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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砰砰跳的小心脏

“嘚嘚”的马蹄声在羊肠小径上响起,由远及近,伴着山间清风,敲出一连串不成调的音符。

桑晚骑在马上,一手控缰绳,一手拢起被疾风吹散的头发,眼睛藏在乌压压的发丝后面,悄悄瞅向沉思的卫峈。

等了一路,直到进山,也没等来卫峈只言片语的问询。吊得桑晚一颗好为人师的心在空中,异常难受。她可是一举逼出了两个有问题的人,他不好奇吗?

她心不在焉,不时将目光转向卫峈,却看到卫峈渐渐舒展了眉宇,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显然是明白了什么。

桑晚的小动作哪里逃得过卫峈敏锐的五感?此时从思考中脱身,卫峈抬起头,正对上桑晚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她反应倒是极快的,做出一副四下环顾的模样来,若无其事地扭回了脑袋,却未曾留意到前方已至岔路,始料未及之下,一头撞了上去。一声闷响过后,桑晚晃了晃,跌下马来。

“嘶——”剧痛席卷而来,桑晚捂着额角,抽起了冷气。

卫峈张了张口,一声“小心”就这么卡在了喉间。他驱马靠近,看到桑晚指间下的额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鼓起。

这……

被偷窥了一路,他不过是回看一眼,她怎就伤成了这般?

眼见桑晚痛得厉害,卫峈手足无措,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喉头上上下下滚动着,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心中着急,面上不由得带出几分歉意。是自己吓到她了?

桑晚坐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待眩晕退去几分,她睁开眼,闪烁的金光仍在固执地盘旋。

“快,拉我一把!”她步伐踉跄,想要摸索到一个借力的地方。

卫峈迟疑地伸出手,拉住了桑晚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手。那手纤长,带着习武人少有的细腻,握在掌中小小的一团,正渗着一层层冷汗。他指节一动,无意识地扣紧了几分,直至桑晚倚在了马儿身上才缓缓松开。

待眼前金光散去,桑晚长吁口气,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触碰那依旧火辣辣的地方。

“你怎么样?”耳边传来卫峈的询问,她偏头看去,捕捉到了他面上的歉然之色。

嗯?歉然?

桑晚眯起双眸细细地瞧,确认是歉然无误。卫峈以为是他的缘故?真是个单纯的杀手啊。

“晕!痛!到处都是小星星!”她混迹江湖多年,转眼便起了玩笑的心思,立时晃了晃身体,上演浮夸的演技做虚弱状。

卫峈哪里晓得桑晚的小心思,闻言,歉色更甚。

桑晚观其颜色,顺杆爬得飞快,就势抹抹脸,已是面色“苍白”,眼神呆滞,宛如被抽去了精气神一般,软软地滑下,坐倒在地,一动不动。

“对……对不住,吓得你……”

卫峈涨红了脸,垂下眼睫,薄唇抿了又抿,握缰的手紧了又松,满怀愧疚。他全然忘了这是怎样一个玲珑圆滑又威风凛凛的丫头。

看着这样的卫峈,桑晚终是忍不住,捂着腹放声而笑。

“你真是个呆子!”她一边笑,一边举起手来蹭掉眼角笑出的泪花,“我是逗你的,磕一下脑袋而已,哪里就有这般严重,让你担心成这样?况且是我自己不注意。真不知你如此老实,是如何成为第一杀手的?”

桑晚笑得直打跌。

卫峈这才反应过来。他也不恼,只暗暗松了口气,面色逐渐恢复一贯的平静,半点看不出先前的窘迫。他这不同寻常的反应倒让桑晚一点点收起了笑。

糟了,不会是玩笑开大了吧?

第一杀手纡尊关心她的伤势,她倒好,不接受就罢了,还拿人家的好意来作闹!被这么拂面子,恐怕是卫峈出道以来的头一遭吧?

她努力回想方才说出的话,思考着可能踩到的雷区,小心翼翼地看向卫峈。

“你生气啦?”

卫峈正在思考“老实”与“第一杀手”之间的联系,就听得桑晚细细的声音响起。他回过神,一眼就被她额上鼓起的包吸引走了视线。

桑晚面如敷粉,唇红齿白,颊上还泛着笑后的红胭,衬得那包青青紫紫的更是骇人。他压压眉峰,莫名心里便有些不畅快。

他翻身下马,行至桑晚身前,俯身挑开她额边的发,在她惊惧的眼神中将掌心覆了上去。

掌心温热,可在此时的桑晚心中却是冷意逼人的催命符。卫峈终于忍不住想要一掌拍死自己了?她眼神发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察觉到桑晚的异样,卫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行为似乎被误解了。想到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连忙开口:“没有。”顿了顿,又补充道,“没有生气!”

