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十
而且,这样一个世俗操作系统,还有自身净化的功能。
所谓世俗的自身净化,就是用现实当中的现实来解决现实的问题。比如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亲人痛哭不止,中国人的劝慰是:人死如灯灭,死了的就是死了,你哭坏了身体,以后怎么过?哭的人想通了,也就是净化之后,真的不哭了。
悲,欢,离,合,悲和离是净化,以使人更看重欢与合。
可以说,中国的世俗实用精神,强顽到中国从传统到现实都不会沉浸于宗教,长得烦人的历史中,几乎没有为教义而起的战争。
中国人不会为宗教教义上的一句话厮杀,却会为“肏你妈”大打出手,因为这与世俗生活的秩序、血缘的秩序有关,“你叫我怎么做人”?在世俗中做个人,这就是中国世俗的“人的尊严”,这种尊严毫不抽象。
中国古代的骂阵,就是吃准了这一点,令对方主帅心里气恼,面子上挂不住,出去应战,凶吉未卜。我在乡下看农民或参加知青打架,亦是用此古法。
二十一
再者,我们不妨找两个例子来看看中国世俗的实用性如何接纳外来物的。
中国人的祖宗牌位,是一块长方形的木片,就是“且”字,甲骨文里有这个字,是象形的鸡巴,学名称为阴茎,中国人什么都讲究个实在。我前面已经讲过中国人对祖先亲缘的重视。
母系社会的祖是“日”,写法是一个圆圈当中一点,象形的女阴,也是太阳。中国不少地区到现在还用“日”来表示性行为。甲骨文里有这个字,因为当中的一点,有人说是中华民族很早就对太阳黑子有认识,我看是瞎起劲。
比起父系社会的“且”,“日”来得开阔多了。
后来父系社会夺了这个“日”,将自己定为“阳”,女子反而是“阴”,父者千虑,必有一失,搞不好,这个“日”很容易被误会为肛门的象形。
中国古早的阴阳学说,我总怀疑最初是一种夺权理论,现在不多谈。*
男人自从夺了权,苦不堪言,而且为“阳刚”所累。世俗间颓丧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颓丧。
女子在世俗中特别韧,为什么?因为女子有母性。因为要养育,母性极其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我亦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明末到中国来的传教士,主张信教的中国老百姓可以祭祖先,于是和梵蒂冈的教皇屡生矛盾。结果是,凡教皇同意中国教民祭祖的时候,上帝的中国子民就多,不同意,就少。
耶稣会教士利玛窦明末来中国,那时将“耶稣”译成“爷苏”,爷爷死而苏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复活的奇迹,真是译到中国人的心眼儿里去了。
天主教中的天堂,实在吸收不了中国人,在中国人看来,进天堂的意思就是永远回不到现世了。反而基督的能治麻风绝症,复活,等同特异功能,对中国人吸收力很大。
原罪,中国人根本就怀疑,拒绝承认,因为原罪隐含着对祖宗的不敬。
二十二
另一个例子是印度佛教。
印度佛教西汉末刚传入的时候,借助道术方技,到南北朝才有了声势,唐达于鼎盛,鼎盛也可以形容为儒、道、释三家并立。其实这时的佛教已是中国佛教的意义了。
例如印度佛教轮回的终极目的是要脱离现实世界,中国世俗则把它改造为回到一个将来的好的现实世界,也就是说,现在不好,积德,皈依,再被生出来,会好。这次输了,再开局,也许会赢,为什么要离开赌场?
释迦牟尼的原意是离开赌场。
观音初传到中国的时候,还是个长胡子的男人,后来变成女子,再后来居然有了“送子观音”。
这也怪不得中国人情急时是“阿弥陀佛”“太上老君”一起喊的,不想一想也许天上就像海峡两岸的官员,避不见面,结果可能哪一方也不来搭救。
佛祖也会呵呵大笑的,因为笑并不坏慈悲。
说到中国佛教的寺庙,二十四史里的《南齐书》记载过佛寺做典当营生,最早的中国当铺就是佛寺。
唐代的佛寺,常常搞拍卖会,北宋时有一本《禅苑清规》,详细记载了拍卖衣服的过程,拍卖之前,到处贴广告,知会世俗。
元代的时候,佛寺还搞过类似现在彩票的“签筹”,抽到有奖。
佛寺的放贷、收租,是我们熟知的。鲁迅的小说《我的师父》,汪曾祺的小说《受戒》,都写到江南的出家人几乎与世俗之人无甚差别。
我曾见到过一本北洋政府时期北京广济寺住持和尚写的回忆录,看下来,这住持确是个经理与公关人才。住持和尚不念经是合理的,他要念经,一寺的和尚吃什么?
