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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庐隐选集(三)

思潮

开着窗户,对着场圃,很暇豫的眺望;绿草刚刚萌芽,碧桃却含着无限的春意,对人微微笑着--轻盈而娇艳;花影射在横塘里,惹得鱼儿上下的征逐;清闲快乐,这么过一生,便北面封王也比不上这个好呵!在这波清气爽的境地,几个亲密的朋友,拉着手在这草地上散步,唱着甜美的歌儿,天上的安琪儿都要羡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这块滑润的石头歇着,听水声潺潺地流着,正是一种天然的音乐,这石头多少“玲珑透剔“呀!象是甚么地方也有这么一块?

哦!不错,三个卷着头发,露着雪白小腿,蓝眼睛白脸蛋韵小女孩,倚在那石头上,三四个游公园的男学生,拿着照像器给她们拍照,那个顶小的,忽然垂着眼皮,突着嘴叫道:“萧妈!我生气啦!“这个声音娇憨而清脆,惹得四围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张着嘴,眯着眼,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奇怪呵!他们真象上了机器似的,嘴里不住叫着“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着,不细看简直看不出缝来。

一个老头,一只手拿着一根拐杖;一只手摸着胡子:弯曲着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边张着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边眼泪却好象“断线真珠般“往下坠。

忽然大家都寂静了,许许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个天真烂熳的孩子身上;她们也很知道照像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着头,碧蓝的三对小眼,也都聚精会神,对着像架那边望着,现在已是准备好了,一个男学生笑着对她们说:“别动呵!要照啦!“忽然顶小的那个,眼睛一转,不知想起甚么?赶紧转过头来,对着她那个看妈嚷道:“你瞧,你瞧,那边一只小狗狗;一只狗狗,“说着小手不由得举起来往远处--一只西洋狮子狗伏的地方指着;跟着小腿也不觉得抬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前迈,渐渐迈得更快,竞跑着追起那个小狗来了。

许多经过她们旁边的游人,都站住看她们起初人们都怔怔地望着她--追小狗的女孩子;灵魂都被她那活泼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静和幽秘是这时候的空气;忽然一回头,见那两个稍大的女孩子,仍旧很稳静的站在那里,预备和希望照一张很整齐的相;这才提醒了大家,一阵哈哈的笑声,立刻破了空气的寂静。

她追着小狗,跑得累了,细弱的娇喘,涨得柔嫩的面皮,红艳直象浇着露水,新开的紫玫瑰花。额上的头发,也散了下来,覆在脸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众人一眼,又衡衡跳跳地跑开了;跑到萧妈面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着戴在头上,憨皮的样子和稚琴简直差不多;当天热的时候,在大马路上不是时常看见稚琴戴着那顶白蓬布帽子摇摇摆摆的走过吗?得意而且活泼的神情,时时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公司门口那架大镜子,当她走过这里的时候,必要照一回。照镜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从前新世界里放着八架镜子,每一架镜子,把人照成一个样子,八架镜子就把人照成八个样子,德福她长得极胖--在学堂里验起身体来,她的体重总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她可是极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见一个个来逛的太太小姐们,都很细挑,竞惹起她的怀疑心来:“我果比她们胖吗?“这个念头老在她心里起伏,恰好她走到这架镜子面前--一个照人细长的镜子里,立刻露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她,这一喜欢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觉自言自语的道:“人家都说我胖,块头大不好看,他们真是没眼睛呢?绍玉她在我们一堆算是顶小顶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镜子有准啊!“

胖子顶怕人说胖,可是爱睡觉,就足以作胖子吲寺征呢,姚先生他也是一个胖子,脂肪真多呵,五脏都被脂肪蒙住了,脑子也胶住啦,所以顶喜欢睡觉,无论坐在车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钟,就可睡着;站在门槛上,或柱旁边,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阶上,看人家行结婚礼,嘴里还衔着一枝吕宋烟,忽然烟卷从他嘴里掉了下来;跟着“了不得,快着,快着“一阵的乱叫,大家都吓住了,抬头往对面一看,原来是他又睡觉了,险些儿摔下来,幸亏旁边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头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顿饱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难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断了吗?血流了一地,象一道小红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干了!人真可怜呵!作了难民更可怜,对了他们“泣饥号寒“的同类,谁有良心能不为他们叫屈呢?我们当然要帮助他们,使他们得到平安;他们又何尝不希望人家拯救他们?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有心的又没力,有力的又没心!他们就是把一只耕地的肥牛牵出来卖,这个牛也不受他们的支配呢!无论卖给谁,它都要用它那个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拚命呢!必得等到王大来了,用一种甚么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没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呵!

人家说王大知道牛脾气,所以他能降伏牛,这些难民他不知道牛脾气,又怎么会降伏牛,以至于要牛救济他们呢?乡下人真不懂事呵!那个马惊了,赵老婆子不知道躲进屋里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里;螃蟹本是“横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济人?赵老婆的脚,竟被它那两把大翦子夹得出了血,只得不顾命的从桶里窜了出来;一个不小心,木桶倒了,养螃蟹的腥水,浇了她一身,直象一个雨淋的水鸡,象刺猬般的缩作一团;怎么不可笑呢!

公园的小孩,胖子都赶不上这个有趣,哈哈!我不禁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经病吗?“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面的看看,除了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着壁上的钟闪闪放光--似乎是新鲜的以外;其余的布置没改平日分毫的样子。刚才所涌现我眼前的东西,原来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个傻老太太也只是从前的印象--现在的思潮呵!

前尘

春天的早晨,馏盒含笑,悄对着醉意十分的朝旭。伊正推窗凝立,回味夜来的梦境:山崖叠嶂耸翠的回影,分明在碧波里轻漾,激壮的松涛,正与澎湃的海浪,遥相应和。依稀是夕阳晚照中的千佛山景,还有一声两声磐钹的余响,又象是灵隐深处的佛音。

三间披茅附藤的低屋,几湾潺暂蜿蜒的溪流,拥护着伊和他,不解恋海的涯际,是人间,还是天上,只憬憧在半醉半痴的生活里,不觉已销磨了如许景光。

无限怅惘,压上眉杪,旧怨新愁,伊似不胜情,放下窗幔,怯生生的斜倚雕栏,忽见案头倩影成双;书架上的花篮,满栽着素嫩翠绿的文竹,叶梢时时迎风招展,水仙的清香,潜闯进伊的鼻观,蓦省悟,这一切都现着新鲜的欣悦,原来正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呵!

唉!绝不是梦境,也不是幻相,人间的事实,完全表现了,多么可以骄傲。伊的朋友,寄来《凯歌》新咏,伊含笑细读,真是味长意深;但瞬息百变的心潮,禁不得深念,凝神处,不提防万感衡集,往事层层,都接二连三的,涌上心来。无聊的来到书橱边,把两捆旧笺,郑重的从新细看。读到软语缠绵的地方,赢得伊低眉浅笑,若羞似喜。不幸遇到苦调哀音的过节,不忍终篇,悄悄地痛泪偷弹,这已是前尘影事,而耐味榆柑,正禁不起回想啊!

人间多少失意事,更有多少失意人;当他们楚囚对泣的时候,不绝口的咒诅人生,仿佛万种凄酸,都从有生而来:如果麻木无知,又悲喜何从,--伊也曾失望,也曾咒诅人生,但如今怎样?

收拾起旧恨新愁,

拈毫管,

谱心声,

低低弹出水般清调,

云般思流:

人间兴废莫问起,

消受眼底温柔。

无奈新奇的异感,依然可以使伊怅惘,可以使伊彷徨;当伊将要结婚之前,伊的朋友曾给伊一封信道:

想到你披轻绡;衣云罗,捧着红艳的玫瑰花,含情傍他而立;是何等的美妙,何等的称意;毕竟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二十余年美丽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为爱情的斧儿破坏了。不解人事的朋友--你--我们的交情收束了,更从头和某夫人订新交了。这个名称你觉得刺耳不?我不敢断定;但我如此的称呼你时,的确觉得十分不惯;而且又平添了多少不舒服的感想!噫我真怪僻!但情不自禁,似乎不如此写,总不能尽我之意,好朋友!你原谅我吧!

这是何等知心之谈,伊何能不回想从前的生活;甚至于留恋着从前的幽趣,竟放声痛哭了。

伊初次见阿翁,--当未结婚之前,只觉羞人答答地;除此外尚不曾感到别种异味,现在呢?记得阿翁对伊叮嘱道:“顿觉肩上平添多少重量,伊原是海角孤云,伊原是天边野鹤;从来顽憨,那解得问寒嘘暖,那惯到厨下调羹弄汤?闲时只爱读离骚,吟诗词,到现在,拈笔在手,写不成三行两语,陡想起锅里的鸡子,熟了没有?便忙忙放下笔,收拾起斯文的模样,到灶下作厨娘,这种新鲜滋味,伊每次尝到,只有自笑人事草草,谁也免不了哟!不傍涯际的孤舟,终至老死于不得着落的苦趣中,彷徨的哀音,可以赊不少人同情的眼泪,但紧系垂杨荫里的小羊,也不胜束缚之悲,只是人世间,无处不密张网罗,任你孙悟空跳脱的手段如何高,也难出如来佛的掌握。况伊只是人间的弱者,也曾为满窗的秋雨生悲,也曾因温和的春光含笑,久困于自然的调度下,纵使心游天阊,这多余的躯壳,又安得化成轻烟,蒸成大气,游于无极之混元中呢!“

记得朔风凛冽的燕京市中,不曾歇止的飞沙,不住的打在一间矮屋角上。伊和她含愁围坐炉旁,不是天气恼人,只怪心海浪多,波涌几次,觉得日光暗淡,生趣萧索。

伊手抚着温水袋,似憾似凄的叹道:“你的病体总不见好;都由心境於邑太过,人生行乐,何苦自戕若是?“她勉强苦笑道:“我比不得你,现在你是一帆风顺了,似我飘零,恐怕不是你得意人所能同日而语的;不过人生数十年的光阴,总有了结的一天,我只祝福你前途之花,如荼如火,无限的事业,从此发轫;至于我呵,等到你重来京华的时候,或者已经乘鹤回真!剩些余影残痕,供你凭吊罢了。“

伊听了这话,只怔怔的一言不发,仿佛她的话都变作尖利的细针将伊嫩弱的心花,戳成无数的创伤。不禁含泪,似哀求般说:“你对于我的态度,为什么忽然变了?你这些话分明是生疏我,我不解你从前待我好,现在冷淡我是为什么?虽然我晓得,我今后的环境,要和你不同了,但我的心依旧不曾忘你,唉!我自觉一向冷淡,谁晓得到头来却自陷惟深!“

唉!一番伤心的留别话,不时涌现于伊的心海之上,使她感到新的孤寂,尝受到异样的凄凉,伊相信事到结果,都只是煞风景的味道。伊向来是景慕着希望的隽永,而今不能了,在伊的努力上是得了胜利,可以傲视人间的失意者,但偶听到失意者的哀愤悲音,反觉得自己的胜利,是极可轻鄙的。

自从伊决定结婚的信息传出后,本来极相得忘形的朋友,忽然同伊生疏了。虽有不少虚意的庆祝话,只增加伊感到人间事情的伪诈。

她来信说:“唯望你最乐时期中,不要忘了孤零的我,便是朋友一场“。她来信说:“独念到侃侃登台,豪气四溢的良友,而今竟然盈盈花车中,未免耐人寻思,终不禁怅然了。往事何堪回首?“多感善思的伊,怎禁得起如许挑拨?在这香温情热的蜜月中,伊不时紧皱眉峰,当他外出的时候,伊冷清清地独坐案前,不可思议的怅恨,将伊紧紧捆住,如笼愁雾,如罩阴霾;虽处美满的环境里,心情终不能完全变换,沉迷的欣悦,只是刹那的异感,深镂骨髓的人生咒诅,不时现露苍凉的色彩。

这种出乎常情的心情,伊只想强忍,无奈悲绪如蒲苇般柔韧而绵长,怯弱的伊,终至于抗拒无力,伊近来极不愿给朋友们写信,当伊提起笔,心里便觉得无限辛酸,写起信来,便是满纸哀音,谁相信伊正在新婚陶醉的时期中?伊这种的现象,无形中击碎了他的心。

在一天的夜里,天空中,倒悬着明镜般的圆月,疏星欲敛还亮的,隐约于云幕的背后,伊悄然坐在沙发上,看他伏案作稿,满蓄爱意的快感使伊不禁微笑了。但当伊笑意才透到眉梢头,忽然又想到往事了。伊回忆到和他恋爱的经过。

最初若有若无的恋感,仿佛阴云里的阴阳电,忽接忽离,虽也发出闪目的奇光,但终是不可捉摸的,那时伊和他的心,都极易满足,总不想会面,也不想晤谈,只要每日接到一封信,这心里的郁结,便立刻洗荡干净,老实说,信的内容,以至于称呼,都没有什么特著的色彩,但这绝不妨碍伊和他相感相慰的效力。

而且他们都有怪僻,总不愿意分明的写出他们的命意,只隐隐约约写到六七分就止了。彼此以猜谜的态度,求心神上的慰安,在他们固然是知己知彼,失败的时候很少,但也免不了,有的时候猜错了,他们的心流便要因此滞住了,但既经疏通之后,交感又深一层。

在他们第一期的恋感中,彼此都仿佛是探险家,当摸不着边际的时候,彷徨于茫茫大海的里头,也曾生绝望的思想,但不可制止的恋流,总驱逐着他们,低低的叫道:“往前去!往前去!“这时他们只得再鼓勇气,擦干失望的泪痕,继续着努力了。

他们来往的书信,所说的多半是学问上的讨论,起初并不见得两方的见解绝对相同,但只要他以为对的,伊总不忍完全反对,他对伊也是一样的,他们学问的见解,日趋于同,心情上的了解也就深了,这种摸索着探险的生活,希望固可安慰他们的热情,而险阻种种,不住的指示他们人生的愁苦,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各据一端,而他们的目的地,全在那最高的红灯塔边。一个从东走,一个从西来,本来相离很远,经过多少奇兀的险浪、汹波,还有猛鲸硕头,他们便一天接近一天了。

天下绝没有如直线般的道路,他们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往往被困在悬崖的边上,下面海流荡荡,大有稍一反侧,便要深陷的危险,这时候伊几次想悬崖勒马,生出许多空中楼阁,聊慰凄苦的方法来,伊曾写信给他说:我不敢想人间的幸福;因为我是不幸者,但我不信上帝苛酷如是,便连我梦魂中的慰安,也剥夺了吗?

我记得悬泉飞瀑的底下,我曾经驻留过,那时正是夕阳满山,野花载道,莺燕互语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桥上,慢吟新诗,我倒骑牛背,吹笛遥应,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及至暮色苍茫,含笑而别,恬然各归,郑重叮咛,明日此时此地,莫或愆期,唉!这是何等超卓的美趣啊!我希望--唯一的希望,不知结果如何,你也有意成就我吗?

超越世间的美趣,如幽兰般,时时发出迷人的醉香,诱引他们不住的前进,不觉得疲弊,有时伊倦了,发出绝望的悲叹,他和泪濡墨恳切的写道:“唉!我已经灰冷的心为谁热了,啊!“这确实是使伊从颓唐中兴奋。

沉迷在恋海里面的众生,正似嗜酒的醉汉,当他浮白称快的时候,什么思想都被摈斥了。只有唯一的酒,是他的生命。不过等到清醒的时候,听见朋友们告诉他醉里的狂态,自己也不觉哑然失笑。至于因酒而病的人,醒后未尝不生悔心,不过无效得很不闻酒香,尚可暂时支持,一闻酒香,便立刻陶醉了。伊和他正是情海里的迷魂,正如醉汉的狂态。他们的眼泪只为他们迷狂而流,他们的笑口也只为他们的迷狂而开。

伊想到未认识他以前,从不曾发过悲郁的叹声,纵有时和同学们,争吵气愤至于哭了,这只是一阵的暴雨,立刻又分拨阴霾,闪烁着活泼的阳光了。自从认识他以后,伊才了解人间不可言说酌悲苦。伊记得有一次,正是初秋的明月夜,他和伊在公园里闲散,他忽然因美感的强激,而生出苍凉的哀思,微微叹了一声,伊悄悄地问道“你怎么了?...“他只摇头道:“没有什么。“这种的答话,在伊觉得他对自己太生疏了,情好到这种地步,还不能推心置腹。伊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真是天地间的孤零者了,往日所认为唯一可靠的他,结果终至于斯,作人有什么意义,镇日价奔波劳碌,莫非只为生活而生活吗?这种赘疣般的人生,收束了到干净呢!伊越思量越凄楚,这时他们正来到石狮蹲伏着的水池边,伊悲抑的倚在石狮的背上,含泪的双眸,凄对着当空的皎月,银光似的月影正笼罩着一畦云般的蓼花,水池里的游鱼,依稀听得见唼喋的微响,园里的游人,都群聚在茶肆酒馆前。这满含秋意的境地里,只有他们的双影,在他们好和无问的时候,到了这种萧瑟苍凉的地方,已不免有身世之感。况今夜他们各有各的心事:伊憾他不了解自己的衷怀,他伤伊误解自己的悲凑,他本想对伊剖白,无奈酸楚如梗,欲言还休。伊也未尝不思穷诘究竟,细思又觉无味。因此悄默相对,伊终久落下?