他自觉解释过了,便自顾自运起内力至掌中,以化解那一处瘀青。

少年掌心干燥,带着些许薄茧,印在额上痒痒的,渐渐热了起来。那热一寸寸升腾,扩散开,将她的伤笼入其中,整个包覆起来。疼痛开始减轻,在内力的催发下,桑晚仿佛能感受到肿包在消散。

好神奇!她一边感叹,一边抬起眼,小心觑着卫峈。但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卫峈线条流畅的下颌与抿起的嘴角。她不死心,眼睛一眨一眨地向上掀。

人家明明是好心给她治伤,她怎么就误以为是要拍死自己呢!堂堂第一杀手是这么无聊又小气的人吗?搞出这么大的乌龙来,真是丢尽了她这个百晓阁主的脸面。

掌侧传来轻轻的痒意,卫峈移动视线,原来是被桑晚纤长浓黑如翼般的眼睫搔着。

“莫动!”

他淡淡提醒道,内力不断,又抬起另一只手,在桑晚头上抚了抚。

感受到头顶的动作,桑晚整个人一僵。这手势……简直像极了清雾逗弄完大黄后的安抚。哦,大黄是百晓阁一位老人家养来遛弯的狗。

她怎么就沦落到跟狗一种待遇了?

于是乎,桑晚的小动作大了起来,连在卫峈掌下的眉毛也加入其中,以此无声地抗议着。

卫峈偏过头瞅她,目光困惑,不明白她怎的连疗伤都不配合。眼见桑晚没有停止的意思,他拧了拧眉,掌下加了几分力。立时,一股酸痛传回桑晚的脑海。

两人目光对上,卫峈不发一言,桑晚却从他沉沉的眸中读出了明显的意思:再乱动,摁你伤口!

对方的威胁简单粗暴却又直击中心,一下子捏住了她怕痛的弱点。桑晚偃旗息鼓,蔫了下来。

唉,脑筋再快,也怕拳头。见桑晚安分下来,卫峈满意了,恢复轻柔的手法。过了半晌,他开口轻轻道:“不要拿自己的伤来开玩笑。”语气随意平常,没有半点教训和指责的意味在里面。

桑晚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遂赞同地点点头。君子不立危墙,她还是很爱惜自己羽翼的,以往只有她拿别人的伤来开玩笑的份。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次不就栽了吗?果然,做人哪,还是要厚道些。

看着陡然深沉下来的桑晚,卫峈有些讶异,她竟听进去了!原本以为她会跳起来同他辩驳据理力争的。他心中涌起淡淡的喜意,全然没想到两人的所思所想根本不在同一个方向。

欲厚道做人的桑晚反思乌龙的起源,决定开门见山,不兜圈子了。她清清嗓子:“那个,卫峈啊……”

“嗯?”卫峈专注地控制内力,从鼻中发出一声反问。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她舔舔唇,有些紧张与激动,“就是客栈里的猫腻。”

“嗯。”内力运行一周天,卫峈徐徐收回手,引导内力返回丹田,顺带一瞥桑晚,“这不是很明显吗?”

那你还想了一路!桑晚内心吐槽,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在摸到额角已然恢复后又添了几分悦色:“哦?怎么说?”

“那个老板自不必说,破绽太多了;而那书生反应又太过平淡,仿佛置身事外。其余人都是三五结伴,唯他独自一人,他怎么保证,形势逼人之下,他不会被赶走?”他是杀手,观察入微,众生百态于他不过是昭然若揭。在桑晚的有意挑衅下,那些人的心思简直就像明晃晃挂在脸上一般。

不过……他看一眼桑晚,有些费解。为何自己总是看不透她的想法呢?

“万一他不在意,或是本就要走呢?”想不到他真的看出来了,桑晚撇撇嘴,强词夺理。

卫峈收回目光,不理睬。

“好吧,好吧。”桑晚也觉得自己无趣,“那他们为什么要跑呢,还伤了万盛镖局的人?”

