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1989年秋天,我应苏联教委邀请,到位于苏联海参崴市的远东大学教授汉语。汉学系五年级学生伊林娜,热爱中国文化,经常找我问问题。一次,她竟然让我给她讲解李商隐的一首无题诗,令我惊讶不已。她送给我一本《塞纳河畔》,这是刚刚出版的新书。伊林娜说,我可能对这本书感兴趣。我已经买了不少书,可读过的却很少,便把《塞纳河畔》随手插在书架上。寒假我没回国。海参崴的冬天不算太冷,但一来寒流就像俄国人所说的,“冻死狗”了。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出门是不可能了。我随手拿起《塞纳河畔》,翻翻伊林娜说我可能感兴趣的那本书。这是一本回忆录,讲的是布尔什维克取得政权后,流亡巴黎等地的俄国知识分子,主要是作家和诗人在国外的坎坷经历。我马上被回忆录吸引住,接连读了两天,可以说是一口气读完的。我仿佛顿时离开冰天雪地的远东海港,置身于阳光灿烂的巴黎爱丽舍田园大街上。作者奥多耶夫采娃把我带入俄国流亡作家和诗人的世界中,他们当中,有的我知道,有的从未听说过,现在才认识。我同他们一起喝茶,一道散步,对他们渐渐熟悉了。
奥多耶夫采娃是俄国的长寿女诗人,1990年逝世,活了95岁,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最后的两三位老太太之一。她丈夫格奥尔基·伊万诺夫是阿克梅派诗人。他们同是古米廖夫领导下的诗人车间的成员。奥多耶夫采娃在回忆录《涅瓦河畔》里详细介绍了古米廖夫和诗人车间,在《塞纳河畔》中只捎带提起,我也不多写了。1922年奥多耶夫采娃夫妻双双流亡巴黎。
《塞纳河畔》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是诗人伊戈尔·谢韦里亚宁。他是俄国自我未来派诗人,20世纪初曾名噪一时。受到马雅可夫斯基、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等著名诗人的推崇。他更是女士们心目中的“紫罗兰王子”。他每到一处,女士们为留住他,把他的马从马车上卸下来,夜晚围着他的窗户唱歌。他沉醉于自己的成功中,忘乎所以地写道:“我征服了文学,像雄鹰一样飞上声震寰宇的宝座。”但他过分卖弄辞藻,热衷创造新词,采用复杂的韵脚,弄得真情越来越少,思想越来越浅薄,最终失去了诗意。伊万诺夫说他的诗名是阿·托尔斯泰骂出来的。回忆录里举出被阿·托尔斯泰骂他的那首诗:
把螺旋锥插入木塞,
女人的目光不再羞涩,
菠萝浸在香槟酒中,
菠萝浸在香槟酒中,
而我整个浸在挪威的,西班牙的……
“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也配称为诗,”阿·托尔斯泰差点气昏,“俄国诗歌堕落到何等地步!”反对谢韦里亚宁的人把阿·托尔斯泰的话捅到《新时报》上,以为谢韦里亚宁这下准完蛋了。然而事与愿违,这几句歪诗像中国的顺口溜,一下子便能记住。诗中提到女人、菠萝和香槟酒,颇对气味相投的人的脾胃,很快传遍全国。谢韦里亚宁的名字也随之传遍全国。很难说真有其事,但这种传说别的作家在回忆录中也提到过。不管传说真假,他的诗越写越坏却是真的。虽越写越坏,却越坏越写,终于成为写作狂。爱沙尼亚《今日报》主编向他发放沉默抚恤金(一发表诗立即取消)恐怕不是编造出来的。我买过他的诗集,看不懂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谢韦里亚宁像一道流星,在20世纪初叶的俄罗斯夜空上闪耀一下便消失了。专门研究白银时代诗歌的北大顾蕴璞教授编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时,也选不出他的几首诗来。
