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小说集(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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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庆典

这是在麦嘉辣,迦太基的关厢,哈米加哈米加是萨郎宝与她的弟弟汉尼拔(第二次布匿之战时迦太基的统帅)之父,第一次布匿之战时哈米加和哈龙同为徐率特,即迦太基最高执政官和海军统帅。为抗议迦太基国务会议向罗马割岛、赔款求和的决定,哈米加将其率领的在西西里岛作战的佣兵交给部将吉斯孔带回迦太基,自己流亡海外。布匿是古代罗马人对腓尼基人特别是迦太基人的称呼。的花园里面。

他从前在西西里率领的士卒,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庆祝艾里克斯艾里克斯是古西西里的城市,以山为名,是哈米加率军与罗马作战的重要据点。之战的周年纪念,因为主人不在家,人数众多,他们大吃大喝,漫无法纪。

队长蹬着古铜厚底靴,坐在中央小道,上面是金流苏的紫帐,由厩墙一直架到宫殿的第一层平台。普通兵士在树下散开,掩映之中可以望见许多平顶的房屋,压榨间、储藏间、库房、面包房、军械库、一所象院、好些猛兽池、一座奴隶牢。

好些无花果树围绕着厨房;一座枫树林子远远连接一丛一丛的花草;好些石榴在草棉草棉又称非洲棉,比亚洲棉植株矮小,品质差,但抗性好,现多作为种质资源使用。的白花簇中间辉耀。好些结了实的葡萄高高挂在松枝当中:一片玫瑰在筿悬木筿悬木亦称悬铃木,俗称法国梧桐。下面怒放;这里,百合花在青草上面摇曳;搀杂珊瑚粉的黑沙,撒满了小径;中央的扁柏林道,仿佛两排绿菁菁的方尖碑,从头一直竖到末梢。

紧里是奴米第亚奴米第亚是古罗马时期柏柏尔人在北非迦太基以西建立的王国,大致在今阿尔及利亚东北部,以骁勇善战的骑兵著称。黄斑云石的建筑,宽大的石阶,托起有四层平台的宫殿。笔直的大乌木楼梯,每级的角隅露出一只征服的战舰的船首,一个黑十字分开的红门,防御下边蝎子的铜栅栏,封闭上面窗口的镀金小棒:富丽雄浑,对于兵士,它们就和哈米加的面孔一样,庄严,不可臆度。

国务会议指定他的府第给他们举行这次宴会;睡在艾实穆艾实穆是古代腓尼基传说中的医神。庙养病的兵士,黎明就开始走动,拄着他们的拐杖,挨蹭了来。每分钟全有人来。沿着所有的小径,不断涌出士卒,仿佛湍流,急急汇在一个湖泽里面。厨房的仆役,惶惶张张,裸着半个身子,可以看见在树木中间跑来跑去;草地的羚羊一边咩,一边逃走;日落了,柠檬树的芬芳加重这群出汗的人们嘘息的恶浊。

这里有各国人:里古芮亚人、吕西塔尼亚人、巴莱阿里人里古芮亚人是地中海西北岸从西班牙到意大利几个古代民族的通称;吕西塔尼亚人是生活在伊比利亚半岛西部的古代民族;巴莱阿里人是西地中海巴莱阿里群岛上的古代居民。、黑人和罗马的逋客。在多利安多利安人是古希腊的一个部族,属于印欧语系的游牧民族。浊重的方言一旁,可以听见凯尔特人凯尔特人是古代中欧一个由共同语言和文化传统凝合起来的松散族群,也是欧洲最早制造使用铁、金制品的民族,一度广泛分布于欧洲大陆并占领不列颠诸岛,公元前385年还曾洗劫过罗马。战车一样乱哄哄的音节,同时沙漠指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居民游牧无定。的子音,砾砾如胡狼的嗥叫,和爱奥尼亚爱奥尼亚人是古希腊的一个部族,居住在希腊中东部和土耳其安纳托利亚地区。的语尾碰在一起。细腰是希腊人,肩膀上耸是埃及人,腓肚宽大是坎达布里亚人。有些喀芮安人傲然拴着他们的盔翎,有些喀巴多西亚的弓手,用草汁往身上涂着好些大花,若干吕第亚人用餐,穿着妇女的长袍,趿着便鞋,戴着耳环坎达布里亚是西班牙北部濒临大西洋比斯开湾的一片高地。喀芮安人是土耳其安纳托利亚西南部的古代居民。喀巴多西亚位于土耳其中部,以奇异的地貌著称。吕第亚是小亚细亚中西部濒临爱琴海的古国。。有些人,为了炫耀,抹了一身朱红,活像一尊珊瑚雕像。

