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姜夔

1954年至1958年读陕西师大时，由于酷爱音乐，对古诗词涉及音乐的记述与注释，特别关注，想从中得知我国古代音乐是个什么样子。

记得在书店买过一本音乐家马可写的名为《民间音乐讲话》的书，对那上边引用的诗经《关雎》乐谱，很有兴趣。尽管马可先生说，那曲子并不可信，但我照谱哼着，哼着，却总有一种“真”的感觉。接着又见到《关山月》（唐·李白词）、《阳关三叠》（唐·王维诗）、《浪淘沙》（南唐·李煜词）等古诗词的曲谱。尤以宋代岳飞作词的那首《满江红》的歌谱最让人兴奋，因为在我苦度童年的抗日战争时期，听大人们唱过。大约出于我很想知道古代音乐，但却总找不到真正古曲原版的缘故，就把它们看作中国的古曲，或者说，中国古曲就是那个样子，那个风味的！

当我正儿八经学习《唐宋文学》和《元明清文学》时，这种感觉还同样是那么的浓烈！于是就联想到小时候听到过的《苏武牧羊》和农村唢呐班子，还有秦腔、迷胡、蒲剧演奏的许多戏曲曲牌，什么【朝天子】【银纽丝】啦，【打枣杆】【剪剪花】【雁落沙滩】啦等等，有些都是我用板胡拉过的，很熟悉。心思，这些，也许就是中国古代的音乐吧。任凭咋么苦思冥想，终因没有可靠的证据而无法确认。

1957年7月的一天，在师大书店，买了一本《唐宋名家词选》，上面关于宋代词人姜夔（号“白石道人”）的记载使我万分惊喜。那字里行间写明他不仅是一位宋词的写作高手，还是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其传记云：“夔长于音律”，“其自度曲，并缀音谱，为研求宋词乐谱之主要资料”。顺着这条线索，我走进师大图书馆，也走近了姜夔，借阅了有关这位宋代作曲家的其他书籍，终有了惊人的发现。这就是，查到了由他作曲的17首歌曲词牌，还附有部分曲谱。其中就有现在为音乐史学家们所熟识的《扬州慢》《点绛唇》《一蕚红》《暗香》《疏影》《鬲溪梅令》《杏花天影》等。可惜的是，面对那些“半字”之类的乐谱，竟然一符不识，一音未辨。虽多次拜访名师，终无人认得。看到那么好的歌词，却哼不出它的调调，实在令人失望！心想，如果有人能把它变成像简谱那样的曲谱该多好！

无奈间，自己竟动起笔来为古诗词谱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那些精美诗词的音乐空白一样。因受了《满江红》那首音乐的影响，先为岳飞的另一首词《小重山》谱了曲，接着为李白的《菩萨蛮》谱曲，用小提琴试奏，觉得还不错。但最得意、后来也在同学中传抄、流行开来的，是我为李清照词谱写的《声声慢》和《一剪梅》，使我着实陶醉了一大段时间。这种对古典诗词音乐追索的兴趣，一直未减，直到1958年毕业留校做了助教以后。

1961年11月，因我写的两首歌曲在全国业余歌曲创作比赛中获奖，我被当时文艺界的一位领导人看重，调入中国音乐家协会西安分会，圆了我的“音乐梦”。尽管工作内容宽泛，音乐活动频繁，但那颗力图揭示中国古典音乐奥秘的心，还一直跳动在音乐书籍的字里行间和笛箫管笙之孔、胡琴筝弦之上。

幸运的是，当时收集整理西安鼓乐的李石根先生，就住在我的斜对面，日以继夜地记录着他的录音资料。其“咚咚打打”的锣鼓声和那“工呀尺呀”的读谱声，满院回荡，充斥于耳，使我仿佛走进了中国古代音乐的自然王国。莫非那就是古代长安的宫廷雅乐？

闲谈间，他说到了宋代那位令我曾经崇拜过的姜夔，一下子触及了我那一根根迷醉于探寻中国古代音乐轨迹的敏感神经。这时，投机之语，开了闸门，滔滔而下，说个没完。主语全是宋代的作曲家姜夔！

原来，这位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李先生，是专事西安鼓乐研究的。他从1951年就开始了对西安鼓乐曲谱的收集整理。

1953年，著名的中国音乐史学家杨荫浏先生来西安，与他一起走访了周至南集贤、西安东仓、西安城隍庙等多个鼓乐社，从艺人手中收集了数十本鼓乐乐谱，使杨先生如获至宝，分外高兴！原来，这位杨先生是带着“学问”二字闻风而来的。他几年前就写起了一本名为《宋姜白石创作歌曲研究》的书稿，却因书中所集的姜夔的17首自创歌曲无法辨认而不敢出版。当他仔细辨认老艺人关于西安鼓乐乐谱的手抄本后，断定它就是与宋代姜夔所使用的宋代半字俗字谱极为相近的谱子，由此便掌握了为西安鼓乐艺人所世代相传的那些谱子的写法、读法、唱法和与其有关的乐器使用、套曲链接等知识。由此才打掉了阻碍出版他那本书的“拦路虎”，使他与阴法鲁合著的《宋姜白石创作歌曲研究》于1954年正式出版，从而揭开了姜夔17首创作歌曲的神秘面纱。

从此可以看出，世世代代传承西安鼓乐的广大艺人是立了赫赫大功的！不然，我们现在哪能听到宋代歌曲美妙的乐声呢？

至此，就为我在青年时期所苦苦追索的问题，画上了一个比较圆满的句号，也使我和与我一样的许多音乐爱好者幸运地步入近千年前中国古代音乐的圣殿了！

就这个真实的故事而言，有其非凡的含义。正如网友义燕昨天看过我上传的那个《杏花天影》节目之后的感言一样，令人注目。她说：“杨荫浏先生依据西安鼓乐艺人所采用的俗字谱翻译宋代姜夔创作的词谱，具有重大意义，应该载入中国民族音乐史册！”

李石根先生的巨著《西安鼓乐全书》（400万字，五卷本）已于2009年9月出版，而西安鼓乐，也于同年同月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但从诗经到汉乐府，从唐诗到宋词，再由姜夔的歌谱，经元曲、明清戏剧的发展，到清代流行的工尺谱，却走了多么漫长的崎岖之路啊！

一种难以道明的欣慰感，笼罩着我的艺术灵魂，使我不得不追随李石根、杨荫浏先生们的步迹，沿着对中国古代音乐的探索之路，继续踏行。

秦域之地，古都西安，是挖掘中国古文化宝藏的重地之一，深藏在地下、地上的文化遗产之宝，是太多太多的了，很值得我们花大力气去挖掘。

2012年3月10日于龙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