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牯牛潭(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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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幅真善美的乡土画卷——读长篇小说《白牯牛潭》有感兼为序

(一)

作者是我爸,我是他女儿,唯一的孩子。

这部小说,是爸爸在我的伦敦家中完成的。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从落地门斜穿过来。爸爸在平板电脑上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就手把电脑扔向一旁的沙发,瘫在坐椅上,身披斜阳,(请原谅我出言不恭)面如死灰,形如死猪。不难理解写作的煎熬与痛苦,据说路遥先生写完《平凡的世界》,直接把笔掷到窗外,瘫倒在地上。比起他老先生,老爸好不到哪去。足足过了半个小时,他醒过神来,第一句话说:“女儿,给老爸的书写篇序吧!”

我曾为他的散文集《湿热的南海风》(二〇〇三年海潮出版社)写过序。原以为如鲁迅先生所愿,人以书传,书以人传,哪知人与书均未得以流传,首版六千册后便打住了。我早已失去了为他的书作序的兴趣,建议他请名流作序,攀高枝以鸣其久矣,至少也可收狐假虎威之效。他断然拒绝,说权贵者不定哪天“留置”进了牢房,名流者偷税漏税,保不住东窗事发,更何况老爸历来对他们嗤之以鼻。

“因为有了你,才有这本书。孩子,写吧!”爸爸企求的目光,久久在我眼前打转。

是的,老爸的这本书,发端于我家,完成于我家。那是二〇一一年,爸爸退休脱密三年后,首次来伦敦我家小住。每有空闲,常给我讲起他的洪湖家乡,他的童年,他的家人的故事,讲到欢喜时,眉飞色舞;触到心酸处,悄然落泪;碰到怨恨点,义愤填膺。犹如打开了一坛陈年老酒,每舀出一勺来,都能品味到酸甜苦辣。我虽然为之动容,但因不熟悉乡村生活,并没有领会真谛,以为如斯大林所说,年青人总是向往未来,老年人常常追忆过去,老爸不过是发发思旧之幽情罢了,便随口说了句,“既然忘不了,何不写出来。”哪知他竟当了真,回国后,给我发来电子邮件,列了写作纲要,开始了他七年艰难的创作。

在此期间,他五次回洪湖老家,查阅历史资料,体察风土人情,寻访儿时伙伴,探望家乡父老。三次到大连旅顺,与他同时入伍的老乡战友赵启成叔叔等人,彻夜长谈,回忆往事。更有甚者,去年夏秋,他躲进四川青城山老林子,关了手机,中断与外界联系,闭门四个月,足不出户,潜心写作。一时间,家人不知所踪,险些发了寻人启事。今年六月底,他来到伦敦,下飞机见我第一句话,“我将百事不问,在你家里完成第三部写作。”如他所言,雨天在图书馆,晴天在泰晤士河边公园,提着他的平板电脑和资料,早出晚归,在电脑上手写,忘却了周围一切。往日视为心肝宝贝的外孙外孙女,除了晚饭后与他俩嬉闹片刻,一旦投入写作,再也不闻不问,直到划上最后一个句号,便出现了我前面所描述的那一幕。

并不全是因为这本书的起因与我有关,尽管老爸曾对他的友人多次说过,“女儿顶着我的脊梁骨,我才挺着腰写完了书,”而是我仔细打量我的爸爸时,发现他真的老了,白发苍苍,面容憔悴,老眼昏花,年近七旬,来日几何?我不忍心拒绝他的这个要求,也许是他人生最后对我的一个要求。于是,便有了这篇读后感兼为序。

(二)

