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来找人的,他叫厉泽川
(1)
青海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位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西部,目前为止,是中国建成的面积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动物资源最为丰富的自然保护区之一。
从格尔木沿青藏公路南进,越过昆仑山口,就进入了广义上的可可西里地区。这里平均海拔4700多米,空气中的氧气含量只是低海拔地区的一半,高原反应无处不在。
温夏裹着冲锋衣缩在副驾驶座上,高原反应带来强烈的前额跳痛,就像有两个脾气不太好的退休大爷搬了棋盘在她脑门上下象棋,一个跳马,一个飞象,噼里啪啦,两败俱伤。
耳机里循环着一首英文民谣,一把木吉他,一道微微沙哑的嗓音,安静地唱:“I've got a whole lot of dreams and I can dream for you…”
我做过很多梦,我总是梦见你。
车身猛地一晃,温夏在晃动中睁开眼睛,视线里滑过一道二十余米高的昆仑石铸就的巍峨影子,风马旗和五彩经幡已经被风沙磨成了细细的布条,翻飞着,发出猎猎之声。
隔得太远,英雄遗像在视线里模糊成一团,连刻着“功盖昆仑,音容常在”八个字的挽联都看不真切,可那种天地同悲的庄肃却直抵肺腑,仿佛还能听见僧侣诵经的声音,看见百姓长跪时的身影。
温夏看了良久,对司机道:“那就是索南达杰纪念碑吧?据说索书记牺牲那晚,气温低至零下四十摄氏度,高原的寒风将他冻成了一座持枪瞄准的雕像,至死他的枪口都是瞄准盗猎者的……”
司机是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叫达瓦。
达瓦普通话不太标准,磕磕绊绊地道:“索书记去世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家里的老人常念叨,要是索书记还在那该有多好。温老师,如果你有机会跟着保护队一道巡山,碰见牧民千万不要向他们提起索书记,他们会哭得死去活来,那种难过的感觉很久都不会消失……”
话说到一半,车身猛地一陷,停住不动了。
达瓦下车转了一圈,敲了敲车窗,无奈道:“温老师,我们又陷车了。”
五月份的可可西里已经算得上温暖,开化的路面将积雪和砂石揉在一起,比陷阱还厉害。
温夏跳下车,看见深深陷入淤泥里的两个后轮,而这已经是一路行来的第六次。她脑门上那俩大爷似乎又开始砸棋盘,噼里啪啦,叮里当啷。
屋漏偏缝连夜雨,小短腿非要大劈叉。
两个倒霉催的,一个开车,一个推车,忙活了半天,车轮还是在原地打转,这次陷车陷得格外严重。
新买的冲锋衣上甩满了泥点子,温夏抹了把脸,苦笑着道:“你们这里应该没配备干洗店吧?”
达瓦哭笑不得,拿出手台调频,向索南保护站寻求援助。
出了车厢,折磨人的高原反应缓和了许多,站在莽莽荒原上四下瞭望,雪山连绵起伏,恍若神祇,高大庄肃,不容亵渎。
冰冷的空气撞进鼻腔,酸溜溜的,温夏背靠着车门,梦呓似的想:厉泽川,我终于来到可可西里,我终于离你又近了一点。
恍神的工夫,达瓦已经和保护站取得了联系,举着手台高兴地道:“保护站说马上派人来接应我们。温老师,你不要害怕,天黑之前我们肯定能到。”
温夏道:“别一口一个‘老师’了,听着太生分。我叫温夏,夏天的夏,动物医学系硕士生,经‘绿色文明’民间环保组织引荐来到索南保护站做志愿者,你叫我小夏就好。”
达瓦抓着头发笑得憨厚又羞涩。
温夏摸了摸达瓦的脑袋,也跟着笑了。
可可西里根本没有“路”这一说,勉强能看见些轮胎压出的车辙,暴雪覆盖旧的,转天再轧上新的。达瓦留在原地看守车辆,温夏裹紧了冲锋衣朝车辙以外的地方走,她想好好认识一下这片土地,认识一下厉泽川生活的地方。
阳光并不浓烈,但紫外线极强,如同一张质地绵密的网。温夏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口中哼唱着一首厉泽川唱过的歌——
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
但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
自你患上失忆
便是我扭转命数的事
厉泽川,两年未见,你还好吗?
