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独的那一个
陈卫,作家,先锋文学网“黑蓝文学”(www.heilan.com)创办者。
著有小说集《你是野兽》《从现在开始》《两只空气同时落球》,文论集《保护才能》等。
2005年,我写了一篇短文《保护才能》,发表后引起了一些争议。实际上,它从一开始就不是想对别人进行一番“教导”、认为所有人必须不容置疑地“遵守”它文中所列的“二十二条”才能“保护自己的才能”。它的主旨首先只是我个人的自我梳理和自我警醒,它提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二十二条”或者“十一条”或者“一条”。即便是反对“保护才能”这个提法的作者,也一定有着自己的“条款”,而这些条款也多少给别人带来启示。
今天,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必须承认时代有了极大的变化——尽管从一个更久远的时间概念来说,这很可能仍旧是一个虚妄的说法。这些年来,写作、写作者的处境和他们在这处境中的日常意识,都出现了很大的不同。应该不止我一个人感到:今天,“生存”比当年更沉重地压在每个写作者身上。物质的更加丰富、经济的更大发展并没有使人变得更加悠闲,反而大幅提升了生存的底线和欲求,谁要是因为想写作而甘愿抱持二十年前那种更为低廉质朴甚至赤贫的生存方式,将被今天这个世界更快地视为异类,几乎无法存活。生存底线的提升,而同时文学写作的进一步被边缘化、经济回报的低效无规律,双向着力,加剧着写作者的焦虑。
与此同时,作者们的焦虑恰恰是被表面相反的“繁荣”所遮蔽的:这些年来,各种写作或以写作为基本核心的平台如雨后蘑菇般长满中华大地,这个世界对“写作者”的需求空前高涨,所谓的自媒体给众多“写作者”“从此能以自己的特长衣食无忧”的幻觉。文学出版似乎重新出现了一个高潮。各大“门户平台”也以“IP”的名义构建大型“文创”公司。各种文学评比(奖项)也比以前增多。书店好像也比以前活跃。各种与文学有关的讲座、对话此起彼伏。关心、讨论写作的人似乎增多无数倍。“诗和远方”“情怀”似乎重回人间。甚至大大小小的官办文学杂志似乎也比以前“吃香”了……然而,这一切的表面繁荣背后实质上都仍是商业的驱动,文学、写作的“相关产业”只是不甘落后地涌进商业流行的工具和模式,以便制造更多的商业规律所需要的“繁荣”“信息”,以遮蔽符合文学自身需求的评判和生存机制继续缺席和难以构建的现实。
每当说到写作者的学习和工作,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提及我们的“写作环境”,这是因为我始终认为它们并不与我们的写作无关。写作是一件以“观察力”和“判断力”为基础的工作,“真伪判断”始终是我们一生工作的基础质素,我们如何看待与我们写作息息相关的周边信息,以及我们以什么样的状态介入这样的环境、存在于这样的环境,不会不决定着我们未来会成为怎样的作者、怎样的人。
商业本身当然从来不是文学或艺术的敌人。我们自然盼望作为一个工作种类的写作同样得到它应有的商业回报。我们这里只是提醒商业中那些具有欺骗性的虚伪和粉饰,追求表面的潇洒、酷炫、流畅、光滑、套路化、规模化和类型化,这些有碍艺术的特征。当然你也可以说艺术包容一切,艺术同样可以利用一切,在实际操作中这些意识和手段我们自然不会放弃,但它们通过艺术必须创造新的语境,而不是一个从手段到结果的挪用。
一个领域容易受商业的驱使而跟风行动,其根本的原因是它的“领域自我”的失却或不足。中国文学的生存处境在商业冲击下的“无神”状态不是孤立的,它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中国现代文学以来其内部的精神、传统始终没有经过细密的理解和巩固。中国现代文学自我的失却或不足——也就是“精神无根”——最容易产生的一个表现,就是我们太容易被西方现代主义以来的“先锋”“实验”“酷”瞬间吸引,而忽略自我成长自我塑造的根本重要性。这种缺乏“自我塑造”、广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的写作,实际上它们在根本上仍是商业性的,它们是作者不自觉、不可控制地跟随商业旋涡所作出的炫目但却忽略自我的表现。须知所有后来得以成立的“先锋”“实验”在最初都处于一种无声的摸索、成形、未完成、不完美状态,然而无根的我们在今天却大多都想顺手拿来坐享其成并喜大普奔以此为荣。我理解博尔赫斯在《阿根廷作家与传统》中曾经举过的“穆罕默德和骆驼”的例子,理解“不必为‘自我’担心”的意识,但这里说的是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对于各种阅读和影响我们自然张开怀抱迎接,但我们不应该把业已成功的果实顺手转化,凭借一点智力变成让读者感到炫酷的光斑即已虚荣满足。
