对他不起。”

说到这里,他在马褂袖里,拿了一把八寸长的刀出来。质夫看着门外站在那里的学生起初同蜂巢里的雄蜂一样,还有些喃喃呐呐的声音,后来看了那矮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静了下去。质夫心里有点不平,想出来讲几句话,但是被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对他说:

“事情到了这样,我与你站出去也压不下来了。我们都是外省人,何苦去与他们为难呢?他们本省的学生,尚且在那里旁观。”

那八九个学生一霎时就打到议事厅间壁的校长房里去,却好这时候校长还不在家,他们就把校长的铺盖捆好了。因为那一个拿刀的人在门口守着。所以另外的人一个人也不敢进到校长房里去拦阻他们。那八九个学生同做新戏似的笑了一声,最后跟着了那个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长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门去了。等他们走了之后,倪教务长和几个教员都指挥其余的学生,不要紊乱秩序,依旧去上课去。上了两个钟头课,吃午膳的时候,教职员全体主张停课一二天以观大势。午后质夫得了这闲空时间,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门外的大观亭去玩去了。

大观亭的前面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几个沙渚浮在那里。阳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几条反射的光线来。洲渚上的苇草,也有头白了的,也有作青黄色的,远远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样。后面有一方湖水,映着了青天,静静的躺在太阳的光里。沿着湖水有几处小山,有几处黄墙的寺院。看了这后面的风景,质夫忽然想起在洋画上看见过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来了。一个人逛到傍晚的时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学校里来。一进校门,遇着了几个从里面出来的学生,质夫觉得那几个学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象在那里哀怜他的样子。他胸里感着一种不快的情怀,觉得是回到了不该回的地方来了。

吃过了晚饭,他的同事都锁着了眉头,议论起那八九个学生搬校长铺盖时候的情形和解决的方法来。质夫脱离了这议论的团体,私下约了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太阳刚才下山,西天还有半天金赤的余霞留在那里。天盖的四周,也染了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种紫红的颜色来。天心里有大半规月亮白洋洋地挂着,还没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枝的脚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来了。质夫和亦安一边走一边谈,亦安把这次风潮的原因细细的讲给了质夫听:

“这一次风潮的历史,说起来也长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却伏在今年六月里,当李星狼麦连邑杀学生蒋可奇的时候。那时候陆校长讲的几句话是的确厉害的。因为议员和军阀杀了蒋可奇,所以学生联合会有澄清选举反对非法议员的举动。因为有了这举动,所以不得不驱逐李麦的走狗想来召集议员的省长韩士成。因这几次政治运动的结果,军阀和议员的怨恨,都结在陆校长一人的身上。这一次议员和军阀想趁新省长来的时候,再开始活动,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们的劲敌陆校长。我听见说这几个学生从议员处得了二百元钱一个人。其余守中立的学生,也有得着十元十五元的。他们军阀和议员,连警察厅都买通了的,我听见说,今天北门站岗的巡警一个人还得着二元贿赂呢。此外还有想夺这校长做的一派人,和同陆校长倪教务长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内,你说这风潮的原因复杂不复杂?”

穿过了公园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园中大路的时候,质夫邀亦安上东面水田里的纯阳阁里去。

夜阴一刻一刻的深了起来,月亮也渐渐的放起光来了。天空里从银红到紫蓝,从紫蓝到淡青的变了好几次颜色。他们进纯阳阁的时候,屋内已经漆黑了。从黑暗中摸上了楼。他们看见有一盏菜油灯点在上首的桌上。从这一粒微光中照出来的红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两壁的幡对之类,都带着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对质夫说:

“纯阳祖师的签是非常灵的,我们各人求一张罢。”

质夫同意了,得了一张三十八签中吉。

他们下楼,走到公园中间那条大路的时候,星月的光辉,已经把道旁的杨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闹事之后,学校里停了两天课。到了礼拜六的下午,教职员又开了一次大会,决定下礼拜一暂且开始上课一礼拜,若说官厅没有适当的处置,再行停课。正是这一天的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质夫刚在房里看他的从外国寄来的报,忽听见议事厅前后,又有哄号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跑出去一看,只见有五六个穿农夫衣服,相貌狞恶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个学生,在那里乱跳乱叫。当质夫跑近他们身边的时候,八九个人中最长的那学生就对质夫拱拱手说:

“对不起,对不起,请老师不要惊慌,我们此次来,不过是为搬教务长和监学的行李来的。”

质夫也着了急,问他们说:

“你们何必这样呢?”

“实在是对老师不起!”

那一个最长的学生还没有说完,质夫看见有一个农夫似的人跑到那学生身边说:

“先生,两个行李已经搬出去了,另外还有没有?”

那学生却回答说:

“没有了,你们去罢。”

这样的下了一个命令,他又回转来对质夫拱了一拱手说:

“我们实在也是出于不得已,只有请老师原谅原谅。”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

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们搬去的倪教务长和唐监学二人都不在校内。闹了这一场之后,校内同暴风过后的海上一样,反而静了下去。王亦安和质夫同几个同病相怜的教员,合在一处谈议此后的处置。质夫主张马上就把行李搬出校外,以后绝对的不再来了。王亦安光着眼睛对质夫说:

“不能不能,你和希圣怎么也不能现在搬出去。他们学生对希圣和你的感情最好。现在他们中立的多数学生,正在那里开会,决计留你们几个在校内,仍复继续替他们上课。并且有人在大门口守着,不准你们出去。”

中立的多数学生果真是象在那里开会似的,学校内弥漫着一种紧迫沉默的空气,同重病人的房里沉默着的空气一样。几个教职员大家合议的结果,议决方希圣和于质夫二人,于晚上十二点钟乘学生全睡着的时候出校,其余的人一律于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潇潇的下起雨来了。质夫回到房里,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电灯下连连续续的吸起烟来。等了好久,王亦安轻轻的来说:

“现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们两个人出去,希圣立在桂花树底下等你。”

他们三人轻轻的走到门口的时候,门房里忽然走出了一个学生来问说:

“三位老师难道要出去么?我是代表多数同学来求三位老师不要出去的。我们总不能使他们几个学生来破坏我们的学校,到了明朝,我们总要想个法子,要求省长来解决他们。”

讲到这里,那学生的眼睛已有一圈红了。王亦安对他作了一揖说:

“你要是爱我们的,请你放我们走罢,住在这里怕有危险。”

那学生忽然落了一颗眼泪,咬了一咬牙齿说:

“既然这样,请三位老师等一等,我去寻几位同学来陪三位老师进城,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那学生跑进去之后,他们三人马上叫门房开了门,在黑暗中冒着雨就走了。走了三五分钟,他们忽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在那里追逐,他们就放大了脚步赶快走来,同时后面的人却叫着说:

“我们不是坏人,请三位老师不要怕,我们是来陪老师们进城的。”

听了这话,他们的脚步便放小来。质夫回头来一看,见有四个学生拿了一盏洋油行灯,跟在他们的后面。其中有二个学生,却是质夫教的一班里的。

第二天的午后,从学校里搬出来的教职员全体,就上省长公署去见新到任的省长。那省长本来是质夫的胞兄的朋友,质夫与他亦曾在西湖上会过的。历任过交通司法总长的这省长,讲了许多安慰教职员的话之后,却作了一个“总有办法”的回答。

质夫和另外的几个教职员,自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便同丧家之犬一样,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为连续的下了几天雨,所以质夫只能蛰居在一家小客栈里,不能出去闲逛。他就把他自己与另外的几个同事的这几日的生活,比作了未决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对人说:

“文明进步了,目下教员都要蒙尘了。”

性欲比人一倍强盛的质夫,处了这样的逆境,当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瞒着了同住的几个同事,到娼家去进出起来了。

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约有一礼拜的光景。他恨省长不能速行解决闹事的学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就多喝了几杯酒。这兴奋剂一下喉,他的兽性又起作用来,就独自一个走上一位带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里去。那一位同事本来是质夫在A地短时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质夫上他家去,本来是有一种漠然的预感和希望怀着,坐谈了一会,他竟把他的本性显露了出来,那同事便用了英文对他说:

“你既然这样的无聊,我就带你上班子里逛去。”

穿过了几条街巷,从一条狭而又黑的巷口走进去的时候,质夫的胸前又跳跃起来,因为他虽在日本经过这种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国,却从没有进过这些地方。走到门前有一处卖香烟橘子的小铺和一排人力车停着的一家墙门口,他的同事便跑了进去。他在门口仰起头来一看,门楣上有一块白漆的马口铁写着鹿和班的三个红字,挂在那里,他迟了一步,也跟着他的同事进去了。

坐在门里两旁的几个奇形怪状的男人,看见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来,放大了喉咙叫着说:

“引路!荷珠姑娘房里。吴老爷来了!”