歌唱到一半,耳边传来引擎轰鸣声,一团硕大的黑影携着飞舞的尘沙朝温夏扑来。温夏惊叫一声向后仰倒,黑影一屁股坐在了她身上。
毛茸茸、沉甸甸的。
是一只体型壮硕的成年大藏獒。
通身漆黑的悍马越野车压着车速呼啸而来,掠起滚滚沙尘。不待车身停稳,副驾驶座的车门一开,跳下一道颀长的影子,沙漠靴重重地踏在地面上,“咚”的一声,温夏跟着心跳一乱。
男人穿了一条军绿色长裤,脚踝处有收紧设计,显得双腿又长又直。藏獒大狗叫了两声,摇着尾巴绕在男人脚边。
温夏的目光顺着两条大长腿向上走,发现那人用黑色的口罩和防风镜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削得刺短的头发露在外面,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防风镜男子看了看天,口中发出尖锐的哨音。风突然变得格外汹涌,一只鹰踩着哨音的余韵滑过烟尘,收起翅膀和利爪,稳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无比野性的场面,如同辣喉的烈酒。
温夏恍惚想起,上学时曾在书本上读到过一个极漂亮的句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防风镜男子伸出手,递到温夏面前,指形是皮手套也掩盖不住的修长。
温夏抓着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天上飞的是‘铜钱’,地上跑的是‘元宝’。”防风镜男子指了指肩膀上的鹰和脚边的藏獒大狗,音调故意压得很低,“你刚刚差点一脚踩进流沙坑,是元宝救了你。”
在可可西里,流沙坑是和暴风雪一样可怕的东西,它瞬息之间就可以吞掉一个上百斤的大活人或是一辆几百公斤的车,兵不血刃。
温夏心有余悸,在防风镜男子的注视下,向大狗道了声谢。
防风镜男子道:“你们的车陷在哪儿了?要抓紧时间抢修,温度越来越低,等到上了冻会很麻烦。”
温夏抬手指了个方向,防风镜男子拍了拍元宝的脑袋,大狗号叫着冲了过去。
雄鹰升空,獒犬驰骋,立在正中央的年轻男人满身冰雪般凛冽的气息。温夏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十分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烦人的高原反应又跳出来捣乱,温夏晃晃脑袋,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除了两大神兽,防风镜男子还带来了两个帮手。守在车边的达瓦一见到他们就激动得不行,握着防风镜男子的手叫他“桑吉哥”,围在桑吉身边跑来跑去,满脸的敬重和仰慕。
温夏愣了愣,她没想到说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的防风镜男子居然也是藏民。
日头西行,气温下降,脚下的淤泥逐渐坚硬。温夏一不留神摔了个大马趴,不停地打着喷嚏。桑吉抬头瞟了她一眼,凉飕飕地刺了一句:“体质差成这样还敢跑到高原上来,专业添乱的吧!”
温夏抿起嘴唇,压着火气,道:“专业添乱总比业余添乱强,好歹技术过关。”
四周飘过几声窃笑,桑吉扭头看了温夏一眼。站在车子前的队员喊了一声“桑吉哥”,摆摆手示意他过来。桑吉收回落在温夏身上的目光,转身走开了。
桑吉在藏语里是心地纯善的意思,温夏撇了撇嘴巴,心想,真是浪费了一个好名字。
桑吉指挥着达瓦和另外两个藏族小伙用工兵铲刨开车轮周围的泥土,又垫了几块石头,然后用牵引钩和绳索将两辆车连在一起。
温夏挽起袖子试图帮忙,桑吉头也不回地指了指旁边的空地,示意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被小瞧了的“温兽医”心生不满,龇牙咧嘴地对着桑吉的背影比了比拳头,心道,你再气我,我真的要不客气了。桑吉恰巧在此时转了下身子,将温夏的小动作看了个正着。
温夏迅速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望天,桑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冰冰地转了过去。
几个吃瓜群众捡乐捡得无比开心。
(2)
两辆车同时将油门踩到最底,生拉硬拽了好半天,才把被陷车辆救出来。桑吉打开车门看了眼仪表盘,对达瓦道:“你这车的油量有点危险,得减轻负重,不然开不到保护站。”
五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大狗元宝和达瓦留在油量少的车上,温夏本人连同她带来的一箱医疗器械和两箱药品都转移到悍马上。温夏看见桑吉上了后座,于是果断选了副驾驶座。
开悍马的藏族小伙生了个成龙式的大鼻子,模样憨厚,十分健谈,车子开出去不到一公里,他已经将自家户口本上的情况跟温夏汇报了一遍。比如他叫诺布,他妈妈是藏人,爸爸是汉人,爸爸为了妈妈来到了格尔木,再也没有离开。
温夏让诺布叫她小夏,乐呵呵地跟诺布说了不少可可西里以外的故事。
车子转过一道弯,诺布在颠簸中摇头晃脑地问温夏为什么会想到要来可可西里。这里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有时候甚至能在一天内经历阴晴雨雪四季变幻,高原反应也是对健康的极大考验。
温夏看着融在一片灿金之中的地平线,低声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到一个人,他叫厉泽川,川壅为泽的‘泽川’。”
后座上的桑吉动了一下,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一声。
诺布的声音里带着疑惑:“找人?他失踪了吗?寻找失踪人员可是大事儿,到了保护站我帮你向站长汇报,得连夜出去搜寻。”
温夏连忙摆手,道:“他没有失踪,我猜他应该在可可西里活得很好,只是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诺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嘴里絮絮叨叨着:“他在可可西里?哪个保护站?你刚刚说他叫什么来着?厉泽川?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他是你的亲人吗?兄弟还是姐妹?听名字应该是兄弟吧?”
