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的故事
船长的故事由此开始
从前有个商人住在圣但尼城，
他有钱，所以人家认为他聪明；
他娶的妻子可以说出奇美丽，
就是爱寻欢作乐就是爱交际。
有这样的爱好花钱就得大方，
比起男人在宴席或者舞会上
奉承女人，这可要花大本钱。
那一套点头哈腰或挤眉弄眼，
就像是黑影在墙上一掠而过，
苦的是得为大家付账的家伙！
因为掏钱的总是可怜的丈夫，
他得经常给我们买漂亮衣服；
我们穿得好不仅让丈夫风光，
连自己跳起舞来也更加欢畅。
如果丈夫干不了这付账差事，
或者他受不了这样一笔开支，
认为花这钱是浪费，毫无必要，
就自有别的男人给我们报销，
或者借钱给我们，这就危险啦。
这富商有一个非常气派的家；
家里头每一天都是高朋满座，
因为他妻子美丽，他出手阔绰——
美丽、阔绰得出奇就有了故事。
他的所有客人中，有个修道士，
这人长得很帅气，胆子也很大，
依我看，年纪大概在三十上下。
这位年轻的修道士相貌英俊，
是经常拜访这富商家的上宾。
自从他开始同这好主人交往，
他们的交情至今已非同寻常，
要说他同这家庭的关系之密，
那么朋友间最多就如此而已。
且说这一位慷慨大方的富商
同我刚刚说到的修道士一样，
居然都是出生在一个村子里，
于是修道士同他攀上了亲戚。
而他对修道士非但言听计从，
这样的关系更使他心里高兴，
就像为白天到来高兴的小鸟。
于是他们俩决定要终生交好，
彼此向对方作出庄严的保证：
要把这兄弟般情分维持一生。
这约翰先生花钱慷慨又大方，
而住在这里做客就格外豪爽；
他大笔花钱，努力使大家满意，
就连卑下的童仆，他也不忘记。
但他送东西，得看对方的身份，
当然先是主人，然后是仆人。
每次他一来，大家总有收获，
所以人人都欢迎他常来做客；
那心情就像小鸟等日出一般。
这情形一说就明白，不必再谈。
且说这商人有一天做出决定，
要打点行装出门作一次旅行——
去的地方是比利时的布鲁日，
为了在那里把商品采购一批；
为此，他立即派人去巴黎送信，
向那位约翰先生发出了邀请，
盼望他快点来圣但尼城玩玩，
这样，他们夫妇可陪他一两天——
趁他在出门之前手头没有事。
我对你们说到的这位修道士
为人谨慎，而且有一定职务，
随时能得到院长批准而外出，
因为他做的工作就是骑着马
去各处农庄和大型粮仓巡查。
所以，他很快就来到圣但尼。
除了约翰这样殷勤的好亲戚，
还有谁能够比他更加受欢迎？
他带来马姆齐好酒偌大一瓶，
再加上意大利上好白葡萄酒——
同往常一样，他还带来野禽肉。
所以我让他在那里消遣消遣，
让商人同他吃喝玩乐一两天。
到了第三天，那位商人起了床，
想要清静地算算生意上的账，
于是走进了自己那个账房间，
准备独自一个人细细算一遍，
看看一年来自己的经济状况，
看看里里外外的开支怎么样——
究竟他财产是增加还是减少。
他把所有的账本所有的钱包
全都放在面前的那个账台上。
他是积聚了大量资财的富商，
所以这时把账房间上了门闩；
还吩咐家里人这时别来扰乱，
免得他算账分了心，把账算错；
就这样他算着算着，九点已过。
却说约翰先生在早上起床后，
就去花园里随意地到处走走——
当然这时已虔诚地念了祷词。
他在那个花园里慢慢散步时，
商人的妻子也悄悄走进花园，
像平时那样对他道了声早安。
跟她一起走来的是个小丫头，
丫头年纪小，吃过棍棒的苦头，
所以女主人要她怎样就怎样。
“亲爱的表亲约翰先生，”她讲，
“你有什么不舒服，起来这么早？”
“亲爱的妹子，”那位修道士说道，
“夜里睡觉，睡上五小时就足够，
除非，是那些身体衰弱的老头，
他们像结了婚的人，不爱起床——
就像被狗群追过的野兔那样，
累坏了身子，只能趴倒在窝里。
你怎么这样苍白，亲爱的妹子？
我相信，准是你的那位好丈夫，
从昨晚开始，叫你一整夜辛苦。
看来，你需要赶快去休息一会。”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回味回味，