日来,伤感既深,求解脱的心,忽然如电光一闪,照见人生究竟,大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思,把痴恋之柔丝,用锋利的智慧刀,一齐割断,立刻离开那蹲伏的石狮子,很斩决的对他道:“我已倦了,先回去吧!“他这时的伤感绝不在伊之下,看了伊这种绝决的神气,更觉难堪,也一言不发的走了。伊孤孤零零出了园门,万种幽怨,和满心屈曲,缠搅得伊如腾云雾。昏沉中跳上人力车,两泪如断线珠子般,不住滚落襟前,那时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鱼鳞般的丝云,透出暗淡的月色,繁夥的众星,都似无力的微睁倦眼,向伊表示可怜的闪烁。

伊回到家里,家人已经都睡了。静悄悄地四境,更增加不少的凄凉,伊悄对银灯,拈起秃笔,在一张纸上,一壁乱涂,一壁垂泪,一张纸弄得墨泪模糊。直到壁上的钟敲了三点,伊才觉倦惰难支,到床上睡了,梦里兀自伤心不止。辗转终夜,第二天头晕目胀,起床不得,--伊本约今天早晨找他去,现在病了去不得,一半也因昨夜的芥蒂不愿去。在平日一定要叫人去通知,叫他不用等,或者叫他来,而现在伊总觉得自己的心事,他一点不知道,十分怨怒,明知道伊若不去,他一定要盼望,或者他也正伏枕饮泣;只是想要体谅他,又不胜怨他,结果这一天伊不曾去访他,也不派人通知他,放不下的心,和愤气的念头,缠搅着,唯有蒙起被来痛快的流泪。

到第二天的早晨,伊的病已稍好些,勉强起来,但寸心忐忑,去访他呢?又觉得自己太没气了,不去访他呢?又实在放心不下,伊草草收拾完,无聊闷坐在书案前,又怕家人看出破绽,只得拿了一本红楼梦,低头寻思,遮人耳目。

门前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差的拿进一封信来,正是他的笔迹,不由得心乱脉跳,急急拆开看道:今天你不来,料是怒我,我没有权力取得世界一切人的同情的谅解,并也没有权力取得你的同情与谅解了!我在世界真是一个无告的人了!随他难过去吧!随他伤心去吧!随他痛哭去吧!随他去吧!人家满不在乎这多一个不加多;少一个不见少的人,我又何苦必在乎这个,生也没有快乐;死也不见可惜;糟粕似的人生!我只怨自己的看不破,于人乎何尤!--明日能来也好,不来也好!--伊看了这封信,怨怒全消,只不胜可怜他委曲的悲伤,伊哭着咒骂自己,为什么前夜绝决如此,使他受苦,现在不晓得悲郁到什么地步,憔悴到怎般田地了,伊思着五衷若棼,急急将信收起,雇上车子去他,在路上心浪起伏,几次泪液承睫,但白天比不得夜里,终不好意思当真哭起来,只得强往肚里咽。及至来到他的屋子门,那又拚命的涌出来,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唉!果然他正在伏枕呜咽,伊真觉得羞愧和不忍,慢慢掀开他的被角,泪痕如线,披挂满脸,两目紧闭,藁淡欲绝,伊禁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呜咽痛哭,他见了伊,仿佛受委曲的小孩见了亲人更哭得伤心了。

人生有限的精神,经得起几许销磨?伊和他如醉如痴的生活,不只耽搁了好景光,而且颓唐了雄心壮志,在这种探索彼岸的历程中,已经是饱受艰辛,受苦恼,那更禁得起外界的刺激呵!

他们的朋友;有的很能了解他们的,但也有只以皮毛论人的,以为他们如此的沉迷,是不当的,于是造出许多谣言,毁谤他们,这种没有同情的刺激,也足使伊受深刻的创伤,记得有一次,伊在书案上,看见伊的朋友寄伊表妹的一封信,里头有几句话道:“你表姊近状到底怎样?她的谣言,已传到我们这里来了。人们固然是无情的,但她自己也要检点些才是。她的详状,望你告我何如?“

伊读了这一段隐约的话,神经上如受了重鼎的打激,纵然自己问心,没有愧对人天的事,但社会的舆论也足以使人或生或死呢?同学的彬如不是最好的例吗?她本来很被同学的优礼,只因前天报上登了一段毁谤她的文字,便立刻受同学们的冷眼,内情的真伪,谁也不晓得,但毁谤人的恶劣本能,无论谁都比较发达呢!彬如诚然是不幸了。安知自己不也依然不幸呢?伊越想越怕,终至于忏悔了。伊想伊所受的苦已经够了,真是惊弓之鸟,怎禁得起更听弹弓的响声呢!

唉!天地大得很呵!但伊此刻只觉得无处可以容身了。伊此时只想抛却他,自己躲避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孤岛上,每天吃些含咸味的海水,和鱼虾,毁誉都不来搅乱伊,到了夜里,垫着银光闪灼的细纱的褥子,枕着海水洗净的白石,盖着满缀星光的云被;那时节任伊引吭狂唱恋歌,也没人背后鄙夷了!便紧紧搂着他,以天为证,以海为媒,甜蜜的接吻,也没有人背后议论了!况且还有依依海面的沙鸥,时来存问,咳,那一件不是撇开人间的桎梏呵!

但不知道他是否一样心肠?唉!可怜!真愚钝呵!不是想抛弃他,怎么又牵扯上他呢?

纷乱的矛盾思流,不住在伊心海里循荡着,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光,伊才渐渐淡忘了。呵!最后伊给伊表妹的朋友写封信道:

读你致舍表妹信,知道你不忘故人,且弥深关怀,感激之心真难言喻。不过你所说的谣言,不知究.竞何指?至于我和他的交往,你早就洞悉详细,其间何尝有丝毫不坦白处?即使由友谊进而为恋爱,因恋爱而结婚,也是极平常的人事,世界上谁是太上,独能忘情?人间的我,自愧弗如。但世俗毁谤绝非深知如你的之所出,故敢披肝沥胆,一再陈辞,还望你代我洗涤,黑白倒置,庶得幸免。

伊这信寄去后,心态渐次恢复原状,只留些余痕,滋伊回忆。情海风波,无时或息,叠浪兼涌,接连不止,这时他和伊中间的薄膜,已经挑破了,但不幸的阴云,不提防又从半天里涌出,当伊和他发生爱恋以后,对于其他的朋友,都只泛泛论交,便是通信,也极谨慎,不过伊生性极洒脱,小节上往往脱略,许多男子以为伊有意于己,常常自束唯深,伊有时还一些不觉得,有一次伊的朋友,告诉伊说:“外面谣传,伊近来和某青年很有情感,不久当有订婚的消息,“伊听了这话,仿佛梦话,不禁好笑,但伊绝不放在心上,依然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早晨,伊尚在晓梦沉酣的时候,忽听见耳旁有人叫唤,睁眼细看,正是伊的表妹,对伊说快些起来,姓方的有电话。伊惺忪着两眼,披上衣服,到外面接电话,原来是姓方的约伊公园谈话,伊本待不去,无奈约者殷勤,辞却不得,忙忙收拾了到公园,方某已在门旁等待。伊无心无意的敷衍了几句,便来到荷花池边的山石上坐下,看一群雪毛的水鸭,张开黄金色的掌,在水面游泳。伊正当出神的时候,忽听方问伊道:“你这两天都作些什么事?“伊用滑稽的腔调答道:“吃了睡,睡了吃,人生的大事不过尔尔!“方道:“我到求此而不得呢?“伊说:“为什么?“方忽然叹道:“可恼的失眠病现在又患了。这两天心绪之不宁,真算利害了!唉!真是彷徨在茫漠的.人间,孤寂得太苦了,“伊似乎受了暗示;仿佛知道自己又作错了,心里由不得抖战,因努力镇定着,发出冷淡的声调道:“草草人生,什么不是作戏的态度,何必苦思焦虑,自陷苦趣呢?我向来只抱游戏人间的目的,对于谁都是一样的玩视,所以我倒不感到没有同伴的寂寞,而且老实说起来,有许多人表面看起来,很逼真引为同伴的,内心各有各的怀抱,到头来还是水乳不相容,白费苦心罢了。“

对方对于伊的话,完全了解;但也绝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只笑道:“好!游戏人间吧!我们到前面去坐坐。“他们来到前面茶座上,无聊似的默坐些时,喝了一杯茶就各自散了。

到家以后,他刚好来了,因问伊到什么地方去,伊因把到公园,和方的谈话全告诉了他。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停了好久,他才冷冷的道:“我想这种无聊的聚会,还是少些为妙,何苦陷人自苦呢?“伊故意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笨得很。实在不大明白。放心吧!“他禁不住笑了道:“我有什么不放心?“

在伊只是逢场作戏,无形中,不知害了多少人,但老实说,伊绝不曾存心害人;伊也绝不想到这便是自苦之原。

在那一年的夏天,白色的茶花,正开得茂盛,伊和他的一个朋友,同坐在紫藤架下,泥畦里横爬出许多螃蟹来,沙沙作响。伊伏在绿草地上,有意捉一只最小的,但终至失败了,只弄得满手是泥,伊自笑自己的顽憨,伊的朋友也笑道:“你仿佛只有六岁的小孩子,可是越显得天真可爱!“他说完含笑望着伊,伊不觉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又羞又惊的低着头,那种仓惶无措的神情,仿佛被困狼群的小羊,但他绝不放松这难得的机会,又继续着道:“我原是夤夜奔前程的孤舟,你就是那指示迷途的灯塔,只有你我才能免去覆没之忧,我求你不要拒绝我,“伊急得几乎要哭了颤声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爱了他吗?

我岂能更爱别人!“他迫切的说:“你说能爱他,为什么不能爱我?我们的地位不是一样吗?“伊摇头道:“地位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只爱他,好了!天不早了,我应当回去了。“他说:“天还早,等些时,我送你回去,““不!我自己晓得回去,请你不要送我!“伊说着等不得更听他的答言,急急往门口走,他似含怒般冷笑望着伊道:“走也好!但是我总是爱你呢!“

这种不同意的强爱,使伊感到粗暴的可鄙,无限的羞愤和委曲,当伊回到家里的时候,制不住落下泪来。但不解事的那朋友又派人送信来,伊当时恨极,不曾开封,使用火柴点着烧化了,独自沉想前途的可怕,、真憾人类的无良,自己的不幸。但这事又不好告诉他,伊忧郁着无法可遣,每天只有浪饮图醉,但愁结更深,伊憔悴了,削瘦了!而他这时侯,又远隔关山,告诉无人,那强求情爱的朋友,又每天来找伊,缠搅不休。这个消息渐渐被他知道了,便写信来问伊:究竟是什么意思?伊这时的委曲,更无以自解,想人间无处而不污浊,怯弱如伊,怎能抗拒,再一深念他若因此猜疑,岂不是更无生路了吗?伊深自恨,为什么要爱他,以至自陷苦海!

伊深知人类的嫉妒之可怕,若果那朋友因求爱不得,转而为恨,若只恨伊倒不要紧,不幸因伊而恨他,甚至于不利于他,不但闹出事来,说起不好听,抑且无以对他,便死也无以卸责呵!唉!可怜伊寸肠百回,伊想保全他,只得忍心割弃他了。因写信给他道:

唉!烧余的残灰,为什么使它重燃?那星星弱火--可怜的灼闪,--我固然不能不感激你,替我维持到现在,但是有什么意义?不祥如我,早已为造物所不容了,留着这一丝半丝的残喘,受酷苛的冷情!宰割感谢,你不住的鼓励我,向那万一有幸的道路努力,现在恐怕强支不能,终须辜负你了!

我没什么可说,只求你相信我是不祥的,早早割弃我,自奔你光辉灿烂的前程,发展你满腹的经纶,这不值回顾的儿女痴情,你割弃了吧!我求你割弃了吧!

我口内已决计北行,家居实在无聊。况且环境又非常恶劣,我也不愿仔细的说,你所问的话,我只有一句很简单的答复:为各方面干净,还是弃了我吧!我绝不忍因爱你而害你,若真相知,必能谅解这深藏的衷曲。

伊的信发了,正想预备行装,似悟似怨的心情,还在流未尽的余泪,忽然那朋友要自杀的消息传来了,其他的朋友,立刻都晓得这信息,逼着伊去敷衍那朋友,伊决绝道:“我不能去,若果他要死了,我偿命是了,你们须知道,不可言说的欺辱来凌迟我,不如饮枪弹还死得痛快呵!“伊第二天便北上了。伊北上以后,那朋友恰又认识了别的女子,渐渐将伊淡忘;灰冷的心又闪灼着一线的残光。--正是他北去访伊的时候。唉!波折的频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既往的前尘,虽然与韶光一齐消失了,而明显的印影,到如今兀自深刻伊的脑海。皎月正明,伊那里有心评赏,他的热爱正浓,伊的心何曾离去寒战。

这时伏案作稿的他,微有倦意,放下笔,打了一回呵欠;回视斜倚沙发的伊;面色愁惨:目光莹莹,他不禁诧异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说着已走近伊的身旁,轻轻吻着伊的柔发道:“现在作了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喜欢哭。“说着含笑的望着伊;伊只不理,爽性伏在沙发背痛哭了。他看了这种情形,知道伊的伤感,绝不是无因,不免要猜疑:他想道:“伊从前的悲愁,自然是可以原谅,但现在一切都算完满解决了,为什么依旧不改故态,再想到自己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痛苦,只以为达到目的,便一切好了,现在结婚还不到三天,唉!

未免没有意思呵!“他思量到这里,也由不得伤起心来。

在轻烟淡雾的湖滨,为什么要对伊表白心曲?若那时不说,彼此都不至陷溺如此深,唉!那夜的山影;那夜的波光,你还记得我们背人的私语吗?伊说:伊飘泊二十余年的生命,只要有了心的慰安,--有一个真心爱伊的人,伊使一切满足了,永远不再流一滴半滴的伤心泪了。

那时我不曾对你们——山影波光发誓吗?我从那一夜以后,不是真心爱伊吗?为什么伊的眼泪兀自的流,伊的悲调兀自的弹,莫非伊不相信我爱伊吗?上帝呵!我视为唯一的生路,只是伊的满足呵!伊只不住的弹出这般凄调,露出这般愁容唉!

伊这时已独自睡了,但沉幽的悲叹,兀自从被角微微透出,他更觉伤心,禁不住呜咽哭了。伊听见这种哭声,仿佛沙漠的旷野里,迷路者的悲呼,伊不觉心里不忍,因从床上下来,伏在他的怀里道:“你不要为我伤心,我实在对不住你!但我绝不是不满意你;不过是乐极悲生罢了。夜已深,去睡吧!“他叹道:“你若常常这样,我的命恐怕也不长了。“说着不禁又垂下泪来。

实在说伊为什么伤心,便是伊自己也说不来,或者是留恋旧的生趣,生出的嫩稚的悲感。或者是伊强烈的热望,永不息止奔疲的现状。伊觉得想望结婚的乐趣,实在要比结婚实现的高得多。伊最不惯的,便是学作大人,什么都要负相当的责任,煤油多少钱一桶?牛肉多少钱一片?如许琐碎的事情,伊向来不曾经心的,现在都要顾到了。

当伊站在炉边煮菜的时候,有时觉得很可以骄傲,以为从来不曾作过的事情,居然也能作了。有时又觉得烦厌,记得从前在自己家的时候,一天到晚,把书房的门关起,淘气的小侄女来敲门,伊总不许她进来。左边经,右边史,堆满桌上,看了这本,换那本,看到高兴的时候,提笔就大圈大点起来,心里什么都不关住,只有恣意作伊所爱作的事情。作到倦时,坐着车子,访朋友去。有时独自到影戏场看电影,或到大餐馆吃大餐,只是孤意独行,丝毫不受人家的牵掣,也从来没有人来牵掣伊,现在呢?不知不觉背上许多重担,那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呵!

昨夜有一个朋友,送给伊和他一个珍贵的赠品--美丽而活泼的小孩模型。他含笑对伊道:“你爱他吗?“伊起初含羞悄对,继又想起,从此担子一天重似一天了,什么服务社会?什么经济独立?不都要为了爱情的果而抛弃吗?记得伊的表兄--极刻薄的青年,对伊道:“女孩子何必读书?只要学学煮饭、保育婴儿就够了。“他们蔑视女子的心,压迫得伊痛哭过,现在自己到了危险的地步,能否争一口气,作一个合宜家庭,也合宜社会的人?况且伊的朋友曾经勉励伊道:--“吾友!努力你前途的事业!许多人都为爱情征服的。都不免溺于安乐,日陷于堕落的境地。朋友呵!你是人间的奋斗者。万望不要使我失望,使你含苞未放的红花萎落!“伊方寸的心,日来只酣战着,只忧愁那含苞未放的红花要萎落,况且醉迷的人生,禁不起深思,而思想的轮辙,又每喜走到寂灭的地方去。伊的新家,只有伊和他,他每天又为职业束身,一早晨就出去了,这长目无聊,更使伊静处深思。笔架上的新笔,已被伊写秃了。而麻般的思绪,越理越乱。别是一般新的滋味,说不出是喜是愁,数着壁上的时计,和着心头的脉浪,只是不胜幽秘的细响,织成倦鸟还林的逸音,但又不无索居怀旧之感,真是喜共愁没商量!他每说去去就来,伊顿觉得左右无依傍。睡梦中也感到寂寞的怅惘。

豪放的性情,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变了。独立苍茫的气概,不知何时悄悄地逃了。记得前年的春末夏初,伊和同学们东游的时候,那天正走到碧海之滨,滚滚的海浪,忽如青峰百尺,削壁千仞。直立海心,忽又象白莲朵朵,探璎荷叶之底,海啸狂吼,声如万马奔腾,那种雄壮的境地,而今都隐约于柔云软雾中了。伊何尝不是如此,伊的朋友也何尝不是如此?便是世界的人类,销磨的结果,也何尝不是如此?

伊少女的生活,现在收束了,新生命的稚蕊,正在茁长,如火如茶的红花,还不曾含苞,环境的陷人,又正如鱼投罗网,朋友呵!伊的红花几时可以开放?伊回味着朋友们的话,唉!真是笔尖上的墨浪,直管浓得欲滴,怎奈伊心头如梗,不能告诉你们,什么是伊前途的运命,只是不住留恋着前尘,思量着往事,伊不曾忘记已往的幽趣。伊不敢忘记今后的努力。这不紧要几叶的残迹,便是伊给朋友们的赠品,便是伊安慰朋友们的心音了。

月下的回忆

晚凉的时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们便乘兴登大连的南山,在南山之巅,可以看见大连全市。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看不见娇媚的夕阳影子了,登山的时候,眼前模糊;只隐约能辨人影;漱玉穿着高底皮鞋,几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巅,大连全市的电灯,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层层满布太空,淡如说是钻石缀成的大衣,披在淡装的素娥身上,漱玉说比得不确,不如说我们乘了云梯,到了清虚上界,下望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为逼真些。

他们两人的争论,无形中引动我们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举首问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声未竭,大家的心灵都被打动了,互相问道:“今天是阴历几时?有月亮吗?“有的说十五;有的说十七;有的说十六;漱玉高声道:“不用争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记本去!“子豪说:“既是十六,月光应当还是圆的,怎么这时候还没看见出来呢?“淡如说:“你看那两个山峰的中间一片红润,不是月亮将要出来的预兆吗?“我们集中目力,都望那边看去了,果见那红光越来越红,半边灼灼的天,象是着了火,我们静悄悄地望了些时,那月儿已露出一角来了;颜色和丹砂一般红,渐渐大了也渐渐淡了,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全个团团的月儿,已经高高站在南山之巅,下窥芸芸众生了,我们都拍着手,表示欢迎的意思;子豪说:“是我们多情欢迎明月?还是明月多情,见我们深夜来欢迎我们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大家议论的声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静,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鹧鸪也吓得飞起来了。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的乱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地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人心幕了。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支那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

“这是那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两个小学生在那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小的学生说“这是支那北京来的,你没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画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吗啡培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吗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吗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吗啡果子的大连公学校的卒业生呵!“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的诅咒,眼泪不竭的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个邪形鸠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象一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他们门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他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依样的作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唉!这不是吗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地月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远远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象怜她,又好象恼她;怜她无故受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我的灵魂受苦恼。

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蓬莱风景线

日本的风景,久为世界各国所注目,有东方公园的美誉;再加上我爱美景如生命,所以推已及人,边先把“蓬莱“的美景写出以供同好:

(一)西京西京风景清幽,环山绕水,共有四座青山--吉田山,睿山,大文字山,圆山。四山中睿山最高,我们登睿山之巅,可窥西京全市,而最称胜绝的是清水寺,琵琶湖。

清水寺在音羽山之巅,山上满植翠柏苍松;在万绿丛中,杂问几枝藤花,嫩紫之色,映日成彩,微风过处,松涛澎湃,花影袅娜。我独倚大悲阁的碧栏,近挹清香,远收绿黛,超然有世外感。庙宇之前,有滴漏,为香客顶礼时洗手之用。漏流甚急,其声潺潺,好象急雨沿屋沿而下。

琵琶湖是西京第一名胜。沿江共有八景。我们在五月七日的那一天泛棹湖中,时正微雨,阴云四合,满湖笼烟漫雾,一片苍茫,另有一种幽趣。后来雨稍住,雾稍散,青山隐约可辨。远望诸峰,白云冉冉,因风变化,奇形怪状,两眼为之迷离。

后来船到石山寺,我们便舍舟登岸,向寺直奔。此寺也在高山之巅,仿佛中国西湖之灵隐寺。中多独干老木,高齐庙阁。院中满植芭蕉,被急雨敲击,清碎如弄珠玉。

傍晚雨止雾收,斜阳残照,从白云隙中射出,照在湖面上,幻成紫的粉红的嫩黄的种种色彩。我们坐在船上,如观图画,不久斜阳沉人湖心,湖上立刻幂上一层黄幂,青山白云,都隐入黑幂中,但数点渔火独兀含情向人呢。

(二)日光日光乃日本景致最好的地方,日本人有名俗话说:“不到日光不算见物,“日光的身价可想而知了。

日光共有十六景,、其中杉并木,中禅寺湖,雾降泷,里见泷,中禅寺湖大尻桥几个地方更自然,更秀丽;不过最使我不能忘怀的还要算是华严三千尺的大瀑布了。

当日游华严,往还走了六十里路,辛苦是最辛苦,而有了这种深刻的印象,也就算值得。在华严泷的背后,还有一个白云泷,我们到了白云泷,看见急水如云,从半山中奔腾而下,已经叹为奇观;及至到了华严泷,只见三千尺的云梯,从上巅下垂,云梯之下,都是飞烟软雾,哪有一点看出是水。这种奇妙的大观,怎能不引诱人们忘记人间之乐呢?