他的同事吴风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进了一间二丈来宽的房里坐下之后,便用了英文问他说:

“你要怎么样的姑娘?你且把条件讲给我听,我好替你介绍。”

质夫在一张红木椅上坐定后,便也用了英文对吴风世说:

“这是你情人的房么?陈设得好精致,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条件讲给我听罢,我好替你介绍。”

“我的条件讲出来你不要笑。”

“你且讲来罢。”

“我有三个条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纪大一点,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个老嫖客。”

讲到这里,吴风世的姑娘进房来了。她头上梳着辫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种婉转的风味。穿的是一件虾青大花的缎子夹衫,一条玄色素缎的短脚裤。一进房就对吴风世说:

“说什么鬼话,我们不懂的呀!”

“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来的,他是外国人,不懂中国话。”

质夫站起来对荷珠说:

“假的假的,吴老爷说的是谎,你想我若不懂中国话,怎么还要上这里来呢?”

荷珠笑着说:

“你究竟是不是中国人?”

“你难道还在疑信么?”

“你是中国人,你何以要穿外国衣服?”

“我因为没有钱做中国衣服。”

“做外国衣服难道不要钱的么?”

吴风世听了一忽,就叫荷珠说:

“荷珠,你给于老爷荐举一个姑娘罢。”

“于老爷喜欢怎么样的?碧玉好不好?春红?香云?海棠?”

吴风世听了海棠两字,就对质夫说:

“海棠好不好?”

质夫回答说:

“我又不曾见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呢?海棠与我提出的条件合不合?”

风世便大笑说:

“条件悉合,就是海棠罢。”

荷珠对她的假母说:

“去请海棠姑娘过来。”

假母去了一忽来回说:

“海棠姑娘在那里看戏,打发人去叫去了。”

从戏院到那鹿和班来回总有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中间,质夫觉得好象是被悬挂在空中的样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讲了些闲话,一个人觉得无聊,不知不觉,就把两只手抱起膝来。吴风世看了他这样子,就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说: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里是大忌的。因为这是闲空的象征。”

质夫听了,觉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问他说:

“另外还有什么礼节没有?请你全对我说了罢,免得被她们姑娘笑我。”

正说到这里,门帘开了,走进了一个年约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来。她的青灰色的额角广得很,但是又低得很,头发也不厚,所以一眼看来,觉得她的容貌同动物学上的原始猴类一样。一双鲁钝挂下的眼睛,和一张比较长狭的嘴,一见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蓝花缎的夹袄,上面罩着一件雪色大花缎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条雪灰的牡丹花缎的短脚裤。她一进来,荷珠就替她介绍说:

“对你的是这一位于老爷,他是新从外国回来的。”

质夫心里想,这一位大约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却正合我的三个条件,但是她何以会这样一点儿娇态都没有。海棠听了荷珠的话,也不做声,只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眼。荷珠问她今天晚上的戏好不好,她就显出了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今晚上的戏不好,但是新上台的小放牛却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没有看完。质夫听了她那慢慢的无娇态的话,心里觉得奇怪得很,以为她不象妓院里的姑娘。吴风世等她讲完了话之后,就叫她说:

“海棠!到你房里去罢,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气才行。”

质夫风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里去。质夫一进海棠的房,就看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几条皱纹,笑嘻嘻的迎了出来。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双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质夫感着一种可怕可恶的印象,她待质夫也很殷勤,但是质夫总觉得她是一个恶人。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讲了些无边无际的话,质夫和风世都出来了。一出那条狭巷,就是大街,那时候街上的店铺都已闭门,四围静寂得很,质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 City”两个字来,他就幽幽的对风世说:

“风世!我已经成了一个Living Corpse了。”

走到十字路口,质夫就和风世分了手。他们两个各听见各人的脚步声渐渐儿的低了下去,不多一忽,这入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气吞没下去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

原载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五日《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一期

怀 乡 病 者

当日光与夜阴接触的时候,在茫茫的荒野中间,头向着了混沌宽广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既不知道他自家是什么,又不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向什么地方去的,只觉得他的两脚不得不一步一步的放出去,——这就是于质夫目下的心理状态。

在半醒半觉的意识里,他只朦朦胧胧的知道世界从此就要黑暗下去了,这荒野的干燥的土地就要渐渐的变成带水的沼泽了,他的两脚的行动,就要一刻一刻的不自由起来了,但是他也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还是头朝着了幽暗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

质夫知道他若把精神振刷一下,放一声求救的呼声,或者也还可以从这目下的状态里逃出来,但是他既无这样的毅力,也无这样的心愿。

若仔细一点来讲一个譬喻,他的状态就是在一条面上好象静止的江水里浮着的一只小小的孤船。那孤船上也没有舵工,也没有风帆,尽是缓缓的随了江水面下的潮流在那里浮动的样子。

若再进一步来讲一句现在流行的话,他目下的心理状态,就同奥勃洛目夫的麻木状态一样。

在这样的消沉状态中的于质夫朝着了窗,看看白云来往的残春的碧落,听听樱花小片,无风飞坠的微声,觉得眼面前起了一层纱障,他的膝上,忽而积了两点水滴。他站起来想伸出手去把书架上的书拿一本出来翻阅,却又停住了。好象在做梦似的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他却听得隔壁的挂钟,当当的响了五下。举起头来一看,他才知道他自家仍旧是呆呆的坐在他寄寓的这间小楼上。

且慢且慢,那挂钟的确是响了五下么?或者是不错的,因为太阳已经沉在西面植物园的树枝下了。

在一天清和首夏的晚上,那钱塘江上的小县城,同欧洲中世纪各封建诸侯的城堡一样,带着了银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华影里。涌了半弓明月,浮着万叠银波,不声不响,在浓淡相间的两岸山中,往东流去的,是东汉逸民垂钓的地方。披了一层薄雾,半含半吐,好象华清池里试浴的宫人,在烟月中间浮动的,是宋季遗民痛哭的台榭。被这些前朝的遗迹包围住的这小县城的西北区里,有一对十四五岁的少年男女,沿了城河上石砌的长堤,慢慢的在柳荫底下闲步。大约已经是二更天气了,城里的人家都已沉在酣睡的中间,只有一座幽暗的古城,默默的好象在那里听他们俩的月下的痴谈。

那少年颊上浮起了两道红晕,呼吸里带着些薄酒的微醺,好象是在什么地方买了醉来的样子。女孩的腮边,虽则有一点桃红的血气,然而因为她那妩媚的长眉,和那高尖的鼻梁的缘故,终觉得有一层凄冷的阴影,投在她那同大理石似的脸上。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静了一会就好象是水里的双鱼,慢慢的在清莹透澈的月光里游泳。

这是质夫少年梦里的生涯,计算起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后来嫁了他的一位同学,质夫四年前回国的时候,在一天清静的秋天的午后,于故乡的市上,只看见了她一次,只看见了她的一个怀孕的侧身。

阴历九月二十午前三点钟,东方未白的时候,质夫身体一边发抖,一边在一盏乌灰灰的洋灯光影里,从被窝里起来穿他那半新不旧的棉袍。院子里有几声息索息索的落叶声传来,大约是棵海棠树在那里凋谢了。他的寝室后的厨房里有一个旗人的厨子和厨子的侄儿——便是他哥哥家里的车夫,——一声两声在那里谈话。在这深夜的静寂里,他觉得他们的话声很大,但是他却听不出什么话来。质夫出到院子里来一看,觉得这北方故都里的残夜的月明,也带着些亡国的哀调。因为这幽暗的天空里悬着的那下弦的半月,光线好象在空中冻住了。他吃了一碗炒饭,拿了笔墨,轻轻的开了门,坐了哥哥的车走出胡同口儿的时候,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此刻还醒着开了眼浮在王城的人海中间。在冷灰似的街灯里穿过了几条街巷,走上玉桥的时候,忽有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同梦中醒来的小孩的哭声似的,传到他的两只冰冷的耳朵里来。他朝转头来看看西南角上那同一块冰似的月亮,又仰起头来,看看那发喇叭声的城墙里的灯光,觉得一味惨伤的情怀,同冰水似的泼满了他的全身。

与一群摇头摆尾的先生进了东华门,在太和殿外的石砌明堂里候点名的时候,质夫又仰起头来看了一眼将明未明的青天,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心里好象受了千万委屈的样子,摇了一摇头,叹了一口气,忽然打了几个冷痉,质夫恨不得马上把手里提着的笔墨丢了,跑上外国去研究制造炸弹去。

这是数年前质夫在北京考留学生考试时候的景象。头场考完之后,新闻上忽报了一件奇事说:“留学生何必考呢?”“这一次应该考取的人,在未考之先早由部里指定了,可怜那些外省来考的人,还在那里梦做洋翰林洋学士呢!”

