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隐藏在广义坐标里的花瓣-1
街道上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闭,拉起了卷帘门,眼前只有通宵营业的便利店还亮着灯,温暖了门前的一小块地面,它的橱窗上贴着一张色彩鲜艳的全能车的广告。能在各种地形上驰骋,上面写道。它机械部分的原理几乎与火星地下堡垒中的一样,伊云想起了自己设计的那台维转机。自然是技术者最好的老师。如果我现在能拥有一辆这样的全能车该有多好,他想到了前方那片未知的远山。
半夜值班是一件辛苦的事,便利店里的营业员打着呵欠盘点着货架上的商品。一个身心俱疲的身影从窗外走过,没有人注意他。他有他的秘密,伊云看着店里那个穿着橙色竖条纹制服的背影想,只要我不知道的那些事都算,这些秘密构成了他的生活,不是因为存在,而是因为不存在。
伊云走得越来越痛苦且疲乏,需要不时地停下来休息一下。如果幸运的话,也许不必走多远就能遇到期待中的贝莱利线,这种想法鼓舞着他,成为他在每一时刻前行的动力,汇集成身后一条沿街的足迹。如果最终没有找到贝莱利线呢?这种鼓舞又算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存在于那些足迹当中,但一定存在于他的命运之中,或者称为信念。
不远处的行道树下面,沿着路缘带停着一排公交车,调度室里的灯光透过两层车窗向他这边照过来,显得更加清澄寂静。这些被我看见的灯光是属于我的,经过两次偏振的选择,这个行走异域的异维人想,尤其是在深陷困境的时候,意志会寻求奇迹的帮助。他被这个念头吸引着走过街道,走到了那个车站,仰起头在站牌上查看停靠的车站站名,如果有直达纪念广场的车该有多好。他本应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
离开了公交车站,伊云继续默默地走着,斗转星移,他一直也没有看见贝莱利线绿色荧光的踪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他看见了一处靠近街边的小树林,林间建有一座绿色的四角亭子。
他走到亭子那里,在里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坚硬、冰冷,让他想起了在制瓦厂院子里醒来时的感觉。他向周围看去,在树影婆娑中看见了一条白色的被子,它挂在一栋白色住宅楼外的晾衣竿上,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醒目。也许是被谁忘了收回家去,也许是某种善意的安排。我只是借用一下,等一会儿再挂回去。他这样想着,走了过去,心神不定地把被子从晾衣竿上拿下来,抱在怀里带回到长椅上。
被子的一半垫在椅子上,剩下的一半刚好可以盖住身体,它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松软,但舒适与不舒适的感觉是交错的,他渐渐可以分辨出它们之间的差别,也许是两种感知在宏观上综合的体现,掩盖了内在的叠加,既然次维时空的时空波速和同一度与四维时空不同,这里的原生感知自然会习惯于更加致密和更具传导性的物质。他不想耗费精力去做更多的分析,把判断交给次维时空中的另外一个我吧,他习惯了我还不习惯的感觉,这里是滋养他的家园。伊云这样想着,安心了许多,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一阵欢声笑语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本来只想打一个盹,却没有想到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街道上身着盛装的人正列队走过,踩着音乐的节拍,在两侧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人更多。楼上的窗户推开了,花瓣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人群中有人唱起高亢的歌曲作为回应。伊云看到了这支欢乐的队伍,也得以一窥次维时空人在千丝万缕的关系中所过的生活。这与他在火星上的故乡并无不同。他想起了自己熟悉的过去,人工河边的树林、狭小而温馨的家。他深深地呼吸着,想要更多地闻到那些花瓣的香气。
