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庭史上一场空前的大血战——或者说,一场大决斗
由于前一章里所阐述的理由,以及大部分做丈夫的所熟知的夫妻生活中其他某些让步(这些让步有如共济会的内幕,是不得向未曾加入该体面团体的人泄露的),巴特里奇太太深信自己是无故冤枉了丈夫。于是,她就使出种种柔情蜜意来补偿他所受的委屈。巴特里奇太太的感情不论用在哪方面,确乎都是同样的猛烈。她可以大发雷霆,也可以变得百般温存。
她这两种情感通常总是此起彼伏的。塾师很少度过二十四小时而不在某种程度上轮流充当它们发泄的目标。可是遇到特殊情况,每逢她的脾气发得格外厉害时,和缓的时期也会长久一些。当前就是这样。这股醋劲过去之后,巴特里奇太太的温柔体贴延续的时间之久,对她丈夫说来是空前的。倘若不是赞蒂璧的全体信徒每天都必须数落几阵子作为每日功课的话,巴特里奇先生大可享受几个月清福哩。
当海面一平如镜的时候,饱有经验的水手往往会看出风暴即将到来的征兆。我还晓得有些人一般并不怎么迷信,可也总认为异乎寻常的和平、宁静之后,必然会继之以风波。因此,古人每遇到这种情景,便向复仇女神献祭,认为这位女神总是用妒忌的眼光注视着人类的幸福,并专以破坏这种幸福为乐。
我们绝不信奉这种异教邪神,也不想去助长迷信,因此,很希望约翰·弗××先生或别位哲学家动动脑筋,找出好运突然转为歹运的真正原因。这种转变自古以来屡见不鲜,下面我们就试举一例。我们的职责只在叙述事实,至于构成事实的原因,就只好留给高明人士去解释了。
人类一向都十分喜欢打听并谈论旁人的所作所为。因此,任何时代,在任何国家里,都有专供公众集会的场所,好奇的人们可以在那里相聚,彼此满足各自的好奇心。在这些场所中,理发店应当说是头等的地方。在希腊,“理发店里的新闻”差不多成了一句谚语。贺拉斯在他的一封书简里就根据同一见解大为赞扬罗马的理发师。
大家都知道,英国理发师决不比他们希腊或罗马的先辈逊色。在这里,大家纵谈起海外事务来一点也不比咖啡馆差,谈起国内新闻来则比在咖啡馆里更要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不过理发店只是为男人而设的。既然我们英国的妇女——尤其下层社会的妇女——比旁的国家里的妇女更喜欢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而女性的好奇心又决不低于男性,那么倘若不另设个场所来满足它,我们的社会就未免大有缺陷了。
在享有一个集会场所这一点上,我们英国妇女理应感到比外国的姊妹幸运,因为不论阅读历史或赴各地游历,我都不记得曾遇到过类似的地方。
我所指的不是别处,正是杂货铺。这是以散布各种新闻著称的地方——说得通俗些,也就是每个英国教区嚼舌根子的地方。
有一天,巴特里奇太太参加了女人们的这个集会。一个邻居问她近来可曾听到什么关于珍妮的消息,她回答说没有。对方就笑了笑说,多亏她把珍妮赶掉了,教区非常感激她。
读者都知道巴特里奇太太那股醋劲早已消失了,她又再没旁的事情可以责怪那个女仆的,就直爽地回答说:她不晓得在这件事情上教区有什么可感激她的。她还认为自从珍妮走了以后,她难得再找一个像她那么好的女仆呢。
“当真找不出来啦,”那个长舌妇说,“我也巴不得是这样,虽然我估量这种骚货咱们这儿有的是。这么说来,你大概没听到她养下了两个野种的事吧!不过她不是在咱们这个教区里养的,所以我家男人和另一个司务都说,用不着咱们教区来抚养。”
“两个野种!”巴特里奇太太赶快说,“这我可真没料到。该不该由咱们这教区来收养,我倒不敢说。可是我相信这婊子一定是在咱们这儿怀的身子,因为她离开这儿还不到九个月。”