这又是几年前头的一幕悲喜剧的回忆。

质夫在楼上,糊糊涂涂断定了隔壁的挂钟,确是敲过五点之后,就慢慢的走下楼来,因为他的寓舍里是定在五点开晚饭的。

红花的小碗里盛了半碗饭,他觉得好象要吃不完的样子,但是却好一口气就吃下去了。吃完了这半碗饭,他也不想再添,所以就上楼去拿了一顶黄黑的软帽走出门外去。

门外是往植物园去的要路,顺了这一条路走下了斜坂,往右手一转便是植物园的正门。他走到植物园正门的一段路上,遇着了许多青年的男女,穿了花绿的衣裳,拖了柔白肥胖的脚,好象是游倦了似的,想趁着天还未黑的时候走回家去。这些青年男女的容貌不识究竟是美是丑?若他在半年前头遇着她们,是一定要看个仔细的,但是今天他却头也不愿意抬起来。他只记得路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好象对她同伴说:

“我真不喜欢他!”

走来走去走了一阵,质夫觉得有些倦了。这岛国的首都的夜景,觉得也有些萧条起来了。仰起头来看看两面的街灯,都是不能进去休息的地方,他不得已就仍旧寻了最近的路走回寓舍来。走到植物园门口的时候,有一块用红绿色写成的招牌,忽然从一盏一百烛的电灯光里,射进了他的眼帘。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脚,他就慢慢的走上了这家中国酒馆的楼。楼上一个客人也没有,叫定了一盘菜一壶酒,他就把两只手垫了头在桌上睡了几分钟。酒菜拿来之后,他仰起头来一看,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中国女孩。一个圆形的面貌,眉目也还清秀。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

“娥是上海。”

她一边替质夫斟酒,一边好象在那里讲什么话的样子。质夫口里好象在那里应答她,但是心里脑里却全不觉得。她讲完了话不再讲的时候,质夫反而被这无言的沉默惊了一下,所以就随便问她说:

“你喝酒么?”

她含了微笑,对质夫点了一点头,质夫就把他手里的酒杯给了她。质夫一杯一杯的不知替她斟了几杯酒,她忽然把杯子向桌上一丢,跳进了他的怀里,用了两手紧紧的抱住了质夫的颈项,她那小嘴尽咬上他的脸来。

“娥热得厉害,热得厉害。娥想回自家屋里去。”

她一边这样的说,一边把她上下的衣裳在那里解。质夫呆呆的看了几分钟,忽觉得他的右颊与她的左颊的中间有一条冰冷的眼泪流下来了。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她是醉了。他默默的替她把上下的衣裳扣好,把她安置在他坐的椅上之后,就走下楼来付账。走出这家菜馆的时候,他忽然想了一想:

“这女孩不晓究竟怎么的。”

在沉浊的夜气中间走了几步,他就把她忘记了;菜馆他也忘记了,今天的散步,他也忘记了,他连自家的身体都忘记了。他一个人只在黑暗中向前的慢慢走去,时间与空间的观念,世界上一切的存在,在他的脑里是完全消失了。

一九二二年四月初二日午前五时作于东京之酒楼

原载一九二六年四月十六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采 石 矶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杜甫

自小就神经过敏的黄仲则,到了二十三岁的现在,也改不过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来。他本来是一个负气殉情的人,每逢兴致激发的时候,不论讲得讲不得的话,都涨红了脸,放大了喉咙,抑留不住的直讲出来。听话的人,若对他的话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赞成他的意思的时候,他便要拼命的辩驳,讲到后来他那双黑晶晶的眼睛老会张得很大,好象会有火星飞出来的样子。这时候若有人出来说几句迎合他的话,那他必喜欢得要奋身高跳,那双黑而且大的眼睛里也必有两泓清水涌漾出来,再进一步,他的清瘦的颊上就会有感激的眼泪流下来了。

象这样的发泄一会之后,他总有三四天守着沉默,无论何人对他说话,他总是噤口不作回答的。在这沉默期间内,他也有一个人关上了房门,在那学使衙门东北边的寿春园西室里兀坐的时候,也有青了脸,一个人上清源门外的深云馆怀古台去独步的时候,也有跑到南门外姑熟溪边上的一家小酒馆去痛饮的时候。不过在这期间内他对人虽不说话,对自家却总是一个人老在幽幽的好象讲论什么似的。他一个人,在这中间,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有时或轻轻的吟诵着诗或文句,有时或对自家嘻笑嘻笑,有时或望着了天空而作叹惜,竟似忙得不得开交的样子。但是一见着人,他那双呆呆的大眼,举起来看你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同毫无感觉的木偶一样,人在这时候遇着他,总没有一个不被他骇退的。

学使朱笥河,虽则非常爱惜他,但因为事务烦忙的缘故,所以当他沉默忧郁的时候,也不能来为他解闷。当这时候,学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间,敢接近他,进到他房里去与他谈几句话的,只有一个他的同乡洪稚存。与他自小同学,又是同乡的洪稚存,很了解他的性格。见他与人论辩,愤激得不堪的时候,每肯出来为他说几句话,所以他对稚存比自家的弟兄还要敬爱。稚存知道他的脾气,当他沉默起头的一两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时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着的时候,稚存也只装成一副忧郁的样子,不过默默的对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待他沉默过了一两天,暗地里看他好象有几首诗做好,或者看他好象已经在市上酒肆里醉过了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间痛哭了一场之后,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里去,与他争诵些《离骚》或批评韩昌黎李太白的杂诗,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破了。

学使衙门里的同事们,背后虽在叫他作黄疯子,但当他的面,却个个怕他得很。一则因为他是学使朱公最钟爱的上客,二则也因为他习气太深,批评人家的文字,不顾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晓得顺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乱骂的缘故。

他跟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人而外,竟没有一个第三个人能同他讲得上半个钟头的话。凡与他见过一面的人,能了解他的,只说他恃才傲物,不可订交,不能了解他的,简直说他一点学问也没有,只仗着了朱公的威势爱发脾气。他的声誉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忧郁症反一年一年的深起来了。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长江南岸的太平府城里,已吹到了凉冷的北风,学使衙门西面园里的杨柳梧桐榆树等杂树,都带起鹅黄的淡色来。园角上荒草丛中,在秋月皎洁的晚上,凄凄唧唧的候虫的鸣声,也觉得渐渐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为月亮好得很,仲则竟犯了风露,在园里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树影下走来走去的走着,看看地上同严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触旧情,想到了他少年时候的一次悲惨的爱情上去。

“唉唉!但愿你能享受你家庭内的和乐!”

这样的叹了一声,远远的向东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现出了一个十六岁的伶俐的少女来。那时候仲则正在宜兴里读书,他同学的陈某龚某都比他有钱,但那少女的一双水盈盈的眼光,却只注视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过年的时候因为要回常州,将别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不晓是什么缘故,这一天她只是对他暗泣而不多说话。同她痴坐了半个钟头,他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条当时流行的淡黄绸的汗巾送给了他。这一回当临去的时候,却是他要哭了,两人又拥抱着痛哭了一场,把他的眼泪,都揩擦在那条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开的将晚时候,他才把那条汗巾收藏起来,同她别去。这一回别后,他和她就再没有谈话的机会了。他第二回重到宜兴的时候,他的少年悲哀,只成了几首律诗,流露在抄书的纸上: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唤起窗前尚宿醒,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惋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后三年,他在扬州城里看城隍会,看见一个少妇,同一年约三十左右,状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缓步。他的容貌绝似那宜兴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边的客寓里,又做成了四首感旧的杂诗。

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

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

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翦翦眸。

最忆频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

而今潘鬓渐成丝,记否羊车并载时;

挟弹何心惊共命,抚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风柳伤思曼,别样烟花恼牧之。

莫把弦弹昔昔,经秋憔悴为相思。

柘舞平康旧擅名,独将青眼到书生,

轻移锦被添晨卧,细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双鱼寄公子,当时一曲怨东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缓缓行。

非关惜别为怜才,几度红笺手自裁。

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逼方回。

多时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

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

他想想现在的心境,与当时一比,觉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阳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样,轰轰烈烈,刚在发育。因为当时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无穷的希望,在那里等他。

“到如今还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现在的这身世,他就不知不觉的悲伤起来了,这时候忽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到了园里。月光里的树影索索落落的颤动了一下,他也打了一个冷痉,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觉得毛细管都竦竖了起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于是他就稍微放大了声音把这两句诗吟了一遍,又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步,一则原想藉此以壮壮自家的胆,二则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这两句诗,凑成一首全诗。但是他的心思,乱得同水淹的蚁巢一样,想来想去怎么也凑不成上下的句子。园外的围墙衖里,打更的声音和灯笼的影子过去之后,月光更洁练得怕人了。好象是秋霜已经下来的样子,他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冷了起来。想想穷冬又快到了,他筐里只有几件大布的棉衣,过冬若要去买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两银子不可,并且家里他也许久不寄钱去了,依理而论,正也该寄几十两银子回去,为老母辈添置几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状态看来,叫他能到何处去弄得这许多银子?他一想到此,心里又添了一层烦闷。呆呆的对西斜的月亮看了一忽,他却顺口念出了几句诗来: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回环念了两遍之后,背后的园门里忽而走了一个人出来,轻轻的叫着说:

“好诗好诗,仲则!你到这时候还没有睡么?”

