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镇2:我们对抗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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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人有百来种面貌

一名赤裸着上半身、背着背包的年轻男子孤独地穿越森林,手臂上有一个熊头图案的文身。一名衣着笔挺的律师坐在办公室里,书桌上摆着家人的合照。刚才她又接到了一个来自搬家公司的电话,却不知道原因。同时,一个陌生人驾着吉普车在乡间道路上行驶,驾驶座旁的置物架里有一份名单。

他们的手机振动起来。彼得·安德森还没离开区政府办公大楼的会议室,政客们就已经将熊镇冰球联盟即将破产的消息泄露了出去。那些薪资昂贵的公关顾问告诉区政府的政客,检查“新闻内容”是必要的。

森林里的年轻男子、办公室里的律师与吉普车上的陌生人将会同时拿起手机。大家都会受到影响。

* * *

生活中,一个人会扮演各种角色,然而在其他人眼中,我们通常只会被赋予一种角色。蜜拉·安德森是律师,在两个不同的国家受过高等教育,拥有双学士学位,但在熊镇,她永远只能是“彼得·安德森的老婆”。在某些日子里,就因为这一点,她特别痛恨自己。她痛恨自己有所不足,只能依附别人。

她在办公桌旁吃着午餐,周围是与工作有关的粉红色备忘录便条纸,以及为家庭中不同成员奔波、采买的黄色备忘录便条纸。电脑旁边摆着里欧和玛雅的照片。要不是她的思绪被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伴随他们眼神而来的良心不安感早就把她毁灭了。

即使这是个地狱一般的夏季,蜜拉还是露出了微笑。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哪个同事狂奔进来。一方面,除了她以外,只有这位同事会在这么接近仲夏节的时间点留在办公室;另一方面,当她到来时,门不是被推开的,而是被撞开的。这位同事身高接近一米九,说话声音浑厚,让你误以为这是从某个肥胖的身体里发出的。她是蜜拉所认识的最输不起的人。每逢有人抱怨时,她总是在半途打断道:“闭嘴,去开账单!”一如往常,她从某句话的半途说起来,仿佛蜜拉错过了之前的对话。

“……那家比萨店没开,蜜拉!‘休假中,暂停营业’。你懂吗?开比萨店的,那种人需要度假?这应该像……社区保健中心……还有,消防队……还有,修鞋匠……一样,被列为最基本、不可或缺的社会机能才对!而且我好想跟柜台那个男生约会,就是那个看起来总是很难过的家伙,那些看起来很难过的男人,在床上可是活龙一尾!你在吃什么?还剩很多吗?”

蜜拉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要吹熄人生中最后一块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她举起装着食物的塑料盒。那位同事发出呕吐的声音。

“这是熟的。”蜜拉说。

“那是什么做的?”这位同事哀号道。

蜜拉大笑起来。她没打算在短短几秒钟里就将这位同事打回原形,不过正因如此才显得更加有趣。这位同事有着青少年式的饮食习惯,从来不问“什么好吃”,而总是只问“这个是用什么做的”。她读菜单时的表情就像在读一份宣战声明。

蜜拉用叉子比出一个鼓励般的手势:“这个叫‘沙拉’,懂吗?这就像肉一样,只是我们不需要杀生。来,尝尝看!”

这位同事后退一步,说:“我才不要!那种味道,闻起来好恶心。”

“喂,说话注意点!”蜜拉面露不悦地喊道。

“怎么啦?”这位同事惊讶地问道。

“你真是个小孩子!”蜜拉说。

“你才是小孩子!闭嘴,去开账单!”那位同事嘟囔道,并像从屋顶上被抛下一般重重地坐到椅子上。

蜜拉本来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手机铃声打断。她以为是彼得。然而,话筒另一端的声音却高兴地喊道:“您是蜜拉·安德森吗?这里是S邮递暨运输公司,我们已经收到您的五十只全新搬家用纸箱的订单。我们是否可以将它们放在您家的庭院里?”

蜜拉懒得听对方说完。她看到那位同事打开自己的电脑,似乎看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接着,蜜拉的手机就响了。

* * *

彼得从椅子上起身。坐在另一端的绝大多数政客选择以不和他握手来羞辱他,他们只是径自离开。但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假意宽慰道:“彼得,你们和青少年代表队在今年春天所获得的成就真是令人赞赏。来自我们这个小镇的年轻人挑战所有大城市的球员,这其实是非常了不起的。要是他们能够……夺冠就好了。假如这样,一切也许就……嗯,你知道的。”