“不外乎就是你在我醉倒后布了什么局,引得他们上钩露出了马脚,才不得不离开。”卫峈语调凉凉,神态淡然,心中却不得其解。他思索了一路,也未想出桑晚究竟使了什么计。

“万盛镖局是众人中势力最大的一方,那老赵与我们有隙,他出事大家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们。即便我们可以轻易摆脱嫌疑,但多少会被绊住脚步,耽误时间,他们也可趁机离去。”

虽然自己早已明了,可在卫峈平淡的叙述中,桑晚还是忍不住冷哼:“他们倒看得起你我,如此轻易便想打发!”

“看不看得起不重要,只是他们都做出这般姿态了,若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找到他们,岂不是太不近人情?”卫峈的语气仍没什么起伏,眸色却暗了下去,添了满满的冷清,昭示着主人的心情。

“当然!”桑晚紧咬着唇,目光透出几分狠劲儿来,“到时候可得好好感谢他们!他们的模样,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她一字一顿,像是从胸臆间迸射而出。

“那便走吧,总不好叫人等太久。”

“走!”桑晚跳上马,牵起缰绳,一跃掠过山冈,发尾在风中一卷,跟着消失不见。卫峈正要策马跟上,握缰的手却一顿。

所以说,她到底在他醉后使了什么招儿?

嗅着空气中隐隐的铁锈味,桑晚与卫峈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到了。”

接近飞花谷的一截山路已被炸毁,两人只得弃马步行下到山谷。此时站在山谷一侧的小山坡上,已能隐隐窥见谷口的狼藉。

桑晚轻叹一声,跟上卫峈的脚步。

待到谷口,刺鼻的气味更为浓烈,不仅有血腥气,还隐隐约约飘散着腐臭味儿。另有老树歪斜在一旁,恰将这一片阳光遮挡,桑晚站在阴影中,觉出些许冷意来。

她做着心理建设,慢慢探出头看进去,脸色却陡然惨白,冷汗沁湿了额,脚下也开始不稳,软着脚接连后退,“嘭”地撞在卫峈身上,被卫峈一把扶住。

她抖着手,牙齿互相磕碰着,发出“喀喀”的声音。她从未……从未见过如此惨象,口中、纸上的寥寥数语就这样血淋淋冲击十足地摆在眼前,刺得她心神不稳,眼眶酸痛。她轻轻合上目,任卫峈带着坐在树下。

卫峈同样撩开衣摆坐下,双掌交错在桑晚背上打入一道真气,助她镇静。然后,他起身,走到方才他们所在之处,亦探出头去。

人间地狱。

不怪桑晚如此失态,就连见惯了生死的卫峈都恍了恍神,眼前有一瞬的失焦:谷口本该是偌大的空旷之所,却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残肢断臂躺在卷了刃的刀枪剑戟中,血色与寒光相呼应;地上泼着一片片干涸的黑红色痕迹,从谷口一直蔓延到目光不可及的地方……

再去安慰安慰……阿晚吧。他卡了卡,脑海中才冒出桑晚的“名字”。收回目光,他脚步一转,意外地发现桑晚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桑晚脸色依旧发白,可望向谷内的眼神坚定倔强。站在这里,半个月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好似映在眼前,她仿佛看到了飞花谷众弟子拼死反抗,却渐渐不敌,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尖啸与哀号在上空飘浮,久久不散。

一定要快些揪出这些叵测之人!前车之鉴在此,纵有刀山火海、阿鼻地狱,她也要咬着牙闯上一闯。她不敢想象,在他们的暗中窥伺之下,下一个步后车之辙的是谁?老爹,还是百晓阁?想到这种可能,桑晚的心就凉了半截。

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用药水泡过的防尸气的面巾戴上,又递给卫峈一条,她开始检查随身兵刃。

卫峈默默接过系好,没有告诉桑晚他可以屏息。

看来是不需要安慰了,她调节能力倒是好,已经做好霍霍磨刀的准备,只待挥刀了。

进了谷,两人并没有立即开始搜查,而是循着先前的地图,直奔藏书楼。藏书楼地处飞花谷中轴,极易寻找,两人很快踏了进去。

甫一进入,桑晚便扑到案几旁,一通翻箱倒柜,找出笔墨纸砚来。她一边铺纸,一边唤卫峈帮忙磨墨。卫峈拈起案角小瓮一瞧,发现其中空空如也,半点水都没有,只得出门寻水。回来时,就见桑晚一手撑头,一手转着笔,将砚台敲得“嘭嘭”响。

“快快快,再拖下去,没准我就忘掉了!”她越敲越快,越敲越急,大大小小的脆响汇聚在一块儿,不住催促着卫峈。

卫峈取了墨,又将水倒入砚中,缓缓磨着,这才开口:“飞花谷重礼数,你这般闹腾,不怕老爷子夜里寻了你去数落?”