他们有的躺在垫子上,有的蹲下来围着大盘子吃,或者,背向天,把大块肉扯到跟前,拄着臂,大吃大嚼,一副狮子撕烂捕获的东西的平和姿态。后来的兵士,靠着树,站直了,看着一半消失在朱红毡子下面的矮桌,等候轮到他们。

哈米加的庖厨不够用,国务会议事先给他们送来奴隶、器皿、床榻。花园的中央,犹如战场焚化死尸,可以看见明熠的大火熏炙牛肉。巨大的干酪,比铁饼还重,和撒茴香的面包夹杂在一起;靠近镶金线的花篮,樽斟满了酒,缶盛满了水。他们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大吃大嚼一顿,欢悦胀大了所有的眼睛,远远近近,歌唱开始了。

最初给他们端上来绿汁鸟,盛在黑花红底的陶土盘子里面;随即是布匿海滩拣拾的各色贝介、小麦羹、蚕豆羹、大麦羹和小茴香蜗牛,盛在黄琥珀盘子里面。

饭桌随即摆满了肉:有角的羚羊、有羽的孔雀、甜酒烧烤全羊、母骆驼腿、水牛腿、鱼汁刺猬、油煎知了和糖渍睡鼠。大块脂肪,介乎藏红花之间,漂浮在当辣巴尼当辣巴尼指当今的斯里兰卡或南印度的坦拉巴尼河地区。木盆里面。盐卤、松露和阿魏,泛成一片;水果金字塔般垒高了,滚落在蜜糕上面;而用橄榄渣滓喂肥了的粉红细毛大肚子小狗,这道别的民族厌恶的迦太基菜,也没有被遗忘。食品新颖的惊奇,刺激肠胃的饕餮。高卢人高卢人是古代居住在西欧的凯尔特语系民族,其西南是伊比利亚人,东南部有里古芮亚人。,长头发,当顶挽结,抓起西瓜和柠檬,连皮啃。有些黑人,从来不曾见过龙虾,脸让红刺扎破了。刮了脸的希腊人,比大理石还要白,把盘子里的残余扔在身子后面,同时布鲁提屋穆布鲁提屋穆即今意大利南端的卡拉布里地区,隔墨西拿海峡和西西里岛遥遥相望。的牧人,穿着狼皮,脸埋在他们分到的食物里面,静静地吞咽。

夜来了,扁柏林道的天幕被取去,火把送了来。

石油在红云白斑的石瓶里焚烧,明光闪闪,惊到那些献给月神的猴子。它们在雪松顶上乱喊乱叫,成就了士卒的欣忭。

长焰映在铜甲上面颤栗。嵌玉的盘子发出万千的光色。形象映在凸镜镶口的尊上面,扩大了,增多了。兵士聚在四周,往里观看,显出惊异的样子,同时做鬼脸,引自己发笑。他们在桌子上空互相投掷象牙凳和金抹刀。他们牛饮皮囊之中所有的希腊酒,盛在双耳尖底瓮双耳尖底瓮是古希腊一种双耳齐瓶口的容器,也用作花瓶、装饰品或运动竞赛的奖品。里面的坎巴尼亚坎巴尼亚是意大利南部以那不勒斯为首府的农业区。酒,用桶运来的坎达布里亚酒、枣子酒、肉桂酒、芙蕖酒。酒在地上成了滩,人在上面滑倒。肉气和嘘息升在枝叶之间。同时可以听见颚骨的响动、话语的喧豗、歌唱声、杯盏声、坎巴尼亚瓶罐稀里哗啦摔得粉碎的声音,或者一个大银盘碰出的清澈颤音。