这一点,彼得再清楚不过了。在这项体育竞赛中,“灰姑娘传奇”已经濒临绝迹。大型球会不断吸走小型球会的人才,而熊镇却能够留住自己的精英球员,让他们为自己的故乡奋战。他们一路杀进总冠军赛,但球员中最耀眼的明星却缺席总冠军赛。因此,他们……只是差点就赢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熊镇是一座冰球小镇,小镇居民深信“记分板不会骗人”。你如果不是最厉害的,就是和其他人一样,最厉害的人绝对不找借口,他们只会想办法赢。为了赢得胜利,他们会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人们谈论“赢家心理”,因为赢家就是有别人所欠缺的某些特质,这种人的想法很特别,认定自己从出生起就注定要成为英雄。比赛进入读秒阶段、即将分出胜负之际,赢家会用冰球杆敲击冰面,要求队友传球给他。赢家不会请求别人传球,他们会要求别人传球。当看台上几千名观众站起来大吼大叫时,其他人会犹豫、退缩,但赢家会挺身而出。这就是我们讨论的心理素质。大家都梦想着成为佼佼者,在整个球季最扣人心弦、惊心动魄的最后一刻射出最后一击,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胆量把握机会的人其实是少之又少的。这就是区别。

二十多年前,熊镇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曾经有机会成为全国冠军。整个球季里,大家争相传颂、重复着:“熊镇以一当百!”大城市的记者们看不起他们,坐领高薪的敌队看轻他们。但就在他们抵达熊镇时,事情发生了:他们坐了几十公里的车来到那处森林,走进一座破旧的冰球馆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座被多面身穿绿色衣服的人墙团团包围着的看台,这个景象让他们不禁一阵颤抖。那一季的看台活像一座堡垒,整个小镇的人都往那里行军,球队背负着一个小镇出赛。大型球会有钱与否早已无关紧要,因为,冰球就在这里。“熊镇以一当百”。

可是,最后一战是在首都举行,熊镇甲级联赛代表队是客队。比赛的最后几秒钟,彼得·安德森持球。他的冰球杆将决定那个位于森林几十公里处的小镇的存亡。一个运动社团所面对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呢?在冰球界,精英与泛泛之辈之间的差距非常大。位于联赛排名最前列的球队坐享所有电视转播权利金、获得百万富翁的赞助,而排名靠后的球队只能体会到“最好的球队总是会获胜”。所以,当彼得持球时,那可不仅仅是一次射门、一场比赛而已,那是小镇扳倒大巨人的一个机会。要是进球了,那将会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故事。在森林的子民们承受这么多的唾骂与苦难之后,熊镇在这么一个晚上终于能感受到:现在总算轮到他们了。这本来可以成为那种让大家爱上体育活动的传奇故事:最强大、最财大气粗的球队,不一定总是会赢。

彼得射门,却没有命中。一个小镇先是屏息凝神,而后竟然无法呼吸。终场的哨声响起,敌队获得了胜利;在下一个赛季里,熊镇跌出最高水平联赛的竞争行列,再未卷土重来。

彼得进入NHL,成为职业球员,却受了伤。他的职业生涯几乎就是南柯一梦。之后,他回到故乡,排除万难建立了一支几乎成为全国冠军的青少年代表队。

那名站在门口的政客耸了耸肩道:“彼得,胜利能够治愈一切。”

其实,他大可以直说:“彼得,你不是赢家。因为赢家就是会赢。正因如此,我们才知道谁是赢家。赢家会开最后一枪。赢家不会把在冰球场外发生的事和冰球场上的事混在一起。赢家不会要求警方从一辆准备开往最重要的比赛的客车上,把球队最重要的球星拉下来。赢家知道,在这个区里,胜利能够治愈一切,但第二名将毫无意义。”

这名政客心不在焉地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彼得,你听着,也许你可以把这当成一个转机、一个尝试新工作的机会。多花点时间陪陪家人!”

彼得真想叫他下地狱,但他只是默默地离开了区政府办公大楼。他绕着办公大楼走了一圈,在一处阶梯下停步,靠在一座花床边。当他确定那些该死的家伙都没看见他时,便呕吐起来。

手机响了,是蜜拉打来的。彼得知道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却不敢接电话。他既不想听见妻子声音中的沮丧之情,也怕她会听见他的低泣声。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来电话。最后,他将手机关机。终其一生任职于冰球协会的问题就在于:一旦球会不复存在,他就完全弄不清楚自己是谁了。他坐进车里,开车上路。他使尽全力握住方向盘,以至于鲜血都从指甲缝间流了出来。

* * *

一个陌生人坐在吉普车里,墨镜后的双眼沉静、审慎地观察着路况。陌生人浅浅地吸了几口烟,任由烟圈从摇下的车窗飘出。那辆吉普车停在几棵树下方的阴影中,车子破旧而不起眼,没有人会注意到。在车上置物架里的名单上,“彼得·安德森”高居首位。当彼得开车上路时,陌生人便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