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保路村
第九章 保路村
姜渊水一饮而尽。
“我干了,各位随意。”姜渊水把喝干的碗倒扣在桌子上,表示喝干净了。说是随意,实际上就是在客气地逼酒,意思是我都这样了你们要是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戴轻裘第二个站起来,抄起碗立即喝干,本来戴轻裘只是在旁边啃鸡腿,没怎么抬眼看姜渊水。姜渊水一喝酒,戴轻裘却亢奋了起来,看着姜渊水的眼神满是绿林好汉之间的欣赏,似乎戴轻裘很吃喝碗酒这一套。
戴轻裘说:
“妈的,我喜欢姜队长的作风。姜队长说打,那就打!盘山坟那个地方,本来就不干不净,买卖小孩的地方是盘山坟,开窑子的地方也是盘山坟。现在不止不干净了,还他妈发臭了。那我们就把它扫干净!”
马亥第三个站起来,喝酒对马亥来说不是难事,马亥的家族有千杯不倒的基因。马亥两口干了一碗,直接表态:
“盘山坟是必须扒的。太恶心。”
马亥依然记得自己和李冬裘拼命奔波的那个晚上,为了救李冬裘的母亲,两个人几乎跑断了腿。但最后烟雾弥漫的城市让两人彻底绝望。马亥把这笔帐记到了敌人头上。李冬裘坐在板车前流泪时,马亥就把仇恨记下了,记得如此深,像是刻在了石头上。如今马亥看到了复仇的机会,自然要入伙。
接下来是许大海,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站起来不紧不慢地喝干一碗,礼数到了,说了句,好,面无表情地坐下,算是入伙了。
最后所有人看向刘柏。只剩刘柏了。
刘柏也笑眯眯地站起来,但没像其他人那样喝干,端着碗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各位队长的面子我刘柏不能不给,兵,钱,粮,枪,我尽力出。需要什么,麻烦姜队长给我捎个话的事。刘某一杯就倒,就不效法各位壮士喝干了。”刘柏说。
刘柏说的似乎很豪爽,但其实模棱两可,所谓“尽力出”一词可以有无穷的解释方法,刘柏没有山盟海誓,话说的很滑,他是想花最少的代价得到最高的回报。刘柏太精明,入不抵出的冤大头他是不会当的。
刘柏还撒了谎,他的酒量其实很大。但刘柏知道接下来肯定会有具体计划的谈判,他需要保持清醒,不能因酒误事。这种张口就来一大碗式的拼酒方式,是刘柏深深忌惮的。过量的酒容易泡烂自己的理智。
酒桌气氛还算融洽,讨伐保路村的联军成立。马亥觉得历史上那些草莽拉着起义军起义反抗朝廷大概也是这幅光景,几个带兵的人目标相同又心怀鬼胎,聚在一起喝顿酒,联盟就成立了。哦,或许还要杀只鸡歃个血什么的。
虽然这个联盟并不牢固,可依然是并肩战斗的联盟。
马亥感慨的是自己竟然有一天也会坐到这样的酒席上。决定许多人的生死。
马亥觉得自己是只兔子,在这种乱世里虽然愤怒,但原本没有举旗起义的野心,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阴差阳错的,自己现在到了狮子的宴席上。不由得有些恍惚。
或许狮子最早的时候也都是兔子吧,莫名其妙就长出爪牙,变得强壮凶悍,不知不觉间再到镜子前一照,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和狮子一模一样。
接下来就是细节的讨论。谈判持续了三个小时,还仅仅是初步谈判。虽然大家结成了同盟,但互相之间还在为各自付出多少代价暗暗较劲。
马亥头晕脑胀,谈判桌自己从来没上过。桌上的人都是各个村的望族名门,从小在权力场中泡大,脑子比一般人大几圈,谈判起来驾轻就熟。而只有马亥是因为机遇坐上的队长位子,之前一直是农民,生活简单,几乎不思考。现在唇枪舌剑之中,马亥疲倦不堪。谈判一结束马亥就掉头回村里补觉,累的实在不撑劲了。
……
……
清晨,旷野笼罩在阳光里。昨夜刚下过小雪,四面一片白。
马亥和李冬裘各自背着一个大筐,沿着泥泞积雪的小路,来到了保路村。
筐里是新做的粉皮。足有七十斤。保路村的村口有个小集市,每天都开。马亥和李冬裘装作卖粉皮的小贩,来卖一天粉皮。真正目的自然不是卖粉皮,而是探一探保路村的情况。
马亥看了看,觉得保路村一片宁静祥和。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到处盖着雪的原因。
天还早,村外的集市上还没有多少人。马亥和李冬裘决定背着筐子到村子里逛逛。从外面看实在看不出保路村有什么不同来。
刚进村就看见了刷在墙上的标语。马亥知道自己村子里的标语意思都是“打倒日匪”,原来保路村也刷了这种标语吗?马亥不禁有些困惑,如果保路村投靠了日本人,肯定不会刷反日标语的。
马亥不识字,但李冬裘认识一些字。马亥问李冬裘:
“你看看墙上写的啥?”
“维护大东亚共荣圈——”李冬裘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扭头看向马亥,“大东亚共荣圈是啥?”