温夏眼睛里浮起一抹柔软的光,像是初春时浅白色的雾气,同阳光揉在一起,筛落下一地细碎的金。她低声道:“他是我喜欢的人,非常非常喜欢。”
诺布在温夏的话音里涨红了脸,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了一声。桑吉抬腿架在驾驶位的靠背上,小腿一横,朝诺布的脑袋扫了过去。诺布连忙缩头,委屈道:“桑吉哥,你干吗打我?”
桑吉依旧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他用短靴的鞋跟磕了磕诺布的肩膀,哑声道:“数你话多,吵死了!”
温夏横了他一眼,道:“嫌车里吵你下去跟在车后头跑多好,又肃静又健身,还能让防风镜派上用场!”
戴着防风镜的桑吉脑袋朝温夏所在的位置偏了偏,应是看了她一眼,随后把另一条腿也架了上来,两条长腿交叠着垫在椅背上,脚尖还一抖一抖的,存心气人。
温夏恨恨地磨了磨牙,这家伙真够讨人嫌的!
晚上八点多,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进了索南保护站。
索南保护站不仅是青海可可西里地区唯一的野生动物救助中心,还为来往行者提供住宿服务。上至不冻泉,下至五道梁,这近一百公里的莽莽荒原内,再没有其他可以落脚的地方,索南保护站的存在尤为重要。
十几间红白相间的轻钢活动房左右错落,屋顶上竖着钢架结构的“索南自然保护站”几个大字。屋后是负责接收卫星信号的信号塔和三十余米高的瞭望塔,还有由保温板房和近五百亩的大草场组成的羊圈,被救助的小藏羚可以在与自然环境最接近的条件下安全长大,直到成年,然后放归自然。
更远的地方是千里银装的莽莽昆仑,万年不变的冻雪覆在上面,如同神明的眸。
许是温夏打量那些活动房时间长了些,桑吉自她身后绕过来,道:“这里的条件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艰苦许多,撑不下去就直说,死挺着逞英雄,只会浪费大家的时间。可可西里容不下任性和矫情,想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必须变得强大,非常强大。”
温夏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一根根地捋着手指整理手套,道:“路是我自己选的,是要跪着爬过去还是站着走过去,都是我自己的事儿,不劳您惦记,谢谢关心!”
诺布闻出了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儿,傻笑着道:“小夏姐,你在城里一定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星星吧?我跟你说,雪山里的星星更好看,亮得像是被水洗过。有机会让桑吉哥带你去看,他最喜欢坐在星空底下吹口琴了,他……哎哟!”
桑吉在诺布膝盖上踹了一脚,斥道:“都说了一路了,你肚子里的废话怎么还没说完!”
诺布一脸委屈,再不敢多说话,转身替温夏搬箱子去了。
温夏向来见不得老实孩子被欺负,顿时就火了,一把拽住桑吉胸口处的衣服,道:“不会好好说话就报个班去学一学!人家孩子又没招惹你,你干吗总尥蹶子?嘴里长溃疡了,话非得横着说出来才舒服?”
