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看吧,一个声音对他说,却杳无人影。他,赛普蒂默斯,乃是人类最伟大的一员,刚经历了由生到死的考验,他是降临人间重建社会的上帝。他躺着,活像一床铺着的床单、白雪堆成的毯子,永远不会损坏,惟有太阳才能毁掉它。他永远受苦受难,他是替罪羊,永恒的受难者,但是他不要扮演这角色;他呻吟着,挥手把那永久的受难、永久的孤独推开了。
“瞧,”她再次说,因为他决不可在外面大声自言自语。
“嗳,瞧一下吧,”她恳求他。但有什么可瞧呢?几头羊,如此而已。
到摄政公园地铁怎么走?——人们能告诉她怎么去摄政公园地铁站吗?——两天前刚从爱丁堡[43]来的梅西·约翰逊想知道。
梅西·约翰逊觉得这一对看来有点儿古怪。一切都显得异样。她初次来伦敦,要到莱顿霍尔街她叔叔家去做事。这天上午她正穿过摄政公园,却被坐在椅子上的一对男女吓了一大跳:那个年轻女人似乎是外国人,那个男的,看上去疯疯癫癫。即使到她老的时候,她也不会忘却这一情景。到那时,她的记忆中又会浮现五十年前某一个和煦的夏日早晨,她如何走过摄政公园的一幕,因为她仅仅十九岁,终于有机会来到伦敦;可是这一对男女多么古怪呀,她向他们问路,女的显得很吃惊,猛地做了个手势,而那个男人呢——看上去真不对劲,也许他俩正在吵嘴,也许正在诀别,也许……她知道他俩之间肯定出了什么事。现在,所有这些人(她已回到公园的大路上),这些石制花坛、整齐的花朵以及坐在轮椅上的老头,他们多数是病人——这一切与爱丁堡相比,都显得别扭。梅西·约翰逊加入了那群迎着微风缓步向前、目光迷离者的行列——松鼠栖息在枝头,用嘴巴啄着,梳理毛皮;小水池边麻雀展翅飞翔,寻找着面包屑;几条狗儿一刻不停地围着栏杆嬉戏,或互相追逐;同时,和风吹拂着他们,给他们那种冷漠地看待生活的凝视增添了几分怪诞和平静——当梅西·约翰逊加入这一行列时,她真想大叫一声“嗬!”(因为那个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男子把她吓坏了,她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
可怕!可怕!她想哭泣。(她离开了亲人,他们曾警告她会出什么事的。)
为什么她不待在家里?她呼喊着,一面转动铁栏杆上的圆把手。
登普斯特太太(她常在摄政公园里吃早饭,把面包屑留给松鼠)在想:那姑娘依然十分无知;说真的,她认为还不如长得胖一点、懒散一点、期望少一点的好。她的女儿珀西爱喝酒。登普斯特太太感到,还是有个儿子好些。她在生活中吃了不少苦,如今看到像这样的一位姑娘,她不由得微笑起来。你会嫁人的,因为你长得够漂亮,登普斯特太太心里想。去嫁人吧,那时你就会明白喽。哦,那些厨师,等等。每个男人都有特殊的性子。要是当时我能知道的话,会不会作出那样的选择呢?登普斯特太太扪心自问。她不禁想悄悄地向梅西·约翰逊进一言,让自己那布满皱纹的脸感受怜悯的一吻。她的生活可真不容易呐,她想。为了生活,她还有什么没牺牲的呢?玫瑰花,体态,还有腿形(她把裙下肉团般的双脚并拢)。
玫瑰花,她觉得可笑。全是废话,亲爱的。因为事实上,由于生活中有吃有喝,寻找伴侣,有欢乐也有悲伤,生活不仅是玫瑰花嘛。而且,让我告诉你,卡里·登普斯特并不愿与肯蒂什城[44]中的任何女人交换命运。但是,她祈求怜悯。为了失去的玫瑰,怜悯她吧。她请求站在风信子花床旁的梅西·约翰逊给予她怜悯。