(三)宫岛宫岛乃日本三景之一,所谓三景:是松岛(在北部)、天之桥及宫岛。我们于黄昏时泛舟海上,碧水渺渺,波光耀霞,斜阳余辉,映浪成花;沿海青山层叠,白云氤氲。在海上游荡些时,又登岸奔红叶谷。这时微风吹来,阵阵清香,夹路松杉峥嵘。渡过一小红桥,就看见红叶如锦,喷火红焰,真是妙境;便是武陵人到桃源,恐怕还要叹不及此呢!“蓬岛“称绝的三景,我只到了一处,未免是个憾事;不过在日本住了一个多月,游了八九个地方,无论到哪处,都没有感到飞沙扬尘满目苍凉的况味;就是坐在火车上,也是目不断青山的倩影,耳不绝松涛的幽韵,更有碧绿的麦陇,如荼的杜鹃,点缀田野,快目爽心,直使我赞不绝口。

其实中国的江南山,也何尝没有好风景,何值得我如是沉醉;但是“蓬莱“另有“蓬莱“之景,其潇洒风流,纤巧灵秀,不可与中国流丽中含端庄的西子湖同日而语。所以我虽赞许蓬莱之美,亦不敢抹煞西子湖之胜;燕瘦环肥,各有可以使人沉醉之处呢!

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这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呜,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罄,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伤的猛虎,奋力的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的悲哀。为我何爱惜这被若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我发狂似的奔回林丛,脱去身上血迹斑斑的征衣,我向群星忏悔,我向悲涛哭诉!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住了呜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呵!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夜的奇迹。

黝黑的夜幔轻轻的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色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迹!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吁!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扎挣,努力的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远是夜的奇迹!--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刻,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我自己郁怒的灵焰,抛这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魂!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阴霾满布的尘海。我将永远歌颂这夜的奇迹!

春的警钟

不知哪一夜,东风逃出它美丽的皇宫,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东风展开它的翅儿向人间轻轻扇动,圣洁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静的湖水唱出潺溅的恋歌!

不知哪一夜,花神离开了她庄严的宝座,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抱着冷凝枯萎的悲伤,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绫罗,将宇宙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她悄立万花丛中,赞叹这失而复得的青春!

不知哪一夜,司钟的女神,悄悄的来到人间!

那时人们正饮罢毒酒,沉醉于生之梦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响了春的警钟。这些迷惘的灵魂,都从梦里惊醒,呆立于尘海之心,--风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类却失去了青春!他们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们的血已积成TE澜,时时鼓起腥风吹向人间!

但是司钟的女神,仍不住声的敲响她的警钟,并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它有关丽的翅儿,善于逃遁,在你们踌躇的时候,它已逃去无踪!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世界受了这样的警告,人心撩乱到无法医治。

然而,不知哪一夜,东风已经逃回它美丽的皇宫。

不知哪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惨的人间!

不知哪一夜,司钟的女神,也不再敲响她的警钟!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运命,宇宙从此归复于萧杀沉闷!

秋声

我曾酣睡于芬芳的花心,周围环绕着旖旎的花魂,和美丽的梦影,我曾翱翔于星月之宫,我歌唱生命的神秘,那时候正是芳草如茵,人醉青春!

不知几何年月,我为游戏来到人间,我想在这里创造更美丽的梦境,更和谐的人生。谁知不幸,我走的是崎岖的路程,那里没有花没有树,只有墙颓瓦碎的古老禅林,一切法相,也只剩了剥蚀的残身!

我踯躅于憧憧的鬼影之中,眷怀着绮丽的旧梦,忽然吹来一阵歌声,嘹栗而凄清,它似一把神秘的钥匙,掘起我心深处的伤痛。

我如荒山的一颗陨星,从前是有着可贵的光耀,而今已消失无踪!

我如深秋里的一片枯叶,从前虽有着可爱的青葱,而今只飘零随风!

可怕的秋声!世间竞有幸福的人,他们正期望着你的来临,但,请你千万莫向寒窗悲吟,那里面正昏睡着被苦难压迫的病人,他的一切都埋没于华年的匆匆,而今是更荷着一切的悲愁,正奔赴那死的途程。这阵阵的悲吟怕要唤起他葬埋了的心魂,徘徊于哀伤的荒冢!

呵!秋声!你吹破青春的忧境,你唤醒长埋的心魂--这原是运命的播弄,我何敢怒你的残忍!

东京小品·咖啡店

橙黄色的火云包笼着繁闹的东京市,烈炎飞腾似的太阳,从早晨到黄昏,一直光顾着我住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经,仿佛是林丛里的飞茧,喜欢忧郁的青葱,怕那太厉害的太阳,只要太阳来统领了世界,我就变成了冬令的蛰虫,了无生气。这时只有烦躁疲弱无聊占据了我的全意识界;永不见如春波般的灵感荡漾,呵!压迫下的呻吟,不时打破木然的沉闷。有时勉强振作,拿一本小说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潜心读两行,但是看不到几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的合拢了。这样昏昏沉沉挨到黄昏,太阳似乎已经使尽了威风,渐渐的偃旗息鼓回去,海风也凑趣般吹了来,我的麻木的灵魂,陡然惊觉了,“呵!好一个苦闷的时间,好象换过了一个世纪!“在自叹自伤的声音里,我从地席上爬了起来,走到楼下自来水管前,把头脸用冷水冲洗以后,一层遮住心灵的云翳遂向苍茫的暮色飞去,眼前现出鲜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闭的云海也慢慢掀起波浪,于是过去的印象,和未来的幻影,便一种种的在心幕上开映起来。

忽然一阵非常刺耳的东洋音乐不住的送来耳边,使听神经起了一阵痉挛。唉!这是多么奇异的音调,不象幽谷里多灵韵的风声,不象丛林里清脆婉转的鸣鸟之声,也不象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声而只是为衣食而奋斗的劳苦挣扎之声。虽然有时声带颤动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觉停止了脚步,但这只是好奇,也许还含着些不自然的压迫,发出无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们同样的叹息。

这奇异的声音正是从我隔壁的咖啡店里一个粉面朱唇的女郎樱嘴里发出来的。--那所咖啡店是一座狭小的日本式楼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见一张红纸的广告贴在墙上,上面写着本咖啡店择日开张。从那天起,有时看见泥水匠人来洗刷门面,几个年青精壮的男人布置壁饰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开张了。当我才起来,推工玻璃窗向下看的时候,就见这所咖啡店的门口,两旁放着两张红白夹色纸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着一个满缀纸花的华丽的花圈,在门楣上斜插着一支姿势活泼鲜红色的枫树,没墙根列着几种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边临街的窗子垂着淡红色的窗帘,衬着那深咖啡色的墙,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鲜明艳丽。

在那两个花圈的下端,各缀着一张彩色的广告纸,上面除写着本店即日开张,欢迎主顾以外,还有一条写着“本店用女招待“字样,--我看到这里,不禁回想到西长安街一带的饭馆门口那些红绿纸写的雇用女招待的广告了。呵!原来东方的女儿都有招徕主顾的神通!

我正出神的想着,忽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不免寻声看去,只见街心有两个年青的日本男人,身上披着红红绿绿仿佛袈裟式的半臂,头上顶着象是凉伞似的一个圆东西,手里拿着铙钹,象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在街心连敲带唱,扭扭捏捏,怪样难描,原来这就是活动的广告。

他们虽然这样辛苦经营,然而从清晨到中午还不见一个顾客光临,门前除却他们自己作出热闹外,其余依然是冷清清的。黄昏到了,美丽的阳光斜映在咖啡店的墙上,淡红色的窗帘被晚凉的海风吹得飘了起来,隐约可见房里有三个年青的女人盘膝跪在地席上,对着一面大菱花镜,细细的擦脸,涂粉,画眉,点胭脂,然后袒开前胸,又厚厚的涂了一层白粉,远远看过去真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然而近看时就不免有石灰墙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个是梳着辫子的,比较最年轻也最漂亮,在打扮头脸之后,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里拴一条橙黄色白花的腰带,背上驼着一个包袱似的东西,然后款摆着柳条似的腰肢,慢慢下楼来,站在咖啡店的门口,向着来往的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没有经过多久,就进去两个穿和服木屐的男人。从此冷清清的咖啡店里骤然笙箫并奏,笑语杂作起来。有时那个穿藕荷色衣服的雏儿唱着时髦的爱情曲儿,灯红酒绿,直闹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双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简直分不开来,也顾不得看个水落石出。总而言之,想钱的钱到手,赏心的开了心,圆满因果,如是而巳,及应合十念一声“善哉!“好,何必神经过敏,发些牢骚。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点虽然停了,而阴云兀自密布太虚。夜晚时的西方的天,被东京市内的万家灯火照得起了一尺乌灰的绛红色。晚饭后,我们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这时地上的雨水还不曾干,我们各人都换上破旧的皮鞋,拿着雨伞,踏着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间有一座土地庙,平常时都是很清静的闭着山门,今夜却见庙门大开,门口挂着两盏大纸灯笼。上面写着几个蓝色的字--天主社--庙里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殿上搭起一个简单的戏台,有几个戴着假面具的穿着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象龟精鳖怪,有的象判官小鬼。大约有四五个人,忽坐忽立,指手画脚的在那里扮演,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始终不明白他们演的是什么戏文。看来看去,总感不到什么趣味,于是又到别处去随喜。在一间日本式的房子前,围着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设着个神龛,供奉的大约就是土地爷了。可是我找了许久,也没找见土地爷的法身,只有二个圆形铜制的牌子悬在中间,那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字,离得远,我也认不出是否写着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罢了。

在那佛龛前面正中的地方悬着一个幡旌似的东西,飘带低低下垂。,我们正在仔细揣摩赏鉴的时候,只见一个年纪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龛面前,将那幡旌似的飘带用力扯动,使那上面的铜铃发出零丁之声,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铜钱--不知是十钱的还是五钱的,只见他便向佛龛内一甩,顿时发出铿锵的声响,他合掌向神前三击之后,闭眼凝神,躬身膜拜,约过一分钟,又合掌连击三声,这才慢步离开神龛,心安意得的走去了。

自从这位老者走后,接二连三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一还有尚在娘怀抱里的婴孩也跟着母亲向神前祈祷求福,凡来顶礼的人都向佛龛中舍钱布施。还有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围裙,手中捧着一个木质的饭屉,满满装着白米,向神座前贡献。礼毕,那位道袍秃顶的执事僧将饭屉接过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满面欣慰的退出。我们看了这些善男信女礼佛的神气,不由得也满心紧张起来,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们的权威足以支配昏味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开路,见庙烧香,便无可获福无穷了。不然,自己劳苦得来的银钱柴米,怎么便肯轻轻易易双手奉给僧道享受呢?神秘的宇宙!不可解释的人心!我正在发呆思量的时候,不提防同来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声,出窍的魂灵儿这才复了原位。我便问道:“怎么?“建含笑道:“你在想什么?好象进了梦境,莫非神经病发作了吗?“我被他说得也好笑起来,便一同离开神龛到后面去观光。吓!那地方更是非常热闹,有许多倩装艳服,然而脚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里购买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还有几个西装的少女,脚上穿着长统丝袜和皮鞋,--据说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丛里挤来挤去,说不定是来参礼的,还是也和我们一样来看热闹的。

总之,这个小小的土地庙里,在这个时候是包罗万象的。不过倘使佛有眼睛,瞧见我满脸狐疑,_定要瞪我几眼吧。迷信--具有伟大的威权,尤其是当一个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时候,或者在心灵失却依据徘徊歧路的时候,神明便成为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时也曾经历过这种无归宿而想象归宿的滋味,然而这在我只象电光一瞥,不能坚持久远的。说到这里,使我想起童年的时候--我在北平一个教会学校读书。那一个秋天,正遇着耶稣教徒的复兴会,--期间是一来复,在这一来复中,每三次大祈祷,将平日所作亏心欺人的罪恶向耶稣基督忏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恶便从此洗涤尽净一哪怕你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只要能悔罪便可得救,虽然是苦了倒霉钉在十字架的耶稣,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来舍身救世的,这是耶稣的光荣,人们的福音。--这种无私的教理,当时很能打动我弱小的心弦,我觉得耶稣太伟大了,而且法力无边,凡是人类的困苦艰难,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当我被他们强迫的跪在礼拜堂里向上帝祈祷时,--我是无情无绪的正要到梦乡去逛逛,恰巧我们的校长朱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并且抚着我的肩说:“呵!可怜的小羊,上帝正是我们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们面前去罢,他是仁爱的伟大的呵!“我听了她那热烈诚挚的声音,竟莫明其妙的怕起来了,好象受了催眠术,觉得真有这么一个上帝,在睁着眼看我呢,于是我就在那些因忏悔而痛哭的人们的哭声中流下泪来了。

朱老太太更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说道:“不要伤心,上帝是爱你的。只要你虔心的相信他,他无时无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后她又问我:“你信上帝吗?好象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块手巾吗?“我简直不懂这话的意思,不过这时我的心有些空虚,想到母亲因为我太顽皮送我到这个学校来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欢我的,倘使有个上帝爱我也不错,于是就回答道:“朱校长,我愿意相信上帝在我旁边。“她听了我肯皈依上帝,简直喜欢得跳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擦着眼泪,从此我便成了耶稣教徒了。不过那年以后,我便离开那个学校,起初还是满心不忘上帝,又过了几年,我脑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后我成了个无神论者了。

但是在今晚这样热闹的庙会中,虔信诚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觉生出无限的感慨,同时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实,觉得大干世界的无量众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怜的不能自造命运的生物罢了。

在我们回来时,路上依然不少往庙会里去的人,不知不觉又连想到故国的土地庙了,唉!

东京小品·邻居

别了,繁华的闹市!当我们离开我们从前的住室门口的时候,恰恰是早晨七点钟。那耀眼的朝阳正照在电车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闷热。而我们是搭上市外的电车,驰向那屋舍渐稀的郊野去;渐渐看见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葱茏,绿影婆娑,丛竹上满缀着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闪动。一阵阵的野花香飘到脸上来,使人心神爽快。经过三十分钟,便到我们的目的地。

在许多整饬的矮墙里,几株姣艳的玫瑰迎风袅娜,经过这一带碧绿的矮墙南折,便看见那一座郁郁葱葱的松柏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洁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万绿丛中。微风吹拂,树影摩荡,明窗净几间,帘幔低垂,一种幽深静默的趣味,顿使人忘记这正是炎威犹存的残夏呢。

我沿着鹅卵石垒成的马路前进,走约百余步,便见斜刺里有一条窄窄的草径,两旁长满了红蓼白荻和狗尾草,草叶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湿。草底鸣虫唧唧,清脆可听。草径尽头一带竹篱,上面攀绿着牵牛茑萝,繁花如锦,清香醉人。就在竹篱内,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们的新家了。淡黄色木质的墙壁、门窗和米黄色的地席,都是纤尘不染。我们将很简单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的坐下谈天。似乎一个月以来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们是怎么的没有受过操持家务的训练呵!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厨房,而在我这一切生疏的人看来,真够严重了。怎样煮饭--一碗米应放多少水,煮肉应当放些什么浇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凭想象力一件件的去尝试。这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到后院井边去提水,老大的铅桶,满满一桶水真够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发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见邻院门走来一个身躯胖大,满面和气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们头一次拜访的邻居胖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们赠送她这个绰号,总是很适合吧!

她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几旬日本话,我们是又聋又哑的外国人,简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后来她接过我手里的水桶,到井边满满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们的新厨房里。她看见我们新买来的锅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点灰尘,她便自动的替我们一件一件洗干净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后她鞠着躬说声廿七乡于乡(再见)走了。

据说这位和气的邻居,对中国人特别有感情,她曾经帮中国人作过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过一个中国男人,不过人们谈到她的历史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猜度的神气,自然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儿呢,但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好邻居呵!