他们越来越醉,也就越发记起迦太基的不公道。说实话,共和国苦于战争,无力应付,听凭回来的兵士成群结队,在城内聚合。不过,他们的将军吉斯孔,谨慎将事,为了易于偿付饷糈,一批接一批把他们遣回,国务会议相信他们最后会同意于若干减缩。但是,今天,无力偿付,大家怨恨他们。在人民心目之中,这笔债和路塔提屋斯路塔提屋斯是罗马执政官,第一次布匿之战后从迦太基手中夺占西西里岛并索要巨额赔款。要索的三千二百埃维厄达郎达郎(《圣经》中译为他连得)是古代的重量和货币单位,约为36公斤,希腊埃维厄岛出产的金币被称为埃维厄达郎。没有分别。他们犹如罗马,成了迦太基的一个仇敌。佣兵明白这个,所以,他们的忿怒流于非分,变为恐吓。最后,他们要求聚在一起,庆祝他们作战中的一次胜利,和平派依顺了,转而拿哈米加出气,因为他从前那样子支持战争。不顾他所有的心力,战争宣告结束,他对迦太基太失望了,把军权交给吉斯孔。指定他的府第招待他们,等于把一部分仇恨他们的心思转移给他。而且,消费一定庞大,差不多全部由他担负。

佣兵使共和国屈服了,得意之余,相信他们终于能用一口钟一口钟是古代一种宽大的类似披风的外套。的风帽兜着他们的血汗钱,回转乡里了。但是,隔着酩酊的酒意,他们觉得自己辛劳万分,酬谢太少。他们指点他们的创伤,他们叙说他们的交锋、他们的旅行、故乡的行猎。他们模仿野兽的呼号,跳跃。随即是肮脏的赌注,他们拿头伸到双耳尖底瓮里面,仿佛渴了的骆驼,不住口地喝着。一个吕西塔尼亚人,巨灵一样身材,每条胳膊的末端架着一个人,鼻孔喷着火,沿着酒席奔驰。有些拉塞代冒拉塞代冒是古代斯巴达地区的别称,神话传说中他是宙斯的儿子和斯巴达城的建立者。人,不脱他们的铠甲,用一种沉重的步伐蹦跳。有些人往前行走,类似妇女,做出淫荡的姿势;有些人脱光了,在杯盏之中,学角力的武士比斗;一队希腊人围住一只画着仙女的瓶子跳舞,同时一个黑人,拿起一根牛骨,敲打着一个铜盾伴奏。

忽然,他们听见一种哀怨的歌唱,一种高大温柔的歌唱,仿佛一只受了伤的鸟扇动翅膀,在空里上下起伏。

这是地窨牢房里面奴隶的声音。若干兵士去救他们,一跃而起,消失了。

他们回来了,在尘埃里面,在呼喊之中,吆喝着二十来个男子,可以由他们分外苍白的面孔辨识。一顶圆锥形小黑毡帽盖着他们的光头;他们全都穿着木头鞋,仿佛大车走动,发出一种烂铁的响声。

他们来到扁柏林道,受人盘问,在群众里面散失了。中间有一个人闪在一旁,站直了。隔着衬衣撕破的地方,可以瞥见肩膀上面一道一道长长的伤口。他低着下颌,不放心,向四周窥望,同时慑于灯火熠耀,微微闭拢眼帘;但是,看见这些武人没有一个人憎恨他,他的胸脯迸出一声高大的呻吟:他口吃着,他苦笑着,清澄的眼泪浴着他的脸;随后,他抓起一只盛满了水的缶的耳环,高高举在空中,胳膊吊着链子,于是他望着天,一直举着杯子,说:

——救苦救难的艾实穆神,我的家乡把他唤做艾斯库拉庇俄斯艾斯库拉庇俄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和腓尼基人说的艾实穆相当。,我先向你致敬!泉林和光明的仙灵,我向你们致敬!藏在峰峦之下和洞穴里面的神圣,我向你们致敬!最后,铠甲闪耀的勇士,你们给我自由,我向你们致敬!

随后,他放下杯子,演述他的身世。人家叫他司攀笛。阿吉纽西阿吉纽西是希腊在爱琴海东部的群岛,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斯巴达舰队曾在此处被雅典舰队击溃。之役,他做了迦太基人的俘虏。他用希腊话、里古芮亚话和布匿话又谢了一遍佣兵,他吻他们的手,最后,他恭维他们的酒筵,奇怪没有看见禁军的杯子。这些杯子,六面金,每面镶着一枝翡翠葡萄,属于一个纯粹由身材最高的年轻贵人组成的军团。这是一种特权,简直是一种祭师的荣誉;因而共和国的宝库,也就没有别的更其使佣兵垂涎的了。为了这个缘故,他们憎恨禁军,同时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用金杯饮酒的愉快,往常他们中间就有人冒百死而不惜。

所以,他们吩咐去取杯子来。这存放在席西特席西特是当时最高阶层的男人才能参加聚餐并议事的会所,被视为国家的实际决策核心。那边,一群商人聚餐的会所。奴隶回来禀告:席西特的会员全睡觉了。

佣兵答道:

——叫醒他们好了!