回忆录中第二个登场人物是诗人叶赛宁,1922年奥多耶夫采娃与他在柏林不期而遇。叶赛宁是俄国影响极大的诗人,也可以说是苏联诗坛奠基人之一。他带着忧郁的情调讴歌古老的俄罗斯乡村、草地、白云和农舍。他是来自乡村的诗人,采用的却是象征主义的手法,人们不知道把他算做农民诗人,还是归入象征派。他的《狗之歌》和《流浪汉》都是影响极大的佳作。叶赛宁1925年12月28日自杀后,便从文学史中消失,他的书遂成禁书,直到1955年才解禁。他同美国舞蹈家邓肯的婚姻在世界上引起轩然大波。他的死是自杀还是他杀至今还是个谜。像他那样气质的人完全可能自杀,但不能排除他杀,因为有不喜欢他的苏联领导人。1993年我在俄罗斯闲来无事,把12月28日那一昼夜,根据所收集到的材料,排列了一个时间表,发现叶赛宁有将近两个多小时的空白时间,没有证明人。原想写一篇论证叶赛宁是他杀而不是自杀的文章,终因材料不足而作罢。
1955年我大学毕业时,苏联教师悄悄地赠送我一本《叶赛宁诗选》。这是一本白封皮的薄薄的小开本书。当时没读,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读了。那时白天睡觉,夜里炼钢。在“大跃进”高潮中读叶赛宁,仿佛吸入一股清新的空气。我觉得他像个牧童,横坐在牛背上,唱着动听的牧歌。奥多耶夫采娃写出我完全不知道的叶赛宁的另一面,“那个到处寻衅滋事的叶赛宁。他像一阵旋风,一股龙卷风。遇到它会把头吹断”。她同叶赛宁在一起不过待了五六个小时,但她善于观察细节,寥寥几笔,便写出叶赛宁的流氓相。他们在餐厅邂逅,叶赛宁便抓住她的手把她强拉到餐桌前,叶赛宁叫她留下,蛮横地说:“算了,谁还会思念身在巴黎的丈夫。您不能走,因为我不想让您走。”但她无法留下。吃完饭奥多耶夫采娃同叶赛宁的一帮狐朋狗友一起去看邓肯。邓肯用舞蹈表达了她同叶赛宁的关系。“在她的每个动作中,在她的身体里,有一种粗俗肉欲的优雅,一种勾魂摄魄的女人的魅力。节奏越来越快,披肩旋转、颤抖。突然,我看得很清楚,披肩复活了,渐渐变成流氓。她已经不是在同披肩跳舞,而是在同流氓跳舞……她突然猛地把流氓甩到一旁,流氓立即还原为披肩,落在地上,她使劲用脚踩它。”写叶赛宁“另一面”的书,以后看得多了,但最先打破我美好印象的是《塞纳河畔》。
梅列日科夫斯基和吉皮乌斯这对夫妻的大名我在20世纪50年代就知道,但在1989年以前却从未读过他们的任何作品。因为他们是著名的反对苏维埃政权的作家,他们的名字成为“魔鬼”的同义词。苏联不会出版,中国不会翻译。今天看来,他们虽然反对布尔什维克,但热爱俄罗斯,还想要把俄罗斯从布尔什维克统治下解放出来。希特勒占领法国期间,1941年6月22日,梅列日科夫斯基竟在巴黎电台发表演说,称德国法西斯侵略苏联为新的十字军东征。他对希特勒绝无好感,但只要达到他的目的,“同魔鬼打交道也行”。他的变节行为为大多数俄国侨民所不齿。但综观梅列日科夫斯基一生,仍不得不承认他是著作等身的大作家。他是诗人、作家和哲学家。他的长篇小说《基督和反基督》三部曲,包括《众神之死·叛救者尤里安》、《众神复活·达·芬奇》和《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谢》,都是有价值的历史小说。他还写过评论俄国古典作家的书,如《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与小鬼》等。他的三部曲都已译成中文,我只读过《众神之死》,很想读《果戈理与小鬼》,因为果戈理是我青年时代偏爱的作家,但一直未能如愿。
吉皮乌斯是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如果算上未出版的作品也可以说著作等身了。她是俄罗斯象征派的领军人物。她在巴黎是人人躲避的老妖精。托洛茨基谈到她时说过一段话:“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怪。既不相信有鬼,也不相信有妖精。可每一想起吉皮乌斯,便相信世界上确实有女妖精。”叶赛宁说吉皮乌斯是蜇人的黄蜂,因为她攻击起人来极为恶毒。奥多耶夫采娃把她比作果戈理小说《维》中从棺材里探出身子的百人长小姐。这个比喻未必恰当,因为在巴黎的时候吉皮乌斯已年近六旬,仍浓妆艳抹,脸上抹着厚厚的一层粉,嘴唇涂得嫣红,脖子上挂着红珊瑚项链,手握长柄眼镜,正是中国人所说的老妖精的打扮。她随意刺人,叶赛宁说她像黄蜂是不错的。吉皮乌斯一副睥睨一切的神态,仿佛君临天下,同谁打招呼都是一种恩赐。