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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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大利

每逢礼拜六前夜,回忆的剧痛总是折磨着我。我祖父总是在这些夜晚,用那焦黄的胡子摩挲着伊本·埃兹拉伊本·埃兹拉(1089~1167),西班牙裔犹太诗人,哲学家,神学家,旅行家,评注《圣经》专家。的著作。戴着花边头饰的老太婆则把细溜溜的手指,伸在礼拜六的烛火上算命,并甜蜜地号啕大哭。孩童的心便在这些夜晚飘摇,如同魔力涌浪中的一叶小舟……

我在日托米尔城徘徊,寻找一颗胆怯的星星。在一座古老的犹太教教堂旁,在它那黄色的、冷漠的墙根下,一些上了年纪的犹太人在卖粉笔、群青和烛芯——这些蓄着先知式胡须的犹太人,凹陷的胸前裹着复活节前一个礼拜的褴褛衣衫……

我的面前就是集市和集市之死。一颗肥嘟嘟的灵魂被铲除了。一把把无声的锁头挂在摊位上,花岗岩的桥面空无一人,如死人的秃头。它闪烁片刻,便消失不见——那颗胆怯的星星……

我的运气来得晚,已是日落之前。基大利的小铺子,深藏在一排排关张的货摊中。狄更斯啊,那天夜晚,你的幽影何在?在这家古老的店铺里,你本可看见镀金的皮鞋、船上的绳索、古老的罗盘、鹫鹰的标本、刻有“1810年”日期的温彻斯特来福枪和打碎的铁锅。

老基大利围着自己这堆宝贝,在黄昏玫瑰的光影中踱来踱去——这位个头矮小的店主戴了一副烟色的眼镜,穿了一件拖地的绿色常礼服。他不停地搓着那双白净的手,把瓦灰色的长胡子捻成一小撮一小撮的,他不时地低下头去,倾听着飘过来的无形之声。

这家店铺,就像是一个充满好奇心,又一本正经的孩子的百宝箱,他将来是要当植物学教授的。店铺既有纽扣,也有蝴蝶标本。人们管个头矮小的店主叫基大利。所有人都离开了市场,基大利却留了下来。他在地球仪、头盖骨和花朵标本的迷宫里转悠着,不时地挥挥用鸡毛扎成的彩色毛掸,拂去花朵标本上的灰尘。

我们坐在啤酒桶上。基大利把那缕长胡子卷起又松开。他那顶大礼帽在我们头上晃来晃去,像是一座黑色的钟楼。温暖的空气从我们身旁流过。天空色彩变幻。温柔的血液从天上翻倒的瓶子里流出来,丝丝腐臭包围着我。

“革命,我们可以对它说‘行’,难道我们要对星期六说‘不’吗?”基大利这样扯开话头,并用他那双烟褐色眼睛的丝带缠上了我。“‘行’,我冲着革命喊,‘行’,我冲着它喊,可它却躲着我基大利,送上前来的就是枪啊炮的……”

“太阳照不进闭着的眼睛,”我回答老头道,“但是我们会掰开闭着的眼睛……”

“是波兰人蒙蔽了我的眼睛。”老头声音极微弱地说,“波兰人是恶狗。它掳走犹太人,拔掉他们的胡子,唉,一群疯狗!现在它正在挨揍,这只狗。这可太好啦,这就是革命!后来,有个揍波兰人的人跟我说,‘把你的留声机交出注册吧,基大利……'‘可是我喜欢音乐,先生们。’我对革命说。‘你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基大利,我要向你开枪,那时你才会知道,我不能不开枪,因为我是革命啊……'”

“它不能不开枪,基大利,”我对老头说,“因为它是革命啊……”

“可是波兰人才开枪啊,我亲爱的先生,因为他们是反革命。你们开枪,因为你们是革命。而革命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而快乐的事情是不喜欢待在孤儿家里的。好人做好事。革命是好人的好事。好人不杀人。就是说,坏人才闹革命。波兰人也是坏人。谁能告诉基大利,革命在哪儿?反革命又在哪儿?我曾经讲授过《塔木德》《塔木德》是一本犹太人流传三千三百年的羊皮卷。主要内容为2~5世纪间,犹太教口传律法的汇编,仅次于《圣经》的典籍。,我喜欢拉西拉希(1040~1105),生于法国,中世纪著名的犹太教圣经和《塔木德》评注家。的评注和迈蒙尼德迈蒙尼德(1135~1204),生于西班牙,犹太哲学家、法学家和医生,中世纪犹太教最杰出的文化名人。的书。日托米尔城里还有其他知书达理的人。您看我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我们一同扑倒在地,放声高喊:我们倒霉啊,甜蜜的革命在哪儿?……”

老头住了口。我们看见了银河旁出现的第一颗星星。

“星期六就要到了,”基大利脸色严肃地说,“犹太人该去教堂了……先生同志,”他说着站起身来,黑塔楼一般的圆顶礼帽在他的头顶上晃动了一下。“您领点儿好人到日托米尔来吧。唉,我们城里好人太少啦,唉,太缺啦!您带点儿好人来吧,我们把所有的留声机都交给他们。我们不是没文化的人。共产国际……我们知道什么是共产国际。我想要好人的共产国际,我想让每颗灵魂都带去注册,并按照第一等级发口粮。就这样,灵魂啊,你请吃吧,享有你的快乐吧。共产国际,先生同志,您不会知道它就这着什吃……”

“就着火药吃,”我对老头说,“还蘸着鲜血……”

于是,它便从幽蓝的黑暗里升上了安乐椅,这青春盎然的礼拜六。

“基大利,”我说,“今天是礼拜五,已经到晚上了。在哪儿能弄到一张犹太蜜饼儿,一杯犹太茶,而且那杯茶里还有不怎么主事的上帝?……”

“找不着,”基大利回答我道,在他的百宝盒上挂了一把锁,“找不着。隔壁就是小酒馆,店家倒是好人,可是那儿没人吃饭,都在哭呢……”

他扣好了绿色常礼服上的三颗骨制纽扣。他用鸡毛掸子把自己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又往柔软的手心里撩了些水,便走了——这位矮小、孤独和富于幻想的人,头戴黑礼帽,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祈祷书。

礼拜六到了。基大利,这位空想共产国际的始作俑者,到教堂作祷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