而这“自我”同样不是另一种刻意追求“底层(民间)关注”“地域特色”。中国作者严重缺乏持续静心关注单个的自我(成长和塑造)的思考,严重缺乏那种静谧、长期专注地关注我们独独的那一个“自我”的意识。任何意义上的类型化、代际化、集体化、地域化在这商业时代能够轻易地俘获我们的安全感,因为它们似乎更容易被缺乏耐心的读者“辨别”从而离成功更近。我们已经很少有人甘于写作那种语言、形式并不夺目的“温和、平凡”(也许同样重要的是“丰富性”)但充满自我质询特质的作品,那种更关心我们微小但独有的个体的生活和生命,关心我们身处的时代在我们心里投下的微小而独有的问题的作品。我要说的很可能是那种初看起来“十三不靠”的写作。没有什么现成的“特征”能够及时地指代它,但正因此它才是可贵的。唯有这种现时代的“温和、平凡”,才是贴服我们自己的根系和地面的劳作和积累。即便《追忆似水年华》,其本质也是质朴、温和、丰富,关注其微小而独有的生命。
为此我们会发现:在这商业全面侵占的时代,我们还极易忘记“我们生命的独一无二性”这一要义。既容易忘记,也确实难以塑造。因为太忙了,生存压力太大了,网络的普及和强大的成功主义价值观使我们几乎所有人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趋同化、扁平化。正因为此,在这个时代,我们更应该要重视实践自己独特的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艺术和思想从第一天起,就要求它的承担者异于常人、一定程度地游离于常人之外;只要剔除其中可能促生“道德制高点的优越感”的错误结果,它确实就是一个基本的事实。
有了以上的重视之后,至于那些“写作课”等等,几乎都是一些不再重要的“营养品”,在骨子里,我和“保护才能”这个提法的反对者的意见相同:写作在本质上是没法教的;对于严重缺乏(艺术)写作天赋的人来说,真是什么课程都对他无补。但是,就我的个人体验和了解来说,写作永远处于一种学习状态,没有一套固定的方法对新的写作可以一劳永逸,即便那些个人经验中“有效”的部分,在面对新作思考时仍将面临陌生的考验。在某些时刻,我们甚至也会去了解“通俗写作”“商业写作”所关注的话题和方法。
在此之后或之前我们还将遇到“文学、小说、写作在今天还有什么用?”“文学、小说是否已死?”的自我质疑。事实上我们很难去判定一个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的领域是否已经或正在消亡,但至少我们此刻还在写,并且比如我这样一个二十年来不通过写作谋生、不依靠任何体制,甚至几乎不给杂志投稿的作者,还在写,那它一定自有原因。对我而言,我是一个永远需要进一步了解自己的人,了解自己的向往,了解自己的困惑,了解自己思想能够触及的边界,了解自己的可能性,了解自己的缺陷以及肮脏……而自己的这些特性,永远没有尽头,永远需要一次次地自我询问自我对话,这么多年来,我觉得写作是唯一最能帮助我日常地、细腻地梳理自我、清洗自我并且实践自我的工作,在它的梳理、清洗和实践之中,我的心才能获得我渴盼的安逸和踏实,或者持续的困惑,我觉得这是温饱之外最不可替代的需求,因此没有什么可以使它在我这里消亡。
最后为了简明,我把本文像《保护才能》那样总结一下,方便阅读:
1.前人(特别是西方现代主义以来)成功的道路可以成为启发,但不是可以照搬的捷径。所有强大的自我的道路都是曲折的、不可能一马平川的,对每个独立的自我来说,没有一条路是现成的。
2.别花哨、别酷炫,别伪深沉,也别伪底层、伪民间、伪地下。不伪善,也不伪恶。当然,这些词都是相对的,一个真正具有实质内容的独特形式,并不是花哨。
3.任何好东西都有弹性,我们要更多地去理解和热爱这两个极端中间的弹性而不是两端的顶点。这将使我们的“个性”不再单薄,而走向艺术最需要的丰富。
4.实践自己的写作,就是实践自己的生命,实践自己的生命,比实践自己的写作更重要。只有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才是自我写作的永恒动力。
5.与老师学徒式的日常相处,比“写作课”更能学到东西。
6.写作困难时,不妨针对自己的“缺陷”:自己什么弱,就用它相反的方式工作。
7.最后,我会给出一个通俗甚至会被误解为庸俗的观点:一定要注重感情。一定要感人、打动人。在今天和未来更加彰显的机器时代,人的政治性会越发使人走向“不再爱人”的倾向,在此境遇下也许我们更需要记起人最重要的还是有感情的动物。当然,感人的层次和境界很多,浅薄的感人方式在信息爆炸、现实大于小说的今天也感动不了人,因此我们日常所思所学的重要部分,正是更加奇特、更高层次但更有分寸的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