虽然异维症的症状没有丝毫改善,但是刚刚醒来的这一觉还是让他增加了不少精神。他抱起被子走到昨晚取下它的晾衣竿那里,两个不同时刻的伊云好像擦肩而过,他第一次感到在直觉中与另外一个自己模糊地相遇。但愿不是异维症表现出的新的症状。他宁愿相信与空间垂直的时间相对于存在是自在的。他把被子挂回到晾衣竿上,他不记得昨天它在黑暗中原样的细节了,只是把它展开拉平整,又在上边费力地拍了几下。他在离开时注意到离他最近的那扇窗户打开了,里边的房间黑洞洞的,不知道住在里边的人是否就是被子的主人,是否注意到了窗外的变化。
伊云绕过亭子,穿过小树林,回到了街道上。结队走过的人群已经走远了,各色花瓣撒了一地。他俯下身拾起了其中一朵相对完整的小花,仔细地看了看,又不舍地让它在手里落下,又继续向着那片披着霞光的远山走去。他边走边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生怕错过了随时可能出现的贝莱利线。
他这样走出了很远,那片山地依旧遥不可及,这增加了他的挫败感。懊丧的心情好像忽然得到了几分抚慰,因为他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烘焙的香气。飘出香气的所在,是一间漂亮的面包房,房顶铺着精致的灰色瓦片,屋檐上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鸟,羽毛熠熠生辉,这是由最细的黏土烧制成的,他看见过在制瓦厂的厂房里制作中的同样的飞鸟,现在因为卡帕鹰的再现而倍感亲切。飞鸟的下方,敞开着两扇对开的窗户,窗户上边的雨篷上烫着写有“赛马场面包店”的金字,几排烤好的面包放在屋里靠近窗边的架子上。
伊云看着那些诱人的面包,感到饥肠辘辘,他随着自己的脚步向那个窗边走了过去,直到那些面包触手可及,它们当中有的点缀着果酱做成的心形图案,有的用奶油做成扁扁的带子缠绕在表面,从那里散发出的香气随着他的走近而变得更加浓郁。他在窗前停下了脚步,看到面前的每种面包旁边都用精致的纸片标明了价格,摆放面包的架子上右侧靠外的一角,放着一个小巧的自助投币箱和用线拴着的笔和记录本。
伊云拿起那个记录本,迅速地翻了翻,里边是买面包的人自行写下的付款记录。他此刻感到了为难,因为口袋里空空如也,离开赫特医院时所剩无几的钞票,还放在拘留所的小篮子里。
拿什么来换一块面包?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失望并不是饥饿的解决方案,他的心里无端地慌乱了起来。他确认着自己真实的感觉,一种自然的属性是否劣于另外一种?他不觉向周围看了看,没有人在注意他,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想要拿一块面包就走,而另外一种内心的力量却让他的手无法伸过去。后一种力量最终没有能让他放弃诱人的面包,因为他在犹豫中确认了自己无法依靠消失了的尊严活下去。
作为折衷,他萌生了一个想法,觉得这样做可以让自己更容易接受一些。他把那本放在架子上的记录本拿过来,放在窗台上平整一些的地方,翻到里边写有付款记录的最后一页,在最后一条记录的下边,写下了一行表示感谢和歉意的话,他希望看到这些字句的店员能理解他的为难之处,写完之后,他在那行字句的后边挤着地方署上了自己的名字。但愿这里的伊云也能原谅我。他把记录本合上,和那支笔一起放回到了架子上。
完成了这个步骤,他的确感到没那么不安了。他伸出手,从那些面包中拿起了一块,是其中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一块,只要能果腹就够了。他抑制着自己的食欲,手上感到了那块面包上带有的出炉不久的余温,这让他意识到这些面包是刚刚放在这里的,面包师应该没有走远,也许就在旁边的房间里午睡,或者随时准备冲出来抓贼。
这种想法让他又感到紧张了起来,他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立即离开。没有任何人冲出来,只有手上的面包在变凉。走吧,他对自己说,脑海里却出现了海夫冷峻的面孔,伴随着尘土和雨水的味道。他意识到以留下字迹的方式暴露行踪是危险的。他把面包放进口袋里,把那本记录本又拿了过来,翻开来,找到刚才自己在上边留言的那一页,顺着那条留言与最后一条付款记录之间窄窄的空隙,把半张纸尽量整齐地撕了下来,塞进了与面包同一个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