她自从认识我们以后,没事便时常过来串门。她来的时候,多半是先到厨房,遇见一堆用过的锅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就不用吩咐的替我们洗碗打水。有时她还拿着些泡菜:辣椒粉之类零星物件送给我们。这种出乎我们意外的热诚,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当我没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买船票时,为了一张八扣的优待券,--那是由北平本公使馆发出来的--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卖票员捣了许久的麻烦。最后还是拿到天津日本领事馆的公函,他们这才照办了。而买票找钱的时候,只不过一角钱,那位含着狡狯面象的卖票员竞让我们等了半点多钟。当时我曾赌气牺牲这一角钱,头也不回的离开那里。他们这才似乎有些过不去,连忙喊住我们,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角钱给我们。这样尖酸刻薄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岛里细民的小气。真给我一个永世不会忘记的坏印象。

及至我上了长城丸(日本船名)时,那两个日本茶房也似乎带着些欺侮人的神气。比如开饭的时候,他们总先给本人开,然后才轮到中国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几个男人嘴脸之间时时表现着夜郎自大的气概,--自然也由于我国人太不争气的缘故。--那些日本女人呢,个个对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顺如一只小羊。这虽然惹不起我们对她们的愤慨,却使我们有些伤心,“世界上最没有个性的女性呵,你们为什么情愿作男子的奴隶和傀儡呢!“我不禁大声的喊着,可惜她们不懂我的话,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吧。

总之我对于日本人从来没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样凶狠恶毒,你们是想象得出来的,而我也同样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但是不久我便到了东京,并且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了。我就觉得我太没出息--心眼儿太窄狭,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的日本人,当然有些可恨,然而在东京我曾遇见过极和蔼忠诚的日本人,他们对我们客气,有礼貌,而且极热心的帮忙,的确的,他们对待一个异国人,实在比我们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作生意的人,无论大小买卖,都是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现在又遇到我们的邻居胖太太,那种慈和忠实的行为,更使我惭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们的可爱的邻居,每天当我们煮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

“奥廿(太太)要水吗?“柔和而熟习的声音每次都激动我对她的感愧。她是怎样无私的人儿呢!有一天晚上,我从街上回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绸衫,因为时间已晏,忙着煮饭,也顾不得换衣服,同时又怕弄脏了绸衫,我就找了一块白包袱权作围裙,胡乱的扎在身上,当然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这时候,我们的邻居来了。她见了我这种怪样,连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着过于窄小的白围裙送给我,她说:“我现在胖了,不能穿这围裙,送给你很好。“她说时,就亲自替我穿上,前后端祥了一阵,含笑学着中国话道:“很好!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过遮住前面房屋的树丛,渐渐的看不见了。而我手里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礼物,竞忘记向她道谢,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可宝贵的仁爱,将我惊吓住了;我深自忏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类除了一部分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着丰富的同情和纯洁的友谊,人类的大部分毕竟是可爱的呵!

我们的邻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中给了我偌大的启示吧。愿以我的至诚向她祝福!

东京小品·沐浴

说到人,有时真是个怪神秘的动物,总喜欢遮遮掩掩,不大愿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无时无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脸上需要脂粉的涂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装扮,所以要想赏鉴人体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艺术团体,因为画图需要模特,不但要花钱,而且还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贫穷的妇女,看白花花的洋钱面上,才不惜向人间现示色相,而她们那种不自然的姿势和被物质所压迫的苦相,常常给看的人一种恶感,什么人体美,简直是怪肉麻的丑像。

至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们,若是要想从她们里面发见人体美,只有从细纱软绸中隐约的曲线里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时还可以看见半裸体的舞女,然而那个也还有些人工的装点,说不上赤裸裸的。至于我们礼教森严的中国,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线丰富的女人身体,而束腰扎胸,把个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从来也不曾梦想赏鉴各式各样的人体美。

但是,当我来到东京的第二天,那时正是炎热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湿,加之在船上闷上好几天,这时要是不洗澡,简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说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双眉,为难起来。

洗澡,本是平常已极的事情,何至于如此严重?然而日本人的习惯有些别致。男人女人对于身体的秘密性简直没有。有大街上,可以看见穿着极薄极短的衫裤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时从玻璃窗内可以看见赤身露体的女人,若无其事似的,向街上过路的人们注视。

他们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处,虽然当中有一堵板壁隔断了,然而许多女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一个汤池里沐浴,这在我却真是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的经验。这不能算不是一个大难关吧。

“去洗澡吧,天气真热!“我首先焦急着这么提议。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预备走的时候,我不由得又踌躇起来。

“呵,陈先生,难道日本就没有单间的洗澡房吗?“我向领导我们的陈先生问了。

“有,可是必须到大旅馆去开个房间,那里有西式盆汤,不过每次总要三四元呢。“

“三四元!“我惊奇的喊着,“这除非是资本家,我们那里洗得起。算了,还是去洗公共盆汤吧。“

陈先生在我决定去向以后,便用安慰似的口吻问我道:“不要紧的,我们初来时也觉着不惯,现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钟。“

我们一路谈着,没有多远就到了。他们进了左边门的男汤池去。我呢,也只得推开女汤池这边的门,呵,真是奇观,十几个女人,都是一丝不挂的在屋里。我一面脱鞋,一面踌躇,但是既到了这里,又不能作唐明皇光着眼看杨太真沐浴,只得勉强脱了上身的衣服,然后慢慢的脱衬裙袜子,先后总费了五分钟,这才都脱完了。急忙拿着一块大的洗澡毛巾,连遮带掩的跳进温热的汤池里,深深的沉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差不多泡了一刻钟,这才出来,找定了一个角落,用肥皂乱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就算万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时,我不禁嘘了一口气,严紧的心脉才渐渐的舒畅了。于是悠然自得的慢慢穿袜子。同时抬眼看着那些浴罢微带娇慵的女人们,她们是多么自然的,对着亮晶晶的壁镜理发擦脸,抹粉涂脂,这时候她们依然是一丝不挂,并且她们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条腿竖起来半跪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无不运用自如。我在旁边竟得饱览无余。这时我觉得人体美有时候真值得歌颂,--那细腻螅皮肤,丰美的曲线,圆润的足趾,无处不表现着天然的艺术。不过有几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满身都是瘪皱的,那还是披上一件衣服遮丑些。

我一面赏鉴,一面已将袜子穿好,总不好意思再坐着呆看。只得拿了毛巾和换下来的衣服,离开这现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经似乎有些兴奋,我想到人间种种的束缚,种种的虚伪,据说这些是历来的圣人给我们的礼赐--尤其严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个例外。究竟谁是更幸福些呢?

五樱花树头春天到了,人人都兴高采烈盼望看樱花,尤其是一个初到日本留学的青年,他们更是渴慕着名闻世界的蓬莱樱花,那红艳如天际的火云,灿烂如黄昏晚霞的色泽真足使人迷恋呢。在一个黄昏里,那位丰姿翩翩的青年,抱着书包,懒洋洋的走回寓所。正在门口脱鞋的时候,只见那位房东西川老太婆接了出来,行了.一叩首的敬礼后便说道:“陈檬(日本对人之尊称)回来了,楼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陈檬应了一声,便匆匆跑上楼去,果见有一人坐在矮几旁翻《东方杂志》呢,听见陈檬的脚步声,便回过头叫道:

“老陈!今天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呢?“

“老张,你几时来的?我今天因为和一个朋友打了两盘球,所以回来迟些。有什么事?我们有好久不见了。“

那位老张是个矮胖子,说话有点土腔,他用劲的说道:“没事什么大事,只是现在天气很,--好!樱花有的都开了,昨天有一个日本朋友--提起来,你大概也认得--就是长泽郎,他家里有两棵大樱花开得很好他请我们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看花,你去不?“

“哦,这么一回事呀!那当然奉陪。“

老张跟着又嘻嘻笑道:“他家还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你这个东西,真太不正经了。“老陈说。

“怎么太不正经呀!“老张满脸正色的说。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开什么玩笑,不怕长泽一郎恼你!“老陈又说。

老张露着轻薄的神气笑道:

“日本的女儿,生来就是替男人开心的呀!在他们德川时代,哪一个将军不是把酒与女人看成两件消遣品呢?你不要发痴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树贞节坊,那真是太开玩笑了!“老陈一面蹙眉一面摇头道:“咳!这是怎么说,老张简直愈变愈下流了,正经的说吧,明天我们怎么样去法?“

老张眯着眼想了想道:“明早七点钟我来找你同去好了。““好吧!“老陈道:“你今天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老张站起来说:“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不打搅你了,明天会吧!“

“明天会!“老陈把老张送到门口回来,吃了晚饭,看了几页书,又写了两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点钟时,老张果然跑来了。他们穿好衣服便同到长泽一郎家里去,走到门口已看见两棵大樱花树,高出墙头,那上面花蕊异常稠密,现在只开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经很动人了。他们敲了两下门,长泽一郎已迎了出来,请他们在一间六铺席的客堂里坐下。不久,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郎托着一个花漆的茶盘,里面放着三盏新茶,中间还有一把细瓷的小巧茶壶放在他们围坐着的那张小矮几上,一面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声:“诸位请用茶。“那声音娇柔极了,不禁使老陈抬起头来,只见那女孩头上盘着松松的坠马髻,一张长圆形的脸上,安置着一个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梁两旁一双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细长的眼睛,两片花瓣的唇含着驯良的微笑--老陈心里暗暗的想道:“这个女孩倒不错“,只因初次见面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

但是老张却张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孩嘻嘻的笑道:“呵!这位贵娘的相貌真漂亮!“

长泽一郎道:“多谢张檬夸奖,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岁,年纪还小呢,她还有一个阿姐比她大四岁“长泽一郎得意扬扬的夸说他的妹子,同时又看了陈檬一眼,向老张笑了笑。老张便向挤眉弄眼的暗传消息。

长泽一郎敬过茶后便起来道:“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看樱花吧!“

他们三个一同到了长泽一郎的小花园里,那是一个颇小而布置得有趣的花园: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还有几块假山石。长泽一郎同老张走到假山后面去了,这里只剩下老陈。他站在樱花树下,仰着头向上看时,只听见一阵推开玻璃窗的声音,跟着楼窗旁露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的艳影。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根藕荷色的带子,背上背着一个绣花包袱,那面庞儿和适才看见的那个小女孩有些相象,但是比她更艳丽些。有一枝樱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纤细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开的樱花,放在鼻边嗅了嗅,同时低头向老陈嫣然一笑。这真使老陈受宠若惊,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理会般。但是觉得那一刹那的印象竟一时抹不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头来,而那个燃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别转头去吃吃的笑,这些做作更使老陈灵魂儿飞上半天去了。不过老陈是一个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爱人结婚,--这一个诱惑其势来得太凶,使老陈不敢兜揽,赶紧悬崖勒马,离开这小危险的处所,去找老张他们。

走到假山后,正见他们两人坐在一张长凳上,见他来了,长泽一郎连忙站起来让坐,一面含笑说道:“陈檬看过樱花了吗?觉得怎么样?“

老陈应道:“果然很美丽,尤其远看更好,不过没有梅花香味浓厚。“

“是的,樱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丽,再过几天我们可以到上野公园去看,那里樱花非常多,要是都开了,倒很有看头呢。“长泽一郎非常热烈的说着。

“那么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们再来相约吧。我们打搅了一早晨,现在可要告别了。“

“陈檬事情很忙吧?那么我们再会吧!“

“再会!“老张、老陈说着就离开了长泽一郎家里。在路上的时候,老张嬉皮笑脸的向老陈说道:

“名花美人两争艳,到底是哪一个更动心些呢?“老陈被他这一奚落,不觉红了脸道:“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得了!别装腔吧!刚才我们走出门的时候,不看见人家美目流盼的在送你呢!你念过词没有--'若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真算是为你们写真了。“

老陈急得连颈都红了道:“你真是无中生有,越说越离奇,我现在还要到图书馆去,没工夫和你斗口,改日闲了,再同你慢慢的算帐呢!“

“好吧!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谈谈呢,那么这就分手--好好的当心你的桃花运!“老张狡狯的笑着往另一条路上去了。老陈就到图书馆看了两点多钟的书,在外面吃过午饭后才回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兴拆开读后,便急急的写回信。写到正中,忽然问停住笔,早晨那一出剧景又浮上在心头,但是最后他只归罪于老张的爱开玩笑,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么。这么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把其余的半封信续完,又看了些时候的书,就把这天混过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来到学校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学校去的那条路要经过长泽一郎的门口的。当他走到长泽一郎家的围墙时,那两棵樱花树在温暖的春风里微微向他点头,似乎在说“早安呵,先生!“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这时候,那楼窗又露出一张熟识的女郎笑靥来,那女郎向他微微点着头,同时伸手折了一枝盛开的樱花含笑的扔了下来,正掉在老陈的脚旁,老陈踌躇了一下,便捡了起来说一声“谢谢“,又急急的走了。隐隐还听见女郎关玻璃窗的声音。老陈一路走一路捉摸,这果真是偶然吗?但是怎么这样巧,有意吗?太唐突人了。不过老张曾说过日本女人是特别驯良,是特别没有身分的,也许是有意吧?管她呢,有意也罢,无意也罢,纵使“小姑居处本无郎“,而“使君自有妇“或者是我神经过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过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后换条路走好了。过了三四天,老张又来找他,一进门便嚷道:

“老陈!你真是红鸾星照命呵,恭喜恭喜!“

“喂!老张,你真没来由,我那里有又什么红鸾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经结婚吗““自然!你结婚的时候还请我喝过喜酒,我无论如何不会把这件事忘了,可是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作个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呢?““难道你不会告诉他我已经结过婚了吗?“老陈焦急地说。“唉!我怎么没有说过啊,不过人家说你们中国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结过婚,再结一个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分开两处住,不是也很好的吗?“老张说了这一番话,老陈更有些不耐烦了,便道:“老张,您这个人的思想竟是越来越落伍,这个三妻四妾的风气还应当保持到我们这种时代来吗?难道你还主张不要爱情的婚姻吗?你知道爱情是要有专一的美德的啊!““老陈,你慢慢的,先别急得脸红筋暴,作媒只管作,允不允还在你。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一定是碰钉子的,不过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话--日本女人是太没个性,没身分的,你总以为我刻薄。就拿你这回事说吧,长泽一郎为什么要请你看樱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见面。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动情的,所以他让他妹妹向你卖尽风情,要使这婚事易于成功,“哦!原来如此啊!怪道呢!

“你现在明白了吧!“老张插言道:“日本人家里只要有女儿,他便逢人就宣传这个女儿怎样漂亮,怎样贤慧,好象买卖人宣传他的货品一样,惟恐销不出去。尤其是他们觉得嫁给中国留学生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因为留学生家里多半有钱,而且将来回国后很容易得到相当的地位,并且中国女人也比较自由舒服。有了这些优点,他情愿把女儿给中国人作妾,而不愿为本国人的妻。所以留学生不和日本女人发生关系的可以说是很难得,而他们对于女人的贞操又根本没有这个观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并且和她们发生关系之后,只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点责任不负的走开,而那个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嫁人。其实呢,讲到贞操本应男女两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象我们中国人,专责备女人的贞操而男人眠花宿柳养情妇都不足为怪,倘使哪个女孩失去处女的贞洁便终身要为人所轻视,再休想抬头,这种残酷的不平等的习惯当然应当打破。不过象日本女人那样毫没有处女神圣的情感和尊严,也是太可怕的。唷!我是来作媒的,谁知道打开话匣子便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怎么样,你是绝对否认的,是不是?““当然否认?那还成问题吗?“

“那么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让我给他一个回话,免得人家盼望着。“

“对了!你快些去吧!“

老张走后,老陈独自睡在地席上看着玻璃窗上静默的阳光,不禁把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剧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头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权的学说尽管象海潮般涌了起来,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着好看的幌子,谁曾受到实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还只幽囚在十八层的地狱里呵!难怪社会永远呈露着畸形病态了!

异国秋思

自从我们搬到郊外以来,、天气渐渐清凉了。那短篱边牵延着的毛豆叶子,已露出枯黄的颜色来,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攒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们的秋思,况且身在异国呢!低声吟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这个小小的灵宫,是弥漫了怅惘的情绪。

书房里格外显得清寂,那窗外蔚蓝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阳光,还有夹着桂花香的阵风,都含了极强烈的,挑拨人类心弦的力量。在这种刺激之下,我们不能继续那死板的读书工作了。在那一天午饭后,波便提议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点多钟我们乘了市外电车前去,--这路程太近了,我们的身体刚刚坐稳便到了。走出长甬道的车站,绕过火车轨道,就看见一座高耸的木牌坊,在横额上有几个汉字写着“井之头恩赐公园“。我们走进牌坊,便见马路两旁树木葱茏绿阴匝地,一种幽妙的意趣,萦绕脑际,我们怔怔的站在树影下,好象身入深山古林了。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黄色的柔光正荡漾着。使我想象到一个披着金绿柔发的仙女,正赤着足,踏着白云,从这里经过的情景。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横在那迭翠的峰峦上,如黑点的飞鸦,穿林翩翻,我一缕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排,我要吩咐征鸿它带回故国吧!无奈它是那样不着迹的去了。

我们徘徊在这浓绿深翠的帷幔下,竞忘记前进了。一个身穿和服的中年男人,脚上穿着木屐,提塔提塔的来了。他向我们打量着,我们为避免他的觑视,只好加快脚步走向前去。经过这一带森林,前面有一条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两旁种着整齐的冬青树,只有肩膀高,一阵阵的青草香,从微风里荡过来。我们慢步的走着,陡觉神气清爽,一尘不染。下了斜坡,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东洋式的茶馆,里面设了几张小矮几和坐褥,两旁列着柜台,红的蜜桔,青的苹果,五色的杂糖,错杂的罗列着。

“呀!好眼熟的地方!“我不禁失声的喊了出来。于是潜藏在心底的印象,陡然一幕幕的重映出来,唉!我的心有些抖颤了,我是被一种感怀已往的情绪所激动,我的双眼怔住,胸膈间充塞着悲凉,心弦凄紧的搏动着。自然是回忆到那些曾被流年蹂躏过的往事:“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我悄悄的独自叹息着。但是我目前仍然有一幅逼真的图画再现出来一群骄傲于幸福的少女们,她们孕育着玫瑰色的希望,当她们将由学校毕业的那一年,曾随了她们德高望重的教师,带。着欢乐的心情,渡过日本海来蓬莱的名胜。在她们登岸的时候,正是暮春三月樱花乱飞的天气,那些缀绵点翠的花树,都是使她们乐游忘倦。她们从天色才黎明,便由东京的旅舍出发;先到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妆后,又换车到井之头公园来。这时疲倦袭击着她们,非立刻找个地点休息不可。最后她们发现了这个位置清幽的茶馆,便立刻决定进去吃些东西。大家团团围着矮凳坐下,点了两壶龙井茶,和一些奇甜的东洋点心,她们吃着喝着,高声谈笑着,她们真象是才出谷的雏莺;只觉眼前的东西,件件新鲜,处处都富有生趣。当然她们是被搂在幸福之神的怀抱里了。青春的爱娇,活泼快乐的心情,她们是多少可艳羡的人生呢?