院子里开着瓦数颇大的照明灯,落在雪地上,腾起一片暖白的光雾。
风声凛冽,照明灯被吹得微微摇晃,落在桑吉脸上,将纯黑的防风镜片打穿。毫无预兆地,温夏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曜石似的瞳仁。
忽明忽暗的光线仿佛薄薄的刃,在瞳仁里刻下脉络清晰的线条。刺骨的寒风落在里面,化成了小桥流水似的江南烟雨,烟雨里住着一场又一场看不见尾声的漂泊。
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漂亮得似曾相识。
温夏拽着桑吉胸口的衣服,愣在了那里。
(3)
脑中晃过雷霆之声,温夏伸手去摘桑吉脸上的防风镜。桑吉头一偏,躲了过去,拧住温夏的手臂,将她按在了悍马的车门上。
太阳一落山,温度低得可怕,没人会在院子里瞎转悠。偌大的空地上,除了藏獒大狗,就剩下桑吉和温夏两个喘气儿的活物。
温夏趴在车门上哑着嗓子道:“你不是藏民,你是汉人!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桑吉道:“第一,别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的,我烦;第二,搞清楚自己是干什么的,然后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保护站可不养大小姐;第三,没学会自保之前,少意气用事,真把自己‘作’死了,没地方给你续命。”
桑吉的语气挺冲,说完,他松开手上的力道,转身进了活动房。
手腕被擒得酸痛,温夏站在原地甩了甩,突然觉得无比委屈。她千里迢迢地赶来,竟然连一句好话都换不到。
藏獒大狗吐着舌头凑过来,硕大的脑袋拱了拱温夏的小腿,滚圆的身躯团在她脚边,像是怕她冻坏了。温夏赌气似的轻轻踩了踩大狗的爪子,道:“打狗也要看主人,我就是因为你主人才打你,你咬我呀!”
元宝脾气挺好,横遭牵连也不生气,打了个响鼻,眨着一双豆豆眼眼巴巴地瞅着温夏。
诺布从旮旯里钻出来,搓着手掌试图替桑吉解释:“小夏姐,你别生气。桑吉哥隶属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森林公安局,是常驻这里的十四名森警之一。他不是坏人,就是脾气冷了点。”
温夏眼睛里还残存着水雾,她看着诺布,追问道:“桑吉不是藏民而是汉人对不对?他的汉语名字叫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可可西里的?”
诺布连连摆手:“桑吉哥不让我乱说话,你还是直接去问他吧。”
温夏起身就往桑吉刚刚走进去的那间活动房里冲。
直接问他是吧?行,问就问!
诺布没想到这姑娘听风就是雨,赔着笑脸试图拦住她:“小夏姐,你看,天都黑了,有事儿咱明天再说吧。宿舍在这边,环境还不错,我带你去看看吧,你跟我走!”
温夏推着诺布的脑门把他扒拉到一边,道:“今天不搞清楚那个姓桑的究竟是谁,我就不睡觉!”
诺布嘴上一秃噜,实话顺风跑了出来:“什么姓桑的,桑吉是老站长给他取的藏语名字,他本名姓厉!”
果然是他!
胸腔里像是着起了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冒起了青烟,温夏直接冲过去撞开了活动房的门。
屋子是夜班休息室,陈设简单,摆着一张木头桌子和一张三尺宽的折叠床。桑吉赤着上身站在暖气前擦澡,胸腹上、背上都有形状狰狞的疤。长裤堪堪卡在胯上,露出黑色的内裤边沿和紧实精致的腹肌线条。
他循声回头,眼睛的弧度很利,像书法中的逆锋,单眼皮,少见的漂亮,眉梢处一条淡淡的缺口,形似断眉。
脸上没有胡楂,干干净净的,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同眼皮一样飞薄且利。书上说的凉薄清寂,大概就是这般面相吧。
温夏定定地看着他,眼睛瞬间就红了,哑声道:“我是该叫你桑吉,还是该叫你厉泽川?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还能装作不认识,真是好狠的心肠。”
厉泽川把毛巾扔进盆里,回过身去找衣服,行动间背上的肌肉嶙峋起伏。他道:“关上门,进来说话,怪冷的。”
温夏一面恍惚地想着她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拘留所外,还是医院里;一面恼怒于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她脑子还在过去与现实之间摇摆,人已蹿到他面前,手臂扬起,“啪”的一声,一个耳刮子结结实实扣在厉泽川脸上。
门口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扒着门框瞧热闹的诺布惊得张大了嘴巴。
厉泽川侧着脸,纯黑的眸光由下而上挑起,深深地凝在温夏脸上。
两年前,在拘留所外,隔着空寂的马路,他也是这样看着她。
那样的目光,刺得温夏心跳凌乱,不待她理清头绪,身体再一次先行一步。
她双臂攀上厉泽川的脖颈,强迫他低下头,足尖踮起,重重地吻住了他。
她再度想起厉泽川唱过的那首歌,里面有一句很绝望的词——
吻下来,豁出去,这吻别似覆水
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
某些时候,唇齿间的缠绵带着致命的杀伤力,可以将一个佯装坚强的人层层敲碎。温夏只觉眼眶一湿,连忙紧紧闭上,睫毛和嘴唇都是颤抖的。
耳光是真的,吻是真的,她喜欢他也是真的。
从大三时初遇到现在,光阴已经铺满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在她所向往的生活里,他是唯一确定的必须存在。
厉泽川只觉嘴角一痛,舌尖探过去,尝到了血液腥甜的味道。他有些好笑地想,这丫头,究竟是想亲他,还是想咬他?
