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巴别尔
巴别尔的作品在经过长达20年的停版之后得以问世,使得对这位大作家的名字闻所未闻的青年一代,可以熟悉这几部30年前震撼过我们的书了。
巴别尔初期的一些尚不成熟的短篇小说,发表于1916年。阿·马·高尔基发现了他,高尔基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满怀爱心关注着他的创作之路。巴别尔广为人知稍晚,是在1924年,当时马雅可夫斯基在《列夫》杂志上发表了年轻作者的几个短篇小说。此后不久《骑兵军》问世。1926年我与伊萨克·艾曼努依洛维奇相识时,他已经尝到了荣誉带来的苦头,在回避那些过于纠缠的崇拜者了。《骑兵军》被译成20种语言,巴别尔的声誉远远超越了国界。1928年罗曼·罗兰曾写信向高尔基谈起他。1935年巴别尔作为苏联代表之一,参加了在巴黎举行的国际笔会。我记得,安利·巴比塞、亨利希·曼、让-利沙尔·布洛克、沃尔格·弗兰京都热情洋溢地会见了巴别尔。对于国内外读者来说,他是当代最引入注目的作家之一。巴别尔不与任何人类似,任何人也无法类似于他。他永远在按自己的方式写自己的东西,他与其他作者的区别,不仅仅在于独特的创作手法,而且在于对世界独特的理解。他是最准确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不久前,我得到一本他1920年的日记——那时巴别尔在第一骑兵军里。年轻的作者在日记本上匆忙地记下了自己的战时印象。《骑兵军》里有个故事《基大利》,其中写了一个旧货商哲学家。有的读者会认为这篇小说是浪漫主义的虚构,但日记解释了《基大利》的出处:1920年7月3日,巴别尔在日托米尔米城遇到了自己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并记录下来:“矮小的犹太哲学家。异乎寻常的小铺子——狄更斯,笤帚和金鞋子。他的哲学是:大家都说是在为真理而战,可大家都在抢劫。”
《骑兵军》里的另一篇小说是《军马储备主任》。其中巴别尔甚至没有改换主人公的姓氏。他在1920年7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军马储备主任济亚科夫真是幅绝妙的画像,带银色镶边的红色制服裤,雕花腰带,斯塔夫罗波尔人,阿波罗般的身材,灰色的短髭,45岁……是个大力士……谈到马……”又过了三天写道:“济亚科夫来过。谈话筒短:凭这马能得一万五千卢布,凭这匹能得二万,如果它站起来,那就是一匹马呀。”现在好像已把这种忠实地再现现实的作品叫“特写”。然而巴别尔的小说常常令我们惊诧不已,有时它们接近幻想小说。他发现了别人忽略的东西,用让人吃惊的声音谈论着。有一类作家总是拉开非凡的架势,描写平平淡淡的东西。还有一类作家,则愿意以平淡的口吻讲述非凡的故事。巴别尔简洁动人地展示出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其中非凡总为平凡所冲淡,如同香精被水稀释,而悲剧性又为习以为常的事物所削弱。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他独厚短篇小说。他似乎是用探照灯照亮了人类生活的一个小时,有时是一分钟。他总是选择人类最为坦露的那些状态;也许正因为如此,爱的激情与死的主题才在他的作品中如此执拗地反复出现。
他写作非常之慢,对自己十分苛求,他留下了三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和两个剧本。除少数例外,他的书都展示震撼过他的两个世界:革命前的敖德萨和第一骑兵军的军旅生活,他曾是骑兵军中的一员。