脸倒也红了，但还是开怀一笑。
那位美貌的夫人把头摇了摇，
说道：“上帝知道所有的情况，
我的表亲啊，事情不是这样；
给我灵魂和生命的神能作证：
在整个法兰西，任何一个女人
在这傻事中，比我有更多欢情。
而且，如果我想要叹一叹苦经，
说我生来就命苦，也无处可讲，
何况，我也不敢说出这种情况。
所以我常常想要离开这国家，
或干脆自己把自己了结算啦。
我可真有满腔的担心和烦恼。”
修道士盯看着那个女人，说道：
“妹子，不管怎么忧愁和担心，
说到要自杀，上帝可不会答应。
倒不妨把你的烦恼给我讲讲，
说不定，对你的担心或者悲伤
我还能给点忠告或帮助；所以，
把烦恼统统告诉我，我会保密。
现在我凭手边的祈祷书起誓，
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我也决不会透露出你的秘密。”
那妇人说道：“我也这样对你，
凭上帝和这祈祷书，我也起誓，
哪怕人家要杀我，要把我碎尸，
我也决不肯（哪怕我会进地狱）
把你对我说的话透露出一句。
这倒不是凭亲戚关系和情谊，
完全是凭彼此的关爱和信义。”
两个人发誓之后把嘴亲一下，
接着向对方吐露出心里的话。
“表亲，要是我有时间，”妇人说，
就给你讲讲我圣徒般的生活——
可惜没时间，尤其在这个地方——
我真想把嫁给他以后的苦况
告诉你，尽管你们两人是亲戚。”
修道士答道：“凭圣马丁和上帝，
他同我根本什么亲戚都不是——
我同他就像我同树上的叶子！
我凭圣但尼起誓，我攀这个亲，
只是想，找个理由能同你亲近，
因为千真万确，所有的女人里，
我最最爱的一个女人就是你——
我以我信仰的名义向你保证。
赶快把你的烦恼说来给我听——
你说好快走，免得他下楼碰上。”
“我最亲爱的约翰先生，”她讲，
“我倒真希望把话埋藏在心里，
但是不行，再也守不住这秘密。
事实上，我那个丈夫对我来说，
是世界存在以来最坏的家伙。
夫妻间的私事，既然我是妻子，
不管是床上的事还是别的事，
要我说给外人听不是很妥当，
仁慈的上帝也不会让我乱讲。
我知道妻子不该谈论她丈夫，
除非对丈夫的声望有所帮助；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样一点：
愿上帝保佑我，他在任何方面
都没有价值，抵不上一只苍蝇。
但最使我难过的，是他的悭吝。
你知道，女人天生有六个愿望，
我作为一个女人，自然也一样；
就是说，女人对丈夫抱有期待，
要他强健又聪明，富有而慷慨，
对妻子顺从，在床上生龙活虎。
其实，凭着为我们流血的基督，
我穿着打扮也是为他的体面，
但是星期天之前我必须付钱，
付不出一百法郎，我就完啦！
与其丢人现眼给人家说闲话，
我觉得倒还不如不出世的好；
而如果这件事让我丈夫知道，
我同样完蛋，所以我想要求你
借我这笔钱，否则我必死无疑。
请借给我一百法郎，约翰先生，
我一定会感激不尽，这我保证。
我这个要求，如果你能够答应，
到时候，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只要我能够办到，你要怎么干
我就怎么干，准让你意足心满。
如果我食言，愿上帝给我报应，
就像他严惩法国那个加涅隆。”
那位殷勤的修道士这样回答：
“我的最最贴心的亲爱女士啊，
说真的，我对你的确非常同情，
所以我向你发誓并向你保证：
只要你丈夫出门去了佛兰德，
我一定来帮你摆脱这种困厄——
那时我会带一百法郎来给你。”
说完，他一把搂住妇人的腰肢，
把她紧抱在怀里，吻了好一阵。
“现在去吧，轻轻地，可别出声！”
他说，“但愿尽快让我们吃早饭，
看我的袖珍日晷，现在已九点。
去吧，要说话算数，同我一样。”
“说话不算数，上帝不容，”她讲。
快活得像只喜鹊，她走进屋来，
吩咐厨师厨娘，要他们动作快，
让大家可以立刻坐下来用餐。
接着她上楼去了丈夫账房间，
冒冒失失地把门敲得砰砰响。
“谁？”丈夫问。“凭圣彼得之名！”她讲，
“是我。你准备不吃不喝到几时？
搞这些账目、账本这一类东西，
算来算去的，算不算时间花费？