仿佛有寒风过境,石化在门口的诺布被吹成了一地散灰。他捂紧嘴巴,生生将尖叫憋了回去。
厉泽川掀起眼帘扫了他一眼,那目光既凉且厉。诺布哆嗦了一下,乖觉地背过身,摸索着将门关好。
厉泽川握着温夏的手腕将她推开,背过身将衣服一件件穿好。他没回头,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闹腾够了就早点歇着吧,不累吗?”
连日来的辛苦,在厉泽川嘴里竟然变成了一句不咸不淡的“闹腾”。温夏红着眼睛道:“厉泽川,你是石头雕成的吧?你到底有没有心?”
厉泽川薄薄的单眼皮下淬着冷淡的光,他道:“温夏,你早就知道的,我没有心。所以,你应该选择忘记我,而不是千里迢迢地来找我。”
温夏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哽咽:“你不是没有心,是没良心!两年前你不告而别,两年间我疯了似的到处找你,这一切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场‘闹腾’?”
厉泽川别过头,沉默了。
气氛尴尬,木门再一次被人推开,诺布喘着粗气探进来半个脑袋,道:“桑吉哥,柯冽爬到瞭望塔上去侦察情况,看见保护区里有灯光。我跟各个保护站都联系过了,他们都没有派出巡山队,不是我们的人!”
厉泽川的目光骤然锋利,跟温夏说了句“我们的事明天再聊”,转身就往院子里跑。
夜色深浓,万籁俱寂,任何一点细微的光亮都十分惹眼。厉泽川在引擎盖上一撑,跳上悍马的车顶,调高望远镜的倍数,一眼就看见一线流星似的光亮缓慢地向保护区腹地探去。
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是半封闭的,腹地严禁非法穿越,时至深夜,游客不会冒这个险,各个保护站也没有派出巡山队,那么这线光亮究竟是谁弄出来的?
厉泽川从车顶上一跃而下,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一边伸手进去疯狂鸣笛一边扯着嗓子吼:“有情况!整队进山!”
鸣笛声惊雷般爆开,四个裹着棉大衣的身影从某一间活动房里涌出来,一边整理着装一边从高到矮顺序排列,速度快得惊人。
厉泽川抬手一挥,道:“留下两个保持警戒,另外两个抓紧上车,跟我走!”
除了悍马,厉泽川还让诺布从库里开出来一辆北京吉普,四个人分乘两辆车,左右包抄,包管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厉泽川照例抱着藏獒大狗坐悍马的后座,车子刚要启动,副驾驶那侧的车门被大力拉开。温夏裹着一身寒气撞了进来,小脸一绷,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休想把我扔下!”
保护区里情况未明,现在不是跟这丫头置气的时候,厉泽川磨了磨牙,心想,回来我再收拾你!
悍马打头,北京吉普殿后,两辆车如同匍匐在黑夜中的大型猛兽一般冲了出去,引擎的呼啸声在浓稠的夜色里缓慢散开。
(4)
可可西里地貌特殊,放眼望去皆是细沙碎石,土壤的含量很少,植被稀疏,致使风力作用加剧,乱石嘈杂。这样的环境下司机技术再好,也免不了颠簸,晃晃悠悠的,比坐海盗船还过瘾。
车子开出去将近十公里,高原反应连同晕车一并找上了温夏,整套消化器官抽筋似的疼。她偷偷拆了一颗止痛药放进嘴里含着,苦味刺激着跳痛的前额神经,反而清醒了不少。
车载对讲里爆出诺布的声音:“桑吉哥,我们把人堵着了!十点钟方向,三百米开外!”