桑晚背后一凉,笔“啪唧”落下。

老爷子是飞花谷的掌事人,也是江湖上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她少时曾见过,很是敬仰。方才路过前厅时,她看到老爷子曝尸血污中,颈上伤口狰狞,形容枯槁。一代豪杰落得如此下场,直叫她不住唏嘘,内心百感交集。但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一种情绪欲蜂拥而出。

“卫峈!”隔着衣服,桑晚抚着手臂上乍起的寒毛,笑得阴恻恻,“我不知道老爷子会不会数落我,但是我知道,夜里你脸上会多出点什么!”

她握着毛笔,朝卫峈的脸上比画着,表达着恐吓之意。

卫峈把磨好的墨向桑晚推了推,不将她这幼稚的行为放在眼里。

桑晚哼了哼,蘸墨挥笔,在纸上迅速勾勒出两副面孔,正是那客栈老板和书生。她的画技了得,画的两人栩栩如生,形神兼备。

“若是这两人有备而来,提前易过容呢?”卫峈问道。

“据我观察,没有。”桑晚挥挥手,眼神骄傲,“即便我眼力差劲错认了,阁中的易容高手却不会。只消一眼,便没有辨不出的。”

她后退几步,左右端详着,又添上几笔,这才满意地将笔搁下,吹响口哨招来信鸽。

“除非他们一直缩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不然走到哪里都藏不住!”送走信鸽,桑晚自信道。

“那我们便不耽误时间了,你向南搜,我往北去?”卫峈一板一眼地整理好笔墨纸砚并放回原处,向桑晚提议道。

“你一个人行吗?”桑晚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有些怀疑。

“我是杀手。”卫峈面不改色,陈述道。

是啊,你是个杀手,可你还是个路痴呢!桑晚又在心中默默吐槽了。

她仔细回忆了下地图,发现飞花谷的路南北对称,横平竖直严密宽整,没什么辨识难度,因此也便同意了。只不过脚都踏在门槛上了,她又不放心地折回来,摸出个信号弹塞进了卫峈怀里。

“找不到路就放信号弹,我来接你。”说完,她“噔噔噔”地就走了,余下卫峈捧着信号弹,满面无奈。

桑晚碰到了难题。

她头一次找不到任何线索。明明看起来处处都有破绽,可真正搜查起来,什么也找不到。衣服是随处可见的麻布,兵器是农家粗陋的柴刀,就连致命伤口的位置都是一致的,皆为颈下两寸。无论是飞花谷中人还是那些不明身份的人,那些本该存在的信息被人抹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些人从天而降,收割完一众人的性命之后又遁地而走,真正的来无影去无踪。

劲敌啊!桑晚在廊中坐下,吐出口浊气来,心有戚戚。若在往常,棋逢对手,她定会讨教一番,可如今……只能说天不遂人愿了。

晚来一步,错失先机。穿堂风吹过,透心凉。

也不知卫峈那边如何了,可别连回到藏书楼的路都找不到……

嗯?藏书楼?桑晚一拍脑袋,起身往藏书楼跑去。她怎么就忘了,各大门派都有记录日常的习惯,飞花谷也不应例外才对。那么……只要找到那段时日的记录,应该就可以揭开飞花谷被灭门的原因了!

她精神振奋,步伐越来越快,风一般返回藏书楼,眼尖地在方才绘图的案几后面发现了个檀木柜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摞满编了序号的《飞花札记》。

她从后数起,抽出一本打开,手指在清遒的字迹上滑过:“……四月十八,谷主伞寿之宴,邀各方豪杰,共庆之……”她跟着念出声来。

就是在这场寿宴之后,慕家兄妹失踪了,而后不过七八日的工夫,飞花谷满门便遭了难。桑晚理了理关系,继续向后翻去。

“四月十九,答诸宾客礼……”

“四月二十,清扫门庭……”

“四月二十一,考校门下弟子武艺……”

书页哗哗,她一连翻过几页,所看到的只有日常琐碎之事。她不敢置信地继续翻下去,却只有白花花的未来得及撰写的空白铺展在眼前。

怎么会这样?