我开始阅读全文。

读完第一遍,我以为看到了一幅素描画。

第二遍,还是一幅画,碳墨画。

第三遍,仍然是一幅画,水粉画,会动的传神的水粉画。

于是,我想到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二〇一〇年,我回国参加上海世博会,在中国馆第一次见到平面动态的她,近两年从网络上又见了三维智能动态的她。我深深的震撼了,一千多年前的这一天,五百多个人物,五十余头牲畜,二十多辆车船,或栖息或劳作在庐舍楼阁之中,或穿行或滞留在驿桥道街之间,神态可掬,呼之欲出。虽然她只是一时一地的横断面的场景,却精确传神地表现出北宋初年经济社会的繁荣面貌,堪称历史画卷。《白牯牛潭》与这幅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作品取材于江南水乡一个偏僻村庄的发展变化,时间跨度二十年,但是作者并没有记年谱式的列流水账,而是以十年为期,截取了三个横剖面,分别描述了四九年、五九年、六九年,这三个极具典型化的年份发生的故事。故事中的地点,聚焦在白牯牛潭边的窦曾台,犹如潭中掷下一块石头,激起连漪推向四方,波及到谢仁口这条街,曹家嘴这个镇,洪湖县城新堤这个市,并由此推及全国。与此相衔接,故事中的人物,聚光灯照在窦先智曾先炳这两个人物头上,他俩的情感和命运,自然牵动了窦曾两家人,继而照亮了全台上各具性格特点的人物,同时把公社书记,区委书记,县长等引入了画面。

如此看来,这部小说中截取的时间地点人物的典型化,同时折射出那个时代的面貌,一滴水见太阳,是不是与那幅著名画作异曲同工呢?我以为是的。

所不同的是,画作表现了封建时代都市风情,无愧为一幅历史风俗长卷。而这部小说,则表现了建国以来前二十年的乡村面貌。在这里,有翻身农民改天换地的艰辛与收获,也有日常生活的乐趣与忧愁,还有各类人群间的矛盾与冲突,涉及从乡村到城镇,从老人到孩子,工农商学兵,婚丧嫁娶,吃穿住行,林林总总,无不囊括其间。因此,我斗胆一言蔽之,这部小说是一幅乡土历史画卷。

当然,我深知,老爸的书,就其历史地位与价值,不可与《清明上河图》同日而语,这里不过作个比喻而已。

(三)

在这幅乡土画卷中,我看到了真善美,真善美的统一。

先说真。

近三四十年来,从宋丹丹女士在小品中一句嗲嗲的“真的么”开始,国人言谈和影视文学戏剧小品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口头禅:“真的吗?”“说句实在话,”“老实讲,想听真的吗?”似乎说假话成了常态,讲真话反而成了偶尔为之的尴尬事。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甚至出现集体失真,社会出现诚信危机。单个自我的失真,往往以己推人,质疑外部世界的真实性。在这种社会氛围中,《白牯牛潭》出世,国人首先会问:这是真的吗?我应该第一个回答:这是真的。

文学是求真的艺术,用巴尔扎克的话说,文学“成功的秘密在于真实”。所谓真实,首先是作者对生活现实的客观的直接的原型化的描述,即对人物事件环境本来面目的反映,艺术加工为“历史理性”的真实。小说的轮廓,勾画的是一个贫苦散乱陋塞的乡村,走向富裕团结文明的历史,其间经历了剧烈动荡,屁股上带着不同烙印的人物,各自不同的表演和归宿,都是真实的再现,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身上,都可以找到原型。所以,作者在扉页题词,“谨以此书,献给新中国翻身农民、农村干部,以及那个年代在农村生活的孩子们!”

说到那个年代,历事之人,也许各有各的体验和感受,但是在小说中的窦曾台这个乡村,尽管人们有怨恨有苦恼有忧愁,但究其主流来说,历史的真相摆在那里,总不能把窦曾台从历史上抹掉,把他们的后人湮灭了吧?

还有,阶级斗争也是一种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作为小说的客观反映,作者也没有回避。一个国民党营长,潜伏多年,从李老伏到伏老木,犹如《西遊记》中白骨精三变化人,主人公窦先智紧追不舍,小说结尾时,他还没有露出原形,暗示斗争还将继续。这绝不是作者的臆造,不过是生活源泉流淌的痕迹罢了。

小说用不少的篇幅,记载了一些冰冷的枯躁的数据,特别是第二三部社员分红,从种植面积、单产总产、单价总价,到人头工分、日工、收入等,读来乏味。我曾问爸爸,小说不是史料,留它何用。爸爸说,他查阅了县志镇志,甚至找到老会计的原始账本,才取得这些宝贝,丢不得。如此看来,还真的是秦始皇不在而长城永存呢,会说话比不上不说话的。