经过第二次索取,人家向他们解释,它们锁在一座庙里面。

他们回道:

——打开庙门好了!

奴隶颤栗了,招了实话,说是由吉斯孔将军保存。他们嚷道:

——叫他拿来!

不久,在禁军护卫之下,吉斯孔在花园紧底出现了。一顶镶玉的金冠在头上收煞他宽大的黑色一口钟。一口钟垂在四周,碰到他的马蹄,远远和夜色混成一片。大家仅仅辨出他的白胡须,闪烁的冠饰和胸前飘打的三道大蓝片的项圈。

他一进来,兵士发出一声欢呼致敬,全喊道:

——杯子!杯子!

他第一句话是:假如就他们的勇敢来看,他们配用它们。群众拍手,由于喜悦嗥叫着。他曾经在那边统率他们,曾经和最后的军队乘最后的船回来,他很清楚他们的勇敢!他们道:

——对!对!

吉斯孔继续道:不过,共和国也一直尊重他们民族的区分、他们的风习、他们的信仰,他们在迦太基是自由的!至于禁军的酒杯,这是一种特殊的财产。忽然,靠近司攀笛,一个高卢人跳上桌子,向前直扑,舞动两把利剑,恐吓吉斯孔。

将军一边演说,一边举起他沉重的象牙权杖打他的头,野蛮人古希腊、古罗马和迦太基人都把其他外族人称作野蛮人。倒下去了。高卢人哗然了,他们的愤怒感染别人,简直要火并禁军。吉斯孔看见禁军失色,耸了耸肩膀。对付这些狂暴的野兽,他想,他的勇敢是没有用的。倒是将来用狡计报复更好,于是,他做手势给他的卫兵,慢慢地走开。随后,在门底下,他转向佣兵,喊道:他们会后悔的。

酒筵重新开始。但是,吉斯孔可能折回,围住贴连最外一道城墙的关厢,把他们挤到城边歼灭。虽说数目众多,他们感觉孤单;同时,他们下面阴影之中的大城,阶梯堆聚,房屋高而且黑,还有比人民更其野蛮的暧昧的神仙,沈沈入睡,忽然也让他们怕了起来。远处有些灯火在港口移动,嘉蒙嘉蒙是古代地中海东岸迦南人和后来的腓尼基人信奉的主神,也称为巴力或太阳神。庙也发出光亮。他们想到哈米加。他在什么地方?和约订好,他为什么把他们丢开?他和国务会议的冲突,不用说,只是毁灭他们的一种把戏。他们没有满足的憎恨又落在他身上,他们诅咒他,各自的愤怒夹杂在里面互相煽动。就在这时,筿悬木下面聚了一群人。他们在看一个黑人,瞳仁定定的,扭着颈项,嘴唇冒着沫,四肢打着地,滚来滚去。有人嚷,他中了毒。人人自以为中了毒。他们扑向奴隶,起来一阵可怕的喧嚣,一种破坏的晕眩,仿佛旋风,袭向酩酊的军伍。他们随手乱打,他们向四外不是砸,就是杀:有些人把火炬扔进树叶;有些人倚住狮子的栏杆,放箭屠射;最狂妄的奔往大象,要敲断象鼻,吃掉象牙。

同时,有些巴莱阿里的投弹兵,为了抢掠方便,绕过殿角,被一片白藤编成的高栅栏挡住。他们拿刺刀割断锁上的皮带,于是来到另外一座树木修剪整齐的花园,正好瞭望迦太基的前脸。好些白花,一行接连一行,在天蓝颜色的地面形成悠长的抛物线,仿佛星星的流射。黑郁郁的小树丛放出蜜一般温暖的香味。有些树身涂着朱砂,活像血的柱子。当中是十二只铜座,各自托着一颗巨大的琉璃球,淡红光零乱地填满这些空球,仿佛巨大的瞳仁还在闪烁。兵士用火把给自己打亮,一边跌跌打打,在深深翻掘过的土坡上面行走。

但是他们望见一座小湖,用蓝色石墙隔成几个水塘。水清澄极了,火把的光焰在小白石头和金沙铺成的湖底颤摇。水在冒泡,发光的亮片流过,好些嘴边挂着宝石的大鱼浮上水面。

兵士一面大笑,一面拿手指塞进鱼鳃,把鱼带回桌子。

这是巴喀巴喀是哈米加的姓,在腓尼基语中有“闪电”之意。家族的神鱼。全是古代江鳕的种鱼,据说曾经孵养过月亮女神匿身的卵。犯神的观念重新激起佣兵们的饕餮;他们急忙在铜盆底下燃火,高高兴兴,看着美丽的鱼在滚水里面挣扎。