但是流年把一切都毁坏了!谁能相信今天在这里低徊追怀往事的我,也正是当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残刻的流年呵!它带走了人间的爱娇,它蹂躏了英雄的壮志,使我站在这似曾相识的树下,只有咽泪,我有什么方法,使年光倒流呢!唉!这仅仅是九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九年中,我走的是崎岖的世路,我攀缘过陡削的崖壁,我由死的绝谷里逃命,使我尝着忍受由心头淌血的痛苦,命运要我喝干自己的血汗,如同喝玫瑰酒一般,唉!这一切的刺心回忆,我忍不住流下辛酸的泪滴,连忙离开这容易激动感情的地方吧!我们便向前面野草漫径的小路上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悲恻的唏嘘声,我仿佛看见张着灰色翅翼的秋神,正躲在那厚密的枝叶背后。立时那些枝叶都息息索索的颤抖起来。草底下的秋虫,发出连续的唧唧声,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的凄冷,不敢向前去,找到路旁一张长木凳子坐下。我用滞呆的眼光,向那一片阴阴森森的丛林里睁视,当微风分开枝柯时,我望见那小河里的潺谖碧水了。水上皱起一层波纹,一只小划子,从波纹上溜过。两个少女摇着桨,低声唱着歌儿。我看到这里,又无端感触起来,觉到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故国不堪回首呵!“同时那北海的红漪清波浮现眼前,那些手携情侣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摇着划桨,指点着眼前清丽秋景,低语款款吧!况且又是菊茂蟹肥时候,料想长安市上,车水马龙,正不少欢乐的宴聚,这飘泊异国,秋思凄凉的我们当然是无人想起的。不过,我们却深深的着怀着祖国,渴望得些好消息呢!况且我们又是神经过敏的,揣想到树叶凋落的北平,凄风吹着,冷雨洒着的那些穷苦的同胞,也许正向茫茫的苍天悲诉呢!唉,破碎紊乱的祖国呵!北海的风光不能粉饰你的寒伧!来今雨轩的灯红酒绿,不能安慰忧患的人生,深深眷念着祖国的我们,这一颗因热望而颤抖的心,最后是被秋风吹冷了。

星夜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问,我只有悄悄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和颠连,我具有的是夜莺的眼,不断的在密菁中寻觅,我看见幽灵的狞羡,我看见黑暗中的灵光!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杜鹃的舌,不断的哀啼于花荫。枝不残,血不干,这艰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深刻惨凄的心情,不断的追求伤毁者的呻吟与悲哭--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虽因此而灵毁成灰,亦无所怨!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血迹狼藉的心和身,纵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烟。这既往的鳞伤,料也难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只有这辛辣的心锥时时刺醒人们绮丽的春梦,将一天欢爱变成永世的咒诅!自然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报复!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无光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我徘徊黑暗中,我踯躅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暂时脱下铁锁和镣铐。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几句实话

一个终身在风尘中奔波倦了的人,居然能得到与名山为伍、清波作伴的机会,难道说不是获天之福吗?不错,我是该满意了!——回想起从前在北平充一个小教员,每天起早困晚,吃白粉条害咳嗽还不算,晚上改削那山积般的文卷真够人烦。而今呵,多么幸运!住在山青水秀的西子湖边,推窗可以直窥湖心;风云变化,烟波起伏,都能尽览无余。至于夕阳晚照,渔樵归休,游侣行歌互答,又是怎样美妙的环境呢!

但是冤枉,这两个月以来,我过的,却不是这种生活。最大的原因,湖色山光。填不满我的饥肠辘辘。为了吃饭,我与一支笔杆儿结了不解缘,一时一刻离不开它。如是,自然没有心情、时间去领略自然之美了。——所以我这才明白,吟风弄月,充风流名士,那只有资产阶级配享受,贫寒如我,那只好算了吧,算了吧。

那么,我现在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呢?——每天早晨起来,好歹吃上两碗白米粥,花生米嚼得喷鼻香,惯会和穷人捣乱的肚子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往太师椅上一坐,打开抽屉,东京带回来的漂亮稿纸,还有一大堆,这很够我造谣言发牢骚用的了。于是由那暂充笔筒用的绿瓷花瓶里,请出那三寸小毛锥,开宗明义第一件事,是瞪着眼,东张西望,搜寻一个好题目。这真有点不易,至少要懂点心理学,才好捉摸到编辑先生的脾味;不然题目不对眼,恼了编先生,一声“狗屁“,也许把它扔在字纸篓里换火柴去。好容易找到又新鲜又时髦的题目了,那么写吧。一行,两行,三行,一直写满了一张稿纸。差不多六百字,这要是运气好,就能换到块把大洋。如是来上十几页,这个月的开销不愁了。想到这里,脸上充满了欣慰之色。但是且慢高兴!昨天刮了一顿西北风,天气骤然冷下来,回头看看床上,只有一床棉被,不够暖。无论如何,要添作一床才过得去。

再说厨房里的老叶,今早来报告:柴快没了;煤只剩了几块;米也该叫了。这一道催命符真凶,立刻把我的文思赶跑了。脑子里塞满了债主自私的刻薄的面像,和一切未来的不幸。

不能写了,放下笔吧!不成,那更是饥荒!勉强的东拉西凑吧。夜深了,头昏眼花,膀子疼,腰杆酸,“唉呀“真不行了,明天再说吧!数数稿纸,只写了四张半,每张六百字,再除去空白,整整还不到两千五百字。棉被还是没着落,、窗外的北风,仍然虎吼狼啸,更觉单衾欠暖。然而真困,还是睡下吧。把一件大衣盖在被上,幸喜睡魔光顾得快,倒下头来便梦入黑酣。我正在好睡,忽听扑冬一声,把我惊醒。翻身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小花猫把热水瓶打倒了。这个家伙真可恨,好容易花一块多钱买了一只热水瓶,还没有用上几天,就被它毁了,真叫做“活该“!我气哼哼的把小花猫摔了出去,再躺下睡,这一来可睡不着了。忽见隔床上的他,从睡梦里跳起有半尺高,一连跳了五六下,我连忙叫醒他说:“你梦见什么了,怎么睡梦里跳起来?“他“哎哟“了一声道:“真累死我了!我梦见爬了多少座高高低低的山峰,此刻还觉得一身酸痛!““唉!不用说了,你白天翻了多少书?大概是累狠了?!“他说:“是了。我今天差不多写了五千字吧!“

“明天还是少写点好。“我说。

“不过今天已经十五了,房钱电灯钱都还没有着落,少写行吗?“

我听了这话不能再勉强安慰他了。大半夜,我只是为这些问题盘算,直到天色发白时,我才又睡着了。

八点半了,他把我喊醒。我一睁眼看太阳光已晒在窗子上,我知道时候不早了。连忙起来,胡乱吃了粥,就打算继续写下去,但是当我坐在太师椅上时,我觉得我的头部,比压了一块铅板还重,眼睛发花,耳朵发聋。不写吧,真怕到月底没法交代;写吧,没有灵感不用说,头疼得也真支不住。但是生活的压迫,使我到底屈服了。一手抱着将要暴裂的头,一手不停的写下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纸上画的是什么?——“苦闷可以产生好文艺“,在无可如何之时,我便拿它来自慰!来解嘲!

这时他由街上回来,看见我那狼狈像,便说道:“你又头疼了吧,快不要写,去歇歇呀!——我译的小说稿已经寄去了,月底一定可以领到稿费。我想这篇稿子译得不错,大约总可以卖到十五块钱,屉子里还有五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唉!只要能凑合着过去,我还愁什么?但是上个月我们寄出去三四万字的稿子,到现在只收回十几块钱,谁晓得月底又是怎样呢?只好多写些,希望还多点,也许可以碰到一两处给钱的就好了!“

他平常是喜说喜笑,这一来也只有皱了一双眉头道:“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所以才辞去教员不干,到这里休养。谁想到卖文章度日,竞有这些说不出的压扎的苦楚!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想充什么诗人艺术家了。怎么人家菊池宽就那么走红运,住洋房坐汽车,在飞机上打麻雀!

“人家是日本人呵!其实又何止菊池宽,外国的作家比我们舒服的多着呢!所以人家才有歌德有莎士比亚有拜伦有易卜生等等的大艺术家出现。至于我们中国,艺术家就非得同时又充政治家,或教育家等,才能生活。谁要打算把整个的生命献给艺术,那只有等着挨饿吧!在这种怪现象之下,想使中国产生大艺术家,不是作梦吗?唉!吃饭是人生的大问题,——非天才要吃饭,天才也要吃饭,为了吃饭去奋斗,绝大的天才都不免要被埋葬;何况本来只有两三分天才的作家,最后恐怕要变成白痴了“我象煞有些愤慨似的发着牢骚,同时我的头部更加不舒服起来。他叫我不要乱思胡想,立刻要我去睡觉。我呢,也真支不住了,睡去吧!正在有些昏迷的时候,邮差送信来了。我拆开一看,正是从北平一个朋友寄来的,他说:“听说你近状很窘,还是回来教书吧!文艺家那么容易作?尤其在我们贵国!“

不错,从今天起,我要烧掉和我缔了盟约的那一支造谣言的毛锥子,规规矩矩去为人之师,混碗饱饭吃,等到那天发了横财,我再来充天才作家吧!正是“放下毛锥,立地得救“。哈哈!善哉!

玫瑰的刺

当然一个对于世界看得象剧景般的人,他最大的努力就是怎样使这剧景来得丰富与多变化,想使他安于任何一件事,或一个地方,都有些勉强。我的不安于现在,可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而且无时无刻不想把这种个性表现在各种生活上,——我从小就喜欢飘萍浪迹般的生活,无论在什么地方住上半年就觉得发腻,总得想法子换个地方才好,当我中学毕业时虽然还只有十多岁的年龄,而我已开始撇开温和安适的家庭去过那流浪的生活了。记得每次辞别母亲和家人,独自提着简单的行李奔那茫茫的旅途时,她们是那样的觉得惘然惜别,而我呢,满。充塞着接受新刺激的兴奋,同时并存着一肩行李两袖清风,来去飘然的情怀。所以在一年之中我至少总想换一两个地方——除非是万不得已时才不。

但人间究竟太少如意事,我虽然这样喜欢变化而在过去的三四年中,我为了生活的压迫,曾经俯首贴耳在古城中度过。这三四年的生活,说来太惨,除了吃白粉条,改墨卷,作留声机器以外,没有更新鲜的事了。并且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唉!在这种极度的沉闷中,我真耐不住了。于是决心闯开藩篱,打破羁勒,还我天马行空的本色,狭小的人间世界,我不但不留意了,也再不为它的职权所屈伏了。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是浪迹湖海——看过太平洋的汹涛怒浪,走过繁嚣拥挤的东京,流连过西湖的绿漪清波。这些地方以西湖最合我散荡的脾味,所以毫不勉强的在那里住了七个多月,可惜我还是不能就那样安适下去,就是这七个月中我也曾搬了两次家。

第一次住在湖滨——那里的房屋是上海式的鸽子笼,而一般人或美其名叫洋房。我们初搬到洋房时,站在临湖的窗前,看着湖中的烟波,山上的云霞,曾感到神奇变化的趣味。等到三个月住下来,顿觉得湖山无色,烟波平常,一切一切都只是那样简单沉闷,这个使我立刻想到逃亡。后来花了两天工夫,跑遍沿湖的地方,最终在一条大街的弄堂里,发现了一所颇为幽静的洋房;这地方很使我满意,房前有一片苍翠如玉的桑田,桑田背后漾着一湾流水。这水环绕着几亩禾麦离离的麦畦;在热闹的城市中,竞能物色到这种类似村野的地方:早听鸡鸣,夜闻犬吠,使人不禁有世界外桃源之想。况且进了那所房子的大门,就看见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风里摇掩作态;五色缤纷的指甲花,美人蕉,金针菜,和牵牛,木槿都历历落落布满园中;在万花丛里有一条三合土的马路,路旁种了十余株的葡萄,路尽头便是那又宽畅又整洁的回廊。那地方有八间整齐的洋房,绿阴阴的窗纱,映了竹林的青碧,顿觉清凉爽快。这确是我几年来过烦了死板和繁嚣的生活,而想找得的一个休息灵魂的所在。尤其使我高兴的是门额上书着“吾庐“两个字;高人雅士原不敢希冀,但有了正切合我脾味的这个所在,谁管得着是你的“吾庐“,或他的“吾庐“?暂时不妨算是我的“吾庐“,我就暂且隐居在这里,何尝不算幸运呢?

在“吾庐“也仅仅住了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多月中,曾有不少值得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正象是长在美丽芬芳的玫瑰树上的刺,当然有些使接触到它的人们,感到微微的痛楚呢!

当我们初到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地方,容易感到兴趣,但也最容易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疑惧,好象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多少总有些猜不透的感想。

当天我们搬到“吾庐“来——天气正是三伏,太阳比火伞还要灼人,大地生物都蒸闷得抬不起头来。我们站在回廊下看那些劳动的朋友们,把东西搬进来,他们真够受,喉咙里想是冒了火,口张着直喘气,额角上的青筋变成红紫色,一根根的隆起来。汗水淋着他们红褐色的脸,他们来往搬运了足足有二十多趟,才算完事。他们走后,我同建又帮着叶妈收拾了大半天,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这时候天气更蒸闷,云片呆板着纹丝不动,象一个严肃无情的哲人面孔。树木也都静静的立着,便是那最容易被风吹动,发出飒飒声音的竹叶,也都是死一般的沉寂。气压非常低,正象铅块般罩在大地上。这时候真不能再工作,那些搬来的东西虽只是安排了个大体,但谁真也不想再动一下。我们坐在回廊的石栏杆上,挥动大芭蕉叶,但汗依然不干。

吃过晚饭时,天空慢慢发生了变化。不知从那里来了一股不合作的气流,这一冲才冲破了天空的沉闷。一阵风过,竹叶也开始歌唱起来,哗哗飒飒的声响,充满了小小的庭园。忽然一个巨大的响声,从围墙那里发出来,我们连忙跑去看,原来前几天连着下雨,土墙都霉烂了。这时经过大风,便爽性倒塌了。——墙的用处虽然不大,但总强似没有。那么这倒了半边的墙,多少让我们有点窘;墙外面是隔壁农人家里的场院,那里堆了不少的千草,柳荫下还拴着一头耕田的黄牛。“呵,这里多么空旷,今夜要提防窃贼呢!“我看到之后不由对建和自己发出这样的警告。建也有同感,他皱紧眉头说:“也许不要紧,因为这墙外不是大街,只是农人的家,他们都有房产职业,必不致作贼。再说我们也是穷光蛋不过倘使把厨房里的锅和碗都偷去,也就够麻烦的.““是呵,我也有点怕。“我说。

“今夜我们留心些睡,明天我去找房东喊他派人来修理好了。“建在思索之后,这样对我说。这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大家都安然回到屋子里去。

“新地方总有些不着不落的,“我独自低语着。恰巧一眼又看到窗外黑黝黝的竹林,和院子中低矮而浓密的冬青树,这样幽怪的场所,——陡然使我想到一个眼露凶焰,在暗陬里窥望着我们的贼,正躲藏在那里。“哎呀!“我竞失声的叫了出来。建和同搬来的陈太太都急忙跑来问是见了什么?

我不禁脸红,本来什么都没见,只是心虚疑神疑鬼罢了,但偏象是见了什么。这简直是神经病吗?承认了究意有点不风光。只好撒谎说是一只猫的影子从我面前闪过,不提防就吓得叫起来了。这算掩饰过了,不过这时更不敢独自个坐在屋里。只往有人的地方钻。

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抱着满肚子鬼胎的,不住把眼往黑漆的角落里望,很怕果真是见到什么。但越怕越要看,而越看也越害怕。最上的方法还是闭上眼,努力的把思想用到别方面去,这才渐渐的睡熟了。

在梦中也免不了梦到小贼和鬼怪一类可怕的东西。

恍惚中似有一只巨大的手,从脑后扑来,撼动我的头部。“糟了!“我喊着。心想这一来恐怕要活不成,我拼命的喊叫“救命!“但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来,莫非声带已被那只大手掐断了吗?想到这里真想痛哭。隐隐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用力的睁开两眼一看,原来是建慌张的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手正撼动着我的头部——这就是我梦中所见到的大手。但时候已是深夜,他为什么不睡却站在这里,而且电灯也不开,我正怀疑着,只听他低声说:

“外面恐怕来了贼!“

“真的吗,你怎么晓得?“我问。

“我听见有人从瓦上走过的声音,象是到我们的厨房里去了。

呀!原来真有人来偷我们的碗吗?“我自心里这么想着,但我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看着建,停了一会儿,他说:

“我到外面看看去。“

“捉贼去吗?这是危险的事,你一个人不行,把陈喊起来吧!“我说。——陈是我们的朋友,他和夫人也住在我们的新居里,他是有枪阶级。这年头枪是好东西,尤其捉贼更要借重他。建很赞同我的提议,然而他有些着慌,本打算打开寝室的门,走过堂屋去找陈,而在慌忙中,门总打不开。窗外的竹林飒飒的只是响,颓墙上的碎瓦片又不住哗哗的往下落,深夜寂静中偏有这些恼人心曲的声响,使我更加怕起来。但为了建的缘故,我只得大着胆子走向门边帮他开门;其实那门很容易开.我微微用力一拧,便行了,不知建为什么总打不开,这使得我们都有些觉得可笑。他走到陈的住房门口敲门,陈由梦中惊醒问道:“什么事呀!“

“你快点起来吧!“陈听了这话,便不再问什么,连忙开了房门,同时他把枪放在衣袋里。

“我们到院子里看看去,适才我听见些声响!“建说。“好,什么东西,敢到这里来捣乱!“陈愤然的说。陈的马靴走在地板上,震天价响,我听见他们打开堂屋的门走出去了。我两眼望见黑黝黝的窗外不禁怕起来,倘使贼趁他俩到外面去时,他便从前面溜进来,那怎么好?想到这里就打算先把房门关上,但两条腿简直软到举不起。于是我便作出蠢得令人发笑的事情来,我把夹被蒙住头,似乎这样便可以不怕什么了。

着心,焦急的等待他们回来,时间也许只有五分钟,而我却闷出了一身大汗,直到建进来,我才把头从被里伸出来。“怎么样,看见贼了吗?“我问。

“没有!“建说。

“你不是说听见有人走路的声音吗?“我问。

“真的,我的确是听见的,也许我们出去时,他就从缺墙那里逃去了!“建说。

“不是你作梦吧?“我有些怀疑,但他更板起面孔,一本正经的说道:“没有的话,我明明听见的,我足足听了两三分钟,才叫你醒来的。“

“园子里到处都看过了吗?莫非躲在竹林子里吗?“我说。“绝对没有,我同陈到处都看过了,竹林里我们看过两次,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一只黑猫!“建说。

“没有就是了!不然捉住他又怎样对付呢?“我说。“你真傻,这有什么难办,送到公安局去好了!“建说。“来偷我们的贼,也就太可怜,我们有什么可偷?偷不到还要被捉到公安局去,不是太冤了吗?“我说。

“世界上只有小贼才是贼,至于大贼偷名偷利,甚至于把国家都偷卖了,那都是人们所崇拜的大人物,公安局的人连正眼都不敢觑他一觑呢!“建说。

“你几时又发明了这样的真理!“

建不禁笑了,我也笑了,捉贼的一幕,就这样下了台。

这所新房子里,原来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在竹林的前面的墙角边,今天下午我们才发现了。池塘中的水似乎不深,但用竹篙子试了试以后,才晓得虽不深,也有八九尺,倘若不小心掉下去,也有淹死的可能呢!

