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不理解“悲壮”二字,就演不好古典音乐 Wang Jian: Tragic is the Key Word of Playing Classical Music
早在音乐会前一两个月,我已经为王健做过一次邮件采访了,
当时他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两三页纸。原以为他已经将演出的曲目说得够透彻了,没想到后来现场采访时,他又轻声细语地说出了很多新鲜的东西,
让人实在很好奇他的脑洞到底有多大,里面究竟装了多少“干货”?
2016年10月22日,大提琴家王健与“钢琴公主”陈萨在森海塞尔上海音乐厅举办了一场名为“奏鸣俄罗斯”的音乐会,演出三首肖斯塔科维奇、拉赫玛尼诺夫和施尼特克的作品。这三位俄罗斯作曲家的个人风格都相当鲜明,其中肖斯塔科维奇是丰碑式的人物,极大地启发了后来施尼特克的创作与和声语言,而拉赫玛尼诺夫则是盛产了无数钢琴文献的作曲家,钢琴部分的精彩程度毫不逊色于大提琴。在王健看来,俄罗斯学派和西方学派有一个比较明显的不同之处是,俄罗斯音乐的横向也就是旋律性比较强,不像德奥音乐的纵向也就是和声、节奏比较重要,旋律则会短一点。“一般来说,德奥音乐一个乐句差不多四个小节,而俄罗斯作品经常一口气七八个小节下去。我个人觉得俄罗斯作品比较适合大提琴,我们拉起来会更加顺手。”他笑道。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部作品都是作曲家一生创作的唯一一部或两部大提琴与钢琴的奏鸣曲。“作曲家对大提琴大多比较吝啬,但他们给大提琴写的往往都是精品,可能他们也知道自己一辈子就写这么一首,所以把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吧。”王健说,任何东西要成为经典都是非常困难的,“现在我们听到的绝大多数古典音乐都很棒,但要知道那是通过大浪淘沙得来的,而且也不是每部作品都能达到很高的境界,我觉得这次的三部作品都达到了”。
拉赫玛尼诺夫在1901年的夏天完成了他唯一的一首大提琴与钢琴作品——《G小调大提琴奏鸣曲》(Op.19),那是他在经历了若干年的创作危机之后重新振作起来时创作的。整部作品富有浓郁的浪漫色彩和戏剧性效果,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和活力,“有着原汁原味的拉赫玛尼诺夫迷人旋律与和声的组合,可以说是他非交响乐作品中的巨作了”。
王健告诉我们,一般的奏鸣曲,第一乐章可能有两个主题,第二乐章只有一个主题,第三乐章也只有一个主题,“但拉赫玛尼诺夫的这部作品几乎每一个乐章都有好几个主题,而且每一个主题都非常非常好听。要把这么多好听的旋律组装在一起,成为一部好的作品,对作曲家来说是相当大的挑战,而拉赫玛尼诺夫这一点做得特别棒,他把这几个主题完美地贯穿起来,最终形成了一部让你觉得很温暖、很幸福的作品”。
演出时的王健与陈萨
众所周知,拉赫玛尼诺夫是一位伟大的钢琴家,他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表现出钢琴部分的深厚功力,因此王健觉得“拉赫玛尼诺夫的大提琴奏鸣曲,其实是一部钢琴协奏曲,钢琴部分写得非常漂亮、华丽”。不过,这并不表示大提琴的表现力就被完全忽略,“这首大提琴奏鸣曲透过旋律线条的自然流动与丰富的和声色彩,充分显示出作曲家在音乐上的成熟度”。
肖斯塔科维奇的《D小调大提琴奏鸣曲》(Op.40)也是作曲家一生中创作的唯一一首大提琴奏鸣曲,题献给他的好朋友鲁巴斯基(Lubatsky),1934年12月25日由作曲家本人与鲁巴斯基一起进行了首演。这首奏鸣曲不仅形式比较独特,而且在音乐语言的运用上也表现出作曲家特有的严谨与缜密的逻辑。作品的各个乐章之间充满了戏剧性的对比,肖斯塔科维奇别出心裁地将俄罗斯民间音乐和西方古典音乐予以融汇,使之贯穿在作品的始末,带来了奇妙的效果。有评论称,这是肖斯塔科维奇象征自己的作品,用大提琴音色中特有的深沉、忧伤,告别已经逝去的青春年华,谱写对人生的回顾、对往事的依恋以及不得不面对现实生活的复杂情绪。
王健认为肖斯塔科维奇最有代表性的音乐都是“比较忧郁,有些恐惧和淡淡冷漠”的。“就比如你对一个人说一些很贴心的话,‘你好吗,我好想你啊’,他会给你冷冷地来一句,‘你真的想我吗’,就是这种讽刺的感觉。”但这首大提琴奏鸣曲却和我们想象中的老肖不太一样,要比他平时犀利激进的交响乐更浪漫、温暖一些,“特别是第一乐章,有着春天漫步田野时的意境”,由于其主题旋律抒情优美,还被称为是“最深情的大提琴奏鸣曲之一”。不过,它依然是经典的肖斯塔科维奇,“老肖音乐中特有的幽默、讽刺和刺激,全在这里了,同时也有动人深沉的歌唱,听众能从这首曲子中得到戏剧性的振奋”。