啊,瞧那架飞机!登普斯特太太不是总想到国外观光吗?她有个侄儿,是在异乡的传教士。飞机迅速直上高空。她总是到玛甘特[45]去出海,但并不远航,始终让陆地呈现在她视野之中。她讨厌那些怕水的女人。飞机一掠而过,又垂下飞行,她害怕得心都快跳了出来。飞机又往上冲去。登普斯特太太吃得准,驾驶飞机的准是个好样的小伙子。飞机迅捷地越飞越远,逐渐模糊,又继续往远处急速飞行:飞过格林威治[46],飞过所有的船桅,飞过一栋栋灰色教堂,其中有圣·保罗大教堂[47]和其他教堂;终于,在伦敦两边展现了田野和深棕色树林,爱冒险的鸫鸟在林子里勇敢地跳跃,迅速地一瞥就啄起一只蜗牛,放在石块上猛击,一下、两下、三下。
飞机急速往远处飞去,最后只剩下一个闪亮的光点:那是理想,是凝聚点,象征人的灵魂(本特利先生就这样认为,他正在格林威治精力充沛地平整他那块草地);它也象征着人决心通过思维、爱因斯坦、推测、数学和孟德尔学说[48]去挣脱躯壳,离开住宅而远走高飞——本特利先生正在雪松四周清扫,一边这样思索着——飞机又迅疾地飞去了。
尔后,一个衣衫褴褛、普普通通的男人挟着只皮包迟疑地站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上,因为教堂里一片芳香,多么热忱的欢迎,多少个飘扬着旗帜的坟墓,那是胜利的标志,但不是战胜军队的标志,而是战胜那烦扰的追求真理之心,他思忖,正是这种心思使我茫然若失;况且,他想,教堂还给予你伴侣,邀请你成为社团的一员,大人物属于它,殉难者为它牺牲;他兀自想,为什么不进去呢?把这个装满传单的皮包放在圣台与十字架前,它们象征一种已升华到无从寻求、无从问讯、亦无法表达而变得虚无飘渺的东西——他想,为什么不进去呢?正当他踟蹰之时,飞机又出现在勒德门圆形广场上空。
多奇怪,一片岑寂,阒无声息,惟有车辆在行驶。飞机似乎没有人指挥一般,任意地疾飞。当下它不断升入高空,直上霄汉,仿佛是什么物体,纯粹为了娱乐,欣喜若狂地上升,机身后面喷出一团白烟,在蓝天盘旋,描出字母T、O和F。
“他们在看什么?”克拉丽莎·达洛卫问开门的女仆。
这所房子的大厅凉快得像个地窖。达洛卫夫人把手遮在眼睛上方。当露西把门关上时,达洛卫夫人听见露西的裙子发出窸窣声,感到自己像个远离尘世的修女,觉察到熟悉的面纱裹住了面容,往日的虔诚得到了报答。厨娘在厨房里吹口哨。她听到打字机的嗒嗒声,这便是她的生活,她靠着大厅的桌子,垂下头,领受着这种影响,感到获得了祝福,心灵亦净化了。她拿起记录电话内容的小本子,喃喃自语:这样的时刻是生命之树上的蓓蕾、黑暗中的花朵(仿佛有一朵可爱的玫瑰在为她一个人苞放);她拿起了小本子,一面思忖:自己一刻也没有信仰过上帝,但正因为如此,她更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对仆人,还有对狗和鸟儿予以报答,主要的是要报答她的生活的支柱、她的丈夫理查德——报答那些欢快的声音、绿色的灯光,甚至那厨娘的口哨声,因为沃克太太是爱尔兰人,整天都在吹口哨呢——她想,人必须偿还这些悄悄积贮的美好时刻。她拿起小本子,露西站在一旁,试图向她解释:
“太太,达洛卫先生……”
克拉丽莎继续看本子上记的电话:“布鲁顿夫人想知道,达洛卫先生是否能与她共进午餐?”