桑晚握着书册,惊愣地站着不动,脑子也跟着空白起来。难道飞花谷真的只是遭了无妄之灾?自己的推断错了?

“卫峈,你怎么看?”经过这几日的接触,她发现卫峈虽然心思简单,看问题却敏锐,于是她下意识地问道,想要听听他的看法。

声音在空中回荡,并没有另一个人来回应,桑晚这才想起卫峈还未回来。不会真的迷路了吧?她看看天色,有些担忧,转念想到信号弹没有被放出,她也就放下心来。

她将手中的薄册子放在案几上,不死心地又去书柜上摸索,一股脑儿将最近时日的册子都搬了下来,一本本、一页页地看过去。

《札记》确实是札记,里面所记的,皆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连“夜,谷主食甚,觉腹胀,辗转难眠,故寻月而去,于小径流连……”都记了进去。桑晚无法想象,是一个怎样的人,以何种姿态,用如此清隽遒劲的字迹写下如此无趣且毫无探索价值的事。她无力地叹气,将头抵在书脊上,攀着檀木架子使劲地摇了摇,只觉得一腔郁气无处发泄。

半个书柜已被桑晚搬空了,她这般用力摇晃之下,兴许是重心不稳,高耸的书柜竟真被她撼动,歪斜着朝她倒了下来。

书一摞摞掉下,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在她放大的瞳孔里,书柜带着不容忽视的速度与重量接近。桑晚傻了眼,一边尖叫着连唤“卫峈”,一边伸手抵住,试图阻挡它倒下的进程。可即便她穷尽力气与内力,脸憋得通红,书柜依然坚定地压了下来,“轰”的一声砸在案几上,将案几砸得后移一尺。

桑晚脚步踉跄着撞上了案几,跌坐在随它后移空出来的地上,被灰尘扑了一头一脸;案几上的册子也被震得落下,擦着她的发丝而过,滚动着落在地上,发出轻轻“噗”的一声。

还好没有伤到。她拭一把冷汗,望着案几上蛛网般的裂缝,心有余悸,又很快转移注意力,看向孤零零地躺在她身边的册子。

它落地时的声音,好像不大对劲。桑晚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那“噗”声,她皱皱眉头,正要俯下身去,门的方向却传来细微的声响。她扭过头,看到卫峈闪了进来。

“卫峈!”桑晚惊喜,丢开心中疑惑,起身迎了上去。看到他的神情,她不自觉地压低声调,“怎么了?”

看他的表情桑晚就知道卫峈同样什么都没找到。不过,也用不着这般严肃吧?

卫峈沉着眉眼,瞥见一室狼藉,总算知道方才的巨响是从何而来。

“有人来了。”

闻言,桑晚收了笑。

他揉揉眉,语音短促,飞快解释着:“此处不宜久留,你闹出的动静太大,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查看。”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窗,仔细观察着,冲桑晚一招手:“走!”

这荒山野岭突然来了人,不是谋财就是害命。谋财也就罢了,害命不就摆明是冲着他们俩来的?桑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连忙奔回案几旁捡起那本册子塞进怀里,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地上扫了扫,头也不回地跟着卫峈跳窗而走。

卫峈早已寻到暂时安全之地,他带着桑晚七拐八绕,进了一处厢房。这时桑晚已能听得四下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与衣料的摩擦声,还有屋顶瓦片被踩动的声音,偶有兵刃的磕碰声夹杂其中。

看来是害命的,人还不少。桑晚在窗角戳开个小洞观察一通,回头看卫峈。

“怎么办?”她比着口型问他。

“打!”卫峈动了动唇,无声回应。

“你打得过这么多人?”桑晚眼神崇拜。

“不是还有你?”

什么!桑晚吃惊地瞪大眼,向卫峈甩了甩纤细的腕。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她若是武林高手能以一当十,还用得着找他当帮手?早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了!要知道,桑晚阁主也是个有女侠梦的姑娘。

仿佛看透了桑晚的想法,卫峈将她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看了又看,沉默了。

“怎么办,怎么办……”眼见一个黑衣人搜完前面的屋子就要向他们藏身之处走来,桑晚有些急了。难道她要出师未捷折戟于此,将一世英名丢个干净吗?

“怕了?”

