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姐
谢陵与王六郎一同到达建康清溪门时,便遇到了数名谢氏族人在城门口等候,为首的正是她的族兄谢禧。
谢禧并不是她的亲兄长,而是族伯谢言扬之子,谢陵虽记为长房嫡长子,但在族中排行只能算上第五。
与众多谢氏子弟一般,谢禧自然也继承了谢家骨秀清标,风神俊秀的容貌,十八岁的谢禧身上便有一种极其沉稳从容的气度,既有明月松间照的清朗,又有清泉石上流的纯澈。
谢陵记得前世,谢禧便是因为被长乐公主所看中,在武帝的一道圣旨下,与长乐公主结为夫妻,婚后的谢禧对长乐公主极为尊重,夫妻之间也算琴瑟合鸣,可谁曾想到,那个一心想要嫁给她兄长的大嫂最后竟然和她自己的亲兄长私通呢?
而且为了掩盖自己的丑事,这对兄妹竟然一把火烧了谢禧的府邸,而她这位一生笃信庄老之道无欲无求的兄长便是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那个放火之人正是萧正德。
长乐公主亦是萧正德的亲妹妹。
谢陵攥紧了拳头,还在望着谢禧兀自愣神,耳边却传来谢禧的一声责备中带着心疼的低斥:“阿陵,你怎么才回来?你难道不知你的一时失踪,会让整个谢家为之心忧如焚吗?”
谢陵立即回神,向谢禧以及与他一道同来的几名谢氏子弟施礼:“对不起,阿陵让各位兄长担忧了。”
这时的王六郎走过来,讪笑了一句:“你们也别责怪他,这小子能保住一条性命回来,便已是万幸了。”
谢禧的脸色便是一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长兄,我们回去再说吧!”谢陵接道。
谢禧便不再多问,几人乘上挂着陈郡谢氏族徽的马车,向着城中驶去,一行珠帘半卷曲格通幽的马车穿过清溪门后,便走上秦淮河上的朱雀桥,沿途绿柳低垂、无数画舫楼阁尽收眼底。
望着画舫之上那些长袖翩翩的乌衣郎君,街道上的店铺林立,以及那不时传来的木屐拖拖与欢声笑语,谢陵不觉心中一热,眼中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她真的回来了!
她眼前的建康城不再是尸骸遍野,血汁飘泊的人间地狱,她的家人还活着,这些无辜的百姓也都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她们或手捧鲜花,或掷着精心绣制的香囊,将一早采摘来的最新鲜的水果扔到他们的马车上面。
……
马车很快便过朱雀桥,驶向秦淮河南岸,那里便是他们祖祖辈辈居住了三百年的家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看到屋宇连绵、鳞次栉比的乌衣巷笼罩在橘黄色的夕阳照射下,其间丝竹管乐声泠泠淌出,随着秦淮河中潺潺流水流逝,谢陵走下马车,望着不远处的红墙绿瓦、藻井锁窗,不由得又怔起神来。
“后面呢?就这两句,后面没有了?”王六郎走过来打趣道,“你小子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从前可是挺爱说话的,在学堂里辨得那夫子连喝了八杯水还不解渴,十几个学生都不是你对手,怎么今日看起来呆愣愣的,是不是这五年来跟葛师学道,道没学到什么,倒把人给学傻了。”
“别胡说,我倒觉得刚才五弟的这句诗挺好的,虽时下流行的是五言宫体诗,可五弟的这七言念起来却是朗朗上口,朱雀桥对乌衣巷,花草对夕阳,意境深远,相得益彰,只是为何为兄听起来不觉有沧然之感。
阿陵,可是这些年跟葛师学道,有了何感触?”谢禧问道。
谢陵便答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王谢两家,代代以玄风入仕,一生信庄老,齐生死,等祸福,真的便是对的吗?
泆泆白云,顺风而回。渊渊绿水,盈坎而颓。白云流水也会因时起落,因势高低,何况人呢?”
说罢,她又看向谢禧和王六郎,“我们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可他人却笑我们王谢两大族只守着枯骨为美,不思进取,你们觉得呢?”
谢禧与王六郎的脸色便是一怔。
“五弟,你在胡说些什么!别人说什么,关我们何事?”另两名谢氏子弟不禁喝道。
“不,我倒觉得阿陵所言,甚是有理,值得我们去反思。”
突地一道女子清悦的声线传来。
谢陵寻声而望,就见一身着广袖绣花曲裾深衣的少女正脚步匆匆的向这边行来,少女不过十五岁,却生得身姿袅娜而高挑,乌发蝉鬓,云髻雾鬟,媚眉青黛,明眸流盼,这般容色便是她见了都有一刻的眩目失神。
这便是她的长姐谢含蕴,前世长姐十三岁时便在建康城传出了美名,多少名门子弟想聘其为家妇,然而长姐生性高傲,一心只想嫁入萧氏皇族,为谢家提升朝堂上的政冶地位,未料阿姐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竟落得那般结局。
“阿陵,你可算回来了,这几日阿姐心中好生害怕,生怕你……”
谢含蕴走过来便将谢陵抱进了怀中,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父亲逝去,她将她搂进怀里狠狠的哭了一回,之后便告诉她:“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哭泣,以后我们必须将这软弱藏起来,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阿陵,你可记住了?”
“你以后不再是谢家女儿,而是谢家嫡长子,你不能软弱,不能懈怠,不能不争气,
身为谢家嫡长子,你就一定要肩负起振兴家族的责任。”
耳畔是少女在她耳边的淳淳教导,原以为已经远去了,如今又重现到了眼前。
谢陵不禁也伸出手来,紧紧的抱住了谢含蕴,以哽咽了许久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说道,“阿姐,我记住了,今世今世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绝不会了。
那些企图伤害你的人,我也绝不会放过。
拥了片刻之后,谢含蕴才松手,仔细的打量向谢陵,含泪笑道:“阿陵长大了,居然长得这般高了,还有男儿般的风姿英爽。”
“我本来就是一小郎嘛。”谢陵谑笑的回了一句。
谢含蕴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口误说出她的女儿身份,连连道了声:“是是。”又似想起什么,肃容问:“对了,你可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为何至今才归?春华呢?”
谢陵没有回答,还是秋实代为答了一句:“春华她……她死了,她被人利用背叛了郎君,让郎君识破了她的意图,之后她就让人给杀了。”
谢含蕴的脸色霎时一变,瞬间便白了几分。
她看向谢陵,神情有些后怕的激动:“我就知道你迟迟未归必定是遇到了事,到底是何事?”
谢陵只道了句:“阿姐,我想见祖父。待见了祖父之后,我会一切容禀,但现下我不想说,尤其这件事情我不想让继母朱氏知道。”
“这是为何?阿陵,你怎可唤母亲为朱氏?”谢含蕴脱口轻叱了一句,又问,“为何要避她?”
面对谢含蕴质疑的目光注视,谢陵心中苦笑,忖度了片刻,反问:“阿姐,你真觉得她对你好么?”
好啊!怎么就不好了?
谢含蕴一时竟听不明白谢陵话中之意,便在这时,一道莺沥的声线传来道:“我的儿,你可算平安归来了,这五年来,你辛苦了。”
谢陵回头,就见一头挽凌虚髻,身披紫金缠枝镶边氅衣的妇人在一众婢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这个妇人正是她的继母朱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