如果这部小说,仅仅停留在对生活机械的描述上,倒不如翻拍几张那时的老照片,晒出来看看。可贵的是,作者把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统一起来,努力实现毛泽东所说的“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例如,作者塑造的典型人物窦先智,身上多出六个眼,国民党军一枪在屁股上留下四个眼,掉到沟里叫毕尔尖扎了一个眼,抱病抓盗树贼到医院动手术留下一个刀眼,集中的强烈的表现了他在不同时期的不同遭遇,超越了生活的真实,但并没有损害人物真实的合理性。此外,小说运用夸张、变形、虚幻的手法,描述姑奶奶还魂,徐先生算命,白牯牛还阳等,扩充了生活真实的张力,读者不仅可以在想象中还原现实生活,而且受到助推而接近“本质的真实”。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近年伦敦街头流传的一则笑话:一位英格兰帅哥,娶了一位H国美女,生了个丑小孩。帅哥怀疑美女在外有染,提议给孩子做DNA检测。美女被逼无奈,取出儿时照片,说我小时候就这样。此后,英国小伙如娶H国姑娘为妻,必先问你是真的,没整形吧?可见,真是善与美的基础和前提,失真便谈不上善与美。当今国内的一些文学作品,特别是网络小说地摊文学之类,为了迎合低级趣味,胡编滥造,睁眼说瞎话,比拼谁比谁更能造假。多么希望返璞归真呀,但愿这部小说能给出洪荒之力。

物真则贵,为文何尝不是如此。

(四)

再说善。

善,藏在作品的内核,是蕴含的品格,需要发掘,不能像超市里的商品,挂了功用、品级的“善”“恶”标签,一看即知。它是文学的道德取向和价值判断,表现为作者主观倾向性和作品客观形成的倾向性。

虽然善不是靠贴标签展现的,但通过对客体的形象描述,善便在其中,尽管有时藏得很深。小说开篇,主人公窦先智并没出场,兄弟闹分家,他人言行反射出他敬老人,恤兄弟,爱家小,敢担当的作为。待他登场后,作者描述了他一系列活动,抓逃除奸,送钱寻亲,闹神堂,闹逼婚,以及后来的瞒产,送粮,抓盗,追逃等等。读者从这些活动中,看到了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背后支撑这个形象的,就是传统文化中的善。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最大的善,莫过于利他主义。窦先智的善行善为,就是内在的不争私利的利他主义的外化表现。这一鲜明的伦理取向,还贯穿在区委书记刘小牯,支部书记曾先炳身上,同时映射到窦曾台人这个群体,成为五六十年代社会风尚的缩影。

善与恶,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小说的矛盾冲突,贯穿始终的,有三条脉络,以窦先智为代表的贫苦农民,与富裕中农曾善明,围绕为集体还是为个人的矛盾;刘小牯与洪少谱等农村干部,围绕走什么道路的矛盾;翻身农民与伏老木曾老大等敌对势力,围绕复辟与反复辟的矛盾。铺陈渲染这些矛盾的冲突和斗争,作者没作概念化脸谱化的处理,而是开辟了一条人性中善恶之争的通道,用现今时髦的话说,即正能量与负能量的较量。一面是利人诚信正直勤劳,一面是利己虚伪狡诈懒惰,既有邪不胜正的喜剧效果,也有小人得志的悲剧效应。而且,当人性的善,被恶所算计所打压所胁迫的时候,如窦先智签收据被骗,窦为香曾先炳窦先智被撤职,后秀跳潭等,作品扬善惩恶的价值取向,在读者中引起的情感共鸣则更为猛烈。

俗言之,这部小说,能够让读到的人学好走正。我知道,此话一出,会招来一些人的嘲讽谩骂,讥讽我在重弹文艺动员教育武装群众的过时老调。多年来,西方这个主义,那个流派,已经在文艺舞台层林尽染,鲁迅批评过的民国初年的鸳鸯蝴蝶们,四处乱飞,早已容不下我这种话。但是,我还是想说,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首先为工农兵服务,这个大方向,没有错。文艺的教育认识审美功能,没有过时。应当承认,时下有些作品,为了顺应社会弥漫的铜臭味和迎合无聊的低级趣味,或明或暗地干些诲淫诲盗、羡富笑贫的勾当。与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比起来,这部小说的格调无疑已处于高山之巅。

(五)