仲则倒骇了一跳,回转头来就问他说:

“稚存!你也还没有睡么?一直到现在在那里干什么?”

“竹君要我为他起两封信稿,我现在刚搁下笔哩!”

“我还有两句好诗,也念给你听罢,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诗是好诗,可惜太衰飒了。”

“我想把它们凑成两首律诗来,但是怎么也做不成功。”

“还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后,岂不是就没有兴致了么?”

“这话倒也不错,我就不做了吧。”

“仲则,明天有一位大考据家来了,你知道么?”

“谁呀?”

“戴东原。”

“我只闻诸葛的大名,却没有见过这一位小孔子,你听谁说他要来呀?”

“是北京纪老太史给竹君的信里说出的,竹君正预备着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并没有考据学,学术反而昌明,近来大名鼎鼎的考据学家很多,伪书却日见风行,我看那些考据学家都是盗名欺世的。他们今日讲诗学,明日弄训诂,再过几天,又要来谈治国平天下,九九归原,他们的目的,总不外乎一个翰林学士的衔头,我劝他们还是去参注酷吏传的好,将来束带立于朝,由礼部而吏部,或领理藩院,或拜内阁大学士的时候,倒好照样去做。”

“你又要发痴了,你不怕旁人说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么?”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却比他们的大言欺世,排斥异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苟贱的迎合世人。”

“仲则,你在哭么?”

“我在发气。”

“气什么?”

“气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未来的酷吏!”

“戴东原与你有什么仇?”

“戴东原与我虽然没有什么仇,但我是疾恶如仇的。”

“你病刚好,又愤激得这个样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则,我们为了这些无聊的人呕气也犯不着,我房里还有一瓶绍兴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与洪稚存两人,昨晚喝酒喝到鸡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阳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坛上的时候,他还未曾起来。

门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气。绀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飞过的鸟雀的影子,也带有些悲凉的秋意。仲则窗外的几株梧桐树叶,在这浩浩的白日里,虽然无风,也萧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阳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时候,仲则才醒,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撩开帐子,向窗上一望,他觉得晴光射目,竟感觉得有些眩晕。仍复放下了帐子,闭了眼睛,在被里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奋状态已经过去了,只有秋虫的鸣声,梧桐的疏影和云月的光辉,成了昨夜的记忆,还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脑里,又开了眼睛呆呆的对帐顶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忆少年时候的情绪想了出来。想到这里,他的创作欲已经抬头起来了。从被里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到书桌边上去。随便拿起了一张桌上的破纸和一枝墨笔,他就叉手写出了一首诗来:

络纬啼歇疏梧烟,露华一白凉无边,

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

谁人一声歌子夜,寻声宛转空台榭,

声长声短鸡续鸣,曙色冷光相激射。

仲则写完了最后的一句,把笔搁下,自己就摇头反复的吟诵了好几遍。呆着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笔来伏下身去,在诗的前面填了《秋夜》两字,作了诗题。他一边在用仆役拿来的面水洗面,一边眼睛还不能离开刚才写好的诗句,微微的仍在吟着。

他洗完了面,饭也不吃,便一个人走出了学使衙门,慢慢的只向南面的龙津门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阳光,不暖不热的洒满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街上。仲则在蓝苍的高天底下,出了龙津门,渡过姑熟溪,尽沿了细草黄沙的乡间的大道,在向着东南前进。道旁有几处小小的杂树林,也已现出了凋落的衰容,枝头未坠的病叶,都带了黄苍的浊色,尽在秋风里微颤。树梢上有几只乌鸦,好象在那里赞美天晴的样子,呀呀的叫了几声。仲则抬起头来一看,见那几只乌鸦,以树林作了中心,却在晴空里飞舞打圈,树下一块草地,颜色也有些微黄了。草地的周围,有许多纵横洁净的白田,因为稻已割尽,只留了点点的稻草根株,静静的在享受阳光。仲则向四面一看,就不知不觉的从官道上,走入了一条衰草丛生的田塍小路里去。走过了一块干净的白田,到了那树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树下坐下了。静静地听了一忽鸦噪的声音。他举头却见了前面的一带秋山,划在晴朗的天空中间。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样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动了登高望远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官道上来了。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过了一条小桥,在桥头树林里忽然发见了几家泥墙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只在太阳里躺着的白花犬,听见了仲则的脚步声,呜呜的叫了起来。半掩的一家草舍门口,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跑出来窥看他了。仲则因为将近山麓了,想问一声上谢公山是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对那跑出来的小孩问了一声。那小孩把小指头含在嘴里,好象怕羞似的一语也不答又跑了进去。白花犬因为仲则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厉害。过了一会,草舍门里又走出了一个头上包青布的老农妇来。仲则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问她说:

“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谢公山不是?”

老妇摇摇头说:

“前面的是龙山。”

“那么谢公山在哪里呢?”

“不知道,龙山左面的是青山,还有三里多路啦。”

“是青山么?那山上有坟墓没有?”

“坟墓怎么会没有!”

“是的,我问错了,我要问的,是李太白的坟。”

“噢噢,李太白的坟么?就在青山的半脚。”

仲则听了这话,喜欢得很,便告了谢,放轻脚步,从一条狭小的歧路折向东南的谢公山去。谢公山原来就是青山,乡下老妇只晓得李太白的坟,却不晓得青山一名谢公山,仲则一想,心里觉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她一下。他的很易激动的感情,几乎又要使他下泪了。他渐渐的前进,路也渐渐窄了起来,路两旁的杂树矮林,也一处一处的多起来了。又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走到青山脚下了。在细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见了两个砍柴的小孩,唱着山歌,挑了两肩短小的柴担,兜头在走下山来。他立住了脚,又恭恭敬敬的问说:

“小兄弟,你们可知道李太白的坟是在哪里的?”

两小孩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尽管在向前的冲来。仲则让在路旁,一面又放声发问了一次。他们因为尽在唱歌,没有注意到仲则;所以仲则第一次问的时候,他们简直不知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和他们兜头的走来,及走到了仲则的身边,看他好象在发问的样子,他们才歇了歌唱,忽面向仲则惊视了一眼。听了仲则的问话,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则的背后一指,好象求同意似的,回头来向后面的小孩看着说:

“李太白?是那一个坟吧?”

后面的小孩也争着以手指点说:

“是的,是那一个有一块白石头的坟。”

仲则回转了头,向他们指着的方向一看,看见几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边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块白石的低坟躺在那里。

“啊,这就是么?”

他的这叹声里,也有惊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听得出来。他走到了坟前,只看见了一个杂草生满的荒冢。并且背后的那两个小孩的歌声,也已渐渐的幽了下去,忽然听不见了,山间的沉默,马上就扩大了开来,包压在他的左右上下。他为这沉默一压,看看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这荒冢底下葬着的是一个他所心爱的薄命诗人,心里的一种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涌了起来。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觉的叫了一声,他的眼泪也同他的声音同时滚下来了。微风吹动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泪眼,好象看见李太白的坟墓在活起来的样子。他向坟的周围走了一圈,又回到墓门前来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围的山间透明的空气,想想诗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现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泪只是陆陆续续的流淌下来。看看太阳已经低了下去,坟前的草影长起来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来,洗面之后跑出衙门,一直还没有吃过食物的事情想了出来,这时候却一忽儿的觉得饥饿起来了。

他挨了饿,慢慢的朝着了斜阳走回来的时候,短促的秋日已经变成了苍茫的白夜。他一面赏玩着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尽在那里想诗。敲开了城门,在灯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学使衙门去的时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诗也想完成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

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

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学剑胸中奇,

陶镕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

当时有君无着处,即今遗躅犹相思。

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

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

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

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

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

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

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

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

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

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仲则走到学使衙门里,只见正厅上灯烛辉煌,好象是在那里张宴。他因为人已疲倦极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寿春园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饭来,在灯下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这时候稚存却青了脸,张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进他的房来了。

“仲则,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倦极了,我上李太白的坟前去了一次。”

“是谢公山么?”

“是的,你的样子何以这样的枯寂,没有一点儿生气?”