巴别尔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敖德萨度过的。他眷恋故乡,在革命前夜他写道:“敖德萨有人口众多、贫困和痛苦不堪的犹太人社区,有十分自负的资产阶级和非常黑暗的市杜马。敖德萨春天的夜晚甜蜜而令人困倦,金合欢芳香醉人,黑沉沉的天幕上高悬一轮充满宁静和神奇光辉的月亮……敖德萨有港口,港口里有来自纽卡斯特里、加的夫、马赛和赛伊达港的船;有黑人、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敖德萨有过黄金时代,现在正处在富有诗意和带点漠然,又十分无可奈何的衰落时代。”
别尼亚·克里克,这个南方的暴徒、强盗和幻想家,走私贩子的女王柳勃卡·卡扎克,漫不经心和鼠目寸光的怪人和凶悍的骗子,说笑话的能手和想走好运的猎人,是不会诞生在文人的书房里的:他们包围着少年巴别尔。《我的鸽子窝的故事》起初只是一个小男孩的经历,后来,就是一个成熟睿智的大师在叙述了。
革命前,敖德萨被认为是笑话之乡。苏维埃时代为俄罗斯文学奉献了一批天才作家:巴别尔、巴格利茨基、伊里夫、彼得罗夫、卡达耶夫。鲜明、幽默、炽烈、厚重、浓烈的生活体验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骑兵军》没有对革命的律师辩护,革命也并不需要这样的辩护。《骑兵军》的主人公们有时残忍,有时可笑;他们的身上洋溢着充沛旺盛的、春潮般的活力。然而他们为之奋战献身的事业的正义性渗透在整部书中,尽管无论作者还是书中的主人公都不曾提及这一点。对巴别尔来说,《骑兵军》中的战士们,并非我们在当今文学作品中时常见到的那种公式化的主人公,而是瑕瑜兼备的活生生的人。如果说,20世纪有些作家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那么我们看到,一些森林妨碍苏联作家观察树木。《骑兵军》中有激流狂澜和暴风骤雨,同时,其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面目、自己的情感和自己的语言。高尔基说过,巴别尔“美化”自己的主人公“比果戈理写查理波罗什人更好,更真实”。的确,很难无动于衷地阅读《盐》或者《多尔古绍夫之死》。
那种被老天主教徒们呼之为“肉欲的”、被现代清教徒们称作“兽性的”爱情,巴别尔坦然写来,全无虚伪的扭捏。丘特切夫曾提到的“阴暗朦胧的欲望之火”吸引着巴别尔,因为这种火光永远烛照着人类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他的面具。巴别尔对莫泊桑的喜爱不能归结为这位法国作者的创作风格。如果说到巴别尔与外国作家的相似,那更先令人想起20世纪20~30年代的美国作家:海明威、科尔杜埃尔、斯坦贝克。巴别尔像他们一样力求不去叙述一个人,而是展示他,像他们一样避免作者的议论而注重对话。然而,我多少知道,巴别尔对美国文学颇淡漠而是崇拜莫泊桑,并且不止一次地当着我的面,与那些不如他那样喜欢莫泊桑的法国作家展开过热烈的争辩。他之所以看重莫泊桑,是因为莫泊桑展示了爱情的力量,他看重他的率真:“莫泊桑也许一无所知,也许知道一切:赤日炎炎的大道上驶着轰轰隆隆的驿车,驿车上坐着肥胖狡诈的小伙子波里特和一个结结实实、笨手笨脚的村姑。他们在那儿干什么与为什么干,那可是他们的事儿。天热、地热。波里特和村姑大汗淋漓,而驿车在赤日炎炎的大道上轰轰隆隆地驶过。这就是一切。”
虽说巴别尔写过两个剧本,后来还写过长篇小说,但他首先是一个短篇小说大师。他在长篇小说泛滥、语言贬值的时代,更加害怕冗长,他善于用三两页写出似乎需要一本书来写的东西。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对话富于个性,色彩鲜明,因而有时一句话便能揭示一个人的内心面貌。
巴别尔的短篇小说光彩夺目;他像20世纪某些写生画家一样,寻求鲜明的色彩。他不怕出格,在小说《季·格拉索》中,他表露出自己的艺术态度:小说描绘了一位西西里悲剧演员的表演,他藐视常规,令观众折服。早在1915年,巴别尔在初试创作时,就说要在文学中寻找太阳,寻找饱满的色彩。他赞叹果戈理的乌克兰小说,惋惜“彼得堡压倒了波尔塔瓦。阿卡季·阿卡季耶维奇谦虚而又咄咄逼人地排挤了格利茨科……”对于习惯于拘谨羞怯的俄国散文的人来说,巴别尔塑造的形象似乎显得稀奇古怪,如同热带的鸟儿一样。如果论及巴别尔夸张手法的文学家系,那么首先令人想到早期的果戈理。
