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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在医院对面的一个酒店租了房间,这几个月,她就一直住在那里,除了给我联系外面的专家医生,或者去联系她所谓的肾源,她就没离开过那里。那个男人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一次也没有,也没有人看过她和那个男人在酒店见过面,或者是他们见过,但是没有人看到过。反正在我面前,在这间病房里,那个男人的痕迹是空缺的。

所以,有时候会很想知道,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之间的故事,应该是什么样的。

“你在想什么呢?”

老太太回来了,她应该是去检查身体了,回来的时候自己扶着床颤巍巍地躺了上去,发出轻微的呻吟声。竟然没有护士送她回来。

“你在想什么呢?”

老太太转过身子,侧躺着看着我。

我扭头看着她。

医院的灯都是白炽灯,这和我在东兴住院的地方不太一样。东兴很落后,病房里的灯,很多都还是钨丝灯。十年前,很多小地方应该还不知道什么叫作白炽灯。

白炽灯的光线会比较冷彻,所以老太太的脸显得很苍白。

“您叫什么名字?”

老太太有点诧异我反过来问她,她躺平了,像在思考自己的名字。

“啊,我叫什么呢?”

她张着的嘴微微抖动着,就像是有一种用来回忆的机器,快速地往回掰着时间。

“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时候,女孩子都是没有名字的,只有姓,嫁了男人,就跟着男人的姓。姓张的女人嫁给了姓郑的,她就叫郑张氏;姓王的女人嫁给了姓吕的,就是吕王氏。”

“你呢。”

我问她。虽然我并不相信她的解释,我想人总归是有个名字的。

她不回答。空气停止了,你才会听到外面起的风。

她应该睡着了,因为鼾声渐起,慢慢变大,变大,变大,变惊涛骇浪。

在这惊涛骇浪中,我在想什么呢?她刚才问我。

我在想,关于我父母的一切。

因为我未曾见过他们的故事。

奶奶去世之后,东兴的老家就剩下了我一个人。在送走奶奶的那段时间,我见到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处理完丧事之后,也顺带着处理了老房子,卖给了一个娶了越南媳妇的男人。那个人做中越贸易的,有些钱,个头矮矮的,他老婆很漂亮,普通话说得比他都好。

我还没搬走,他们就已经把自己新婚的行李送了过来,堆在一楼的客厅里,有红漆木箱子装着的,也有尼龙编织袋装着的,也有散开的。那会儿我还睡在二楼,应该也不是睡,就是睁着眼,躺在床上。

奶奶的葬礼在第二天举行,操办葬礼的刘师傅告诉我,奶奶入殓之后,我得跟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去北方了。

我问。

北方哪里。

刘师傅没去过北方,他是京族。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少数民族,喜欢戴着头巾。

他抽水烟,咕噜咕噜的那种。

他说:“我也不知道,听你奶奶说过,说冬天会下雪。”

葬礼举办得很简单,因为奶奶是汉族,爷爷也是汉族,并没有按照京族的仪式举行,刘师傅也说,奶奶希望尽早入土。

依照汉族的规矩,奶奶被火化了,然后葬在爷爷的墓旁边。那个男人跪地磕头,然后挖开爷爷的坟,在旁边,把奶奶的骨灰盒放进一个木棺材里,并排在已经腐败了的爷爷的棺材旁边。然后那个男人那个女人和我,跪在地上,填上新土。

大家都走了,我和那个男人在坟前待了一会儿。

那个女人先随着大队回去了,说是回去收拾东西。

我就站在那个男人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脸,头上的白色丧服盖住了他的脸。从他的背影看,他其实长得很高大,肩膀也很宽。

我从没见过穿这么正统西装的人,每一个角度都是笔直的。但是裤脚和皮鞋上,沾满了新土。

我对他没有印象。

即便他生下了我。

然后我就跟着他们来到了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算什么北方。从小我对北方的认识很浅显。他们带我来的那个北方虽然也下雪,但是人们一般把它叫作上海。自此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依然没有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所以我有时候,很想知道,他们的故事是什么。

第二天,就在那个女人跟我说,她在准备肾移植手术,并积极寻找肾源的第二天。她非常准时地来到医院,用一个贵重的瓷制保温壶,给我带了粥。

做了透析之后,我就不太能吃什么成形的东西。如果这几天身体开心了,我会吃点这样的流食;如果这几天身体不开心了,医生就得上营养液。那些水晶一样的液体很冰冷,从针管进入我的血管,进入我的方方面面,让我感觉不到自己活着的存在。

和往常一样,她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旁边床上的老太太还没起床,侧着身子背着我在睡觉。

“关上吧。”

我对她说。

她拉开了一半的手,迟疑了一下,关上了。然后她过来,让我稍稍坐起来些,从床下拿出尿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