“唉,仲则,我们没有一点小名气的人,简直还是不出外面来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那大考据家的事情。”

“哦,原来是戴东原到了。”

“仲则,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议论。戴大家这一回出京来,拿了许多名人的荐状,本来是想到各处来弄几个钱的。今晚上竹君办酒替他接风,他在席上听了竹君夸奖你我的话,就冷笑了一脸说‘华而不实’。仲则,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这样卑鄙的文人,这样的只知排斥异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条命。”

“竹君对他这话,也不说什么么?”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经文字同异》,当然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了。并且在盛名的前头,那一个能不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变一个秦始皇,把这些卑鄙的伪儒,杀个干净。”

“伪儒另外还讲些什么?”

“他说你的诗他也见过,太少忠厚之气,并且典故用错的也着实不少。”

“混蛋,这样的胡说乱道,天下难道还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方?去去,我也去问他个明白。”

“仲则,且忍耐着吧,现在我们是闹他不赢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人,是好的,不错的。我们且待百年后的人来判断罢!”

“但我总觉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么样?”

“仲则,你有钱在身边么?”

“没有了。”

“我也没有了。没有川资,怎么回去呢?”

仲则的性格,本来是非常激烈的,对于戴东原的这辱骂自然是忍受不过去的,昨晚上和稚存两人默默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为没有路费,不能回去。当半夜过了,学使衙门里的人都睡着之后,仲则和稚存还是默默的背着了手在房里走来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灯下的仲则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视着地板的那双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颤着的愤激的身体,却终说不出话来,所以稚存举起头来对仲则偷看了好几眼,依旧把头低下去了。到了天将亮的时候,他们两人的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对仲则说:

“仲则,我们的真价,百年后总有知者,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戴东原不是史官,他能改变百年后的历史么?一时的胜利者未必是万世的胜利者,我们还该自重些。”

仲则听了这话,就举起他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他才对稚存说:

“稚存,我头痛得很。”

这样的讲了一句,仍复默默的俯了首,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又对稚存说: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体已经疲倦极了,回来又被那伪儒这样的辱骂一场,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为我复仇的呀!”

“你又要说这些话了,我们以后还是务其大者远者,不要在那些小节上消磨我们的志气吧!我现在觉得戴东原那样的人,并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稚存去后,仲则一个人还在房里俯了首走来走去的走了好久,后来他觉得实在是头痛不过了,才上床去睡。他从睡梦中哭醒来了好几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进他房去看他的时候,他身上发热,两颊绯红,尽在那里讲谵语。稚存到他床边伸手到他头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来问稚存说:

“京师诸名太史说我的诗怎么样?”

稚存含了眼泪勉强笑着说:

“他们都在称赞你,说你的才在渔洋之上。”

“在渔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这病状,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泪来。本想去通知学史朱笥河,但因为怕与戴东原遇见,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湿毛巾把他头脑凉了一凉,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钟,他又坐起来问稚存说:

“竹君,……竹君怎么不来?竹君怎么这几天没有到我房里来过?难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话了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谁愿意住在这里!”

稚存听了这话,也觉得这几天竹君对他们确有些疏远的样子,他心里虽则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愤,但对仲则却只能装着笑容说:

“竹君刚才来过,他见你睡着在这里,教我不要惊醒你来,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来过了么?你怎么不讲?你怎么不叫他把那大盗赶出去?”

稚存骗仲则睡着之后,自己也哭了一个爽快。夜阴侵入到仲则的房里来的时候,稚存也在仲则的床沿上睡着了。

岁月迁移了。乾隆三十七年的新春带了许多风霜雨雪到太平府城里来,一直到了正月尽头,天气方才晴朗。卧在学使衙门东北边寿春园西室的病夫黄仲则,也同阴暗的天气一样,到了正月尽头却一天一天的强健了起来。本来是清瘦的他,遭了这一场伤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怜。但稚存与他的友情,经了这一番患难,倒变得是一天浓厚似一天了。他们二人各对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来,每天晚上,各讲自家的抱负,总要讲到三更过后才肯入睡,两个灵魂,在这前后,差不多要化作成一个的样子。

二月以后,天气忽然变暖了。仲则的病体也眼见得强壮了起来。到二月半,仲则已能起来往浮邱山下的广福寺去烧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经了这一番大病,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总觉得自从去年戴东原来了一次之后,朱竹君对他的态度,不如从前的诚恳了。有一天日长的午后,他一个人在房里翻开旧作的诗稿来看,却又看见去年初见朱竹君学使时候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体诗。他想想当时一见如旧的知遇,与现在的无聊的状态一比,觉得人生事事,都无长局。拿起笔来他就又添写了四首律诗到诗稿上去。

抑情无计总飞扬,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拟凿坏因骨傲,吟还带索为愁长。

听猿讵止三声泪?绕指真成百炼钢。

自傲一呕休示客,恐将冰炭置人肠。

岁岁吹萧江上城,西园桃梗托浮生。

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

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

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鸢肩火色负轮囷,臣壮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劳薪。

但工饮啖犹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贫。

芳草满江容我采,此生端合付灵均。

似绮年华指一弹,世途惟觉醉乡宽。

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

出郭病躯愁直视,登高短发愧旁观。

升沉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

天上没有半点浮云,浓蓝的天色受了阳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层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长江,映着几点青螺,同逐梦似的流奔东去。长江腰际,青螺中一个最大的采石山前,太白楼开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间;山水,楼阁,和楼阁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痴的在那里点缀阳春的烟景;这是三月上巳的午后,正是安徽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楼大会宾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后,都来往着与会的高宾,或站在三台阁上,在数水平线上的来帆,或散在牛渚矶头,在寻前朝历史上的遗迹。从太平府到采石山,有二十里的官路。澄江门外的沙郊,平时不见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热闹得差不多路空不过五步的样子。八府的书生,正来当涂应试,听得学使朱公的雅兴,都想来看看朱公药笼里的人才。所以江山好处,蛾眉燃犀诸亭都为游人占领去了。

黄仲则当这青黄互竞的时候,也不改他常时的态度。本来是纤长清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余,穿了一件白夹春衫,立在人丛中间,好象是怕被风吹去的样子。清癯的颊上,两点红晕,大约是薄醉的风情。立在他右边的一个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里看对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乡同学的洪稚存。他们两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转回到太白楼的时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问他们说:

“你们的诗做好了没有?”

洪稚存含着了微笑摇头说:

“我是闭门觅句的陈无已。”

万事不肯让人的黄仲则,就抢着笑说:

“我却做好了。”

朱笥河看了他这一种少年好胜的形状,就笑着说:

“你若是做了这样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写出来吧。”

黄仲则本来是和朱笥河说说笑话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横轴摊开来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写了。他拿起笔来,往墨池里扫了几扫,就模模糊糊的写了下去: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

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气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不多几日,这一首太白楼会宴的名诗,就喧传在长江两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原载一九二三年三月一日《创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

茑 萝 行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着的我,表面上虽则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静,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够推想得出来?现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外面的马路上大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风,在那里助长青年男女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会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约有许多穿着时式花样的轻绸绣缎的恋爱者在那里对着苍空发愉乐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半角青天,何以总带着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这样薄寒轻暖的时候,当这样有作有为的年纪,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动力,何以会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样,一些儿也生长不出来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计算起来你的列车大约已经好过松江驿了,但你一个人抱了小孩在车窗里呆看陌上行人的景状,我好象在你旁边看守着的样子。可怜你一个弱女子,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你此刻呆坐在车里,大约在那里回忆我们两人同居的时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爱的女人,你不要在车中滴下眼泪来,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教我更向谁去发泄呢!啊啊,我的最爱的女人,你若知道我这一层隐衷,你就该饶恕我了。

唉,今天是旧历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节呀!大约各处的男女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车窗里见了火车路线两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妇,你能不怨我的么?你怨我也罢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办不到的,怎么也办不到的,你一边怨我,一边又必在原谅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这一种优美的灵心,教我如何能忍得过去呢!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日子,能有几日?我十七岁去国之后,一直的在无情的异国蛰住了八年。这八年中间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国来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八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父母主张的婚约的反抗呀!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八年之中,不该默默的无所表示的。

后来看到了我们乡间的风习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亲的含泪的规劝,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强应承了与你结婚。但当时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条件,想起来我在此刻还觉得心痛。我们也没有结婚的种种仪式,也没有证婚的媒人,也没有请亲朋来喝酒,也没有点一对蜡烛,放几声花炮。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枝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一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里颤动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旧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行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气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几天,总算过了几天安乐的日子;但无端又遇了你侄儿的暴行,淘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闲气,滴了许多拭不干净的眼泪,我与你在你侄儿闹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过了两三天我又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挨着病离开了我那空气沉浊的故乡。将行的前夜,你也不说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我从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的坐在灰黄的灯下。可怜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将要上船的时候止,终没有横到我床边上来睡一忽儿,也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来催我起身,说轮船已到鹿山脚下了。