最后说美。

作者并非十分老道精湛的笔触,居然把美渲染得如此震憾,如此温润,使人在审美体验中深陷美的享受中,获得难以忘怀的愉悦,这让我多少有些吃惊。

美不美,家乡水。作者笔下,家乡的水土草木,鸡犬狗牛,是这样的美不胜收!四百里洪湖,“天际间,一缕青丝挽不住远处的湖水,似乎随时就要溢出去。”中府河,“盖上一床厚厚的丝绒被,静静的睡去,轻风送来它甜美的气息。”他的田“带着香味,带着喘息,在他耳边喃喃细语。”河边的树林,“托不住厚厚的积雪,轻轻地扭动身子,把抖落的雪花慢慢地安放到大地上。”即使是赶去卖的猪,也是“红通通的鼻唇与上嘴唇,完美的揉和在一起,不时的翘一翘,发出哼哼嗯嗯的声响。圆圆的两鼻孔,在冬日里不时的喷出两股热气。白毛掩饰下稍带粉红色的细长尾巴,悠闲地晃动,时不时的打个圈。”作者大篇幅地描写了那头著名的白牯牛,尾如钢鞭,肌健如束,眼如深潭,全身皆白,“让人联想到红土地上初冬的白雪”。就是它,敢与更大更壮的大老青抗争,并最终制服了对手。就是它,把雨中迷路的牛群带回了牛栏,一声怒吼,赶走了提媒逼亲的曹老大伏老木。还是它,带着后秀哭祭老奶奶后,默默死去。作者把大自然的美,揉进了故乡的美。即使是地球人共享的日月星辰,蓝天白云,作者也要移来增添故乡的美,大有“三分天下明月夜,无奈二分是故乡”的偏爱与执着,令人心向往之。

这里的民风民俗是美的。江南水乡,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那块《民约碑》,记载的就是古朴沧桑的美。女人生了孩子,旁人送来“祝米”,主人回送染红了壳的鸡蛋,何等美妙的人际关系!尤其是作者用数千文字,完整的描述了一场婚礼的全过程。求婚时“六媒六证”,秤杆算盘剪子镜子等用来证婚。报期求娶,焚香拜祖,媒人一诵二诵祝词。婚期三天内,十姑娘酒与十兄弟餐,新娘开脸上轿,拜堂入洞房,每一项伴有祝词、颂歌,说的是乡村俚语,唱的是民间歌谣,一幅热闹喜庆的场景。人处其间,想烦恼也难,只有愉悦,这就是美的魅力。第二部的最后一节,作者描绘了大年初三,水乡人特有的划彩船的情景,七八个男子,化妆为采莲姑娘、撑篙老汉、摆梢婆子,一路唱一路行,敲敲打打,逐家送恭贺,见到什么唱什么,送给读者一桌美的佳肴。

这里的劳动场景也是美的。麦田里,割麦的女人排成雁阵,偶尔撩衣擦汗,露出白花花的小肚皮,胆大的小媳妇,干脆解开衣扣,仼一丝凉风吹拂她的半边山丘。夯土打硪,与泥土混为一色的汉子,只有胯间一块破布遮丑,淌汗的肌肤,如河水暽暽,汗水干了的肌肤,如白灰晔晔,一堆堆黝黑的手臂,高高抛起石硪,伴着高亢的硪歌号子,一步砸个坑,吓得飞鸟不敢临空。还有堆麦成垛,连枷打场,稻田褥秧,砍界边,锄杂草,捡棉花,以及榨坊打榨、粉坊漂粉、篾铺编筐等等,几乎所有农家活儿,书中均有描绘。作者独特的审美视角,告诉读者,劳动是美的,劳动人民是美的,尽管他们身上有污垢,腿上有牛屎。

这里的爱情更是美的。作品表现了三代人不同的爱情生活,徐先生为爱瞎了眼,摸黑敲杆,隔三岔五往返二十多里,只为与白大姑见上看不见的一面,说几句话。白大姑晚年离家出走,只为与徐先生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以致媳妇们叹服,“老人相爱如出麻疹,越老越厉害。”独梅尝试自由恋爱,看上了邮递员“蹓机蹬”,哪知碰上了负心郎,躺在丢娃背上吐了苦水,才收获到真正的爱情。世豪与后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真心相爱,却又不得不分手,视如陌路。后秀为了爱自己心上人,强作笑颜迎合一个不爱的人。正是这种曲折而不落俗套的爱,更加强烈地展示了爱情的纯美。