沿着池塘的边缘,石缝中,有几只螃蟹在爬着,据叶妈说里面也有三四寸长的小鱼——当她在那里洗衣服时,看见它们在游泳着。这些花园,池塘,竹林,在我们住惯了弄堂房子的人们从来只看见三合土如豆腐干大小的天井的,自然更感到新鲜有生机了。黄昏时我同建便坐在池塘的石凳上闲谈。

正在这时候门口的电铃响了一阵,我跑去开门,进来了两位朋友,一个瘦长脸上面有几点痘瘢的是万先生,另外一位也是瘦长脸,但没有痘瘢,面色比较近似褐色的是时先生。

万先生是新近从日本回国,十足的日本人的气派,见了我们便打着日语道“八乡夕尹夕“意思是久违了,我们也就象煞有介事的说了一声“八乡夕尹夕“意思是欢迎他们来,但说过之后,自己觉得有点肉麻,为什么好好的中国人见了中国人,偏要说外国话?平常听见洋学士洋博士们和人谈话,动不动夹上三两句洋文,便觉得头疼,想不到自己今天也破了例,洋话到底是现代的时髦东西咧!

说到那位时先生虽不曾到过外洋,但究竟也是二十世纪的新青年,因此说话时夹上两三个英文名辞,也是当然的了。我们请他们也坐在池塘旁的石凳上。

这时我的思想仍旧跑到说洋话的问题上面去:据我浅薄的经验,我永不曾听见过外国人互相问谈话曾引用句把中文的,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讲中国话一定要夹上洋文呢?莫非中国文字不足表达彼此间的意思吗?尤其是洋学士大学生们——当然我也知道他们的程度是强煞一般民众,不过在从前闭关时代,就不见得有一个人懂洋文,那又怎么办呢?就是现在土货到底多过舶来品,然则这些人永远不能互相传达思想了,可是事实又不尽然——难道说,说洋话仅仅是为了学时髦吗?“时髦“这个名辞究竟太误人了,也许有那么一天,学者们竞为了“时髦“废除国语而讲洋文,那个局面可就糟!简直是人不杀你你自杀,自己往死里钻呵!

我只呆想着这些问题,倒忘记招呼客人,还是建提醒说:“天气真热,让叶妈剖个西瓜来吃?“

我到里面吩咐叶妈拿西瓜,同时又拿了烟来。客人们吸着烟,很悠闲的说东谈西。万先生很欣赏这所房子,他说这里风景清幽,大有乡村味道,很合宜于一个小说家,或一个诗人住的。时先生便插言道:

“很好,这里住的正是一位小说家,和一位诗人!“我们对于时先生的话,没有谦谢,只是笑了一笑。万先生却因此想到谈讲的题目,他问我:

“女士近来有什么新创作吗?我很想拜读!“

“天气太热,很难沉住心写东西,大约有一个多月,我不曾提笔写一个字。听说万先生近来很译些东西,是哪一个人的作品?“我这样反问他。

“我最近在译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的《放浪记》,这是一篇哄动日本现代文坛的新著作,“

万先生继续着谈到这一位女作家的生平“真的,这位女作家的生活是太丰富了,她当过下女,当过女学生,也当过戏子,并且嫁过几次男人。

我将来想写一篇关于她的生活的文章,一定很有趣味!“叶妈捧着一大盘子的西瓜来了,万先生暂时截断他的话,大家吃着西瓜,渐渐天色便灰黯起来。建将回廊下的电灯开了,隐隐的灯光穿过竹林,竹叶的碎影,筛在我们的襟袖上,大家更舍不得离开这地方。池塘旁的青蛙也很凑趣,它们断断续续的唱起歌来。万先生又继续他的谈话:“林芙美子的样子、神气,和不拘的态度都很象你。“他对我这样说。“真的吗?可惜我在日本的时候没有去看看她,

我觉得一个人的样子和神气都能相象,是太不容易碰到的事情,现在居然有,我倘使将来有机会再到日本去,一定请你介绍我见见她“

“她也很想见你。“万先生说。

“怎么她也想见我?“我有些怀疑的问他。“是的,因为我曾经和她谈过你,并且告诉她你在东京,当时她就要我替她介绍,但我在广岛,所以就没有来看你。“谈话到了这里,似乎应当换个题目了,在大家沉默几分钟之后,我为了有些事情须料理便暂时走开。他们依然在那里谈论着,当我再回到池塘旁时,他在低声断续的谈着。“喂,当心,拥护女权的健将来了!“建对我笑着说。“你们又在排揎女子什么了?““没有什么,我们绝不敢“。

时先生含笑说。“哼,没有什么吗?你们掩饰的神色,我很看得出,正象说'此地无银三十两'是辩解,只是口供罢了!“这话惹得他们全哈哈的笑起来,万先生和时先生竟有些不大好意思,在他们脸上泛了点微笑。“我们只是讨论女性应当怎样才可爱,“万先生说。

“那为什么不讨论男性应当怎样才可爱呢?“我不平的反驳他们。

“本来也可以这样说,“万先生说。

“不见得吧!你们果真存心这样公平也就不会发生以上的问题了!“我说。

“不过是这样,女性天生是占在被爱的地位上,这实在是女性特有的幸福,并不是我们故意侮辱女性!“时先生说。“好了,从古到今女子只是个玩物,等于装饰品一类的东西,这是天意,天意是无论如何要遵从的;不过你们要注意在周公制礼作乐之前,男女确是平等的呢!“

“其实这都不成问题,我们不过说说玩笑罢了!“万先生说。

他们脸上,似乎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我也觉得不好深说下去,无论如何,今天我总是个主人,对于一个客人,多少要存些礼貌。——我们正当辞穷境窘的时候,叶妈总算凑了趣,她来喊我们去吃饭。

我们的新家,不断的有客来——最近万先生因为喜欢这里的环境好,他就搬到我们的厢房里住着,使这比较冷静的小家庭顿然热闹起来。每天在午饭后,我们多半齐集在客厅里谈谈笑笑,很有意思,并且时先生也多半要来加入的。

有一天,天色有些阴黯,但仍然闷热,我们都不想工作,万先生虽比我们吃得苦,不管汗怎么流,他还伏在桌旁译他的文章,不过也只写了三五行,便气喘着到客厅里来,人人都有些倦,谈话也不起劲。正在这时,听见铃响,门响,最后是许多细碎的高跟皮鞋走在石子路的声响。我们知道有客来,然而想不起是谁,好奇心驱逐着我,离开沙发走到门口去欢迎。纱门打开后只见时先生领着两位时髦的小姐,走了进来。——这两位小姐都是摩登式的,但一个是带有东方美人的姿态,长发掠得光光的披垂在肩上,身着水绿色镶花边的长旗袍,脚上穿着黑色的带钻花的漆皮鞋,长统肉色丝袜,态度称得起温柔婉媚,只是太富肉感,同时就不免稍嫌笨重。至于那一位呢,面容是比较清瘦,但因为瘦,所以脖颈就特别显长,再穿上中国化的西装,胸部的上端完全露在外面,更使人觉得瘦骨如柴的可怜了。她也是穿的黑皮鞋,肉色长统袜,但是衣服是鲜艳的桃色。时先生呢,还是穿的他那件已经旧了的白色夏布大衫。“究竟女子是被人爱的,“我莫明其妙的又想到这句话,神情呆板的忘却招呼这两位尊贵的来客,而客人竟来和我行握手礼。我有些窘,连忙问好,又请她们坐,仿佛在云端里似的忙乱了一阵。

这两位客人,绝不是初会,所以彼此间谈到别后的情形,竞至滔滔不绝,这一来把万先生和时先生都冷落在一旁,但我觉得他们也还感兴趣,大约这又是两位摩登小姐的魔力了,天将近黄昏了,西北方的阴云更积得厚起来,两位小姐便站起来告辞,我当然要挽留她们再坐一坐,不过快到夜饭的时候了,家里没有留客吃饭的菜,也不敢着实的留住她们。而万先生和时先生挽留她们的态度就比我诚恳多了。两位小姐就允许明天早些来同我们玩个整天。

客人走后,我们仍旧回到客厅里来。

“你们看这两位小姐够得上几分!“万先生说。“你们说说看,“建不曾具体答复。

“我说那位胖些的芝小姐还不错,可以得个七十五分,菡小姐呢,太瘦了,并且背似乎还有些驼,最多只得六十五分。“时先生这样批评。

“我觉得她们都很平常,大概也只能得这个分数吧!“建沉思后这样说了。

万先生听见他们两人的谈话,似乎有些不平,他很起劲的站起来,走到放在房中间的圆桌旁,倒了一杯茶喝过之后说:“我的意思和你们两位正相反,我觉得菡小姐比芝小姐好,芝小姐那么胖,只能给人一些肉的刺激。菡小姐却有一种女性的美,眉梢眼角很有些动人处。“

“当然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时先生似开玩笑似讥讽的说:“你们不晓得万先生对于菡小姐是一见倾心,他屡次在我面前夸奖她呢!“

“这真笑话,我老万何至于那么无聊!“万先生说。

“你何必说那样的撇清话呢,这个年头谁没有一两件浪漫事儿呢?“时先生打趣般的说。

“好了,老时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的浪漫史呵!“万先生报复的说。

“万先生和时先生本来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彼此间的浪漫史,自然谁也不必瞒谁,何妨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呢?“我说。“你们不晓得老时从前有许多爱人,就是那位玉小姐他也曾爱过。“万先生说。

“既是有过爱人怎么不爱到底呢?“建问。

“大约玉小姐又有了新欢吧?

这个年头的小姐们真不容易对付,因为恋爱不知害了多少好青年!“万先生说。

“不过恋爱到底是富于活跃的生命的,无论怎么可怕,我还是要爱,只可惜现在没有相当的对象,喂,你们也替我帮帮忙呵!“时先生说。

“你是不是想向芝小姐进攻?“万先生问。

“那也不一定你呢?不过你已经有了老婆,当然用不着了。“

“哦,万先生已经结过婚吗?那真有点不对,前天晚上,你还要我替你介绍一个老婆,我幸喜还没替你进行!万先生本来说他需要一个老婆,我以为他还不曾结婚呢,时先生今夜无意中泄漏了他的秘密,我又责问他;自然他大不高兴,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无精打彩的沉默着。

一个小小猜忌的根芽就在这时候种下了。

第二天我们伴着两位小姐去游湖,划子到岳王庙时,我们上了岸,到附近的杏花村去吃饭。

杏花村是一个很有幽趣的所在,小小的园子里有几座灵巧的亭子,我们就在西南的那一个亭子里坐下。伙计在那铺着白色的台布上安放了象牙箸,银匙,酒杯,随后就端了几盆时鲜的雪藕和板栗来。

在吃栗子的时候,万先生剥了一个送到菡小姐的面前说:

“请吃一个!““老万又要碰钉子了!“时先生插嘴说。果然菡小姐将栗子送了回来说:“万先生请自己吃,我们虽是弱者,但剥栗的力量还有。“

“哈哈“全桌的人都笑了。万先生真不好意思,由不得迁怒到时先生身上:“老时你何必专门敲边鼓!“时先生不说什么,只是笑。万先生也沉默起来,而那两位小姐却高谈阔论得非常起劲。今夜大家都喝了些酒。时先生格外高兴的同两位小姐攀谈着,只有万先生一声不响的望着湖水出神。

“老万!怎么不说话,莫非见景生情,想到日本的情人吗?“时先生似挑拨般的说。

“真怪事,我老万有没有情人想不想情人,与你老兄有什么关系?何必这样和我过不去!“万先生真有些气愤了。

为了他俩的猜忌,我们也没了兴致。在回来的路上,建如有所感的对我说:“女人究竟是祸水,为了一个女人,可以亡国,可以破家,当然也可以毁了彼此间的友谊!何况她的猜忌!“

吃过午饭后建出去看朋友。

万先生陈太太和我都在客厅里坐着。不久时先生也来了,今天那两位小姐还要来——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她们。

始终听不见门上的电铃响,时先生和我们都在猜想她们大概不来了。忽然沉默的陈太太叫道:“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万先生抢先的迎了出去,一个面生的女客提着一个手提箱,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这里有没有一位张先生?““有,但是他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们不清楚!您贵姓?“万先生问她。“我吗?姓张。“

“是张先生的亲眷吗?从那里来?““是的,我从上海来!“

万先生殷勤的递了一杯茶给她,她的眼光四处的溜着神气不善,我有些怀疑她的来路,因悄悄的走了出来,并向万先生和时先生丢了一个眼色。他们很机警,在我走后他们也跟了出来。

“你们看这个女人,是什么路道?“我问。

“来路有点不善,我觉得,你同张先生很熟,大约总有点猜得出吧!“

张先生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最近也搬到此地来住。他是一个好心的人,不过年轻的时候,有些浪漫,我曾听他说,当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被一个咖啡店的侍女引诱过,——那时他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所房子的三层楼上。有一天他到咖啡店里去吃点心,有一个女招待很注意他,——不过那个女招待样子既不漂亮,脸上还有历历落落的痘瘢,这当然不能引起他的好感。吃过点心后他仍回到家里去。

过了一天,他正在房里看书,只见走进一个女子——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当然使他不由得吃惊,不过在他细认之后,就看出那女子正是咖啡店里注意他的侍女。

“哦,贵姓张吗?请将今天的报借我看看。“张先生把报递给她,她看过之后,仍旧坐着不动。当然张先生不能叫她走,便和她谈东说西的说了一阵,直到天黑了她才辞去。

第二天黄昏时,她又来找张先生,她诉说她悲苦的身世。张先生是个热心肠的人,虽不爱她,却不能不同情她没有父母的一个孤苦女儿,——但天知道这是什么运命。这一天夜里,她便住在张先生的房里。

这样容易的便发生关系,张先生不能不怀疑是上了当,因此第三天就赶紧搬到他亲戚家里去了。

几个月之后,那个女子便来找他。在亲戚家里会晤这样一个咖啡店的侍女,究竟不风光,因此他们一同散步到徐家汇那条清静的路上去。

“你知道,我现在已经发觉生理上起了变化。“她说。

“什么生理上起了变化?我不懂你的意思!“但张先生心里也有点着慌,莫非说,就仅仅那夜的接触,便惹了祸吗?

“怎么你不懂,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怀了孕。“

“哦!“张先生怔住了。

“现在我不能回到咖啡店去,我义没有地方住,你得给我想想法子。“她说。

张先生心里不禁怦怦的跳动,可怜,这又算什么事呢?从来就没想和这种女人发生关系,更谈不到和她结婚,就不论彼此的地位,我对她就没有爱,但竟因她的诱引,最后竟得替她负责!

张先生低头沉思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不响?我预备明天就搬出咖啡店,你究竟怎么对付我?“

“你不必急,'我们去找问房子吧!“总算房子找到了,把她安置好,又从各处筹了一笔款给了她,张先生便起身到镇江去作事。

两个月以后她来信报告说已经生了一个女孩。

这使张先生有点觉得怪,怎么这么快?不到六个月便生了一个女孩,但究竟年轻,不懂得孩子到底可否六个月生出?因脸皮薄,又不好对旁人讲。

张先生从镇江回来时曾去看她,并且告诉她将要回到北方的家里去。

“你不能回去,要走也得给我一个保障!“那女子沉思后毅然绝然的说。

“什么保障?“张先生慌忙的问。

“就是我们正式结了婚你再走!“那女子很强硬的要求。“那无论如何办不到!我已经定过婚。“张先生说。

“定过婚也没有关系,现在的人就是娶两个妻子并不是奇事,而且我已经是这个光景,怎能另嫁别人?“

“无论你的话对不对,我也得回去求得家庭的许可才是!““好吧,我也不忍使你为难,不过至少你得写一张婚书给我,不然你是走不得的。“

张先生本已定第二天就走,船票已经买好,想不到竞发生这些纠葛。“好吧!“张先生说:“你一定要我写,我就写一张!“

于是他在一张粗糙的信笺上写了:

“为订婚事,张某与某女士感情尚称融洽,订为婚姻,俟张某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时,再正式结婚“

这么一张不成格式的婚书总算救了张先生的急。

张先生回到北方去后,才晓得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过了两个月孩子因为生病死了,张先生的责任问题,很自然的解除了。从那时起张先生便和那女子断绝了关系,不知怎么今天她又找了张先生来。

我同万先生和时先生正谈讲着,那位女客竟毫不客气的,走了进来。

“张先生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万先生道:“那说不定,这里是一个姓陈的军官的房子,我们都是客人。““军官吗,军官我也不怕!“那女子神经过敏的愤怒起来。“哦,我并没有说你怕军官,事实是如此,我只把事实告诉你你不是找张先生吗?但这里也不是张先生的房子,他也只是借住的客人!“万先生有些不高兴的说。

那女客没有办法又回到客厅里去,万先生和时先生也跟了进去。

“我从早晨六点钟从上海上车到此刻还没有吃东西,叫娘姨替我买碗面吃。“她说。

“她真越来越不客气,大有家主妇的神气,“万先生自心里想,但不好拒绝她,便喊娘姨来。可是娘姨的眼光是雪亮的,这种奇怪的女客没得主人的命令,她们是不轻易受支配的。一个新来的湖南娘姨走了进来。

“万先生喊我什么事?“她说。

“你去给买一碗面来,这位女客要吃!“

“我是新来的,不晓得那里有面卖。而且我正哄着小妹妹呢,你叫别个去吧!“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万先生无故的碰了一个钉子,正在没办法的时候,门口响着马靴的声音,军官陈先生回来了。

这位陈军官是现代的军人,他虽穿着满身戎装,但人却很温文客气。

“好了,陈先生回来了,您有什么事尽可同陈先生说,他是这里的主人“万先生对那个女子说。

“陈先生您同张先生是朋友吧!“她问。“不错,我们是朋友,“陈先生说。

“那就好办了,唉,张先生太不漂亮了,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女子愤然的说。

“女子同张先生也是朋友吗?几时认识的?“陈先生问。

“我们呀也可以说是朋友,但实际上我们的关系要在朋友以上哩!“

“那么究竟是那种关系呢?怎么我从来没听张先生说过。“

“这个你自己去问张先生,自然会明白的。“那且木管他,只是女士找张先生有什么事?张先生也是初搬到这里暂住,有时他也许不回来,我看女士无论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可以替你转达,好吧?““不,我就在这里等他,今天不回来明天总要回来了!“女子悍然的说。“但是女士在这里究竟不便当呵。““也没有什么不便当,我今夜就在这里坐一夜,再不然就在院子里站一夜也不要紧!““女士固然可以这么作,可是我不好这样答应,不但对不起女士,也对不起张先生的。我想女士还是把气放平些,先到旅馆里去,倘使张先生回来了,我叫他去看你,有什么问题你们尽可从长计议,这样不是两得其便吗?“陈先生委婉的说。但是我一个孤身女子住旅馆总不便当,而且我们上海也有许多亲戚朋友,说来不好听。“陈先生听见那女子推辞的话,不禁冷笑了一声:正在这时候门外又走进两位女客,正是我们所期待的芝小姐与菡小姐了。她们走进来看了这位面生的女客,大家都怔住不响。我想女士还是先到旅馆去吧,一个女子住旅馆并不算希奇的事,你看这两位小姐不也是住在旅馆里吗?“陈先生指着芝小戆个人呵,她说。“不过她们是两个人呵!“她说。“住旅馆有什么要紧,我在上海时还不是一个人住旅馆,象我们这种离家在外求学的人,不住旅馆又住在什么地方?没有关系的““是呵,难道说她们两位住得,女就住不得?而且我这里还有熟识的旅馆可以送女士去。“