“你才怕了!”桑晚输人不输阵,兀自嘴硬。

还能怎么办?

卫峈眼中一贯的沉静散去些许,添了一点笑意。他把碎碎念的桑晚推进碧纱橱,放下纱幔小心遮掩好,抽出长刀转身走向门口,候在黑衣人来的方向。

怕什么,不是还有他?

脚步声渐渐接近,卫峈屏息出刀,动作快如闪电,来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打晕栽倒在地。

桑晚从纱幔中探出头来,第一次直面卫峈出手,看得她直咋舌。这便是第一杀手的实力吗?

尚在感叹,卫峈已向她做出留下的手势,便提着刀走了出去。很快,屋外传来了打斗声,伴随着人体倒下的闷响和呻吟声。想了想,桑晚还是从橱中钻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挪回窗边,继续从戳出的小洞观望。

只见卫峈右手持刀,左手负在身后,如众星捧月一般被地上东倒西歪的众人围绕着。桑晚看着这一幕,惊叹自己慧眼识珠。

“宝珠”转过头来,看着她的方向轻轻开口:“出来吧。”

解决了?她收回脑袋,乐颠颠地准备出去同卫峈会合,然而刚迈开腿,就听得头顶瓦片再次被踩动,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轻佻肆意的声音:“第一杀手?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卫峈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在她头顶的那个家伙。宛如一桶冷水当头泼下,桑晚下意识就觉得这人棘手,赶忙收回腿,蹑手蹑脚地重新回到碧纱橱,把自己缠缠裹裹地藏好。

怎么办?她觉得在卫峈的身边会更安全些。桑晚捧着脸,忧郁地感受着头顶的骤然沉重。

外面的对峙还在继续,卫峈周身气场凝定,宛若物我两忘老僧入定,对那首领模样的人说的话充耳不闻,心里想的却是——

得想办法把他引下来,阿晚就在下面,不能让他发现了。

那人盯着没有反应的卫峈半晌,足尖在瓦片上蹍了蹍,忽而邪气一笑,懒懒道:“怎么,想引我下来保护藏在这下面的人?”

被发现了!

桑晚悚然,卫峈脚步一错就要过来拦住黑衣首领,却被其层层扑上的手下绊住。急切之下,他挥起的刀化作银芒,在人群中破开一条势不可当的通道。

但,已经晚了。

黑衣首领的笑声尚在回荡,足下的屋瓦却已然四分五裂。桑晚看着一人踏着瓦砾灰烬徐徐落下,正挥挥袖,掩着口鼻轻哼。

就是现在!她捏紧了小弯刀,箭一般蹿了出去,刀锋直指此人胸口。

黑衣首领却不慌,还来得及整整袖口的褶皱,这才从指尖弹出道真气,扼住桑晚的冲势。桑晚倒飞出去,撞断了两根窗棂又滑了下来。

他早就发觉这里还躲着个武功低微,连自己的气息都隐藏不好的人。果然,他随手一击便倒了。他打量着伏在地上捂着头哀哀低泣的桑晚,扯开了笑:“啧,还是个小丫头呢!”

黑衣首领饶有兴致地走近两步,绕着她转了两圈,朝着这似乎已经被吓傻了、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弯下腰,想要挑起她的下颌瞧瞧面容。

入手一片细腻,随着他的手指抬高,一双盈盈的翦水眸映入眼帘,接下来是泛红的鼻尖和……挂着冷笑的嘴角。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黑衣首领颈上一凉,几滴热血溅上脸颊。桑晚瞥一眼那不深的伤口,满怀遗憾地翻出窗去。可惜角度不对,不然就能解决掉这个麻烦了!她一口气奔到卫峈身边,拽过他的袖口擦擦摔痛流出的几滴泪。

干净的衣袖瞬间便沾上了泪与灰。卫峈瞧见桑晚灰头土脸的模样,手臂动了动,抽回了自己的衣袖,从怀中摸出块帕子来,盖在她的脸上。

桑晚是多精的人啊,怎么会看不出卫峈是嫌弃她蹭脏了他的衣服?虽然他弥补地给了巾帕,但在她看来,这同壁虎断尾没什么两样。

哼!她拿着帕子擦干净脸,犹自不解气,又扯过卫峈的衣袖使劲蹭了蹭。卫峈目光扫过,心下无奈。

他也不知那人正好就出现在他们藏身之处啊。

桑晚翻出的窗口慢慢直起来一道身影。那人一手拄着窗,一手捂着喉,抬起一双阴鸷的眼来。

卫峈早就看到桑晚染血的刀,此时目光在黑衣首领指缝间不断渗出的鲜血上一转,顿时明白了方才屋内发生的一切。唔,这丫头武功平平,反应倒不慢。

“呵,我倒是小看你了!”黑衣首领踏出窗来,步子虽慢却稳。他伤到了声带,声音嘶哑,伴随着低低的喘息。他挥开手下的搀扶,脸色阴沉,目光如箭,射向亦步亦趋跟在卫峈身后的桑晚。