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花草,和年轻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

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几次。但灵魂丧失了的那一群妩媚的游女,和她们的娇艳动人的假笑佯啼,终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虽回国了一次,但因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没有回到故乡来看你。在A地住了三个月,回到上海来过了旧历的除夕,我又回东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业论文,将我的放浪生活作了个结束,方才拖了许多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书旧籍回到了中国。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的眼前来,缚在我周围的运命的铁锁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紧起来了。

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无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象我这样的一个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个官费生的资格。虽则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没有食,买了食没有衣的状态,但究竟每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出息,调度得好也能勉强免于死亡。并且又可进了病院向家里勒索几个医药费,拿了书店的发票向哥哥乞取几块买书钱。所以在繁华的新兴国的首都里,我却过了几年放纵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经到了,学校里因为要收受后进的学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绿树阴森的图书馆里,作白昼的痴梦了。并且我们国家的金库,也受了几个磁石心肠的将军和大官的吮吸,把供养我们一班不会作乱的割势者的能力伤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维持生命的根据,那时候我的每月的进款已经没有了。以年纪讲起来,象我这样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会去奋斗,况且又在外国国立大学里卒业了的我,谁更有这样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亲,或狷洁自爱的哥哥,乞求养生的资料。我去年暑假里一到上海流寓了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来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现在索性对你讲明了罢,一则虽因为一天一天的捱过了几天,把回家的旅费用完了,其他我更有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啊,去年六月在灯火繁华的上海市外,在车马喧嚷的黄浦江边,我一边念着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里的

Come you home a hero

Or come not home at all,

The lads you leave will mind You

Till Ludlow tower shall fall,

几句清诗,一边呆呆的看着江中黝黑混浊的流水,曾经发了几多的叹声,滴了几多的眼泪。你若知道我那时候的绝望的情怀,我想你去年的那几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至于发给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英文的,这几句诗我顺便替你译出罢。

“汝当衣锦归,

否则永莫回,

令汝别后之儿童

望到拉德罗塔毁。”

平常责任心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隐忍持重的我,当留学的时候,也不曾著过一书,立过一说。天性胆怯,从小就害着自卑狂的我,在新闻杂志或稠人广众之中,从不敢自家吹一点小小的气焰。不在图书馆内,便在咖啡店里山水怀中过活的我,当那些现代的青年当作科场看的群众运动起来的时候,绝不曾去慷慨悲歌的演说一次,出点无意义的风头。赋性愚鲁,不善交游,不善钻营的我,平心讲起来,在生活竞争剧烈,到处有陷阱设伏的现在的中国社会里,当然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去年六月间,寻了几处职业失败之后,我心里想我自家若想逃出这恶浊的空气,想解决这生计困难的问题,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杀,我必须先弄几个钱来,痛饮饱吃一场,大醉之后,用了我的无用的武器,至少也要击杀一二个世间的人类——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一个恶。若他是和我一样或比我更苦的时候,我就算解决了他的困难,救了他的灵魂——然后从容就死。我因为有这一种想头,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着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脚,上黄浦江边去了好几次,仍复没有自杀。到了现在我可以老实的对你说了,我在那时候,我并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将如何的生活过去。我的八十五岁的祖母,和六十来岁的母亲,在我死后又当如何的种种问题,当然更不在我的脑里了。你读到这里,或者要骂我没有责任心,丢下了你,自家一个去走干净的路。但我想这责任不应该推给我负的,第一我们的国家社会,不能用我去作他们的工,使我有了气力能卖钱来养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现代的社会,就应该负这责任。即使退一步讲,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独立营生。便是你父母的坏处,所以你的父母也应该负这责任。第三我的母亲戚族,知道我没有养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劝我结婚,他们也应该负这责任。这不过是现在我写到这里想出来的话,当时原是没有想到的。

上海的T书局和我有些关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从这T书局编辑所出发的么?去年六月经理的T君看我可怜不过,却为我关说了几处,但那几处不是说我没有声望,就嫌我脾气太大,不善趋奉他们的旨意,不愿意用我。我当初把我身边的衣服金银器具一件一件的典当之后,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个多月,几个有职业的先辈,和在东京曾经受过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访问了。他们有的时候,也约我上菜馆去吃一次饭;有的时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作了一副忧郁的形容,且为我筹了许多没有实效的计划。我于这样的晚上,不是往黄浦江边去徘徊,便是一个人跑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时候,我一个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听听远远从那公园的跳舞室里飞过来的舞曲的琴音,老有放声痛哭的时候,幸亏在黄昏的时节,公园的四周没有人来往,所以我得尽情的哭泣;有时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园的草地上露宿过的。

阳历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来的信到我住的地方来。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没有他来找我的,T君一进我的门,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机会了。他在我用的一张破桌子前坐下之后,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对我讲了。他说:

“A地仍复想请你去教书,你愿不愿意去?”

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你和我已经住过半年,我的如何不愿意教书,教书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处不必说了。况且A地的这学校里又有许多黑暗的地方,有几个想做校长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象这样的地方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当时的苦况,大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为我那时候同在伦敦的屋顶下挨饿的Chatterton(查特顿,英国诗人。——编者注)一样,一边虽在那里吃苦,一边我写回来的家信上还写得娓娓有致,说什么地方也在请我,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虚荣心,有自尊心的呀!请你不要骂我作燔间乞食的齐人吧!唉,时运不济,你就是骂我,我也甘心受骂的。

我们结婚后,你给我的一个钻石戒指,我在东京的时候,替你押卖了,这是你当时已经知道的。我当T君将A地某校的聘书交给我的时候,身边值钱的衣服器具已经典当尽了。在东京学校的图书馆里,我记得读过一个德国薄命诗人Grabbe(格拉贝,德国戏剧家。——编者注)的传记。一病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职业去,同我一样贫穷的他的老母将一副祖传的银的食器交给了他,作他的求职的资斧。他到了孤冷的首都里,今日吃一个银匙,明日吃一把银刀,不上几日,就把他那副祖传的食器吃完了。我记得Heine(海涅,德国诗人。——编者注)还嘲笑过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穷状,可是比Grabbe更甚了;最后的一点值钱的物事,就是我在东京买来,预备送你的一个天赏堂制的银的装照相的架子,我在穷急的时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换几个钱用,但一次一次的难关都被我打破,我决心把这一点微物,总要安安全全的送到你的手里;殊不知到了最后,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书之后,仍不得不把它去押在当铺里,换成了几个旅费,走回家来探望年老的祖母母亲,探望怯弱可怜同绵羊一样的你。

去年六月,我于一天晴朗的午后,从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风景如画的钱塘江中跑回家来。过了灵桥里山等绿树连天的山峡,将近故乡县城的时候,我心里同时感着了一种可喜可怕的感觉。立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着春江第一楼前后的山景,我口里虽在微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二句唐诗,我的心里却在这样的默祷:

……天帝有灵,当使埠头一个我的认识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们知道才好,要不使他们知道我今天沦落了回来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里提了两只皮箧,在晴日的底下从乱杂的人丛中伏倒了头,同逃也似的走回家来。我一进门看见母亲还在偏间的膳室里喝酒。我想张起喉音来亲亲热热的叫一声母亲的,但一见了亲人,我就把回国以来受的社会的侮辱想了出来,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两只皮箧向凳上一抛,马上就匆匆的跑上楼上的你的房里来,好把我的没有丈夫气,到了伤心的时候就要流泪的坏习惯藏藏躲躲;谁知一进你的房,你却流了一脸的汗和眼泪,坐在床前呜咽地暗在啜泣。我动也不动的呆看了一忽,方提起了干燥的喉音,幽幽的问你为什么要哭。你听了我这句问话反哭得更加厉害,暗泣中间却带起几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来了。我又问你究竟为什么,你只是摇头不说。本来是伤心的我,又被你这样的引诱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头同你对哭起来。喝不上一碗热茶的工夫,楼下的母亲就大骂着说:

“……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说着这几句话,就要上楼去摆架子。……轮船埠头谁对你这小畜生讲了,在上海逛了一个多月,走将家来,一声也不叫,狠命的把皮箧在我面前一丢……这算是什么行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行为的呀!……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的。”

我听见了母亲的骂声,反而止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一句话,我觉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来。在炎热的那盛暑的时候,我却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脚都发了抖。啊啊,那时候若没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经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亲诀别了。若那时候我和我母亲吵闹一场,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着的,我为了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谢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从上海的回来,原是你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的。后来母亲的气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过去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到家之先,母亲因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来的原因,在那里发脾气骂你。啊啊,你为了我的缘故,害骂害说的事情大约总也不止这一次了。也难怪你当我告诉你说我将于几日内动身到A地去的时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顺的性质,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对于社会的虐待,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性质,却是一样。啊啊!反抗反抗,我对于社会何尝不晓得反抗,你对于加到你身上来的虐待也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力的我们,教我们从何处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疟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没有那一段肥突的脚肚,从脚后跟起,到脚弯膝止,完全是一条直线。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对你说我要上A地去的时候你就流眼泪的原因了。