恨不得叫你这些混账去见鬼！
上帝给你的恩典已经够多啦；
今天快下楼，把你的钱袋放下。
让约翰先生整天饿瘪着肚子，
你这样亏待客人怎么好意思？
好啦，我们祈祷后就去用餐。”
丈夫说道：“娘子，吃这口生意饭，
你很难想象我们有多么艰辛。
做生意的人，但愿有上帝照应——
还有我们称圣埃夫的保护神——
十二个人里难得会有两个人
始终兴旺又发达，一直好到老。
我们的脸上虽显得亲切友好，
为迎合世人各种需要而尽力，
也得为自己的业务保守秘密，
直到去世，要不就假装去朝圣，
或者干脆就不干这一种营生。
所以在这个难以捉摸的世上，
我很有必要注意各方面情况；
因为我们做生意总是在担心，
生怕错过了机会或遭到不幸。
“明早我要去佛兰德那个地方，
办完事情就尽快回到你身旁。
所以亲爱的娘子，我要请求你
无论对什么人，都要谦卑有礼，
要对我们的财产好好地守护，
要光鲜体面地管好我们家务。
在任何方面，你什么也不缺乏，
这个家足以称得上富足之家：
你吃也不愁穿也不愁，样样有，
钱包里的钱没有不够的时候。”
他说完以后走出账房间的门，
关上门就不再耽搁来到底层；
接着，便急急忙忙做了祈祷。
这时餐桌上的东西都已摆好，
于是，他同大家赶紧吃了饭——
招待修道士吃了丰盛的一餐。
这一顿美餐约翰先生刚用罢，
一本正经把商人往边上一拉，
私下说道：“表亲，目前这情况，
眼看你就要去布鲁日走一趟。
愿天主天使保佑你一路顺利！
表亲啊，骑在马上千万别大意，
在饮食方面要节制，切莫过度，
特别眼下这么热，决不能疏忽。
我们彼此就不说客套话，表亲，
再见，愿上帝保佑你处处称心！
无论白天黑夜有什么事要干，
只要这事情我有这能力去办，
那么只要你设法吩咐我一声，
我一定完全按你的意思完成。
“有件事我要请你出发前帮忙：
如果方便，请借给我一百法郎；
只要借一两个星期就能归还。
因为我们那地方有个牲口栏，
我必须为那里采购一批牲口。
上帝保佑，那地方该归你所有！
到了说定的日期，我一定归还，
哪怕借一千法郎，也决不食言。
但请你为我这件事保守秘密，
因为买牲口的事今晚得办理。
再见啦，你是我最亲爱的表亲！
对你的盛情款待我感激不尽。”
这位高尚的商人谦和地回答：
“我的亲爱表亲，约翰先生啊，
这样的事情真是极小的要求。
我的钱就是你的，只要你开口——
不但是钱，我的货你需要就拿，
要是你客气，那倒反而见外啦！
“当然你非常清楚这样的道理：
对于生意人，银钱就是他的犁。
只要我们有信誉，钱就能借到，
如果没有钱，那可不是开玩笑。
你手头方便的时候，还我就行，
只要我有能力，帮助你我高兴。”
很快，他就把一百法郎拿来，
私下往约翰先生的手里一塞；
世界上没人知道这借钱的事，
只有他们两个人你知和我知。
他们喝酒又谈话，游逛了一下，
然后约翰骑马朝修道院进发。
第二天商人骑了马登上旅途，
陪他去佛兰德的是他的学徒；
他们高高兴兴地到了布鲁日。
现在我们这商人忙着在办事，
因为他既要搞采购又要借款，
所以不跳舞也不掷骰子赌钱。
总之，他过着商人那样的生活——
我让他待在那里，暂且不去说。
商人走后，第一个星期日早上，
约翰先生已光临圣但尼拜访，
不但新剃了头，也新刮了胡子。
那幢屋子里就连起码的小厮，
反正个个都由衷地感到高兴，
因为再一次来了这约翰先生。
我们就直截了当，长话短说吧。
那位美妇人同意如下的办法：
一收到约翰先生的一百法郎，
就在他怀里陪他玩一个晚上。
对这一协议两人都忠实履行，
整整一夜两人忙乎得很尽兴。
天亮后，约翰先生告别那家人，
道了早安和再见便踏上归程。
无论在这个家里还是在当地，
没人对约翰先生有任何怀疑。
他骑着马儿究竟是回修道院
还是去别的地方，我按下不谈。
话说那商人把事情办理完毕，
便动身回到他圣但尼的家里，
他一边同妻子吃喝一边谈笑，
说是现在很需要大笔的现钞，
因为货物贵，只得借了很多钱，
而且正式保证过，很快就得还，
而现在就得把两万克朗筹集。
于是这商人接着就去了巴黎，
毕竟他自己的钱数目还不够，
要向亲戚朋友借些钱来凑凑。