她和梅列日科夫斯基都把自己视为特殊的人,众人崇拜的偶像。吉皮乌斯名声大,却无像样的作品。她不接受布尔什维克,但并无损害苏维埃政权的能力。20世纪80年代末期,苏联诗人叶甫图申科(曾访问过中国)在《星火》杂志主持《20世纪俄罗斯缪斯》专栏。1989年叶甫图申科想发表吉皮乌斯的诗,书刊检查机构不批准。但他神通广大,电话竟打到苏共中央主管意识形态的头头那里,头头一听见吉皮乌斯的名字,仿佛被开水烫了一样,连声喊道:“反苏分子,反苏分子,不能发表!”这位头头也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已经过了70多年,吉皮乌斯还能对苏联产生什么有害的影响?我看过不少回忆她的文章,但没读过她的诗。不是不想读,而是读不下去。她的作品与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历史小说不可同日而语。如能遇到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历史小说,我倒想读读。
奥多耶夫采娃用较多篇幅刻画女作家苔菲,苔菲是值得特别介绍的俄国作家。十几年前,我写的介绍苔菲的文章《试拨尘雾现清辉》,便是受到奥多耶夫采娃的影响。以后又读过苔菲的小说,非常喜爱,并翻译了6篇,这大概是中国介绍苔菲作品的开始。苔菲是俄国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幽默大师,她继承了果戈理的讽刺传统,深得其中三昧,又极大地影响后来者,左琴科可谓苔菲的嫡派传人。
苔菲在十月革命前已是遐迩闻名的幽默作家,从邮递员到沙皇大臣都爱读她的小说。连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本人也是她的读者。1913年庆祝罗曼诺夫王朝建立300周年之际,宫廷准备出版纪念册,大臣询问尼古拉二世收入哪位作家的作品,沙皇回答道:“苔菲!只收入她一个人,别人谁也不收!”苏联统治者斯大林也知道苔菲的影响。西蒙诺夫在回忆录里写道,1946年他和爱伦堡访问巴黎的时候,斯大林给他们下达一项任务:动员布宁或苔菲回国。当然他们两人一个也没回来。
苔菲嘲笑俄国国民的劣根性。她把俄国人身上的弱点,用夸张的手法、调侃的语言,展现在他们眼前,让他们自己笑自己。这是她与同她风格近似并深受她影响的左琴科不同之处。左琴科嘲讽的是苏联人身上的小市民习气,苏维埃政权下产生的不良现象,而苔菲针砭的是俄国国民的劣根性。以她短篇小说《毅力》为例。《毅力》写一个叫伊万的人到医院看病,医生告诉他不能再喝酒,一定要戒酒,只要有毅力戒酒并不难。伊万决心戒酒,相信自己有毅力。回家的路上看见商店里摆着白兰地,他想买一瓶带回家不喝,表明他有毅力。回家后立即将酒锁在食橱里。吃午饭的时候,他想:“我把酒拿出来摆在桌上不喝,说明我有毅力。”酒放在桌上后,伊万又想:“只要有毅力,启开也可以不喝。”酒瓶启开了。伊万看着启开的酒瓶,忽然下了决心:“不,我还要进一步,倒上一杯。不仅如此!我甚至喝一杯。人要是有毅力,说不喝就不喝。”接着为了证明他有毅力,说不喝就不喝,他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最后醉倒在桌子底下。
苔菲曾在布尔什维克安德列耶娃发行、列宁掌舵的《新生活报》上撰稿,同布尔什维克有过短期合作,但她不理解也不接受十月革命。她对布尔什维克的态度在《在格拉森崖上》、《断头台》和《儿童》等小说里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1920年她流亡巴黎,过着贫困的生活,但创作力依然盛旺,佳作不断问世。苔菲晚年孑然一身,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1952年溘然长逝,但她的作品直到80年代后期才重返祖国。我读她的作品时会想,哪天我再到俄罗斯去,同俄国朋友一起咀嚼她的每个句子,读得烂熟,把她的作品翻译成中文。翻译是极辛苦的差事,局外人难理解,局内人也未必完全理解。