不等厉泽川回答,又一个暴怒的声音传了出来,张嘴就骂街:“哪儿来的兔崽子,也太阴损了!他在路上埋了带爆钉的小型阻车器,我们这儿废了一个胎,差点翻车。大川,你千万留神,别着了他的道儿!”
说话的人姓连名凯,绰号“连老雷”,也是常驻可可西里的十四名森林警察之一,人高马大,雷厉风行,出了名的暴脾气。
厉泽川用手肘抵着驾驶位的椅背,探过身去拿起对讲器,对连凯道:“你们原地休整,确保自身安全,剩下的交给我。”
连老雷气哼哼地“嗯”了一声,这次出师未捷,能让他生上俩月的闷气。
跟着厉泽川的司机名叫柯冽,肤色略深,不太爱说话,眼神很有力度。他抬起头看了厉泽川一眼,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轻轻一碰。
厉泽川当机立断:“停车!”
柯冽果断停车熄火,连车灯都灭了。本就空旷死寂的荒原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黑,漫天星斗落下森白的冷光,并不能照亮路,只能隐约看见雪山巍峨的轮廓,带着震撼人心的气势。
极远的地方间或传来几声野兽号鸣。
风声呼啸,长夜寂寞。
午夜时分气温极低,一踏出车门温夏就被冻了个透心凉,她正想问“难道我们要徒步追击”,就看见厉泽川打开车后备厢,从里面取出一个箭袋和一张通身漆黑的复合式狩猎弓。
柯冽似乎已经见惯了厉泽川劲弓在握杀气腾腾的样子,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温夏却觉得胸口一片滚烫。她知道,在这张复合弓的弓片上有一个刀尖刻上去的字母“M”,那是厉泽川英文名字“Magnus”的缩写。
与其说那张弓是个夺人性命的杀器,倒不如说它是一个符号,见证了厉泽川疯狂无忌的融金岁月和最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秘伤口。
两年前的厉泽川,那个满眸纯黑的年轻男人,携着风雨之势立在人群之中,有多沉默就有多扎眼……
温夏脑中凌凌乱乱地闪过诸多念头,等回过神时,厉泽川已经戴好微光夜视镜,踩着引擎盖蹿到了悍马的车厢顶上。他双臂同时发力,将弓弦绷紧,“咔”的一声。
温夏默默感慨保护站的待遇真不错,连夜视镜都成了标配。柯冽一眼洞穿了她的想法,低声道:“夜视镜是大川自掏腰包配备的,十四名森警人手一个,连他脚底下踩着的那辆悍马都是他自费弄来的。他把全部身家都献给了可可西里。”
用冷硬的外壳去掩饰善良是厉泽川惯用的招式,他从不多说一言,却尽力做到最好。
这样的厉泽川,让温夏觉得很心疼。
可可西里的长夜从不寂寞,风穿过荒原与长空肆意呼啸,像猛兽在吼。
厉泽川跨立于车顶,身形挺拔如钢铁铸就,宁折不弯。温夏和柯冽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藏獒大狗都收起舌头闭紧了嘴巴。
厉泽川屏住呼吸,从微光夜视镜里看去,整个世界幽绿如雨林。突然,视线里出现一道模糊的影子,隐藏在风蚀土墩之后,探出半截身子,似乎在探听周围的响动。
厉泽川缓缓将弓弦张满,他摘了手套,金属独有的冰冷感在指尖上疯狂跳动,脖颈上的筋脉绷起刀刻般的线条。
英俊而危险,强大却沉默。
温夏看着厉泽川,只觉心跳怦然一乱,下一秒,箭矢破空而出,带着强大的张力没入黑暗。
不待温夏回过神,厉泽川的肩颈肌肉猝然收紧,又一支箭矢飞了出去。
风声主宰的世界瞬间被割裂成无数形状。
厉泽川含住食指关节,吹响尖锐的哨音,藏獒大狗闻声而动,狂叫着扑向箭矢飞去的方向。
箭镞上涂有掺着特殊香料的麻醉剂,麻醉能使人丧失抵抗,而大狗善于捕捉香料的味道。
厉泽川单手撑在车顶上,顺着洞开的车窗飞身滑进驾驶室。柯冽匆匆在温夏肩膀上拍了一下,带着她跳上车厢后座。
厉泽川一脚油门踩到底,强大的作用力让温夏在后座上完成了一个托马斯全旋,门牙结结实实地磕在驾驶位的椅背上,疼得她双手捂脸,低声呜咽。
厉泽川透过后视镜看得分明,嘴角依旧平直,瞳仁里却滑过淡淡的笑意。