美国洛杉矶有个西来寺,是星云法师所建。不少大陆来的朋友对星云很是疑惑,觉得他是个政治和尚。我看星云法师是继承了中国佛教的传统,大陆朋友的疑惑,正是中国佛教在大陆失去世俗传统所致。
星云法师和四九年前大陆的太虚法师都提倡“人间佛教”,这“人间佛教”我看是世俗佛教的意思。西来寺的和尚尼姑开车去洛杉矶的大学修企业管理,寺庙成为“企业”,正是佛教的生路。西来寺有了钱,正在将《大藏经》电脑化,这是功德。
印度佛教东来中国的时候,佛教在印度已经处于灭亡的阶段,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印度佛教的出世,中国文化中的世俗性格进入佛教,原旨虽然变形,但是流传下来了。
大英博物馆藏的敦煌卷子里,记着一条女供养人的祈祷,求佛保佑自己的丈夫拉出屎来,因为他大便干燥,痛苦万分。
二十三
至于禅宗,更是被改造到极端。
中国禅宗认为世界实在得不得了,根本无法用抽象来表达,所以禅宗否定语言,“不立文字”。“说出的即不是禅”,已经劈头一棍子打死了,你还有什么废话可说!
你们可以反问既然不立文字,为什么倒留下了成千上万言的传灯公案?
我的看法是因为世界太具体,所以只能针对每个人的不同,甚至每个人不同时期的实在状态,给予不同点拨。如果能用公案点拨千万人,中国禅宗的“万物皆佛”也就是妄言诳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
所谓公案,平实来看,就是记录历代不同个人状态的个案,而留下的一本流水账,实际是“私案”。现代人被那个“公”字绕住了,翻翻可以,揪住一案,合自己的具体状态,还好说,不合的话,至死不悟。
“说出的即不是禅”是有来头的,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说出来的那个道,不是道,已经在否定“说”了。庄子说,“得鱼忘筌”,捕到鱼后,丢掉打鱼的篓子,也是在否定“说”,不过客气一点。有一个相同意思的“得意忘形”,我们现在用来已不全是原意了。
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禅宗南宗的不立文字与顿悟,是为争取不识字的世俗信徒。如此,则是禅宗极其实用的一面。
二十四
既然是实用的世俗文化系统,当然就有能力融合外来文化,变化自身,自身变化。
有意思的是,这种不断变化,到头来却令人觉得是保持不变的。我想造成误会的是中国从秦始皇“书同文”以后的方块象形字几乎没有变。汉代的木简,我们今天读来没有困难,难免让人恍惚。
你们都知道宋朝的李清照,她的丈夫赵明诚好骨董,李清照写《金石录后序》讲到战乱时如何保留收藏,说是插图多的书先丢,没有款识的古器先丢,原则是留下文字最为重要。读书人认为文字留下了,根也就保住了。
不识字的中国老百姓也晓得“敬惜字纸”,以前有字的纸是要集中在一起烧掉的,类似一种仪式,字,是有神性的。记得听张光直先生说中国文字的发生是为通人神,是纵向的,西方文字是为传播,是横向的。
我想中国诗发生成熟得那样早,而且诗的地位最高,与中国字的通神作用有关吧。这样地对待文字,文字焉敢随便变化?
我们可以注意一下词,词的变化和新词很多。大体说来,翻译佛经产生了很多新词,像“佛”、“菩萨”、“罗汉”、“金刚”、“波罗蜜”等等。
第二次是元杂剧,为了记录游牧民族带来的叠音,像“呼啦啦”、“滑溜溜”等等。有个朋友问我“乌七麻黑”怎么写,我说“乌七麻”大概是以前北方游牧民族带来的形容“黑”的词的音写,或者“七麻”是,加在“乌黑”当中,也许都是语音助词,总之多么多么“黑”就是了,将“乌”和“黑”写对,其他随便。
第三次仍然是为了适应外来文明,也就是近代。科学中化学名词最明显,生生造出许多化学元素的表音表义字,等于词。明末徐光启、李之藻那辈人翻译欧洲传来的数学天文知识,中国字词将将够,对付过去了。清末以后,捉襟见肘,说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反动”、“主任”、“主席”、“主观”、“传统”等等等等,都是外来语,直接从日本搬来的词形。鲁迅讲“拿来主义”,他们那个时代,正是拼命拿来的时代。
二十五
我们看现在读书人的文章,外来的关键词不胜枚举,像什么“一元论”、“人道”、“人权”、“人格”、“人生观”、“反映”、“原理”、“原则”、“典型”、“肯定”、“特别”、“直觉”、“自由”、“立场”、“民族”、“自然”、“作用”、“判断”、“局限”、“系统”、“表现”、“批评”、“制约”、“宗教”、“抽象”、“政策”、“美学”、“客观”、“思想”、“背景”、“相对”、“流行”、“条件”、“现代”、“现实”、“理性”、“假设”、“进化”、“教育”、“提供”、“极端”、“意志”、“意识”、“经验”、“解决”、“概念”、“认为”、“说明”、“论文”、“调节”、“紧张”,大概有五百多个。