“太太,达洛卫先生让我告诉您,他不回来吃午饭了。”
“天哪!”克拉丽莎嚷道,她这样说是为了使露西也能感受她的失望(并非痛苦),使她感到她们之间的默契,领会其中的含义,并体验绅士淑女如何相爱,同时平静地憧憬自己的未来;露西小心地拿起达洛卫夫人的阳伞,仿佛那是女神战胜归来时留下的神圣武器,随即把它放在伞架上。
“再也不要怕,”克拉丽莎勉励自己。再也不怕太阳的炎热。因为,布鲁顿夫人请理查德而不请她参加午宴,这件事使她觉得安身立命的时刻晃动了,犹如河床上一棵草感到船桨的划动而摇曳不定,她也同样地摇晃,同样地颤抖。
米利森特·布鲁顿没有邀请她。据说她的午宴别具一格,挺有味儿。庸俗的妒忌不能离间自己和理查德的感情,可是她怕光阴似箭,从布鲁顿夫人脸上她就看到生命逐渐萎缩,好似刻在冰冷石块上的日晷;年复一年,她的生命一点一点被切除;余下的时光不能再像青春时期那样延伸,去吸取生存的色彩、风味和音调。以前,当她走进一个房间,室内便充满她的气息,当她站在客厅门口踌躇片刻时,常会领略一种美妙的悬念,恰似跳水员即将纵身跳下而感到捉摸不定,迟疑不前,因为在他下面,海水忽明忽暗,波浪眼看要訇然卷腾,却只轻柔地拨开水面,滚滚向前,掀起水珠晶莹的蔓草,旋即卷过,把它们隐没了。
她把本子放在大厅桌上,然后手扶栏杆,悠悠地起步上楼,似乎她赴宴归来,宴会上这个或那个朋友反射出她的音容笑貌;似乎她关上门,走了出来,孤零零地面对可怖的黑夜,或者,更确切地说,面对这个实实在在的六月早晨的凝视;不过她知道并且感到,这一天的早晨对某些人来说,却发出玫瑰花瓣似的柔和的光辉;她停留在打开的楼梯窗口,它传来帷帘的飘拍声和狗的吠声,也带来一天的磨练、成长和成熟;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萎缩了,衰老了,胸脯都瘪了;恍惚自己在户外,在窗外,悠悠忽忽地脱离自己的躯壳和昏昏沉沉的头脑;这一切都是因为布鲁顿夫人没有请她参加午宴,据说那位夫人的午宴挺有味儿哩。
就像修女退隐,又像孩子在宝塔上探险,她走上楼去,在窗前停留片刻,走进浴室。室内铺着绿色地毡,有一个水龙头在滴水。生命的核心一片空虚,宛如空荡荡的小阁楼。女人必须摘下漂亮的衣饰。她们必须在中午卸装。她把发针插入针插,把缀着羽毛的黄帽子放在床上。宽大的白床单十分洁净,两边拉得笔挺。她的床会越来越窄。半支蜡烛已燃尽。她曾经入迷地读马伯特男爵的回忆录,在深夜里念着关于从莫斯科撤退的记载。因为议院会议很长,理查德回来得晚,所以他坚持,必须让她在病后独自安睡。然而,实际上她宁愿读有关从莫斯科撤退的记载。这一点他也知道。于是她便独自睡在斗室中,在一张窄床上;由于睡不好,就躺着看书,心里总感到,自己虽然生过孩子,却依然保持童贞,这一想法恰如裹在身上的床单,无法消除。她在少女时期多么可爱,而忽然,有那么一刻——譬如那一回在克利夫登树林下的河岸边——当时,就由于那种冷漠的性情,她让他失望了。另一回是在康斯坦丁堡,以后一再发生同样的情况。她知道自己的缺陷。说到底,既不是美貌,也不是理智,而是一种内在的核心,渗透全身;一种热烈的情感冲破表层,使男女或女性之间冷淡的接触变得波动。她能隐约地觉察到这点。她厌恶它,对它怀有莫名其妙的戒心,她觉得,或许是天生的,乃是(一贯明智的)大自然所赐;可她有时却不禁被一个女人的魅力吸引,并非被一个少女,而是被一个诉说自己的困窘或愚蠢行为的女人所吸引,她们经常来向她倾诉。不管是出于怜悯,还是迷恋她们的美貌,或者因为自己年长,或者完全由于偶然的巧合——譬如,闻到一缕幽香,听到邻家的小提琴声(在某种时刻,声音的力量如此奇异)——她在那时确实感受到人们均有的感觉。这一感觉瞬息即逝,但已足够。那是一种骤然的启示,恰如一丝红晕,仿佛一个人在脸红时,想遏制,却越涨越红,也就任其自然,急忙跑到最远的角落,在那里微微颤抖,感到外界逼近、膨胀,孕育着某种惊人的意蕴、某种压不住的狂喜,它冲破稀薄的表层,喷涌而出,带着无穷的慰藉,去填补裂痕和创痛。然后,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光明:一根火柴在一朵藏红花中燃烧,一种内涵的奥妙几乎得到诠释了。然而,近景消失,坚硬的物质软化了。那一瞬间——消逝了。同这些时刻(包括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刻)相比(她放下帽子),眼前只有一张床、马伯特男爵的书、烧剩的半支蜡烛。她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听见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灯光照亮的屋子蓦地暗下来;要是她抬起头,便能隐约听到理查德非常轻地转动门把时发出微微的咔嗒声,他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上楼,却经常失手把热水袋掉在地上,于是他狠狠地骂自己!当下,她笑得多欢呵!
可是(她把外套撂在一边,思索着),关于爱情这一问题,同女人的相爱,又是怎么回事呢?就说萨利·赛顿吧,自己过去和萨利·赛顿的关系,难道不是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