兵士像浪一样涌动。他们不再害怕了。他们重新喝酒。额头流下来的香水,一大滴一大滴沾湿了他们的褴褛的战袍,同时两个拳头拄着桌子,觉得桌子摇摇晃晃和船一样,他们向四外旋转他们醉了的大眼睛,拿视线来吞咽那取不来的东西。有些兵士在紫桌布上面的盘子当中行走,踩碎象牙凳子和推罗推罗又称泰尔,古代腓尼基人在地中海东岸的城邦,即今黎巴嫩南部的港口城市苏尔。传说中迦太基就是推罗公主狄东率众逃亡至北非所建立的。小瓶。歌声和奴隶在破杯碎盏之间垂死的喘吼混成一片。他们要酒,要肉,要金子。他们喊着要女人。他们以一百种语言呓语。有些人以为自己是在浴室,由于四周水汽飘浮,要不然,看见树叶,他们想象自己是在打猎,把他们的同伴当作野兽追逐。树是一棵又一棵烧了起来,成片高大的绿树丛冒出螺旋状的白烟,好似火山口开始喷发。喧嚣加倍,受伤的狮子在阴影里面吼着。

宫殿最高一层平台忽然亮了,正中的门打开,一个女人,哈米加的女儿本人,一身黑衣服,在门限露面了。她走下斜斜盘绕第四层的楼梯,然后第三层,第二层,在末一层平台停住,站在船形楼梯的高处。她动也不动,低着头,望着兵士。

在她身后两侧,各自站着一排面色苍白的男子,穿着红流苏滚边的白袍,一直垂到他们的脚面。他们没有胡须,没有头发,没有眉毛。他们的手因为戒指闪闪有光,抱着很大的里拉琴里拉琴是古希腊的一种竖琴。,声音尖尖的,一同唱着迦太基的神的赞美歌。他们是月神达妮媞庙的净身祭司,萨郎宝常常唤到家里。

她终于走下船形楼梯。祭司跟着她。她在扁柏林道走着,在队长席间缓缓地走着,他们看她过来,不由向后退了退。

她的头发,洒着紫粉,依照迦南迦南人被认为是最早居住在巴勒斯坦地区的闪族人,腓尼基人的祖先。姑娘的时样,梳成塔的形状,把她显得分外高了。珠辫从鬓角一直垂到嘴角,嘴红红的活似一个半开的石榴。胸前亮晶晶一串串宝石,斑驳不一,模仿海鱼的鳞甲。胳膊缀着金刚钻,赤裸裸探出没有袖管的黑底洒红花的长裙。脚胫之间系着一条小金链,调节她的步子,身后拖曳着她的深紫色宽大的一口钟,说不清是什么料子做的,好像一个大的浪头随着她的每一步晃动。

祭司不时弹着他们的里拉琴,声音差不多发闷,逢到停顿的时候,可以听见小金链的窸窣和她的纸莎草鞋的整饬的响声。

始终没有人认识她。大家仅仅知道她退居独处,练道修行。有些兵士曾经在夜晚望见她,在她的宫殿的高处,介乎燃烧的香炉的袅袅轻烟之间,当着星星跪下。是月亮让她这样苍白,仿佛有神灵如细雾笼罩着她。她的瞳仁仿佛凌越大地的空间,远远望了开去。她垂下头走路,右手握着一把小的乌木里拉琴。

他们听见她唧哝:

——死了!全死了!你们不再循着我的声音过来了,从前我坐在湖边,往你们的喉咙扔瓜子!达妮媞的神秘在你们的眼睛紧底旋转,你们的眼睛比水还要清澄。

于是她唤着它们的名字,按十二个月来称呼:

——西弗!西弯!塔莫斯!以禄,提斯利,细罢特!萨郎宝按犹太教历的月份给喂养的神鱼起名,分别表示犹太教历的2月、3月、4月、6月、7月和11月。

——啊!可怜我,女神!

兵士不明白她的话,聚在她的四周。她的服饰让他们奇怪,但是她的受惊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久久盘旋,随即把头缩回肩膀,伸开胳膊,她重复了好几次:

——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这是做什么!

