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没料商议的时候远远看廊灯下有道熟悉身影徐徐靠近,宋诗嘉心一慌,拽了周衍就缩进一旁缝隙。缝隙很窄,是乡间常用于堆柴火的地方。柴火用光了,腾出点地儿,刚刚够两人背壁。
女孩因为紧张唇眉都紧闭,心口微微起伏,看得出发育良好,这一切落在正当热血澎湃的青年郎眼中,立时目光不知何处安放。加之宋诗嘉喜欢用绵羊油代替护肤品,周身常常带点奶香,味道一朝入鼻经久不散,以至于周衍多年后都无法忘怀,以为是香水,还访遍各地买下一家调香公司,却没能制出记忆中少女的幽香。
或许,或许他无法忘记的根本不是味道。而是不被廊灯光临的角落里,成功躲过顾长风的某人,忽然在黑暗中如释重负地冲他展颜一笑。
她离得那样近,眼尾好像一道弯月,周衍忽就心跳漏拍,仓皇而逃。
采风旅行回到望城没多久,迎来寒假。
春节前夕,老宋带宋诗嘉去某位大人物家吃寿酒,听说请帖费了点手段才搞到。
宋妈同牌友八卦:“据说京城的调令正在拟了,对方怎么着也是个三军的头儿。这次他老父亲大寿,上边还御赐了二锅头。”
听见二锅头,宋诗嘉很不道德地笑了,不就二锅头么?牌友们也和宋诗嘉的反应一样,个个笑开花,吐槽宋妈没见识。宋妈却反看乡巴佬的眼神睥睨众人:“二锅头是不稀奇,可要是这二锅头坛子要四个大汉才抱得动,并且造型是龙雕呢?”
全世界缄默。
大人物姓顾,宋诗嘉去的途中才得知。据说顾家三代为军,功勋奖牌大堆,几代男儿的照片都被挂在过国家照相馆,眼下上头又送龙形二锅头,什么意思众人心知肚明。
宋家能进到那样的场合,还是因纪襄的爷爷身居望城要职,并且与顾家老父亲同为红色军出身有交情,才搭着顺风车去认门。
反正那种场合,能搞到请帖的都代表有头有脸,谁还去分辨是不是主人家的意思。
临行前,天公不作美地下起了雨,绵绵地,属于冬日的惆怅,顾家门前依然络绎不绝。刚进门,老宋和宋妈就忙着招呼这个结交那个,香槟拿了一杯又一杯。
期间,不远处的纪襄发现了宋诗嘉,提步要来,她却已经先一步开溜。
她不是怕纪襄,而是怕纪家的人。每次两家碰面,就刮起一阵成绩攀比的风,只好逃走为上。
顾家在望城的宅子是祖传的,顾父虽然主要盘踞在北京,可听说顾家小少爷自小于老宅长大,习惯了,不想北上混所谓京圈。宋诗嘉四处走动咀嚼着老宅子的韵味,闷头进去一厅堂。
里间装饰摆设古意盎然,随随便便拎起来一件似乎都有史可循,宋诗嘉不想惹祸,转身要离开,却发现正前方屏风后似乎有个出口。受好奇心驱使往前,发现那并不是出口,而是入口,有楼梯蜿蜒而下。
下方有人,看背影是个青年男孩,偏瘦,可整体是匀称的,侧影在剩余光线中如镜头下的成像般棱角分明。他站在一个龙形雕刻的大坛子面前,端着一小杯液体轻嗅。
这里是酒窖,宋诗嘉想,因为刚进来便有酒香扑鼻,他端的应该也是那坛子里的佳酿。根据年纪猜测,宋诗嘉微眯了眯眼,估计就是那位不想北上的小少爷吧。
她觉得唐突转身欲走,那人却听见响动回了头,而后有人如遭雷击。
宋诗嘉早该想到,连纪襄都打听不出消息的,望城一把手的公子都奉为好友的,背景会多深。
听见动静,顾长风以为是警卫员来请了,回头却与宋诗嘉在昏暗中遥遥对视。他薄唇轻启又合上,什么也没说,两人就这样借着稀疏的余光凝望。
半小时后。
顾长风已换了衣裳,芝兰玉树地站在父亲顾元身边。有人趁机套近乎,说自家闺女的钢琴老师也教过顾少爷,还称赞他技艺一绝。大家兴致所起,纷纷问可否献曲。
不能。
宋诗嘉在心头默念,以顾长风的性格只能有这种回答,但他没有。
那人面上虽带着微微不耐,却毕竟不是无知小儿,礼貌颔首后便去到几级台阶上的三角钢琴前,试了几个音,入了前奏。
顾长风弹奏的曲子很偏,《风的色彩》,却合了当日之景。
庭外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偶尔来的一阵劲风吹得叶子影影绰绰,重合的阴霾反衬得琴键既分明又雅亮,而后那阵优雅的光反射回弹琴的人脸上。
扫视四周,大人们或交头接耳或摇头晃脑装享受,唯有宋诗嘉一声轻嗤。
老宋在女儿身后,警告地咳嗽两声,宋诗嘉不以为然,并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径直朝钢琴前方的青年走了过去,堂而皇之地坐上琴椅的另一截,伸出手去,食指重重按上第四阶黑键,嗓音透亮。
“这儿错啦。”
标注的低音谱号是入门基础,顾长风分明故意弹错,用自己的方式讽刺附庸风雅者。可宋诗嘉直截了当就开了口,事后还找好切入点跟着弹低音部。
一场浑然天成的配合,足够在场很多人记得。
却不知事到如今,还有没有人记得,当初那个琴凳上的青年曾恍惚深了酒窝去,脑子里闪过那样一句——
曲有误,周郎顾。
他有误,她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