就这样他孤身一人来到巴黎。
出于深厚的友谊和深切情意，
他首先就去约翰先生那儿玩，
倒不是为了向他讨钱或借钱，
而是想看看他是否一切都好，
同时把自己生意的情况相告，
就像朋友相聚时常做的那样。
约翰先生殷勤地款待了富商；
富商就详细谈起自己的生意，
说是特别要感谢仁慈的上帝，
因为已成功完成采购的工作，
但眼下他得把一笔款子筹措——
以某种方式借笔贷款就可以——
然后他可以轻轻松松去休息。
“我的确很高兴，”约翰先生回答，
“因为你已经安然无恙回来啦！
我有钱就好了，可惜没这福气，
否则给你个两万克朗没问题；
上回你待我这么有义又有情，
把钱借给我，真对你感激不尽——
我凭上帝也凭圣詹姆斯起誓！
不过那笔钱我已还给你妻子，
对，就还在你那位太太的手里，
放在账台上，这事她准记得起，
她知道我有证明，不是凭空讲。
现在我得失陪啦，要请你原谅！
我们的修道院长马上要出城，
我只能陪他一起出去转一阵。
千万向尊夫人转达我的问候；
好表亲，下回再见，现在且分手。”
那商人办起事来精明又能干，
不久在巴黎筹足这样一笔钱，
交到几位伦巴第钱商的手里，
同时从他们那里收回了借据。
他回到家里，快活得像只鹦鹉，
因为这次生意的结果很清楚：
他去布鲁日这样来回走一趟，
除去开支，他净赚一千法郎。
同往常一样，到他回家的时候，
等他回来的妻子早已在门口；
那一夜他俩有说不尽的恩爱，
因为赚到了大钱又还清了债。
天亮后做丈夫的又来了兴致，
吻着妻子的脸又抱住她身子，
一骨碌翻身而上，开始蛮干。
妻子说：“天哪，行啦！你有完没完？”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同样放肆，
最后，那丈夫这样告诉他妻子：
“娘子啊，尽管我不愿生你的气，
但上帝作证，我确实有点恼你。
你知道什么缘故？因为依我看，
在我和我表亲约翰先生之间
你插了一手，使我们有了隔膜。
你应该在我出发之前告诉我：
他已把一百法郎现钱还了你。
我看他好像觉得受到了委屈——
因为我向他说到借钱的事情，
我瞧他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
但我们的天国之王上帝知道，
他借的钱我根本没想要催讨。
所以娘子啊，以后不能这样啦；
如果有人来还钱，而我不在家，
你收下钱就千万记得告诉我，
免得又因为你一时疏忽，结果，
人家还了钱，我却向人家催讨。”
那老婆并不害怕，更没吓一跳，
她非常泼辣，当即破口骂起来：
“圣母啊，这个约翰先生是无赖！
我承认他是给了我一些法郎，
什么证明不证明我没在心上。
但愿那修道士的嘴脸倒大霉！
因为我原先毫不怀疑地以为：
是由于你的缘故，他给我那钱，
算是为我好并维持我的体面，
又由于我们间那点亲戚关系，
报答我们经常款待他的好意。
我既处在这样尴尬的位置上，
那就不妨直截了当地对你讲：
债户欠你多还你少，比我厉害！
因为我很乐意每一天还你债，
就算还不出，毕竟是你老婆吧——
怎么样，就记在我的账上好啦——
我必定尽我所能，早一点还你。
说真的，我没用这钱去买垃圾，
而是把每个子儿都买了衣着——
为你的体面，这钱花得很值得，
所以听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
别生气，还是开开心心玩一场。
你有我这快活的身子作抵押，
我也只能在床上对你作报答！
原谅我吧，我最亲爱的好郎君，
请翻过身来，现在就高兴高兴。”
见到事已如此，那商人没办法——
如果骂老婆一顿，自己就太傻，
因为这于事无补；于是他说道：
“娘子，这回我就不同你计较，
但以后，千万不准这样乱花钱——
给你保管的财产，你得好好管。”
我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上帝呀，
给我们足够的故事听到死吧。阿们！
船长的故事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