顶着其目光的压力,桑晚探出脑袋,笑得开怀:“兵不厌诈嘛!”

卫峈向后瞟一眼,动了动身形,将她挡得更严实了。顿时,桑晚身周一轻,压力消弭于无形。卫峈的身边当真更安全!她绕开地上的一具尸体,想要离他更近些。

嗯?什么钩住了自己的脚?桑晚甩了甩脚,低下头去。

“啊!”一声惨叫响彻整个飞花谷,桑晚拖着脚,扑到卫峈身边,紧紧抓着他不放手,“诈尸啊!”

卫峈试图拨开她的手,解放自己惨遭凌虐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样子的衣衫:“你冷静一下,他还没死。”

“没死?”桑晚虚眼从抓住她脚踝的那只手一路看上去,发现手的主人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活着。她目光环顾,看到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皆是如此。

“怎……怎么回事?”她难得卡壳了。

“我只杀该杀之人。”卫峈重复着两人初见时他说过的话。这些人还不到他开杀戒的地步,但这种关键时刻也不能放任不顾,于是卫公子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将他们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一半。生活自理是没有问题的,但提剑伤人什么的,就不要想了。

“你真贴心。”半晌,桑晚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卫峈颔首,坦然地收下这份夸赞:“谬赞了。”

两人不将黑衣首领放在眼里的淡定姿态让其出离愤怒了。其实倒不是两人故意如此,只是卫峈云淡风轻惯了,桑晚又被“尸体”吸引走了注意力,他这才被短暂忽略了。

颈上的剧痛使得他面皮不断抽搐,他咬牙,神情凶狠狰狞:“好!很好!伤了我,你们很得意是吧!”

桑晚看准角度,猛地发力抽回脚,听到他如此说,对卫峈道:“他是不是失血过多伤了脑袋?”敌人伤得越重他们当然越高兴啊。

“不可轻敌。”卫峈不置可否,只如此道。

他的话却像是刺激到了黑衣首领:“哼!轻敌!我不就是轻敌了!不过现在,我不会了!”

黑衣首领怒极,反倒呵呵地笑起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看着他一口一口咳出的血,桑晚真担心他生生咳死过去。

不过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黑衣首领咳嗽完一抹唇,人反倒站直了几分。他阴笑着退回屋檐下,猛地一挥手:“放箭!”

“吱吱”的机栝声传来,他身后的屋顶跃上了一批人,个个持弓已拉至满月,对准了卫峈与桑晚。

“现在求饶还来得及。”箭欲离弦之时,黑衣首领又拦下,讽刺道。

“求饶你会放过我们吗?”桑晚问。

“不会!”

“那我们为何要求饶?”桑晚奇怪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不需要。”她往卫峈背后一缩,淡定道,“放箭吧。”

“你倒真不客气。”卫峈振刀,顺带斜她一眼。

“自己人客气什么。”桑晚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我知道这对你来说算不得什么。”话虽如此,可当一簇簇的箭落下时,她还是站了出来同卫峈一起抵御。

卫峈在箭雨中游走,一把长刀舞得水泼不进,还有闲暇去关注桑晚的战况。但凡是她顾及不到的地方,卫峈便会挪过去替她挡下来。如此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莫说拿下两人,便是连丝油皮都未擦破。

黑衣首领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卫峈也太难缠了些!

黑衣首领终是忍不住喝道:“换火箭!”