最后女子屈服了:“好吧,我就到旅馆去。“她说。“不趔倘张先生不到旅馆来见我,我明天还是要来的。她说。

“我想张先生再不会不见你的,放心好了!“陈先生说。陈先生同着这位女客走了,一阵暴风雨也就消散了。“你们猜要发生什么结果?“菡小姐说。

“不过破费几个钱,把那张婚书拿回来就完,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万先生说。

“对了,我看她的目的也不过要敲一笔竹杠而已。“

——这小庭园里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正如暴风雨过后的晴天一样恬适清爽。

这几天我正在期待着一个朋友的来临,果然在一天的黄昏时她来了。

——我们不是初见,但她今夜的风度更使我心醉。一个脸色润泽而体态温柔的少妇,牵着一只西洋种的雄狗,款步走进来时,使我沉入美丽的梦幻里。如钩的新月,推开鱼鳞般的云,下窥人寰,在竹林的罅隙间透出一股清光,竹叶的碎影筛在白色的窗幔上,这一切正是大自然所渲染出最优美的色与光。

我站在回廊的石阶旁边迎接她,我们很亲切的行过握手礼。她说:“我早就想来看你,但这几天我有些伤风,所以没有来。“

那只披着深黄色厚裘的聪明的小狗,这时正跟在它主人的身旁,不住的嗅着。

Comn这是小狗的名字,当它陡然抛开女主人跑向园角的草丛时,女主人便这样的叫唤它。真灵,它果然应声跳着窜着来了。我们就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

成群的萤火虫,从竹林子里飞出来,象是万点星光,闪过蔚蓝色的太空,青蛙开始在池旁歌唱了。“这里景致真好!“她赞美着。

“以后你来玩,好不?“我说。

“当然很好,只是我不久便打算到北平去!““作什么去?游历吗?“

“也可以算作游历,许多人都夸说北平有一种静穆的美,而且又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地点,所以我很想到北平去看看,同时我也想在那边读点书。“

“打算进什么学校?“

“我想到艺术学院学漫画。“

“漫画是二十世纪的时髦东西咧!“我说。

“不,我并不是为了时髦才学漫画,我只为了方便经济你知道象我这样无产阶级的人,学油画无论如何是学不起,其实我也很爱音乐,但是这些都要有些资本所以我到如今颇后悔当初走错了路,我不应当学贵族们用来消遣的艺术。“

“你天生是-个爱好艺术,富于艺术趣味的人,为什么不当学艺术?“

“但是一切的艺术都是专为富人的,所以你不能忘记经济的势力。“

“的确这是个很重要的前提。“

我们谈话陡然停顿了,她望着那一片碧森森的翠竹沉思,我的思想也走入了别一个区域。——真的,我对她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同情与好感,也许是因为把她介绍给我的那一位朋友,给我的印象太好。——那时我还在北平,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挂号信,信的字迹和署名对我都似乎是太陌生,我费很久的思索,才记起来,是一年前所结识一位姓黎名伯谦的朋友,一个富有艺术趣味的青年,真想不到他此时会给我写信,我在下课的十分钟休息时间中,忙忙把信看了。里面有这样的一段:

“我替你介绍一个同志的好朋友,她对于艺术有十分的修养,并且其人风度潇洒,为近今女界中不多见的人材,倘使你们会了面一定要相见恨晚了,她很景慕北平的文风之盛,也许不久会到北平去。

我平生就喜欢风度潇洒的人,怎么能立刻见到她才好,在那时我脑子里便自行构造了一种模型。但是我等了好久,她到底不曾到北平来,暑假时我也离开北平了。

去年冬天,我从日本回来时,住在东亚旅馆里,在一天夜里,有三位朋友来看我,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其中就有一个是我久已渴慕着要见的她。

一个年轻而风度飘逸的少女,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身上穿了一件淡咖啡色西式的大衣,衣领敞开的地方,露出玫瑰红的绸衫,左边的衣襟上,斜插着一朵白玫瑰。在这些色彩调和的衣饰中,衬托着一张微圆的润泽的面孔,一双明亮的眼瞳温和的看着我,这是怎样使人不易消灭的印象呵,但是我们不曾谈过什么深切的话,不久他们就告辞走了。

春天,我搬到西湖来,在一个温暖的黄昏里,我同建在湖滨散着步,见对面走来一对年轻的男女——细认之后原来正是她同她的爱人。我们匆匆招呼着,已被来来往往的人影把我们隔断了。

从此我们又彼此不通消息,直到一个月以前,她同爱人由南方度过蜜月再回杭州来,我们才第二次正式的会面。他们打算在杭州常住,因此我们便得到时常会面的机会。

“你预备几时到北平去呢?“在我们彼此沉默很久之后我又这样问她。

“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后吧。““时间不多了,此次分别后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聚会,希望你在离开杭州以前再到我这里来一次吧!“

“好;我一定来的,你下半年仍住在杭州吗?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过太住久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到底嫌太平静单调,你觉得怎样?“

“不错,我也就这样的感觉着了,所以我下半年大约要到上海去,同时也是解决我的经济问题!“

“唉,经济问题——这是个太可怕的问题呢,我总算尝够了它的残酷,受够了它的虐待

你大约不明白我过去的生活吧!“

“怎么?你过去的生活,当然我没有听你讲过,但是最近我却听到一些关于你的消息!“

“什么消息?“

“但是我总有些怀疑那情形是真的,他们说你在和你的爱人结婚以前,曾经和人订过婚!“

“唉,我知道你所听见不仅仅是这一点,其实说这些话的人恐怕也不见得十分明白我的过去,老实说吧,我不但订过婚而且还结过婚呢!“

她坦白的回答,使我有些吃惊,同时还觉得有点对她抱愧。我何尝不是听说她已结过婚,但我竞拿普通女子的心理来揣度她。其实一个女子结了婚,因对方的不满意离了婚再结婚难道说不是正义吗?为什么要避讳——平日自己觉得思想颇彻底,到头来还是这样掩掩遮遮的,多可羞,我不禁红着脸,不敢对她瞧了。

“这些事情,我早想对你讲,——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同情心的人不多呢,尤其象你这样了解我的更少;所以我含辛茹苦的生活只有向你倾吐了。“

实在的,她的态度非常诚恳,但为了我自己的内疚,听了她的话,我更觉忸怩不安起来。我只握紧她的手,含着一包不知什么情绪的眼泪看着她。——这时冷月的清辉正射着她幽静的面容,她把目光注视在一丛纯白的玉簪花上,叹了一口气说:

“在我还是童年的时代,我已经是只有一个弱小的妹子的孤儿了。这时候我同妹妹都寄养在叔父的家里,当我在初小毕业的那一年,我弱小的妹妹,也因为孤苦的哀伤而死于肺病。从此我更是天地间第一个孤零的生命了。但是叔父待我很亲切,使我能继续在高小及中学求学,直到我升人中学三年级的那一年,叔父为了一位父执的介绍将我许婚给一个大学生,——他年轻老实,家里也还有几个钱,这在叔父和堂兄们的眼里当然是一段美满的姻缘。结婚时我仅仅十七岁。但是不幸,我生就是个性顽强的孩子,嫁了这样一个人人说好的夫婿,而偏感到刻骨的苦痛。婚后十几天,我已决心要同他离异,可是说良心话,他待我真好,爱惜我象一只驯柔的小鸟,因此他忽视了我独立的人格。我穿一件衣服,甚至走一步路都要受他的干涉和保护,——确然只是出于爱的一念,这也许是很多女人所愿意的,可是我就深憾碰到了这样一位丈夫。他给了我很大的苦头吃,所以我们蜜月时期还没有完,便实行分居了。分居以后我的叔父和堂兄们曾毫不同情的诘责我;但是那又有什么效果?最后我毅然提出离婚的要求,经过了很久的麻烦,离婚到底成了事实。叔父和堂兄宣告和我脱离关系。唉,这是多么严重的局面!不过'个性的威权,助我得了最后的胜利,我甘心开始过无告、但是独立的生活。

“我自幼喜欢艺术,那时更想把全生命寄托在艺术上。于是我便提着简单的行装来到杭州艺术大学读书,在这二段艰辛的生活里,我可算是饱受到经济的压迫。我曾经两天不吃饭,有时弄到几个钱也只买一些番薯充充饥。这种不容易挣扎的岁月,我足足挨了两个多月。后来幸喜遇见了那位好心的女教授,她含泪安慰我,并且允许每月津贴我十块钱的生活费,嘱我努力艺术这总算有了活路。

“那时候我天天作笔记,我写我艰辛的生活,写我伤惨的怀抱,直到我和某君结婚后才不写了。前几天我收拾书箱把那笔记翻来看了两页,我还禁不住要落泪,只恨我的文字不好,不能拿给世上同病的人看。

“不过真的艺术品是用不着人工雕饰的,我想你还是把它发表了吧!“

“不,暂且我不想发表它,因为自始至终都是些悲苦的哀调,那些爱热闹的人们不免要讥责我呢!“

“当然各人的品味不同,一种作品出版后很难博得人人的欢心。不过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欢乐的事情太少,哪一个人的生命史上没有几页暗淡的呢?将来我希望你能给我看看!“

她没有许可,也不曾拒绝,只是无言的叹了一口气。

那只小狗从老远的草堆中窜了出来,嗅着它主人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我真欢喜这只狗!“她说。“是的,有的狗很灵“

“这只狗就象一个聪明的小孩般的惹人爱,它懂得清洁,从来不在房里遗屎撒尿,适才你不是看见它跑到草堆里去吗?那就是去撒尿。“

“原来这样乖!“

她不住用手抚摸小狗的背。我从来对于这些小生物不生好感,并且我最厌恶是狗,每逢看见外国女人抱着一只大狼狗坐在汽车上我便有些讨厌。但今天为了她,我竞改了平日对狗的态度,好意的摸了它的头部,它真也知趣,两眼雪亮的望着我摆尾。

这时月光已移到院子正中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几只青蛙在墙阴跳踉。她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道:

“我回去了,一两天再会吧。

她的车子还等在门口,我送她上了车便折回来,走到院子里见了那如水的月光、散淡的花影,恍若梦境。

我们正预备搬家——可是为了那新房子太大我有些胆小,正在踌躇难决的时候,忽听见扶梯旁马靴声橐橐,走上来一位年轻的武装同志。

“从营里来吗?近来忙些什么?“我问。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这两天特别糟,到处去找房子,都找不着。“

“找房子作什么?“

“昨天接到我太太的快信,就是这几天以内要到杭州来。““那好极了,省得你常常闹寂寞呵!“

“好是好,但嫌太忙了些,一时哪里去找个相当的房子?“

“就是你太太一个人来吗?““是的,就是她一个人。““那么我们请她住到我们新房子里去好不好?“我问建说。

“也好,“建在思索后说:“不过不知道陈先生赞成不?““怎么,你们也要搬家吗?“

“对了,我们打算搬家,因为这地方太闹,简直不能写东西,并且天气也热。“

“那么你们房子找到了没有呢?“

“找是找好了,只是房子太多,院子太大,我们单独住,我有些怕,倘使你来那就好了,并且可以借重你的武器壮壮胆!“

陈先生听了我这话,连忙笑道:“只要你们不嫌弃的话,我们就来同住吧!“

建和我应道:“好,你们就来吧!“

陈先生虽然很年轻,但世故很深,他看见建有些踌躇的情形,他便自动的先把他太太的为人介绍我们。他说:

“我的太太是个中学生,年纪很轻,她顶不喜欢说话,人倒是极老实的。“

“那么是沉默一流的人了,我最喜欢沉默的人,我觉得一个人能够沉默,多少都有些伟大不可及的地方。“

“你太过奖了!她只是不懂得什么的一个小孩子,那里说得到伟大。“

“呃,呃,你也不必过谦吧!我们还是谈谈房子的问题“建插言说。

“你们打算几时搬?“

“倘使我们商议妥当了,明后天就可以搬。“

“那么你们就规定后天搬,我的太太明天下午就可以到杭州,我想先住一夜旅馆,后天就到新房子去。“

“何必住旅馆,就一直到这里来,将就住一夜,后天就可以一同搬过去了。“

“那也好,只是又麻烦你们。““自家人何必那么客气?“

“好吧,我们就决定这么办吧,现在我还要回到营里去料理些事情,今天晚车到上海去接她,再会吧!“

“好,再会!明天到了就来吧。“

陈先生匆匆的走了,建忙着整理他自己的书籍,我只怔怔的坐在沙发上,揣想那一位不爱说话的陈太太。

——一个中学生,年纪很轻,并且不爱说话,一定是一个深沉而温柔的人儿。这是多么可爱,以后搬到那幽雅的新房子里一定有许多值得人留恋的生活呢!我这样想着日色渐渐下沉了,夜里躺在凉榻上时,心里还急切的盼望陈太太的来临。

第二天我一面整理衣服箱子,一面看手上的表已经下午五点钟了,我的心更加慌了,“怎么他们还不来?“我对建说。“总会来的,你着什么急!“

“不是,我想看看那位陈太太。“

“真奇怪,你为什么那样喜欢看她!““没有什么理由,我只喜欢沉默的人。““沉默比一切都伟大——这是你的哲学是不是?“建有些和我开玩笑。

“真讨厌,什么哲学不哲学,你专门会讥讽人!“建同我都不禁笑了。

“砰砰砰砰“后门打得山响。

“喂,来了,叶妈,叶妈快下去开门!“叶妈被我催得发了昏,把茶杯放在床上就忙忙跑下去开门。果然是他们来了,橐橐的马靴声和细碎的高跟皮鞋声问杂着直响到楼梯上,我放下手里的衣服迎到楼门口。陈先生笑嘻嘻的领着他的太太站在我的面前。他对他的太太说这位是“黄先生“我对面的那位太太一声不响的向我鞠躬。我连忙还礼,请他们里面坐。陈先生在这样的炎热天气里还穿着老布的军装,背上被汗水打湿了一片,他便连忙脱衣服到浴室去洗脸了。陈太太真沉默,她静静的坐在一张藤椅上。

“陈太太才从火车上下来吧?“

“是!“她又不说话了。“天气很热呢!“+

“是!“

我刺刺不休的问东问西,她只应道“是“,别的话再不多说一句,建向我看着笑,我装作看不见,侧转头去。也开始学沉默。不久陈先生从浴室回来了,建便和他计划明天搬家的事情。

吃晚饭了,我请陈太太到下面去,她也只应了二声“哦!“这一来把欢喜说话的我,也变成哑子了。晚饭后天气还是非常热,我请陈太太出去湖滨走走,陈太太依然是沉默的,我们绕着微有波皱的湖水走了大半个圈子。建和陈先生并肩的谈笑着。我同沉默的陈太太跟在后面,还只是沉默着。

晚上的西湖,被浓雾盖住了青山,只见一片黝黑,一片苍茫,在这时候沉默似乎更有意义;我不住揣想沉默的陈太太这时脑子里织些什么剧景,也许她在听大自然的低语,或在看天末的神影。“到底沉默是伟大的!“我最后自己向自己下了这么个断语。

由湖滨回来时,我对陈太太说:“今天你们很累了,早些休息吧!“

“是!“她还只是一个“是“字回答我。当我们回到房里时,我不禁对建赞叹道:“陈太太真沉默。“建没有说什么,只是淡然一笑,我猜不透他的心事,大概又在笑我犯神经病吧!第二天我绝早就起来了。八点钟,搬运汽车已经开到,我们忙着搬东西。陈太太站在院子里,依然沉默着,在一切喧嚣杂乱的空气中,我似乎更体会到沉默的意义,也更看重沉默的不平凡。搬到新房子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太阳的凶焰,逼得我头疼周身发软,这时候我真懒得开口,只怔怔的靠在还没有安置好的沙发上。建还没有来,他在料理交代房屋的事情。陈先生营里有公事不能久耽搁,他走后,偌大一所房子只有沉默的陈太太和我留在那里,叶妈还没有来,四境真是同死般的寂静。只有夏蝉拖着喑哑的鸣声穿过竹林,和小麻雀在葡萄架下面吱吱的叫。

中午时,建回来了,他为那些琐碎的事情麻烦得动了肝火,不住的向我唠叨。夏天人们的气分都不大好,我为了他的唠叨也就发起牢骚来。我们高声的谈讲着,而陈太太却默默无言的在收拾她自己的房屋。

搬了新家,有许多朋友不断的来看我们。所以客厅里差不多是每天都坐着客人,大家谈东说西,热闹非常。而陈太太总是默默的坐在沙发上,听那些客人们发狂论。她不答言,也并不露着厌烦,只是沉默的微笑。有时象是在沉思。有时客人来了,她便独自躲到院子里,坐在回廊的犄角上,无言的挥动着芭蕉扇。每天黄昏时,陈先生由营里办公回来,陈太太也只默默的随着陈先生回到房里。有时偶然也听见他俩低声的谈话,但是还是陈先生不断的说,而她只简单的回答。

“这真是一个怪人,我是头一次看到!“建对我说。

“对了,我也觉得她不平常,不过我不知道她的沉默是不是有意义的?“

“你也太神经过敏,世界上哪里有几个伟大的沉默,我看她只是麻木罢了!“

“真是的,你怎么总是这样看不起人?“

“什么看不起人,你只要仔细的观察就明白了!““什么!你难道已观察到什么了吗?“

“你看昨天我们都在忙着别的事情,门铃那样响,她站在院子里,动都不动,这不是麻木吗?“建的话果然提醒了我,她的动作有时真象是麻木的。

“不管她,总而言之她是一个沉默的人罢了,至于沉默得是否有意义,那又是另一件事。“

“无意义的沉默就是麻木。“建还是不肯让步。“算了,我不同你多辩。“

“本来用不着辩。“

我们的话有些不投机,最后我也只有沉默了!