悍马开出去不多远,就看见元宝蹲守在一团灰扑扑的东西前呜咽低吼。厉泽川调整车头,打开远光,温夏这才看清,那团灰扑扑的东西居然是一个裹着棉衣的大活人。
厉泽川射出去两支箭,一支落空,另一支正钉在他的小腿上。应该是麻醉剂起了作用,那人两只手疯狂抓挠着沙土,下半身却纹丝不动。厉泽川倒提着长弓从驾驶室里跳了下去,两步蹿到“棉大衣”身前。
“棉大衣”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声嘶力竭:“你凭什么打人?我就是个迷了路的牧民,你凭什么打……”
厉泽川不待他叫嚣完,抬脚踩住他的肩膀,道:“羊呢?你碰没碰过羊?”
“棉大衣”尖叫着在沙土里不住地翻滚:“我没见过什么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柯冽怒气腾腾:“没碰过羊你跑什么?躲什么?在路上下什么阻车器?老实交代,皮子呢?”
回答柯冽的只有尖叫和怒骂,“棉大衣”摆明了拒不合作。
厉泽川深吸一口气,抬手招来蹲在旁边的藏獒大狗,道:“元宝,来,练练牙。”
“牙”字一落地,温夏顿时白了脸,柯冽按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元宝是一只好狗,只找皮子不伤人。”
元宝得了令,狂吠着扑到“棉大衣”身上张口就咬。
“棉大衣”连惊带吓,号得嗓音都似劈了,绷在胸口处的灰色布料被元宝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落在沙土地上。
元宝叼起那东西递到厉泽川手上,厉泽川握在手里揉了揉,是一块皮子,羊皮,触感绵密。
柯冽睨着厉泽川的脸色,抬脚踩上“棉大衣”的胸口,怒道:“你没碰过羊这皮子哪儿来的?再不说实话我让狗生啃了你!”
元宝低声呜咽,低垂着恶鬼似的大脑袋缓缓朝“棉大衣”靠近。
“棉大衣”彻底被吓破了胆,抱着脑袋号啕:“别放狗!我招,我招!我就是个传信儿的,真的没碰过羊,没碰过!”
厉泽川半蹲下身,掰着“棉大衣”的脑袋让他看向自己,沉声道:“替什么人传信儿?传到哪儿?传给谁?”
“棉大衣”张大了嘴巴,有白雾涌出来,结巴着道:“老板让我带着这块皮子到隆化镇找一个叫老黑的人,说是买家要先验货。他不让我开车,怕动静太大,会引起多个保护站的注意。我没碰过羊,真的没碰过。”
厉泽川低下头盯着“棉大衣”看了好一会儿,单眼皮下眸光凛冽,突然道:“老板让你去隆化镇,你为什么要往保护区深处跑?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你骗谁呢!”
说着又要放狗,“棉大衣”连连惨叫,号啕着:“老板给了我一张地图,我完全是按地图走的,没骗你们!”
柯冽将“棉大衣”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别说地图了,连个碎纸片儿都没发现。他冷着一张煞神似的面孔,低声道:“地图呢?”
“棉大衣”顿了一下,小声道:“丢……丢了……刚刚你们开车追我,我害怕,摔了个跟头,图就不见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没骗你们!”
厉泽川直起身,衔住食指关节,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那哨音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听在耳里,只觉心惊肉跳。
“听见了吗?”厉泽川盯着趴在地上的“棉大衣”,慢悠悠地道,“这里是野狼的地盘,到处都是饿极了的凶兽。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再敢撒谎,我就捆住你的手脚把你扔在这里,寒风冻不死你,狼群也会把你啃成一具白骨,千万要想好了再开口!”
“棉大衣”喘着粗气忙不迭地点头:“我交代,我一定老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