“首领,不可……”有人想要劝阻,下一秒却眼前一花,颈上多了只紧扼的手。空气渐渐稀薄,那人如脱水的鱼儿般挣扎着,脸涨得青紫。其余人静静立在旁侧,大气都不敢出。

掌下人的动作越来越慢,黑衣首领眯眼瞧着,数着时间松开了手。

“去办!”他命令道,眼里泛出如蛇般的阴冷。

那人瘫倒在地尚未恢复过来,哆嗦着连滚带爬地下去准备。

这些人是内讧了吗?桑晚远远地看着,有些疑惑。但很快,她就明白了:黑衣首领亲自挽弓,搭上了一支跳动着火焰的箭。

“你疯了!”桑晚已顾不得其他,怒吼道。

“我可没疯。”黑衣首领讥诮一笑,轻轻松开扣住的指尖,看着箭离弦而去,直奔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丫头。

从来没有人,能伤了他而不付出代价的。

箭若流光,转眼即至,卫峈连忙拉开桑晚。火焰擦着两人而过,落入了一间小屋。

桑晚的心如坠冰窟。飞花谷中的建筑皆为木制,根本见不得半点火!她慢慢回过头,就看到小屋已经冒起了烟。

这里是山谷,四面环山,一烧起来……就是烧山的后果!桑晚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气势一变,凛凛喝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杀我二人?”

黑衣首领抚着颈间已经干涸的伤口,看着划破天空的一道道火矢,散漫笑道:“将死之人,问这么多作甚?”他将弓扔还给下属,抄起手自言自语,“这地方依山傍水的,倒是个埋骨的绝佳地。”

“怎么,现在就给自己找到归处了?”火势蔓延得极快,转眼两人就身陷火海。桑晚在其中左闪右避,仍不忘反刺。

“我真该抓住你,然后一颗颗敲掉你的尖牙利齿。”黑衣首领阴声道,“让你被火烧死真是便宜你了。”

桑晚没有回应。

火越发大,已有滚滚热浪前赴后继地涌了上来,他也渐渐看不清火中的两人了。

想来是支撑不住了。

黑衣首领不由得桀笑:“第一杀手……百晓阁主……不过如此!”他示意手下撤退,自己走了两步又停住,看衣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突然扬声道,“卫峈,你莫要觉得自己死得冤枉,要怪就怪那丫头的信鸽暴露了你!”

生命的最后,就让你们互相残杀吧!黑衣首领勾起一丝讥诮邪气的笑,跟上了自己的手下。一行人迅速入了山,就此消失。

“卫峈,他在说什么?”桑晚掏掏耳朵,疑惑地问道。本该在烈火中苦苦挣扎的她脚步不停,带着卫峈一头扎进条巷子,又在看见张牙舞爪的火舌后匆匆退了出来,换了另一条路。此处距火场中心已有些距离,因此黑衣首领的话传过来时已化作零散的音符,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他说,是信鸽暴露了咱们。”卫峈武功高耳力好,一字不差听得分明。

“他有这么好心?”桑晚不相信。

“估计是想离间我们。”卫峈回忆起黑衣首领隐隐兴奋的语气,压了压眉峰,面上难得出现了不豫神色。

“做梦!”藏书楼就在眼前,桑晚加快脚步,一头撞了进去,扶着多宝阁喘气,“是他傻还是我们傻?起火了不跑难道杵在那里等火来烧?”

火势刚起,两人便合计着去哪里避避;算来算去,只有做过防火处理的藏书楼兴许能多撑一会儿。因此借着火情的掩护,两人悄悄地从黑衣首领相反的方向绕回了藏书楼。

卫峈随后进来关上了门,将热浪隔绝在门外:“这么躲着也不是个办法,这楼迟早会撑不住,还是得想办法尽快出谷。”

“可谷口一定有人把守。”桑晚撇撇嘴,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倏地,她的目光胶在案几下的地砖上,下意识地按按怀中册子,直起身来。

“我可能……有办法了。”她喃喃道。

仔细想想,方才册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大都沉闷,可唯独案几后移空出来的那块地方发出的声音是单薄的,就好像……下面是空的一样!桑晚钻进案几下,屈起手指在地砖上四处敲着。

“这里。”卫峈走上前,替她将案几拉开些许,防止她碰到头,又伸出手遥遥画出地道的范围。虽然桑晚是情报好手,可论起机关暗道什么的,还是卫峈略胜一筹。

火越来越大,藏书楼也开始“噼啵”作响。在密闭高温环境之下,桑晚的面上渗满了汗,手上动作却不受影响,稳定迅速地掀起了那块砖。

习习凉风透了进来,她精神一振,猛地发力推开了整块砖,露出用木板虚掩的地道来。这点木板对卫峈来说形同虚设,他随手打得粉碎,率先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