再没有比思想的闪动更迅速、更突兀的了,尤其当它由希冀、恐惧或妒忌推动的时候——而其中又以妒忌为最。巴特里奇太太立刻想起珍妮住在她家的时候,几乎从来没离开过屋子。一刹那间,那天她丈夫俯到珍妮椅背上和她猛地惊起的情景,珍妮学的拉丁文,她那个笑容,以及其他种种迹象一下子全涌上心头。看来她丈夫对赶掉珍妮这件事所表示的满意不过是伪装而已。同时,也可以说是真的,因为他已经玩腻烦了。另外还有种种数不尽的罪名一齐涌来,燃起她的妒火。一句话,对丈夫有罪这一点,她认为已确凿无疑。于是,她马上就心慌意乱地走了。
尽管那美丽的老母猫在猫族中辈份最小,然而它的残酷却不亚于同族里年长位尊的支派;它力气虽然较差,可是其凶悍却比得上那高贵的老虎。当一只被它捉弄了半天的小耗子暂从它爪下逃脱时,它马上发起脾气来责难,号叫,谩骂。一旦把耗子藏躲的箱笼搬开,它就会像闪电般扑到那只猎物身上,恶狠狠地去抓、咬、撕、嚼那只小动物。
巴特里奇太太朝可怜的塾师扑去时的凶猛,也决不在这以下。她的舌头、牙齿和双手一齐向他出动。他的假发立即从头上给扯了下来,衬衣从脊背上撕裂,脸上流下五道血河,标志出造物不幸用那么多只利爪把对方武装了起来。
巴特里奇先生最初采取的只是防御战术,一味企图用双手保护自己的脸。可是后来他发现对方的猛烈攻势丝毫也没减弱下来,于是,他想至少也该试试解除她的武装,或者不如说,控制住她的胳膊。在这场搏斗中,巴特里奇太太的帽子掉了,她那披不到肩头的短发直竖在她的头上。她的胸衣只在底下有个眼,系着一根带子,一下子绷开了。两只大奶倒不像头发那么可怜,一直垂到肚皮底下去。她脸上沾着丈夫的血,气得直咬牙,眼睛就像铁匠的熔炉那样往外冒着火苗。即使比巴特里奇先生胆子大得多的男人见了这位女中豪杰,也要为之吓倒的。
谢天谢地,巴特里奇先生终于抓住了她的胳膊,从而使得长在她指尖上的武器失掉了效用。她一看到这般情势,女性的脆弱立刻压倒了她的狂暴,她不禁涕泪如雨,随后便昏迷不醒了。
在这场他丝毫不知因何而起的风暴中,巴特里奇先生勉强保留下来的一点点理智,这时也完全丧失了。他马上奔到街上,大声嚷叫他老婆眼看要一命呜呼了,哀求四邻赶快来帮忙抢救。有几个好心的女人应声来到,用通常治这种毛病的老法子,使巴特里奇太太终于缓过气来,她丈夫非常高兴。
巴特里奇太太的神志刚刚恢复一些,喝点药酒镇定一下,马上就向在场的人控诉她丈夫如何百般虐待她;在她的床铺上干出这种不干不净的事还不算,她刚一责备,他居然使出惨无人道的手段来对付她,扯下她的帽子,揪掉她的头发,扯碎她的胸衣,还揍了她好几下子,害得她将来死了都得带着伤痕进棺材!
其实,这位可怜的丈夫脸上所挂的他老婆盛怒的痕迹要多得多,也明显得多;他却只得愕然听着她那通控诉,默不作声。我相信读者诸公也会证明她的控诉与事实有很大出入,因为巴特里奇先生确实一巴掌也没打过她。然而他的沉默不语却被全体法官理解为供认不讳。于是,她们立刻就异口同声地斥责他,咒骂他,一再说只有胆小鬼才会动手打女人。
巴特里奇先生一声没吭,隐忍了这一切。可是当她老婆指着自己脸上的血迹来证明他的残暴时,他才不禁申辩说,那是他本人的血,而事实也确是如此。他觉得自己的血反过来作为自己动武的罪证,而非被害人的血成为行凶的罪证,未免太荒唐了。
听到这番辩解,那几个女人只是回答说:可惜那只是从他脸上流出来的血,而不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她们一齐宣布,倘若自己的丈夫胆敢动手打人的话,她们就非叫他把心里的血流出来不可。
这些女人把巴特里奇先生过去的行为斥责了一大顿,又对他今后的品行进了不少忠告,然后才走开,留下这对夫妇去单独谈话。不久,巴特里奇先生也就摸清他这场灾难的根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