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令人惊讶的“坦率”
—— 这回出版的这本《作为职业的小说家》的《后记》,其中打动我的,是您三十五年间对于写作始终如一的态度。不过从您动手写作之前您就喜欢看书的吧?
村上 唔,喜欢得不得了。
—— 最喜欢的还是小说吧?那个世界已经在您身上深深扎下根来,这本书成了创造那一世界的侧面——您对于作为作家做到这个程度的喜悦和惊诧十分之大,而这点至今仍未消失——看书当中我确实感受到了。
村上 我这样成为作家之前,看书终归是我的兴趣,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写小说。虽说由于偶然的缘起写了《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两本书,但写并不是多么费劲的事。说是消遣性写出来的固然是口出狂言,但作为实感,确是兴之所至一挥而就的。不过,半途而废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一来主业一帆风顺,二来喜欢开店。但我想写更正经的东西,也认为一定写得出,就乘兴写了下去。结果自己想写的世界越来越大,越来越有意思,到现在写了三十五六年小说。从我的角度看,的确除了惊讶没别的!因为写之前从未认为自己有写小说的才能。
—— 您对此始终惊诧不已,这点从《后记》中也感受到了。在近来出版的《村上君那里》中也感觉出来了,您说得的确够坦诚的啊!
村上 也没有要遮掩的地方嘛!
—— 可这不是并不少见的吗?
村上 怕是少见的吧!倒是不大清楚。
—— 就一般情况来说,我猜想大多数男人是怕别人晓得自己有不知道、不懂的东西的。如果不被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存在感就保不住了。或者不能马上就什么做出说明,就有挫败感等等,让人觉得有掩饰自己有所不知的倾向。总好像不愿意向别人问路……(笑)
村上 哈哈哈。我是不擅长一一说明什么的。不懂就是不懂,不知就是不知。那有什么办法呢!
—— 坦率得甚至让人觉得您是不是在转圈表演“村上春树”。
村上 不,没那回事。我想不是表演,我没那么灵巧。
—— 是的吧!这种地方到底让人吃惊,无论如何都想强调一下(笑)。例如您常说“故事需要鳗鱼”、“伤脑筋时问鳗鱼好了”。刚读的时候,心想:“其实全都懂全都写出来了,还说什么鳗鱼!什么都没定怎么能写出那样的小说呢!”(笑)看来不是的啊!或许您真和鳗鱼商量了。坦率!我觉得是够让人吃惊的。
村上 噢——能让你夸奖我很高兴。不过嘛,我想我本身一直是在被人讨厌当中活过来的。
—— 没想到。不是一出道就有读者追捧的吗?
村上 部分人或许给了好评。例如路上遇见的人,不是有的说自己是村上小说的铁杆粉丝吗?当然那可能是真的。不过我猜想不出两年,恐怕就要说“村上已经不灵啦”什么的。“以前还好,可新东西简直提不起劲来啊,读不下去!”(笑)我大体上是这么想象着活过来的。
—— 就算当时是那样的,那么,眼下情况怎样呢?
村上 眼下情况不清楚。毕竟写了三十五六年小说,眼下书也大体卖得动,所以我想某种程度的读者还是有的。但就我本人而言,被支持的切实感觉几乎没有。迄今为止漫长时间里,我一直觉得自己被世间所有人讨厌。不是说谎,真的。
—— 《挪威的森林》以后也是?
村上 一直是。或者莫如说《挪威的森林》以后变本加厉啊!正因为那让我心烦,才离开日本去国外生活,相当孤立地生活。回想起来,待在日本的时候可能是少的。
—— 不可思议啊!单单就被消费式的销售、阅读来说,有那样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您的热心读者不是基本固定的吗?一直有那样的读者。
村上 所以说,有人适合成名有人不适合。痛快说来,我完全不适合。为此欢欣鼓舞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走来这里接受采访的路上,一个年轻男子骑自行车追了上来,说村上君握握手!我说好啊,就握握手。而我可是不明所以,觉得那种事好像与己无关。
—— 那才是地球上的自我问题呀!
村上 的确像是与己无关。怎么看都是普通人嘛,我。不是演戏,我真的是普通人,想法普通……不是的?(笑)
—— (笑)
村上 基本上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想法倒是可能有点儿不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