要把苔菲作品原汁原味地翻译过来,也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除布宁外,奥多耶夫采娃着墨最多的是格奥尔基·伊万诺夫和格奥尔基·阿达莫维奇。奥多耶夫采娃把两个格奥尔基写得活灵活现,写得比其他人物丰满。这可以理解。一个是她丈夫,另一个是她丈夫的好友也是她的好友,她对他们自然更熟悉,下笔便会带感情。但在文学史上,不论是伊万诺夫还是阿达莫维奇,都无法同她写的其他人物相比。两个格奥尔基有相同的地方,都才华横溢,懒散成性。阿达莫维奇有赌徒心理,忌妒心极强,睚眦必报,伊万诺夫则玩世不恭,一副名士派派头。阿达莫维奇年轻时期写过诗,但算不上诗人。到国外后,倒在俄国侨民当中成为最权威的评论家。要挤垮谁,他只要振臂一呼,其他人便蜂拥而上。一次他和巴尔蒙特在《最近新闻报》相遇,争吵起来。巴尔蒙特懂得多种语言,博览群书,阿达莫维奇只懂法语。巴尔蒙特说他是“教育不足的呆头呆脑的中学生”。这句话刺伤了阿达莫维奇的自尊心。阿达莫维奇决心报复,发动他的追随者,把巴尔蒙特挤出巴黎。茨维塔耶娃也是被巴黎的同胞们挤得走投无路,只得走上死路——返回苏联,1941年8月31日在苏联鞑靼自治共和国叶拉布加镇上吊自杀。把她挤走的同胞当中,就有阿达莫维奇。伊万诺夫比阿达莫维奇有诗才。他在国外出版的诗集《玫瑰》受到好评。梅列日科夫斯基把他封为俄国侨民第一诗人。他还写过一部回忆录《彼得堡的冬天》,讲述十月革命后彼得堡作家、诗人、画家和演员等文化人的故事。书写得十分有趣,但很多情节是他编造的。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看了大为恼火。我看过这本回忆录,还动过翻译的念头,后来知道很多故事是他自己编的,便作罢了。顺便说一句,俄国姓伊万诺夫的诗人、作家很多,提起伊万诺夫,人们往往想到苏联作家弗谢沃洛德·伊万诺夫,《装甲列车——16-69》的作者,而不是侨民诗人格奥尔基·伊万诺夫。
巴尔蒙特和扎伊采夫也需要介绍几句,一个是曾在诗坛上大放异彩的诗人,另一个是德高望重的杰出作家。巴尔蒙特,用勃洛克的话说,“是俄国象征主义最伟大的创造者之一”。他是20世纪初最受欢迎的诗人。他的诗集《只是爱情》轰动一时。20世纪俄国诗歌史可以没有阿达莫维奇,甚至伊万诺夫,却不能没有巴尔蒙特。巴尔蒙特周游世界,通晓多种语言,把外国很多作品翻译成俄文介绍到俄国来,打开俄国人的眼界。他激烈反对沙皇专制制度,写了《复仇者之歌》,并到处朗诵,惹恼了沙皇政府。1907年沙皇政府请巴尔蒙特离开俄国,他不肯走,理由是没有路费。沙皇政府给他拨出两千卢布他才走。沙皇政府的温和态度让古米廖夫惊叹不已。二月革命后巴尔蒙特返回俄国,那时俄国诗坛上已形成各种流派,奇怪的是不管左的还是右的流派都一起攻击他,糟蹋他的流言满天飞。说他是猎艳能手,女人见到他便委身于他。有个女人敢于反抗,他气得要命,从三楼上跳下去,落到垃圾坑里,头上撞出一个大包,自此文思泉涌。他无法在国内再待下去。1920年好心肠的卢那察尔斯基放他到国外去。他到巴黎后又被阿达莫维奇一伙挤走。巴尔蒙特与谢韦里亚宁有相似之处,晚年也是写诗狂,但并没有明显地越写越坏。
扎伊采夫是俄国著名作家,十月革命前担任全俄作家协会主席。1922年莫名其妙地被契卡关押,释放后获准出国。他继承了屠格涅夫等俄罗斯作家的传统,作品紧扣现实,文字清新优美。他还把但丁的《神曲》译成俄文,其贡献不在他的创作之下。我在写高尔基的几篇文章时,读过他的小说《蓝色的星》,他在书中记述了俄国知识分子成立俄国赈灾委员会的经过,他就是因参加这个官方委员会而被捕的。扎伊采夫为人忠厚,和蔼可亲,受到侨民作家一致爱戴。奥多耶夫采娃把他同布宁对比,在目无下尘的布宁的衬托下,扎伊采夫更加显得淳朴可爱。由于流亡国外的原因,他的作品长期不能在苏联出版。他的作品返回祖国后,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扎伊采夫作为白银时代的重要代表,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将会越来越突出。