——可是寻欢取乐,你们有的是面包、肉、油、仓廪里的月桂香料!我叫人运来海喀东皮勒海喀东皮勒在希腊语意为“百门之城”,这里指埃及尼罗河中游的古城底比斯,来源于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此外,伊朗东北部的安息古国(又称帕提亚)的首府也曾被称为“百门之城”。的牛,我派了猎户到沙漠地里去!

她的声音胀大了,脸也发紫了,她接下去讲:

——你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请问?是在一座被征服的城,还是在一个主子的宫殿?主子是谁?徐率特哈米加我的父亲,神祇的仆役!你们的兵器,是他不肯给路塔提屋斯缴去的,如今却红红地染着他的奴隶的血!在你们的家乡,你们谁认识一个比他更会打仗的?看呀!我们宫殿的台阶堆满了我们打胜仗得来的东西!接着闹吧!烧好了!我会带着我的家神——那条黑蛇一块儿走的,它就睡在那边楼房里的荷叶上!我一打嘘,它就跟我来了;我要是上船,它就随着我的船掀起的浪花,在水面奔跑。

她秀丽的鼻孔翕动着,指甲顶住她的胸前的宝石。她的眼睛有了倦意,她继续道:

——啊!可怜的迦太基!伤心的城!再没有从前到海洋对岸修庙的壮士来保护你了。从前所有的邦国为你劳作,你的桨犁着海的田野,你的收成在海上摇摆。

于是她开始歌唱麦喀耳提的遭遇,西顿西顿也是古代腓尼基人的奴隶制城邦,和推罗相邻,即今黎巴嫩南部的赛达。麦喀耳提是西顿人信奉的保护神,类似于太阳神巴力和火神摩洛。人的神,她的祖先。

她说起艾耳西浮尼山的攀缘,塔耳特苏司的旅行,讨伐马西萨巴勒,为蛇后复仇:

——他在森林里面追赶女妖,女妖的尾在枯叶上面荡漾,好像一道银河。他来到一块草地,有些龙屁股女人,尾梢竖直,正围着一团大火。血颜色的月亮在一个苍白的圆圈里面熠耀,她们的朱红舌头,分开如鱼叉,鬈曲而前,一直伸到火边。

然后萨郎宝,并不中断,演述麦喀耳提在征服马西萨巴勒之后,怎样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船头。

——每逢波涛击打,头就浸在浪花底下;但是太阳把它晒干,比金子还硬;可是眼睛不停在哭,眼泪继续不断地落到水里。

她用一种野蛮人听不懂的迦南古语歌唱。他们看着她的可怕的手势陪伴她的演述,互相问询她同他们说了些什么;——于是围在她的四周,站在桌面和床榻上,枫树的杈桠当中,嘴张着,脖子伸长了,他们直想了解这些模糊的故事,它们透过神谱的阴霾,在他们的想象之中摇曳,仿佛幽灵之于云霓。

只有没有胡须的祭司明白萨郎宝。他们老皱的手搭在琴弦上面颤索,不时弹出一种悲愁的音调:比老妇人还要衰弱,由于神秘的情绪,同时由于这些兵士引起的畏惧,他们在哆嗦。野蛮人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们,而是一直在听女孩子歌唱。

看她看得最起劲的,是一个奴米第亚的年轻头领,坐在队长席,在本国的兵士中间。他的腰带插满了标枪,把他用皮带在两鬓挽住的宽大的一口钟胀成了一个鼓包。衣幅在肩膀分开,把脸包在阴影当中,人只看见他的定定的眼睛的光焰。他参加宴会是偶然的,——父亲派他住到巴喀府第,依照习俗,帝王差遣公子到名门世家住宿,做为缔婚的准备;然而纳哈法来了半年,始终没有见到萨朗宝;所以,盘腿坐在脚踵上面,胡须俯向他的标枪的柄,他张开鼻孔端详她,仿佛一只豹子蹲在竹林。

在酒席的另一侧,坐着一个利比亚人,身材高大,鬈鬈的短黑头发。他仅仅穿着他的军服,上面的铜片撕破了红床褥。一串银月项圈和他的胸毛纠结在一起。脸上染着血点子,他拄着右臂,嘴张大了,他微笑着。

萨郎宝不再演唱神曲。她以女人的细心,同时用各种野蛮人的语言来缓和他们的怒火。她对希腊人说希腊话,然后转向里古芮亚人、坎巴尼亚人、黑人,人人从她的声音听出故乡的甜蜜。基于对迦太基的回忆,她如今歌唱往昔兵临罗马的战争,他们喊好。利剑的光彩煽起她的热情,她伸开臂呐喊。琴摔下去,她住了口;——于是两手捺住心,她有好几分钟闭拢眼帘来领会这些男子的骚动。

利比亚人马道俯向她。她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而且出于骄傲的感激,表示和军队修好,她往一只金杯斟了满满一杯酒。

她说:

——喝呀!

