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昏倒了。
在我昏倒之前,我的世界应该是有色彩和温度的。
我昏倒的地方叫东兴,东兴也是我长大的地点。
东兴在很靠南的地方。
它南到,根本没有四季的变化,不管春来秋去,都是一个样子的存在。
要么就是郁郁葱葱的榕树,从海边长到上坡;要么就是看不到边的海水,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
所以东兴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相当无聊的存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用脚从东走到西也用不了半天的时间,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我对每一个巷子石头缝里的野草抑或是海岸边被水磨平了的沙砾都熟稔,每一个迎面走过来的人,即便叫不出名字,我也都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
我跟着奶奶在这里长大,那时候是无忧无虑的。
我的奶奶似乎跟任何寻常人家的奶奶一样,那就是绕过父母对孙子无止境的溺爱。
对的,我就是在溺爱中长大的,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因为从我有记忆以来,生我养我的父母就离开了东兴这个小地方,这个远离一切现代化物质的边缘,去了我不知道的北方,然后我们就没怎么见过面。
他们生下了我,却选择不养育我。
十四岁的少年,那种发自内心的对现世的嘲笑是异常猛烈的,然后我就肆无忌惮地在东兴这个小城市里撒欢奔波、调皮捣蛋。所以我奶奶经常会薅着我的耳朵,跟我念叨。
“今天为什么不跟刘师傅打招呼……”
“昨天为什么把张大妈的狗关在小卖部厕所里……”
“前天为什么不去补习班……”
……
然后我就是在她的念叨中,突然昏倒了,改变了我之后的一切。
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跳过了很多画面。我想到了那对生下了我而选择不养我的夫妻。
我有他们的照片,但是我一直没有拿出来,而是跟我小时候的玩具一起,藏在家具的深处,不见天不见日的。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有时候还拿出来看看,但是自从我上了中学,我就再也没有看过。
我应该是记得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可是在眼前的这片黑暗中,我却想不起来。应该是大脑不让我想起来,或者是我自己刻意地不让他们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黑暗中我看不到周围是什么样子,我只看到他们背对着我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我跑不动。我发现我很渴,从每一根血管里透出的那种缺水的感觉。然后我觉得我的嘴也很干,我想喝水,喝那种1.25升的大桶雪碧,要冰凉的,不然不过瘾。
我想追着他们,又想喝水。这两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使劲儿打架,然后左右着我的神经和肌肉,我开始手脚不协调。走也走不动,叫也叫不出。
然后眼前一黑。
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干,缺水的感觉。
刚才还只是嘴唇裂开的感觉,舌头应该不会干掉,除非我死掉。
但是突然我就感觉我的舌头也干裂了。
然后就发现我的喉咙也干了,大脑也干了,心脏也干了……
我枯竭了。
有人叫我。
还有人晃我。
我努力地睁开眼,看到了一片缩起来的人皮,混合着水和油光。
我努力聚焦,我看到了叫我的人。
是奶奶。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她没听到。看到我醒了,她就扭头去找护士,完全没有看到我努力抬起来的手。
可能也不是抬起来,最多只是手指头动了一下。
我想叫住她,告诉她。
我想喝水。但是她已经哆嗦着自己的小步子走出去了。
然后我又昏倒了。
应该是三四天后,连续二十四小时的点滴之后,我醒了过来。擦脸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是肿的。没有颜色的那种水肿,有点像被海浪遗弃在岸上死去的海蜇那样,没有光泽的水肿着。
我可以说话了,干渴的感觉也消失了很多。我让奶奶给我买过好几次雪碧,1.25升的那种,冰凉的,她都没同意,甚至也不理睬我的请求,只是说,回家再喝。