1946年奥多耶夫采娃写到参加欢迎西蒙诺夫和爱伦堡的招待会时,带出了画家安年科夫。安年科夫刚刚被妻子遗弃,痛不欲生,奥多耶夫采娃陪他在街上转了一夜。新经济政策时期安年科夫是苏联最走红的画家,给很多人画过肖像,包括列宁和托洛茨基,画得最传神的是阿赫玛托娃的肖像。1924年他离开苏联,出国的原因我已记不清。我有他的《会面日记》,他写的内容并不新鲜,很多人都写过,但我很喜欢他的画。
布宁是奥多耶夫采娃书中浓墨重彩书写的人物。布宁的创作生平无须介绍。他是俄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作品早已介绍到中国。他的《乡村》、《旧金山来的绅士》和《阿尔谢尼耶夫的生活》中国读者并不陌生。我们熟悉作家布宁,并不熟悉作为一个人的布宁。奥多耶夫采娃写的正是作为人的布宁。阿赫玛托娃夸奖奥多耶夫采娃“布宁写得好”,指的便是她写出生活中真实的布宁。布宁同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妻一样,把自己视为超人。193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更加目空一切。夜里在旅馆里大吵大闹,把全楼人惊醒,不仅毫不羞愧,反而认为这是诺贝尔奖得主的权利。一次奥多耶夫采娃在家里举行聚会,她的女友路路女士远道而来“看布宁”。布宁姗姗来迟,一见苔菲便同她说起俏皮话来,两人比赛谁说得俏皮。这时路路女士走到布宁跟前,对他说:“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太幸福了。我终于有机会向您表达,您的小说《吉卜赛女人》如何让我欣喜若狂……”布宁厉声说:“夫人,您喜欢我的小说,说明您的鉴赏力不错。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急于向我表白?”路路女士满面羞惭,恨不得钻进地缝。连对布宁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奥多耶夫采娃也觉得“布宁有时非常讨厌”。他从不说熟人好话。库普林是布宁的老熟人,布宁把他说得像恶棍。布宁说自己三十岁当了院士,库普林听说后气得要死,对他说:“躲开我,我恨你。走开,不然我把你掐死!”布宁说,库普林骂街骂得棒极了,简直像夜莺唱歌。库普林往第一任妻子身上洒花露水,点着了,差点把她熏死。1937年库普林应《消息报》主编布哈林邀请,返回苏联。布宁说库普林第二任妻子“像运一张死熊皮似的把他运回莫斯科”。库普林是否像布宁说的那样,我没看过其他材料,无法断定。但布宁虚荣心极强,很看重院士头衔却是事实。他把院士头衔印在名片上,向他所住过的旅馆老板一一出示。布宁憎恨陀思妥耶夫斯基,谈起他来咬牙切齿。他对契诃夫也不大尊敬。布宁喜欢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他和奥多耶夫采娃夫妇同住在俄罗斯之家里时,老往他们房间跑,说是“为了那扇窗户”,实际上是为了窗户里的女主人。
布宁的听觉、视觉和嗅觉都极好,特别会感受自然。他作品里有很多描写自然的地方,可以说过多了。他的文字优美,用词考究,堪称美文大家,他想象力特别强,脱口就能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他很看重小说《幽径》(也有人译为《暗径》),想从中派生出一批小说来,但他晚景凄凉,身体虚弱,精力衰退,想法未能实现。布宁仇恨布尔什维克,1920年他通过白军弗兰格尔将军占领的克里木半岛逃往土耳其,再转道巴黎。他写的《可诅咒的日子》便是记录革命后他在俄国逗留的那段日子。他自己说,苏联使馆请他参加宴会,大家举杯站起来为斯大林的健康干杯时,只有他一个人坐着不举杯。奇怪的是,苏联一直没禁止他的书,当然也没有出版他的书。1956年苏共二十大后,苏联开始出版布宁的书。他比其他侨民作家“回归”得早得多。
《塞纳河畔》所提到的作家,俄国人并不陌生,但中国读者却不熟悉,所以做以上介绍,免得读者读这本回忆录时吃力。
蓝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