时先生的帽子

我们的客厅,有时很象法国的“沙龙“。常来拜访的客人有著作家,诗人,也有雄辩家,每天三四点钟的时候,总可以听见门上的电铃断续的响着。在这样的响声中,走进各式各类的客人,带着各式各类的情感同消息。——炎夏不宜于工作,有了这些破除沉闷空气的来宾总算不坏。

这一天恰巧是星期日,那么来的人就更多了。因为陈先生的缘故,也很有几个雄纠纠的武装同志光临。他们虽不谈文艺,但很有几个现代的军人,颇能欣赏文艺;这一来,谈话的趣味更浓厚了。

“我很想写一篇军人的生活,“我说。

“啊,说到军人的生活,真是又紧张又丰富的,我也觉得很有写的价值,只可惜我们没有艺术的训练!“一位高身材的上校说。

“喂,你们军队里收不收女兵?“我问。

“怎么?你想从军吗?不过你的体格不够,前些日子有一位女同志曾再三要求到军队里来,最初当然不能通过;后来经过多方面的商榷,才允许让她来检察体格,但结果是失败了。而且她的身体真不坏,个子比你高得多呢!可是和男子比起来还是不行!“另一位脸上微有痘瘢的中尉说。

“这样看来,我是没有希望写军队生活一类的小说了。“我很扫兴的说。

“我看也不尽然,当兵你固然没有希望,但作看护妇是可以的。“陈先生说。

“好,将来你去打仗的时候,就收我作看护队队员吧!“

“你何必一定要写军队生活,我看你就替我的帽子作一篇小传吧!“时先生忽然举起他的陈旧的草帽向我笑着说。“怎么,你的帽子有什么样历史吗?“

“唉,你们作文学的人,难道还观察不出我这帽子有点特别吗?“我听了这话,不禁把时先生的帽子拿来仔细的看了又看——帽子是细草编就的,花纹是四棱形,没有什么出奇处,但是颜色有些近于古铜,很明显的告诉我,这帽子所经过风吹日晒的日子至少在五年以上,再翻过帽子里来看,那就更不得了,黝黑的垢腻,把白色的布质完全掩盖住。

“呵,你从那个古物陈列所里买得这顶帽子?“我说。

“哈,哈,哈,哈,“时先生大笑道:“那也不至于就成了古物吧?你们文学家真会虚张声势;老实说吧,这帽子在我头上盘旋的时候,不多不少,整整六个午头。“

“你真太经济,一顶草帽竞戴上六个年头!“建说。

“不,我并不是经济,只是这顶帽子曾经伴着我,经过最甜和最苦的日子,所以我不忍弃了它。“

“哦,原来如此,那么请你的帽子说说它的汗马功劳吧!“我说。

“好吧,我来替它说,可是有一个条件:我说完你一定要替我写一写。“

“那也要看值不值写!“

“密司黄你就答应他,我晓得那里面一定有一段有趣的浪漫史,“陈先生含笑说。

“既然如此我就答应你。请你开始述说吧!“

那几位武装同志,都挺直着身子坐在旁边笑眯眯的等待时先生的陈述:

“自从我被命定成了一顶帽子,我就被陈列在上海大马路的一家铺子的玻璃橱里。在我的四周有很多的同伴,它们个个都争奇斗艳的在引诱过往的游人,果然有西装少年,长衫阔少,都停住脚,有的对它们看一看,便走开了。有的摸一摸也就放下了,有的象是对它们亲切些,把它们拿下来摸着看着最后放在头上试了试,但很少能终得人们的欢心,最后依然把它们放在橱里,毫不留恋的去了。我看了这个情形心里很悲哀,不知哪一天才有好主顾呢?正在这时候,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个身穿夏布大褂的青年来,他站在橱旁把所有的同伴看了又看,试了又试,最后他竟看上了我。他欣然的把我戴在头上,从此我便跟着这位青年去了。

“第一次他把我带到他的家里,放在他的书桌上,他拿起一根香烟,燃了自来火吸着。他象是在沉思什么,不久他便拿出一张美丽的绿色信笺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女友琼。他约她今晚在夏令配克看电影。我晓得今天晚上该我出风头了,我不禁喜欢的跳了起来,不小心几乎掉在地上,幸喜我的主人把我挡住,我才得安然无恙的伏在桌上。

“晚饭后我的主人一切都料理停当——皮鞋擦得雪亮,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又对着镜把头发梳了又梳,然后把我戴在头上,意气扬扬的出门去了。

“到电影场时他买了两张头等的入场券,看看时间还早,他便不忙到里面去,只在门口徘徊着。九点钟到了,来看电影的人接连不断往里走,但还没有看见那位琼女士的仙踪。眼看场里的电灯全熄了,那位琼女士才姗姗的来了。他们在电影场虽然没有谈说什么,可是我也知道主人很爱这位琼女士,因为主人常常侧转头向琼女士好意的注视着。从这一次后,我常常同着主人会琼女士在公园里、电影场,有时也在大菜间里。“不久秋天到了,一阵阵的凉风吹着,主人便对我起了憎嫌,暂且把我放在帽盒里。在我们分别的一段时间中,我不能知道主人又经过些什么变化。

“第二年的夏天来时,我又恢复了和主人的亲切关系,但是主人那时候似乎遇见了什么不幸的事,他总不大出门,只在书房里呆坐着,有时还听见他低声的叹息。唉!究竟为了什么呢?我真怀疑,便整天守着他,打算探出他的秘密。有一天夜里,全家的人都睡了,只有主人对着窗外的月儿出神。后来他从屉子里拿出一张红色的片子来。

某月某日某君和琼女士结婚。

“呵,这就是了!我不禁独自低语着:“怪不得主人那样不高兴呢,原来那位美丽的琼女士竞被别人占有了。这时主人看着片子,竟至滴下泪来。多可怜那失恋的人儿。

“过了几天我看见主人收拾了书籍衣物,象是要长行的神气。'到那里去呢?我怀疑着:'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呢?可怜的主人近来更忧郁更憔悴了。

“在一天东方才有些发亮的时候,主人就起来,坐在什物杂乱的书案旁,在一张白色的信笺上写道:

'唉!我走了,走到天之涯地之角去,琼既然是不能给我幸福,我在这里只增加苦恼,反不如远去的好。幸福往往只给走运的人,我呢!正是爱情上失败的俘虏。

“主人写了这张不知给什么人的信,他将信压在砚石下就匆匆拿着简单的行李走了。从此我同着主人过飘流的生活,在南洋的小岛上整整住了三年,主人似乎把从前的伤心事渐渐淡忘了,今年便又回到这里“

时先生陈述到这里便停住了,所有在坐的人们不禁望望时先生憔悴的面靥,同时也看看那顶值得留存的帽子,大家的心灵上,都微微觉得曾闪过一道黯淡的火花。

夜深了,这时来宾全兴尽告辞,时先生也怅然的拿着他的帽子,穿过那条长甬道去了。

美丽的姑娘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钹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的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问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灾还不够

每天拿起报纸来,最使我刺心的,就是这里堤决,那里河涨,似乎满报纸上,都漾出了洪水的恐怖,满耳朵里都响着恶涛凶浪,和灾民的悲呼惨号的怪声。

“怎么好?一天到晚,不是天灾,便是人祸,何时是了?“我愤恨的叫着。

一个同事,向我一声冷笑道:“我觉得灾还不够!“

我不由得睁起一双惊奇的眼望着她说:“怎么?灾还不够?你纵不曾亲到过灾区,但你总应当有点想象力呵。你难道没有看见报上的记载吗?田产牛马都被无情的大水冲得干干净净,那些百姓流离颠沛,不死于水,也死于饥寒,这种灾害还小了吗“

我刺刺不休的诘责她,而她的态度,仍是那样冷漠,似乎笑我,象个孩子,全不懂世故。我被她那态度所征服,竞没有勇气再说下去,只低头敬待她的下文。

果然她态度沉着慢慢的说道:“你看民众,直到现在,仍然是一只绵羊,在那种种的恶势力下求苟安,再不想反抗,也再不想找出路,这难道不是因为灾还不够吗?我以为还应当有更厉害的鞭策,置民众于死地,然后才有从苟安懒惰中觉醒的人群!“

她的话当然不能说毫无理由,可是,我仍不能拜服。我说:“不然,这并不是灾还不够,只是大人物没有受到灾罢了。如果能使大人物一样的受苦,你看河淤了有人开掘没有?堤溃了有人修理没有?何至于让洪水一次两次的泛滥于中国,现在却不然,灾害只有使大人物多些升官发财的机会,所以他们乐得多制造些灾来,鱼肉民众了!“

“但是请问,中国是民众占大多数,还是大人物占大多数?“那位同事态度强硬的说:“为什么以大多数的民众而为几个大人物作奴隶供宰割,这不是自找苦吃?但凡民众能觉悟,国家是民众的,改善国家是自己的责任。大家团结起来,这些魑魅魍魉将不打而自倒了,而民众到现在,还不觉悟,难道不是灾还不够吗?“

唉!我现在只有嘿然了!

屈伸自如

昼长无聊,偶翻十三经至孔老先生:“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及“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失。“不禁掩卷而长叹道:“傻子哉,孔老先生也!“怪不得有陈蔡之厄,周游列国,卒不见用!苟能学今之大人先生,又何往而不利?

然则今之大人先生处世之道如何?无他,能“屈伸自如耳。何谓屈伸自如?即见人之势与财强于我者,则恭敬如儿孙对父祖,卑颜屈膝舔痔拍马,尽其能事而为之;如是则可仗人势,狐假虎威,昂首扬眉,摆摆摇摇,象煞有介事,渐渐而求之,不难为人上之人矣!

至于见无势无财之人,则傲之,骄之,虎吓之,吹法螺,装腔而作势,威风凛凛,气派十足,使其人不敢仰目而视,足恭听令,因之其气焰蒸蒸焉,灼灼焉,不可一世矣。

“屈伸自如“既有如是之宏功伟业,吾人宁可不鞠躬受教,以自取于灭亡耶?

然操此术者,亦有所谓秘诀者在,即忘记自己是个人,既非人则何恤乎人格?故不要人格是第一秘诀。试看古往今来,愚忠愚孝的傻子,修德立品的呆子,都是太看重自我和人格了,所以弄得“杀身成仁“徒贻笑于今日之大人先生,真真何苦来哉!

时至今日,世变非常,立身之道岂可不变?苟不知应付之术,包管索尔于枯鱼之肆,反之则可以大作其官,大发其财了!

穷小子们觉悟罢,不要被孔老先生所误,什么立功、立德、立言,这都是隔壁帐,还是练习其“屈伸自如“之本事,与今之大人先生抗衡于二十世纪之世界,岂不妙哉!

监守自盗

听说中国也有法律,法律也是保障民权,制裁人们行为的那一套原理。可是吾辈愚民,所见不广,只觉那法律作怪只会向小百姓瞪眼发威,那些衮衮诸公,何尝把法律这小子放在眼里呢?哦,是了,我想起来了,墨子曾经有这么一句话:“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使我恍然明白从古及今,中国一切的法律,都只限于约束小百姓;而衮衮诸公呢,那是特殊阶级,是孟轲所说的治人阶级,所以法在小民,刑在小民而皆不上衮衮诸公。因此失地万里的将军,涂炭人民的元帅,尽可以挟带金宝美姬,逍遥于法外,当政诸公,连正眼都不敢向他望一望了!

中国法律的效用,既是如此这般,而今甚嚣尘上之“监守自盗“的案件,能不能绳之以法,以昭公允,我们也就可想而知了。崔振华女士究竟太相信正义了,谓予不信,且大睁着眼看吧!虽然某夫人,在挑选皮货时,被崔女士亲眼看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原是因为皮货不能久藏,所以衮衮诸公议决出卖,这一个监守自盗的嫌疑,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有了交代。此外如古字书画籍等,也不是永远不坏的东西,当然也可以那一天随他们的高兴出卖了,但这些有时间性的皮货与字书画籍等,既不能保存于公共场所,却偏能保存于私人箱箧中,岂不令人费解?又岂是买皮货和字画的人,算盘不精吗?而且既是公决出卖,尽可大大方方,为什么要那么门禁森严,玩得那么神秘呢?

哈哈!神秘的中国法律,神秘的中国政治,更神秘的是衮衮诸公的心肠,吾辈愚民只有向此神秘之神,神秘的膜拜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花瓶时代

这不能不感谢上苍,它竞大发慈悲,感动了这个世界上傲岸自尊的男人,高抬贵手,把妇女释放了,从奴隶阶级中解放了出来。现代的妇女,大可扬眉吐气的走着她们花瓶时代的红运,虽然花瓶,还只是一件玩艺儿,不过比起从前被锁在大门以内作执箕帚,和泄欲制造孩子的机器,似乎多少差强人意吧!

至少花瓶是一种比较精致的器具,、可以装饰在堂皇富丽的大厅里,银行的柜台畔,办公室的桌子上,可以引起男人们超凡人圣的美感,把男人们堕落的灵魂,从十八层地狱中,提上人世界;有时男人们工作疲倦了,正要咒诅生活的枯燥,乃一举眼视线不偏不倚的,投射到花瓶上,全身紧张着的神经松了,趣味油然而生。这不是花瓶的价值和对人类的贡献码?唉,花瓶究竟不是等闲物呀!

但是花瓶们,且慢趾高气扬,你就是一只被诗人济慈所歌颂过的古希腊名贵的花瓶。说不定有一天,要被这些欣赏而鼓舞着你们的男人们,嫌你们中看不中吃,砰的一声把你们摔得粉碎呢!

所以这个花瓶的命运,究竟太悲惨;你们要想自救,只有自己决心把这花瓶的时代毁灭,苦苦修行,再人轮回,得个人身,才有办法。而这种苦修全靠自我的觉醒,不能再妄想从男人们那里求乞恩惠。如果男人们的心胸,能如你们所想象的,伟大无私,那么,这世界上的一切幻梦,都将成为事实了!而且男人们的故示宽大,正足使你们毁灭,不要再装腔作势,搔首弄姿的在男人面前自命不凡吧!花瓶的时代,正是暴露人类的羞辱与愚蠢呵!

男人和女人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的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的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的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的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哪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的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搂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象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卜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的沉沦了!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世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作,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步就班的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一类的东西一样。象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作“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噼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的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的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姐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贴贴服服的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的请你大吃一顿燕菜席呢!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那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的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方面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的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佚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的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土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并且还是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他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人圈,你就可以说:

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那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的爱你了。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月色与诗人

艺术家固然是一种天才卓绝的人,因为他们的情感特别热烈;想象特别丰富;思想特别精密;直觉的力特别强,这绝不是后天所可培成的。但是无论是怎样多才卓绝的艺术家,他们绝不能躲避环境的影响。所谓环境,一方面是人为的政治风俗教育等,一方面是天然的如清莹之月,蓊蔚之草,旖旎之花,峥嵘之山,凡自然的种种都是。

每个时代代表的作家,他作品里绝没有不含时代色彩的,这是关于人为的环境说,至于与自然接触各不同的方面,也绝没有不影响于作家,而表现于其作品。太史公说得好,要想文章有奇特之气,必要多游天下之名山巨川,这就是说艺术家与自然的关系了。

我闲尝翻阅中国古人的诗词,看他们所用为描写的材料,风花雪月,固然是常用的,而其中关于月要特别多些,现在就唐诗的一部分举几个例子来看看:

“共看明月应垂泪“——白居易“松月生夜凉“——孟浩然“山月映石壁“——王维

“山月静坐编“——李颀“月色偏秋凉“——李嶷“浩歌待明月“,“对此石上月“,“山月随人归“,“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以上皆李白之作。“中天悬明月“,“初月出不高“——以上杜甫“秋月照潇湘,月明闻荡桨“——刘长卿“缺月烦屡陬“——韩愈

月下谁家砧“——孟郊“月明松下房拢静“——王维“何用孤高比秋月“,“莫使金樽空对月“——以上李白“行宫见月伤心色“,“秋月春风等闲度“,“别时茫茫江浸月“,“唯见江心秋月白“,“绕船明月江水寒“——以上白居易“夜半月高弦索呜“——元稹“明月来相照“——王维“床前明月光“——李白“故为待月处“——刘禹锡“澹月照中庭“——韩愈“只今唯有西江月“——李白“虎溪闲月引相过“一一释灵“江村月落正堪眠“——司空曙“月照高楼一曲歌“——温庭筠“秋来见月多归思“——雍关“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赵虾“多情只有春庭月“——张泌明月自来还自去“——崔鲁“秋月夜窗虚“——孟浩然“明月松间照“——王维“客散青天月“——李白“等舟望秋月“——李白“风林纤月落“——杜甫“不夜月临关“——杜甫“晓月过残垒“——司空曙“泡江好湮月“——杜牧“深夜月当花“——李商隐“沙场烽火侵胡月“——祖泳“中天月色好谁看“——杜甫“请看石上藤萝月“——杜甫

“西楼望月几回圆“——韦应物“万里归心对月明“——卢纶“明月好同三径夜“——白居易“五更残月有莺啼“——温庭筠以上的例子,不过是一部分,他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等,还不知有多少。诗人为什么喜欢用风花雪月这些字呢?最大的原因,这些字所包含的内容是很美的,所以诗人多喜欢用他,太史公评屈原的《离骚》有句话说:“其行洁,故其称物芳“就是这个意思了。

况月色的美,和“风花雪“等又不同。月色以青为至色,青是寒色,且是寒色的主体;寒色与暖色不同,暖色如红,看了足使人兴奋,其结果使人生渴怒烦躁之感。而青色是使人消沉平静,其结果使人得到闲适慰藉之感。

再说到由青色所生的变化色(1)为绿色——和青黄而成——画家谓黄是理想色(主意志变化),绿色使人生希望,故称为希望色。(2)为紫色——和青红而成——紫色画家称为渴仰色。

又月的青色,与其它不同。盖其色淡近白,而光较日暗而带灰,白色则洁无我相,灰色则近黑而消沉,使人不生利禄想,超越的情感遂油然而生,艺术的冲动亦因之而起了。

况且月所照的世界为夜,臼为奋斗于生活的时候,而夜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所以日所照的世界,各个自相皆异色而现,不免为外界引诱而此心亦紊乱了,此时只想如何对付事实,绝对没有超卓之想;而月所照的世界,则无自相,使人觉得“实在世界之消失“而忘我相。这时的喜怒哀乐,绝不止以一身的喜怒哀乐为标准。因为在这种纯洁消沉的月光之下,已将人们的小我忘了,而人于大我之境。有限的现实的桎梏,既除去,于是想象波涌,高尚之情鼎沸,艺术的冲动就不可制止了。因为艺术——无论人生的艺术,或是艺术的艺术,——美总是个必需的条件;月色,既如此的美,那么诗人提笔每联想到月色,或因月色而想提笔,那是很自然的事呵!

由此看来,月色实在能帮助艺术家得到好作品了,又何怪艺术家常喜欢在月下吟咏,和以月色为他们艺术的背景呢?

恋爱不是游戏

没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过筋斗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识;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认现世而求未来的涅桀,但他若不曾了解现世,他又怎能勘破现世,而跳出三界外呢?

而恋爱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式(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明其妙的恋爱起来。

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性欲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

实在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

在一双男女正纯洁热爱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实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是从万有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不幸物欲充塞的现世界,这种恋爱的光辉,有如萤火之微弱,而且“恋爱“有时适成为无知男女堕落之阶,使维那司不禁深深的叹息:“自从世界人群趋向灭亡之途,恋爱变成了游戏,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