我已经决定带你同往A地,将催A地的学校里速汇二百元旅费来的快信寄出之后,你我还不敢将这计划告诉母亲,怕母亲不赞成我们。到了旅费汇到的那天晚上,你还是疑惑不决的说:

“万一外边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那被威权压服了的神经,竟好象是希腊的巫女,能预知今天的劫运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剧,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竟不料就会种下一个烦恼的种子的。等我们同到了A地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平常的身体了。吃几口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头一个月我因为不知底细,曾经骂过你几次,到了三四个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重起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激刺,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来了。

第一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干燥无味,我天天去上课就同上刑具被拷问一样,胸中只感着一种压迫。

第二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有些忌刻我的恶劣分子,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

第三我平时原是挥霍惯了的,一想到辞了教授的职后,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间一样,尝那失业的苦味。况且现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来的儿女,万一再同那时候一样的失起业来,岂不要比曩时更苦。

我前面也已经提起过了,在社会上虽是一个懦弱的受难者的我,在家庭内却是一个凶恶的暴君。在社会上受的虐待,欺凌,侮辱,我都要一一回家来向你发泄的。可怜你自从去年十月以来,竟变了一只无罪的羔羊,日日在那里替社会赎罪,作了供我这无能的暴君的牺牲。我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不是说你做的菜不好吃,就骂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将来失业的时候的苦况,神经激动起来的时候每骂着说: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头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为什么人在这里作牛马的呀。要只有我一个人,我何处不可去,我何苦要在这死地方作苦工呢!只知道在家里坐食的你这行尸,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生存在这世上的呀?……”

你被我骂不过,就暗哭起来。我骂你一场之后,把胸中的悲愤发泄完了,大抵总立时痛责我自家,上前来爱抚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声气,细细的把我的发气的原因——社会对我的虐待——讲给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着不平,每又哀哀的为我痛哭,到后来,终究到了两人相持对泣而后已。象这样的情景,起初不过间几日一次的,到后来将放年假的时候,变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数次了。

唉唉,这悲剧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是为结婚错了的原因而起的,那这问题倒还容易解决;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我们的社会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这样的忧患中间,我与你的悲哀的继承者,竟生了下来,没有足月的这小生命,看来也是一个神经质的薄命的相儿。你看他那哭时的额上的一条青筋,不是神经质的证据么?饥饿的时候,你喂乳若迟一点,他老要哭个不止,象这样的性格,便是将来吃苦的基础。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这样的社会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时候,又何苦多此一举,生这一块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惭愧,我是解说不了的了。以后若有人动问,就请你答复罢。

悲剧的收场,是在一个月的前头。那时候你的神经已经昏乱了,大约已记不清楚,但我却牢牢记着的。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刚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

我自从辞去了教授职后,托哥哥在某银行里谋了一个位置。但不幸的时候,事运不巧,偏偏某银行为了政治上的问题,开不出来。我闲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后,便声声的骂你与刚出生的那小孩,说你与小孩是我的脚镣,我大约要为你们的缘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们回故乡去,你们却是不肯。那一晚我骂了一阵,已经是朦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间,我从帐子里看出来,好象见你在与小孩讲话。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宝睡了罢……不要讨爸爸的厌……不要讨……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讲了一阵,我好象看见你坐在洋灯影里揩眼吧,这是你的常态,我看得不耐烦了,所以就翻了一转身。面朝着了里床。我在背后觉得你在灯下哭了一忽,又站起来把我的帐子掀开了对我看了一回。我那时候只觉得好睡,所以没有同你讲话。以后我就睡着了。

我们街前的车夫,在我们门外乱打的时候,我才从被里跳了起来。我跌来碰去的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昏乱得不堪了。我只见你的披散的头发,结成了一块,围在你的项上。正是下弦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黄灰色的月光射在你的面上;你那本来是灰白的面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闭在那里,嘴唇还在微微的动着;你的湿透了的棉袄上,因为有几个扛你回来的车夫的黑影投射着,所以是一块黑一块青的。我把洋灯在地上一放,就抱着了你叫了几声,你的眼睛开了一开,马上就闭上了,眼角上却涌了两条眼泪出来。啊啊,我知道你那时候心里并不怨我的,我知道你并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泪,就能辨出你的心事来,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还怕什么?我还要维持什么体面?我就当了众人的面前哭出来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搬进了房。你床上睡着的小孩,听见了嘈杂的人声,也放大了喉咙啼泣了起来。大约是小孩的哭声传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张开眼来,含了许多眼泪对我看了一眼。我一边替你换湿衣裳,一边教你安睡,不要去管那小孩。却好间壁雇在那里的乳母,也听见了这杂噪声起了床,跑了过来;我知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教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过去。奶妈抱了小孩走过床上你的身边的时候,你又对她看了一眼。同时我却听见长江里的轮船放了一声开船的汽笛声。

在病院里看护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纯洁的日子。利己心很重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过。可怜你身体热到四十一度的时候,还要忽而从睡梦中坐起来问我:

“龙儿,怎么样了?”

“你要上银行去了么?”

我从A地动身的时候,本来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象这样的社会上,谅来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象我这样愚笨的人,也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家里,虽则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产,养养你,养养我,养养我们的龙儿的几颗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岁好活,以后还有几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若为一点毫无价值的浮名,几个不义的金钱,要把良心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脚板,那也何苦哩。这本来是我从A地同你和龙儿动身时候的决心。不是动身的前几晚,我同你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了么?我们两人不是把我们回家之后,预备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们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样子画得好好的么?我们将走的前几天不是到A地的可记念的地方,与你我有关的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长江轮船上的时候,这决心还是坚固得很的。

我这决心的动摇,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访问了一位初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也不说可,不说否,但只指着他的几位小孩说: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比你更多么?”

啊啊!好胜的心思,比人一倍强盛的我,到了这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水鸡似的逃回乡里去——这一出失意的还乡记,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来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着。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的不响,因为在这时候,你若说一句话,总难免不被我痛骂。这是我的老脾气,虽从你进病院之后直到那天还没有发过,但你那事件发生以前却是常发的。

象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约是看得我难受了,所以当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时候,你就对我说:

“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一个人住在上海罢。你但须送我上火车,我与龙儿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江去。”

本来今天晚上还有一处请我们夫妇吃饭的地方,但你因为怕我昨晚答应你将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变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边只觉得对你不起,一边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当你在那里捡东西的时候,眼睛里涌着两泓清泪,只是默默的讲不出话来。直到送你上车之后,在车座里坐了一忽,等车快开了,我才讲了一句:

“今天天气倒还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头朝向了那面的车窗,好象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样子,许久不回过头来。唉唉,你那时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许会同你马上就痛哭起来的。也许仍复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个人回去的。也许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许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终不回转头来,我也不再说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下车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忽,故意不对你的玻璃窗看。等车开的时候,我赶上了几步,却对你看了一眼,我见你的眼下左颊上有一条痕迹在那里发光。我眼见得车去远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个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车站来。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心里只觉得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见的样子,我心酸极了。啊啊!我这不祥之语,是多讲的。我在外边只希望你和龙儿的身体壮健,你和母亲的感情融洽。我是无论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请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心也不能下,我是在这里等你的信的。

一九二三年四月六日清明节午后

原载一九二三年五月一日《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

青 烟

寂静的夏夜的空气里闲坐着的我,脑中不知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看看这同绿水似的由蓝纱罩里透出来的电灯光,听听窗外从静安寺路上传过来的同倦了似的汽车鸣声,我觉得自家又回到了青年忧郁病时代去的样子,我的比女人还不值钱的眼泪,又映在我的颊上了。

抬头起来,我便能见得那催人老去的日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但是我的事业,我的境遇,我的将来,啊啊,吃尽了千辛万苦,自家以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开紧紧捏住的拳头来一看,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烟!

世俗所说的“成功”,于我原似浮云。无聊的时候偶尔写下来的几篇概念式的小说,虽则受人攻击,我心里倒也没有什么难过,物质上的困迫,只教我自家能咬紧牙齿,忍耐一下,也没有些微关系,但是自从我生出之后,直到如今二十余年的中间,我自家播的种,栽的花,哪里有一枝是鲜艳的?哪里一枝曾经结过果来?啊啊,若说人的生活可以涂抹了改作的时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决不愿意把它弄得同过去的二十年间的生活一样的!我从小若学作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间房屋造成了。无聊的时候,跑到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边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够轻减。我从小若学作裁缝,不消说现在定能把轻罗绣缎剪开来缝成好好的衫子了。无聊的时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缝纫的纤丽的衫裙,打开来一看,我的郁闷,也定能消杀下去。但是无一艺之长的我,从前还自家骗自家,老把古今中外文人所作成的杰作拿出来自慰,现在梦醒之后,看了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愧耐,所以目下连饮鸩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还有什么法子来填补这胸中的空虚呢?