“不知道。”马亥摇头。马亥心想反正这条标语应该不是反日的。
两个人经过墙上的标语,继续向村里走。没走两步马亥就看到了保路村投靠日本的确凿证据——有几户人家的院墙上,挂着硕大的膏药旗。
旗子中间的红色让马亥觉得很刺眼,有挥刀把旗杆砍断的冲动。但马亥知道自己是冒充老百姓来卖粉皮的,不能露馅。于是装作没看到,继续向前走。
路上遇到几个老太太,马亥和李冬裘向她们兜售粉皮,老太太牙口都不大好,粉皮是她们能咬动的为数不多的食物之一,好几个老太太都买了几斤。
买卖粉皮时又出了问题,老太太掏出的钱马亥和李冬裘都没见过,马亥和李冬裘想要打仗前全国通用的法币,老太太却都说没有,法币都被日本人收了去,换成这种票子了。双方争执了半天,最后各退一步,老太太们用铜钱结算。
虽然按理说铜钱已经不是法定货币很久了,但在偏远农村的许多地方,老百姓还是会用铜钱贸易。
马亥和李冬裘继续向前走,这回遇到重头戏了。有两个背着步枪的日本兵从一个院子里出来了,双方迎面撞上。马亥和李冬裘赶紧闪到路旁让路。日本兵在叼着烟聊天,很悠闲的样子,就像晨起散步,没有注意马亥和李冬裘就走了。
“坐实了。”李冬裘看着日本兵走远,对马亥说。马亥知道李冬裘的意思是:保路村勾结日本人的罪名坐实了。
两人在村里转了几圈,又遇到了三个日本兵。马亥怀疑有日本兵常驻在这里,但是没找到地方。这时候集市应该开了,马亥和李冬裘于是返回保路村的村口。村口已经来了不少小贩,还有许多人在挑挑捡捡、讨价还价。
马亥和李冬裘找了一片空地,把筐子放在地上,半天吆喝一句:
“新晾的粉皮!”
“绿豆大米的粉皮!”
渐渐有一些人来买,都是些牙齿掉了一半的老头老太太。马亥一开始以为是老头老太太牙不好爱吃粉皮,后来猛然发现,整个集市上……一个年轻的顾客都没有,全是老人。
“老头,跟你打听个事儿。”马亥按捺不住好奇,给一个看上去面善慈祥的老头称粉皮时搭话,“今天集上怎没有小孩的?”
“小孩都去集训去了。”老头毫无戒备,不知道马亥是来刺探情报的,直接说。
“集训?”李冬裘在旁边找零钱,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日本兵雇了我们村的后生去保路队,教他们打枪,修火车路。”老头说。
“哪来的枪?枪不很贵吗?长枪短枪?”马亥心里一紧,竟然还训练,那意味着保路村会非常难啃。但马亥表面上没表露出来,装作随口问。
“日本兵给发的。什么枪都有,都是快枪。还有机关枪。”老头说,语气里有点给外乡人炫耀自己村里富有的意思。
“机关枪是啥枪?”马亥问,其实马亥知道机枪是什么东西,马亥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是重机枪手,但是马亥为了装的什么都不懂,就问一问。
“机关枪跟炮筒子一样粗,好几十斤,打起来哗哗的,一眨眼能打好几十枪,可厉害。”老头提起这个显得神采奕奕,“我们村有大机枪三个,小机枪三个。我见过我们家娃娃学打机枪,牛肚子那么粗的大树,一小会就打断了。”
马亥和李冬裘都露出震惊的表情。老头以为两人是佩服自己儿子操纵机枪的威猛,很得意的离开了。实际上马亥和李冬裘是在震惊这个村子有这么强的火力。六挺机枪,简直就是大山般的障碍。意味着强攻会死很多人,甚至……攻不下来。毕竟民兵队枪支只有几把,剩下的人大刀都配不齐。
拿着刀硬冲机枪吗?马亥想都不敢想。
太血腥了。
怎么办?马亥问自己。
怎么办?
怎么搞到枪?
没有答案。
放弃打保路村么?
不甘心。
继续打么?
没法打。
“你这粉皮是纯绿豆的么?”忽然有人问,打断了马亥的呆滞和思考。
马亥和李冬裘稳了稳心神,继续卖粉皮,顺便向其他顾客继续套话。老头老太太心思单纯,毫无保密的心眼,一问就说,不问也说,马亥和李冬裘很快套到了一大堆情报。
粉皮也卖完了,马亥和李冬裘背着筐子出村回家。两人走的很快,都憋了一肚子情报要回去和联军讨论。原先的进攻计划需要推倒重来。甚至作废。因为这个村子从日本人那里得到的火力太多了。
离开村子没一里路,路旁草丛里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影,拽住马亥,把马亥和李冬裘两人吓了一跳。
“二位爷,兵荒马乱的,买支枪防身吗?”
马亥看向说话的人,又矮又小,獐头鼠目,瘦的像根木棍做的人。马亥觉得这肯定是吸毒快死的人,否则正常人很难这么瘦。
瘦子见马亥和李冬裘停住了脚步,觉得有戏,一拱手,挤出笑来,重复了一遍:
“二位爷,兵荒马乱的,买支枪防身吗?”
马亥点点头,看到瘦子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大拇指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