他举起杯子,端到唇边,忽然一个高卢人,正是吉斯孔击伤了的那人,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边一副轻快模样,用本国语言讲些趣话。司攀笛相离不远,他自愿加以解释。

马道说:

——讲好啦!

——神保佑你,你就要发财了。什么时候成亲?

——成什么亲?

高卢人道:

——你的亲事呀!因为在我们那边,一个女人请一个兵喝酒,那就是她自己愿意了。

他还没有说完话,纳哈法一跃而起,从腰带抽出一根标枪,右脚蹬住桌沿,照准马道扔了出去。

标枪嘶的一声在杯盏之间穿过,连利比亚人的臂一同钉在桌布上面,劲儿太足了,标枪的握手直在空里颤动。

马道立即拔出标枪,但是他没有带兵器,身子光光的,最后,两臂举起摆满东西的桌子,穿过奔来调解的群众,他照纳哈法丢了过去。兵士和奴米第亚人挤成一团,没有办法亮刀。马道一边走,一边拿头往前撞。等他抬头再看,纳哈法不见了。他拿眼睛寻找。萨郎宝也走了。

于是他的视线转向宫殿,他望见高处黑十字红门正在关闭。他赶了过去。

大家看见他在船头之间奔驰,然后沿着三层楼梯重新出现,当着红门站住,拿身子乱撞。他直喘气,倚住墙,怕倒下去。

有一个人跟着他。他隔着黑夜,因为宴会的灯光被殿角挡住了,认出是司攀笛。

他说:

——滚开!

奴隶不回答,拿牙撕烂他的军服,然后他靠近马道跪下来,轻轻举起他的臂在阴影之中摸着,寻找伤口。

一线月光穿下云隙,司攀笛在臂上看见一个大伤口。他拿撕下来的布条子捆扎,但是另一个人,不耐烦地喊:

——离开我!离开我!

奴隶道:

——噢,不!你从地窨把我救出来。我成了你的!你是我的主子!吩咐好了!

马道摸着墙,绕着平台走了一匝。他走一步听一下,顺着镀金的芦管,窥到沉静的房间里面。他最后停住,一副绝望的模样。

奴隶向他道:

——听我讲!噢!不要因为我弱就看不起我!我在宫里住过。我可以像一条蝮蛇穿墙。来!祖祠每方砖底下有一块金锭,一条地道通着他们的坟。

马道说:

——哎!关我什么事!

司攀笛住口了。

他们站在平台。一大片阴影在他们面前展开,仿佛由什么模糊的东西堆积而成,活像石化了的黑色海洋的巨浪。

但是一条亮晶晶的光带在东方升起。紧底,左手边,麦嘉辣的运河开始以它蜿蜒的白线划分葱茏的花园。七角形庙宇的圆锥屋顶、楼梯、平台、壁垒,逐渐在黎明的苍白之上显露,一条白浪的带子围着迦太基半岛摇摆,同时碧玉颜色的海水,好像在晨氛之中冻凝了。随后,由于玫瑰色的天往开里扩展,俯向斜坡的高楼更高了,聚成一堆,仿佛一群黑山羊下山。冷清的街道放长;棕榈这里那里钻出墙缝,动也不动;蓄满水的水池好像扔在院子的银盾,海耳买屋穆岬海耳买屋穆岬和下面提到的马巴勒岬分别是迦太基海湾的北岬和南岬。的灯塔开始黯淡。在卫城卫城是建在山城最高处的城堡。高处,扁柏树林里,艾实穆庙的马群觉得光明来了,蹄子踩着大理石的垒台,对着太阳那边嘶鸣。

太阳出来了,司攀笛举起臂,发出一声呼喊。

在一片红光之中,凡百骚动,因为上帝,仿佛割破自己,把血管的金雨熠熠倾注到迦太基。尖尖的船艏闪烁着,嘉蒙庙的屋顶好像着了大火,门开了,露出里面的光芒。乡间来的大车在街石上面转动它们的轮子。运行李的骆驼走下斜坡。钱商在十字街口移开铺子的挡板。好些仙鹤在飞,好些白帆在动。达妮媞庙的树林传来神妓的鼓声:在马巴勒岬的尖梢,烘焙陶棺的炉灶开始冒烟。

司攀笛俯在平台外面,牙咬着响,他重复道:

——啊!是呀……是呀……主子!我明白你方才为什么不屑于打抢金锭了。

他的咝咝的声音好像唤醒了马道,他似乎听不懂,司攀笛继续道:

——啊!真富裕呀!这些阔人真还没有铁来保护财富呀!