施尼特克是继肖斯塔科维奇之后俄罗斯新时期现代音乐的领军人物之一,与杰尼索夫和古拜杜丽娜并称为“俄罗斯三杰”。他的作品舒缓渐进,常常糅合进一种无所谓的情感,在不经意间逐渐体现其简朴的艺术真实。施尼特克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苏联度过的,他经历了“二战”以后的斯大林时代,直至苏联解体。与苏联不少优秀的作曲家一样,施尼特克也在事业上经历过遭受迫害与恐吓、受到人身限制以及最终赢得世界声誉的过程。他用心灵体验人生,以不屈的意志进行音乐创作,正如《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中所写的那样:“他能以如此的深度和广度,在音乐中描写当代人的道德与精神之间的挣扎,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王健曾经亲眼见过施尼特克本人。“他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像幽灵一样。他的皮肤非常惨白,眼睛是空的,看你时眼神呆呆的,好像他的生命已经离开他的身体了。”据说施尼特克的命运非常艰难,再加上他的性格可能不像老肖那样有冷幽默的反抗型,“你会感觉他是很懦弱的一个人,但他的苦难和压迫在他的音乐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提琴是施尼特克最钟爱的乐器,他一共写了两首大提琴奏鸣曲,这次演出的是第一首。五六年前,当王健第一次听到施尼特克的《第一大提琴奏鸣曲》时,就完全被征服了,“作曲手法很现代派,太有冲击力了,是我听到过的最令人震撼的音乐之一”,于是他立刻决定去学习这部作品。施尼特克的《第一大提琴奏鸣曲》可以说是“比肖斯塔科维奇更肖斯塔科维奇”——“曲式和声结构简练,却极为犀利和出人意料,直入心扉,这也使得最后的升华催人泪下,整首曲子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人在残酷、冷漠与刺耳的现实中寻找温暖”。
演出时的王健
“钢琴公主”陈萨
采访中率真的王健
在这次的音乐会中,王健觉得观众最应该期待的就是施尼特克的这部作品。“第一,他们可能从来没听过;第二,这是一部太经典的现代作品了了,它典型地反映出,不用以前的写作方法,也能写出让你震撼无比的音乐。它用不和谐的和声表现人生中的苦难,当我在拉这种很别扭的音调时,钢琴会突然生出几个让你感到温暖无比的和弦,就好像当一个人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突然又感受到了一丝希望,非常感人。整部作品都是在呐喊、抗争、抵抗,到了最后的第三乐章时,它终于慢慢地离开了,你可以听到它的眼泪掉下来,那是一种无奈的眼泪,有着一种史诗般的深刻感。”
对王健来说,古典音乐和其他音乐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它有一个成分,其他音乐没有:悲壮。“西方文化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希腊文化,其中最关键的元素就是悲壮。你看古希腊那些神话传说,它表现的是人生的不易、艰难,但人生就是要在艰难的时候去抵抗,成为一个英雄,悲壮地死去。所以‘悲壮’在西方文化中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不理解这两个字,你就不能演奏好西方古典音乐。”
王健向来对现代作曲家的作品比较警惕,不太能接受勋伯格之后的作品。“现代音乐常常放弃感性,完全是理性探索,这在数学和科学上没问题,但音乐一定是感性的。”“好听”是他衡量作品的标准,“音乐不好听,都是自欺欺人”。但是,这次演出的肖斯塔科维奇和施尼特克的作品,都不能说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听”,他为什么会选择它们呢?对此,王健的解释是:“音乐‘好听’与否,与和声是否‘和谐’无关。有些人为了不和谐而不和谐,我不喜欢;有些人为了升华而不和谐,我爱。
这次与王健合作的,是有着“钢琴公主”之称的陈萨。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早在2012年国家大剧院的五月音乐节,两人就联袂演出过几首小品。王健表示自己非常欣赏陈萨,“她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虽然人很美,却一丝一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一切都是为了对音乐的追求,这与现在流行的‘颜值’价值观有着巨大的反差”。陈萨的台风稳健,热情大方,对曲式拿捏得体,音色富有层次感,“能让你感受到一种抒情的美,同时展现了一股地下火山般的热情以及对音乐无穷的渴望”,人们“可以在她的演奏中体会到一种内心的挣扎和庄严的戏剧性,尤其是在乐曲的高潮部分”。
最后,王健颇为感慨地告诉我们,中国观众和外国观众最大的不同是,很多中国父母会带着小孩来听音乐会,“尽管他们自己可能并不是非常懂音乐,也不是很喜欢”。他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和外国音乐界一个很有名的经理聊天,对方说:“你知道吗,我每次来听音乐会,看到下面的小孩吵吵闹闹,我就觉得很开心。在国外,我就算给他们跪下来磕头,父母也不会带孩子来音乐厅听音乐会,你们中国这是奇迹,说明你们做音乐做成功了,这是全世界都要向你们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