20世纪30年代初,巴别尔的创作出现了转折:他开始寻找果戈理在乌克兰小说之后所走的道路。他常常说自己过于堆砌辞藻,滥用形象,需要最大限度的朴素。根据那篇佳作《石油》,我们可以猜到他随后所写作品的面貌。1916年,高尔基劝告初始写作的作家好好研究生活,巴别尔七年没有发表一个字,尽管他仍在写。这时,他重又陷入沉默;从1936年起,几乎没有看到他的作品,而他仍然勤耕不辍。他一如既往,对自己十分苛求。他在写长篇和新的短篇小说。
巴别尔死于1941年,享年47岁。
他身材不高,墩墩实实,总是戴一副眼镜,一双富于表情的眼睛透过镜片闪着时而狡黠,时而忧郁的光芒。他身上那种对生活非凡的兴趣令人震惊,他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事物所吸引。他广交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十分难得结交职业作家。他能整点钟地听别人的爱情、走运或倒霉的故事。他喜欢跳跃、奔跑,从马匹旁边经过绝对不会无动于衷。他写自己的战友赫列勃尼科夫:“……我们受到同样情欲的震撼。我们俩把世界看成五月的草地,看成了有女人和马匹走动的草地。”
他谙熟多种外语,够得上一个大学问家,但对他来说,任何时候书本也不会盖过鲜活的生活。1935年,我在报上描绘过巴别尔在巴黎笔会上的发言:“巴别尔不讲本国语,他法语讲得流畅自如又老练,15分钟里他用几个没登过的故事令听众大为开怀。人们笑着,同时明白了,借这些快活的故事说出了我们的人和我们文化的实质:‘这个集体农庄庄员有了粮食、有了房屋,他甚至还有了勋章,但这对他还嫌少,他现在希望诗歌能写写他……'”
巴别尔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可惜的是,没人把他讲的故事记录下来。1938年冬天,在莫斯科时,他常上我家来侃侃而谈;我当时曾想,他能很好地把一切都写下来。命运却另有安排。
他喜欢离群索居,喜欢“愚弄”人。他的生活有时令人想起鼹鼠的行踪。他闭门不出是为了能安静地写作。他在巴黎近郊住过几个月,在一个法国老妇人那儿租了一间房子,这位房东把他当成了凶犯,别尼亚·克里克的同胞兄弟,到了夜里就像对囚犯一样把他锁在屋里,免得他把她杀了。这件事令巴别尔发笑,但他喜欢这个房间,安静,能写作。
他喜欢清静,却度过了颇不清静的一生。作战,戎马倥偬,认识了自己所处时代的全部希望、全部苦难。他接近革命如同看到了自己珍爱的事物的实现,他所秉持的公正、国际主义、人性的崇高理想至死不渝。
“朋友”这个词像所有的词一样,有多种解释。巴别尔懂得什么是友谊,他是个心地磊落的人,从来不出卖朋友。多年里他以自己的友谊支持过我,这是我莫大的幸福。1932年,我写出了长篇小说《第二天》。伊萨克·艾曼努依洛维奇登门来访。如果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这件事,那我将痛苦万分……
巴别尔的小说还将长久流传。这是高尚的艺术。有某种东西使巴别尔与从果戈理到高尔基的所有伟大俄国作家亲近:人道主义、保护人、保护人的欢乐、希望和一个人对短暂而又不会重来的生命的渴望。……他生活在一个既高尚而又十分艰难的时代。他不仅坚信未来,还曾为之而斗争。他20年代一篇出色的小说《卡尔-扬盖里》是这样结束的:“我在这些街道上长大,现在轮到卡尔-扬盖里了,但为我奋斗不像为他那样,事情与我的关系不大了。我自语道:你不会不幸福的,卡尔-扬盖里……你不会不比我幸福……”
巴别尔的读者将怀着谢意回忆起他,他憧憬过他们的幸福,并为之奋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