我知道我再举下去,你们大概要疯了,而以上还只是从日文引进中文的几个例子,而且不包括直接译自西方的词,比如译自英文Engine的“引擎”,Index的“引得”,“引得”后来被取自日文的“索引”代替了。
如果我们将引进的所有汉字形日文词剔除干净,一个现代的中国读书人几乎就不能写文章或说话了。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找上海辞书出版社的《汉语外来词词典》来看看,一九八四年初版,收词相当谨慎。我的一本是一九八五年在湖南古丈县城的书店里买到,一边看一边笑。
二十六
从世俗本身来讲,也是一直在变化的,不妨多看野史、笔记。
不过正史也可读出端倪,中国历代的皇家,大概有一半不是汉人。孟子就说周文王是“西夷之人”。秦更被称为“戎狄”。常说的唐,皇家的“李”姓,是李家人还没当皇帝时被恩赐的。这李家人生“虬髯”,也就是卷毛连鬓胡子,不是蒙古人种,唐太宗死前嘱咐“丧葬当从汉制”,生怕把他当胡人埋了。
陈寅恪先生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里的考证非常详细,你们有兴趣不妨读读,陈先生认为种族与文化是李唐一代史事的关键,实在是精明之论。
我去陕西看章怀太子墓,里面的壁画,画的多是胡人,这位高干子弟交的净是外国朋友,更不要说皇家重用的军事大员安禄山是突厥人,史思明是波斯人。安禄山当时镇守的河北,通行胡语,因此有人去过了河北回来忧心忡忡,认为安禄山必反。
唐朝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你们若有兴趣,拿来当闲书读,一天一小段,唐的世俗典故,物品来源,写得健朗。
也是唐朝人的崔令钦的《教坊记》,现在有残卷,里面记的当时唐长安、洛阳的世俗生活,常有世俗幽默,又记下当年的曲名,音乐大部分是外来的,本来的则专称“清乐”。
二十七
我想唐代多诗,语句比后世的诗通俗,是因为新的音乐进来。
唐诗应该是唱的,所谓“装腔”,类似填词,诗配腔,马上就能唱,流布开来。
唐传奇里有一篇讲到王之涣与另外两个大诗人在酒楼喝酒,听到旁边有一帮伎女唱歌,于是打赌看唱谁的诗多。
我们觉得高雅的唐诗,其实很像现在世俗间的流行歌曲、卡拉OK。
白居易到长安,长安的名士顾况调侃他说“长安米贵,白居不易”,意思是这里米不便宜,留下来难哪,这其实是说流行歌曲的填词手竞争激烈。
白居易讲究自己的诗通俗易懂,传说他做了诗要去念给不识字的妇女小孩听,这简直就把通俗做了检验一切的标准了。
做诗自己做朋友看就是了,为什么会引起生存竞争?看来唐朝的诗多商业行为的成分,不过商品质量非常高,伪劣品站不住脚。
唐代有两千多诗人的五万多首诗留下来,恐怕靠的是世俗的传唱。
唐的风采在灿烂张狂的世俗景观,这似乎可以解释唐为什么不产生哲学家,少思想家。
二十八
大而言之,周,秦,南北朝,隋唐,五代,元,清,皇家不是汉人。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若说的是恢复到明,明的朱家却是回族,这族谱保存在美国。
汉族种性的纯粹,是很可怀疑的,经历了几千年的混杂,你我都很难说自己是纯粹的汉人。在座有不少华裔血统的人生连鬓胡须,这就是胡人的遗传,蒙古人种的是山羊胡子,上唇与下巴的胡须与鬓并不相连。
中国历代的战乱,中原人不断南迁。广东人说粤语是唐音,我看闽南语亦是古音,以这两个地区的语音读唐诗,都在韵上。
北方人读唐诗,声音其实不得精神,所以后来专有金代官家的“平水韵”来适应。毛泽东的诗词大部分用的就是明清以来做近体诗的平水韵。
所谓的北方话,应该是鲜卑语的变化,例如入声消失了。你想北方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狂奔,入声音互相怎么会听得到?听不到岂不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入声音是会亡族灭种的。
大陆说的普通话,台湾说的“国语”,都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话。杭州在浙江,杭州话却是北方话。北宋南迁,首都汴梁也就是现在的开封,转成了南宋的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想来杭州话会是宋时的河南话?
殷人大概说的是最古的汉话,因为殷人是我们明确知道的最古的中原民族,不过炎帝治下的中原民族说的话,也可算是汉话,也许我们要考一考苗瑶的语言?不过这些是语言历史学者的领域,我无非在说大汉民族其实是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