有几个在有钱的人翼下寄生着的新闻记者说:

“你们的忧郁,全是做作,全是无病呻吟,是丑态!”

我只求能够真真的如他们所说,使我的忧郁是假作的,那么就是被他们骂得再厉害一点,或者竟把我所有的几本旧书和几块不知从何处来的每日买面包的钱,给了他们,也是愿意的。

有几个为前面那样的新闻记者作奴仆的人说:

“你们在发牢骚,你们因为没有人来使用你们,在发牢骚!”

我只求我所发的是牢骚,那么我就是连现在正打算点火吸的这枝Felucca,给了他们都可以,因为发牢骚的人,总有一点自负,但是现在觉得自家的精神肉体,委靡得同风的影子一样的我,还有一点什么可以自负呢?

有几个比较了解我性格的朋友说:

“你们所感得的是Toska,是现在中国人人都感得的。”

但是我若有这样的Myriad mind,我早成了Shakespeare了。

我的弟兄说:

“唉,可怜的你,正生在这个时候,正生在中国闹得这样的时候,难怪你每天只是郁郁的;跑上北又弄不好,跑上南又弄不好,你的忧郁是应该的,你早生十年也好,迟生十年也好……”

我无论在什么时候——就假使我正抱了一个肥白的裸体妇女,在酣饮的时候罢——听到这一句话,就会痛哭起来,但是你若再问一声,“你的忧郁的根源是在此了么?”我定要张大了泪眼,对你摇几摇头说:“不是,不是。”国家亡了有什么?亡国诗人Sienkiewicz,不是轰轰烈烈的做了一世人么?流寓在租界上的我的同胞不是个个都很安闲的么?国家亡了有什么?外国人来管理我们,不是更好么?陆剑南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两句好诗,不是因国亡了才做得出来的么?少年的血气干萎无遗的目下的我,哪里还有同从前那么的爱国热忱,我已经不是Chauvinist了。

窗外汽车声音渐渐的稀少下去了,苍茫六合的中间我只听见我的笔尖在纸上划字的声音。探头到窗外去一看,我只看见一弯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着几颗残星。我搁下了笔,在我这同火柴箱一样的房间里走了几步,只觉得一味凄凉寂寞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也不知道这忧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虽是刚过了端午节,但象这样暑热的深夜里,睡也睡不着的。我还是把电灯灭黑了,看窗外的景色罢!

窗外的空间只有错杂的屋脊和尖顶,受了几处瓦斯灯的远光,绝似电影的楼台,把它们的轮廓画在微茫的夜气里。四处都寂静了,我却听见微风吹动窗叶的声音,好象是大自然在那里幽幽叹气的样子。

远处又有汽车的喇叭声响了,这大约是西洋资本家的男女,从淫乐的裸体跳舞场回家去的凯歌罢。啊啊,年纪要轻,颜容要美,更要有钱。

我从窗口回到了坐位里,把电灯拈开对镜子看了几分钟,觉得这清瘦的容貌,终究不是食肉之相。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吸吸烟,倒可以把自家的思想统一起来,我擦了一枝火柴,把一枝Felucca点上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仍复把这口烟完全吐上了电灯的绿纱罩子。绿纱罩的周围,同夏天的深山雨后似的,起了一层淡紫的云雾。呆呆的对这层云雾凝视着,我的身子好象是缩小了投乘在这淡紫的云雾中间。这层轻淡的云雾,一飘一扬的荡了开去,我的身体便化而为二,一个缩小的身子在这层雾里飘荡,一个原身仍坐在电灯的绿光下远远的守望着那青烟里的我。

A Phantom

已经是薄暮的时候了。

天空的周围,承受着落日的余晖,四边有一圈银红的彩带,向天心一步步变成了明蓝的颜色,八分满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挂在东半边的空中。几刻钟过去了,本来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来。月光下流着一条曲折的大江,江的两岸有郁茂的树林,空旷的沙渚。夹在树林沙渚中间,各自离开一里二里,更有几处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边环抱着一群层叠的青山。当江流曲处,山岗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间,聚居了几百家人家,便是F县县治所在之地。与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的洒遍了这县城,江流,青山,树林,和离县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黄昏的影子,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了。平时非常寂静的这F县城里,今晚上却带着些跃动的生气,家家的灯火点得比平时格外的辉煌,街上来往的行人也比平时格外的嘈杂,今晚的月亮,几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涩起来了。这一天是旧历的五月初十,正是F县城里每年演戏行元帅会的日子。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当这黄昏时候,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足慢慢的进了F县城的东门,踏着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夹在长街上行人中间向西走来,他的青黄的脸上露着一副惶恐的形容,额上眼下已经有几条皱纹了。嘴边上乱生在那里的一丛芜杂的短胡,和身上穿着的一件龌龊的半旧竹布大衫,证明他是一个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双同死鱼似的眼睛,尽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象是怕人认识他的样子,也好象是在那里寻知己的人的样子。他今天早晨从H省城动身,一直走了九十里路,这时候才走到他廿年不见的故乡F城里。

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从一条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里走了进去。街上虽则热闹,但这条狭巷里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转了一个弯,走到一家大墙门的前头,他迟疑了一会,便走过去了。走过了两三步,他又回了转来。向门里偷眼一看,他看见正厅中间桌上有一盏洋灯点在那里。明亮的洋灯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张钟馗图和几副蜡笺的字对来。此外厅上空空寂寂,没有人影。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眼睛里放出了两道晶润的黑光,好象是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最后他走转来过这墙门口的时候,里面却走出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来。因为她走在他与洋灯的中间,所以他只看见她的蓬蓬的头发,映在洋灯的光线里。他急忙走过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墙门,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复走转来,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后。那女人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忽儿把头朝了转来。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对她一看就好象触了电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转来对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复向前的走去。他就赶上一步,轻轻的问那女人说:

“嫂嫂这一家是姓于的人家么?”

那女人听了这句问语,就停住了脚,回答他说:

“嗳!从前是姓于的,现在卖给了陆家了。”

在月光下他虽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脸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话声是很凄楚的,他的问语又轻了一段,带起颤声来了。

“那么于家搬上哪里去了呢?”

“大爷在北京,二爷在天津。”

“他们的老太太呢?”

“婆婆去年故了。”

“你是于家的嫂嫂么?”

“嗳!我是三房里的。”

“那么于家就是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能上天津去,现在在这里帮陆家烧饭。”

“噢噢!”

“你问于家干什么?”

“噢噢!谢谢……”

他最后的一句话讲得很幽,并且还没有讲完,就往后的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眼见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小了下去,同时又远远的听见了一声他的暗泣的声音,她的脸上也滚了两行眼泪出来。

月亮将要下山去了。

江边上除了几声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隔江岸上,有几家人家,和几处树林,静静的躺在同霜华似的月光里。树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梦如烟的浮在那里。此时F城的南门江边上,人家已经睡尽了。江边一带的房屋,都披了残月,倒影在流动的江波里。虽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会有一群从戏场里回来的人,破了静寂,走过这南门的江上。一个人朝着江面说:

“好冷吓,我的毛发都竦竖起来了,不要有溺死鬼在这里讨替身哩!”

第二个人说:

“溺死鬼不要来寻着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要养的哩!”

第三第四个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这一群人过去了之后,江边上仍复归还到一刻前的寂静状态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江边上的夜气,忽而变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颗颗放起光来,反映在江心里。这时候南门的江边上又闪出了一个瘦长的人影,慢慢的在离水不过一二尺的水际徘徊。因为这人影的行动很慢,所以它的出现,并不能破坏江边上的静寂的空气。但是几分钟后这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动了,江边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摇动了一下,好象似天空掉下来的样子。江波一圆一圆的阔大开来,映在江波里的星光也随而一摇一摇的动了几动。人身入水的声音和江上静夜里生出来的反响与江波的圆圈消灭的时候,灰色的江上仍复有死灭的寂静支配着,去天明的时候,正还远哩!

Epilogue

我呆呆的对着了电灯的绿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刚买的这一包烟卷差不多吸完了。远远的鸡鸣声和不知从何外来的汽笛声,断断续续的传到我的耳膜上来,我的脑筋就联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么?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么?

啊啊,这明蓝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听见了许多洗便桶的声音。这是一种象征,这是一种象征。我们中国的所谓黎明者,便是秽浊的手势戏的开场呀!

一九二三年旧历五月十日午前四时

原载一九二三年六月三十日《创造周报》第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