于是,伸出右手,让他看若干贱民匍匐在堤外的沙滩淘金。

他向他道:

——看呀!政府好比这些苦人,趴在海边,把贪婪的胳膊伸进所有的沙滩,涛声充满耳朵,听不见后头有主子的脚步来了!

他把马道拉到平台的另一端,指花园给他看,兵士的剑在树当中,迎着太阳熠耀。

——可是这儿有的是壮士,怀恨到了极顶!又对迦太基毫无挂虑,没有家室,没有誓约,也不信这儿的神!

马道倚着墙不动,司攀笛走近了,继续低声道:

——兵大爷,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们也好披着紫袍,和贵官达人一样散步。我们也好用香料沐浴,我也该轮到有了奴才!你在硬地上睡,喝营盘的醋,老听着军号,不也嫌腻?过后儿你会安息的,是不是?剥掉你的铠甲,把你的尸首丢给老鹰!要不然,拄着一根拐棍,瞎了眼,瘸了腿,身子弱弱的,挨家挨户对小孩子和卖盐卤的讲着你的少年。你只要想想你的头目所有的不公平,在雪地扎营,在太阳地奔波,操练的专横,十字架的永生的恐吓!吃了这么多的苦,你得到一条荣誉项圈,就像驴脖子挂了一圈铃铛,让它们在旅途变麻木,不觉得疲倦。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比皮洛斯皮洛斯是古希腊小国伊庇鲁斯国王,2岁即被逐,颠沛流离,成年后依仗显赫战功重夺王位并曾多次征服过马其顿、罗马和迦太基。还勇猛!可是,只要愿意!啊!在清凉的大厅,听着琴声,躺在花儿上面,旁边是丑角儿,是女人,你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别对我讲,这干不得!难道佣兵不曾在意大利占领过赖吉屋穆赖吉屋穆是意大利南端靠近墨西拿海峡的市镇,即今雷焦卡拉布里亚。和别的重镇!谁拦着你!哈米加不在,人民憎恨富室,吉斯孔拿他四围的懦夫没有办法。可是你,你勇敢!佣兵们会服从你的。指挥他们!迦太基是我们的,我们扑上去就是了!

马道说:

——不!摩洛神摩洛神也称米勒公,是古地中海东南沿岸流行的主神,有火祭儿童的传说,甚至有学者认为他也就是太阳神巴力。的诅咒压在我的心上。我从她的眼睛已经感到了,就是方才,我看见一只黑公羊在一座庙里往后退。

他朝四外望了望,接着道:

——她在什么地方?

司攀笛明白他的心灵极不安宁,他不敢再多嘴了。

他们后面的树木还在冒烟;从熏黑了的树枝上,不时有烧焦一半的猴子的尸骸,跌在杯盘之间。醉了的兵士张着嘴,在死尸一旁打呼;没有睡觉的兵士低下头,怕阳光耀眼。踏平的土地消失在血水下面。象在象院的柱子当中甩着它们血淋淋的鼻子。打开的仓廪露出散了一地的小麦口袋,门底下是厚厚一行野蛮人堆集的大车;孔雀栖在柏树林里,打开它们的尾巴,开始啼叫。

然而马道的呆滞引起司攀笛的惊惶,看到他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瞳仁定定的,两个拳头拄着平台的边沿,望着天边什么东西行动。司攀笛弯下腰,最后发现了他瞭望的东西。

在去雨地克雨地克是迦太基西北约三十公里的港口城市,也是古代腓尼基人的殖民地。的大路上,一个金点子远远在尘土之中滚动;这是一辆驾着两匹骡子的大车的车毂;一个奴隶在辕前跑着,握着缰绳。车里坐着两个女人。骡子的鬣毛在耳朵当中蓬起,仿照波斯时样,搭着一面蓝色的珠网。司攀笛认出她们,他没有喊出口。

一幅大的面网在后边随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