我跟她耍脾气,我不吃饭,不想喝没有味道的清粥,更不想喝白开水。
医院的白开水没有家里的好喝。虽然都是水管子里接出来的水烧开了放凉了,但是闻着就有一股子死气沉沉的味道,有时候还有药的味道。
我不喜欢。
主治医生拿着本本进来了,跟着好几个护士。平时他都是看看就走了,这次却把隔壁床的椅子搬了过来,特别严肃地坐着,跟我们说话。
医生姓杨。个头不大,眼睛也很小,戴着看上去至少五百度的厚镜片。他说话的时候,门牙会露出来,并不齐,上面染着厚厚的烟渍。
“能再回忆一下,过去一年内,有没有类似的昏倒过,或者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杨医生问这句话的时候,一左一右地看着我们俩,不知道在问谁。
奶奶特别认真地思考。
她这个年纪,记忆力一定不好。
我等她回答。
但是奶奶抓耳挠腮了半天,说。
没有。
我从后面戳了戳她。奶奶的皮肤软软的,特别像棉花糖。
小时候她带我去市场,就是城郊那种什么都卖的露天市场,我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去街中央一家卖糖的小店里,趁着店主不注意,把手伸进散卖的棉花糖中间。
被骂的时候,撒开腿就跑。
“怎么没有,你再想想。”
奶奶看着我,又认真地想。
杨医生严肃地看着我,黄色烟渍的大牙跟我说。
“你想到了,你就赶紧说。”
我朝他吐舌头,奶奶隔着被子掐了我一下,把我的记忆掐了出来。
应该是我中考结束后的某一天吧。
和无所事事的每一天一样,睡到太阳照在了屁股上,才懒散地从垃圾堆一样的床上爬起来。不刷牙不洗脸,惺忪着眼就往楼下去。其实是渴醒了的。还很饿。
昨晚明明吃了很多的零食,谁想到这么早还能被渴醒。然后我当着奶奶的面,喝光了冰箱里的整瓶的雪碧。
1.25升的那种,完全不觉得凉。
我咕咚咕咚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奶奶拿着锅铲子用像是第一次看到大熊猫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然后我朝她嘿嘿笑,打了一个超级无敌响的嗝!
还没等到这个老太太拿着锅铲子追过来,我就趿拉着拖鞋骑着自行车冲出了小院。
奶奶家住在东兴的老城区,背后靠着山,还有一条河。河的对面,就是越南。
东兴是中国大陆南端从海洋到陆地开始的地方,和越南交界。从小到大,我都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对面的人在河水里洗衣服。而岸的这一边,已经用上了洗衣机。
奶奶家这一片,其实还是过去的老民居,有点“古董”的味道,每一家每一户的院子、门口,都会长出几棵不那么标志的芭蕉树,或者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热带植物。长得很丑,但是看上去跟这座城市一样衰老破败的模样。
门口的路是石板铺的,是一个下坡。
从小到大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疯了一样的往下面冲。借着地心引力,享受着飞起来的畅快感,有时候还有胳膊手脚脸都被蹭破皮的灼痛。
我骑着自行车往下冲,一路经过那些老人家的门口,他们惊呼着,仿佛我会撞到他们一样。
“你要死啊你!”
“你不吃午饭啦!”
“你给慢点骑!”
……
奶奶在我背后扯着嗓门喊,声音直上云霄。
车子绕过下山的山脚,绕过狭窄的街道,绕过每天都在因为肉放得多放得少而争吵的拉面店夫妻;绕过山底下中空的小隧道公园,就到了公路上。
公路往东是去北方的高速公路,那边有海;公路往西,是去东兴市中心的地方,上学的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东边。
王晓在等着我。远远地就看到了比我还矮上半个头的他,站在树底下等我。太阳很毒,他在擦防晒。
他骑着一辆全新的自行车,价值不菲,牌子我也不认识。他看到我过去,得意扬扬地拍了拍自己自行车的坐垫,跟我说。
“两万多一辆!”
然后我俩就并肩骑着车,顺着公路,一路向西。有时候躲着太阳,就故意从树丛里骑过,坑坑洼洼的泥地会颠得屁股都发麻,有时候就迎着太阳,享受着火辣辣的灼热感,那才有十四岁的味道。
我们穿过学校门口,穿过商场,穿过酒吧区,穿过口岸,在一个远远可以看到海的河湾公园停下,锁了车。
我们坐的地方背后靠着公园,下面是海湾的步行栈道,我们坐的地方比那里高出两米多。所以从那个视角看下去,每一个人都像是从我们的屁股底下走过似的。但是他们对头顶上的世界没有任何的认识,也并不知道有人在窥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