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张悦然
2011年,J.K.罗琳以罗伯特·加尔布雷思的名字向两家出版社投了新写的侦探小说《布谷鸟的呼唤》,随后收到了两封退稿信,在其中一封信里,编辑好心地建议罗琳不如先去读个写作班,或者至少看看《作家手册》和《作家和艺术家年鉴》之类关于出版的书籍。最终《布谷鸟的呼唤》还是以罗伯特·加尔布雷思的名字出版了,销量只有五百本,在英国亚马逊网站上排到五千名之外。据说罗琳更换名字,是希望获得纯粹来自小说本身的反馈,透过罗伯特·加尔布雷思这样一个男性名字,我们可以推测她或许试图摆脱女作家身份带来的束缚与偏见。但这种努力并不成功,“罗伯特·加尔布雷思”在寂寞了几个月之后,最终被宣布只是罗琳的一个新面具。《布谷鸟的呼唤》的销量陡增507000%。随后公开的退稿信,使这一切看起来像个游戏,把“势利”的出版商和“盲目”的读者戏弄了一把。
我们必须承认,每一位成名作家或许都受到那个带给他荣誉的名字的束缚。名字里包含着他的公众形象、写作风格,还包含着他给予读者的一份承诺。早期急于建立自己风格的作家们,致力于把城墙围筑得更高更结实,让自己的王国牢不可破。但到后来想要拓展疆域的时候,城墙就变成了阻碍。即便在创作上,他们可以突破那些阻碍,达到完全自由的境界,但被读者阅读的时候,城墙依然会存在。读者需要穿过一扇门,进入作者的世界。而作者的名字就是那扇门。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作者的名字甚至构成了一种阅读氛围,一种魔法,使狂热的读者被催眠:我相信这个名字之下的每个字。另一些读者则可能突然感到厌倦,甚至产生逆反情绪:为什么他总在写同样的东西?比如现在的村上春树,每出版一本新书,都会有些读者迫不及待地爬上催眠床,也会有一些读者与他就此挥别。对于熟悉村上的读者来说,抛弃他的名字来阅读《刺杀骑士团长》是很困难的。那些从这本书才开始阅读他的读者,获得的乐趣很可能远比了解绿子和直子、遇见过会开口说话的猫、又曾陪天吾和青豆并肩战斗小小人的读者多得多。如果有短暂性遗忘的药丸,村上恐怕也很希望他的读者在拿起他的新书之前服上一颗,那样他们在阅读中就不会分心和联想,能够获得一份单纯而强烈的愉悦。
但在那些尚未成名的写作者看来,名字所带来的束缚,完全是一种庸人自扰的甜蜜的烦恼。他们还在通过退稿信上的言辞推测着自己的作品和发表、出版之间的距离。更糟糕的是,退稿信这种典雅的回绝方式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否被认真阅读过,又到底在什么地方有所欠缺。石沉大海。之所以会沉入大海,是因为石头没有自己的名字,它是和成千上万的石头一般无异的石头。石头需要先被拣选、被命名,才能避免沉入大海。但这需要来自编辑和读者的耐心和勇气,当然,它还得是一块幸运的石头。如果哪天一位缺乏耐心的编辑善心发作,回复了退稿信,他很可能会建议我们年轻的写作者去看看过往发表或者出版的作品,那就是他们的标准。可是看过以后,年轻的写作者或许也不会服气,有的作品好像并没有那么好,只是因为隶属于一个编辑或者读者认可的名字才得以发表。我们可能会说,眼高手低是年轻写作者普遍存在的问题,但是对于每个文学读者来说,谁能否认自己曾有过那种阅读后的失望,完全搞不清这个作品哪里好,甚至因此怀疑起一本优秀杂志、一个著名出版社的标准,最终得出的结论只能是,因为它的作者是一个为大家熟知的名字。无怪乎年轻写作者会抱怨文坛和出版界都太势利。知名作者的作品写得再不好,依然摆在最显耀的位置,而且它们总是可以轻松越过编辑修改的环节,有的作者还会以“谁也不敢改我一个字”为傲。有那么多的文学比赛,随处可见各种征稿启事,可是留给年轻写作者的通道依然十分狭窄。写作以来的十几年里,我曾目睹过很多有才华的写作者放弃了创作,离开了文学,这其中当然有很多个人原因,缺乏耐心、生计所迫或是文学带来的吸引力不足以支撑持久的写作。但我还是经常忍不住会想,要是在他们做得最好的时候,一些肯定的声音适时地降临,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今年,《鲤》主题书系已经创立十年了。它从一个发现年轻作者、和他们一起成长的新读物,也逐渐变成一本“势利”的主题书。我们总是向一些大家熟知的作者约稿,倒不完全由于工作的惰性,还因为我们信赖他们。信赖那些名字所承诺的文学品质。那些名字凌驾于文本之上,成为了主题书系的文学标准。可这是否有一点可疑?至少它在远离我们的初衷——一份只忠诚于文本的坦诚和尖锐。
所以有了这一辑《鲤·匿名作家》。它的主题版块由十篇小说构成,有些小说的作者是非常著名的作家,有些则很年轻,尚未出版过作品,他们的姓名全部被隐去,只以编号的形式出现。
编号的次序是我们收到稿件的次序,与作者的重要性无关。没有长幼尊卑,没有资历销量。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回归文本本身,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摒弃了所有的外在干扰,读者唯一需要信赖的是自己的阅读感受。“匿名作家”的评选将会持续一年,在完全匿名的情况下,由专业评委和普通读者选出他们心目中最出色的小说。这是一场完全平等的比赛,我们期待着看到那些年轻的写作者证明自己毫不逊色的才华和圆熟精湛的技巧。同时,也必须感谢那些著名作家的慷慨赐稿,他们本可以安全地待在盛名之下,不必再经历这番品评。然而正是他们宽阔的胸襟,才促成了这份平等。据我所知,他们还做了一些努力,藏匿好自己的风格,呈现出不同以往的写作。不知道那些钟爱他们的读者,是否仅凭文本就能够把他们找出来,或许这也能成为阅读这本书的一种乐趣。
和《鲤》一起走过了十年,作为编者的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但我们依然记得那份年轻时候的困惑和迷茫:那些先于我们而存在的秩序,像枷锁一般横亘在通往理想的路上,除了套上它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任何秩序的打破,都需要漫长不懈的努力,其中也包括一些徒劳但必须存在的努力。我不知道“匿名作家”是不是这样的努力。可是如果我们能给予年轻人一些祝福的话,那么就让它们以这样的形式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