美,不仅是对美的确认与赞扬,同时又是对丑的界定与摒弃。作者深刻的理解美与丑的关系,因此,小说剔肉见骨地表现了丑,例如“皮筲箕”曾善明,躲在被子里数瓷罐里的钱,二黄婶菜刀剁砧骂人,行事不靠谱。但是作者并非苍蝇逐臭似的描写丑,而是为了鞭挞丑而写丑,所以,才有了后秀画符,曾善明砸罐掏钱,鸡飞蛋打。所以,才有了二黄婶蚊帐中遭人戏弄,不靠谱遇上荒唐事。

(六)

按照一般作文要求,表达完主题思想和主要内容,我的序应该打住了,以免画蛇添足,然而,我却意犹未尽,因为突然发现,这部小说的情节结构别有风味,值得特别关注。

绘画的构图布局,是一幅画作的骨架,当色块与线条覆盖之后,骨架隐而不见,但就是它支撑着画的生命。小说如同此理,没有情节结构即无小说,只是一堆文字堆砌。只有与内容相统一并美感四射的结构,小说才赋有生命。《白牯牛潭》的情节结构就是这样的。

这部小说的时空,划定在一个乡村的二十年。此类题材,如李六如先生的《六十年的变迁》,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等,倒也不少见,但这些作品运用传统的线型结构,按时间顺序,从开端到发展、高潮,至结尾,脉路淸晰可见。而《白牯牛潭》几乎看不出开头结尾,也没有明显的高潮,它只是三个年份的截图,每幅截图,处于同一空间,却没有时间的直接连贯。因此,它也不同于六十年代法国“新小说”派的画面结构,更区别于各种“意识流”的网状、放射状结构等。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情节结构呢?我给它取个土名:“竹签竖串糖葫芦”。

小说的主线,大潭子两侧的窦曾两家人,在乡村发展变化过程中的矛盾冲突,这是“竹签”。它按时间顺序,竖串了三个”糖葫芦”。从时空观上分析,故事发生发展的地点是确定的,都在窦曾台,人物是确定的,都是窦曾台那几个人。但时间却是流淌的,事件也是变化的。这倒有点像《清明上河图》的构图,首段郊野农舍,中段汴河码头,后段市区街道,同一个时间组合在一起,可谓“横穿糖葫芦”。

这种情节结构,对于表达作者的创作意图,增强作品的可读性,强化艺术感染力,恰到好处。

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按照他们在乡村发展中扮演的角色不同,书中的人物,大致可分为四组:翻身农民窦先智与他的伙伴,农村干部刘小牯洪少谱,乡下娃儿窦世豪洪光灿后秀后道,破坏或落后势力曾老大伏老木及曾善明等。在每一个年份的截面,这些人便放到了探照灯下,成了特写人物,犹如CT片强化了各自性格特征。“竹签”串上他们,通过倒叙补叙等手法,找寻轨迹,追溯渊源,这些人物形象便更完整丰满。

有利于增强吸引力。伴随“竹签”体现的主线,还有两条副线或叫着暗线,对待群众的立场态度不同,刘小牯与洪少谱之间的矛盾;翻身农民与破坏势力之间的斗争。这些线索与高铁线路不同,它们时隐时现,相互交织,在三个“糖葫芦”中才被放大出来。在这样的结构中,照应、伏笔、铺垫、对比等手法运用起来,便如鱼得水,使情节一波三折,悬念诱人,读起来难舍难弃。

有利于展现时代面貌。跨度二十年的农村面貌,单靠“竹签”白描,翻豆腐账,难以奏效,仅凭每个“糖葫芦”断面反映,也难免以偏概全。因此,作者把它们有机结合起来,一个生动鲜活的时代,便展现在读者面面前。这里,不再一一赘述。

(七)

我把爸爸的小说,定格为一幅乡土画卷,还得说画。画是颜色的艺术,《清明上河图》用冷色调勾勒出都市风情。小说是语言的艺术,《白牯牛潭》应该用适当的语言,表现它的乡土特色。果然如此,这部小说的语言特点,便是乡土气息。

读小说,首先接触的,是它的文字,组合起来,便是语言。读着这部小说,你会觉得有一股青草味和赤脚踏石的感觉,它来自小说的语言特色,如春天刚冒头的青草,清新简明,不枝不蔓;如溪水中的鹅卵石,质地硬实,却又圆润无棱。具体说来,从语言的形态和内质看,有以下特色:

白话朴实,简洁明了。满篇大白话,几乎用乡下人口头语写成。大食堂门边对联:“今日吃明日吃日日有吃;男人喜女人喜人人都喜”,横批:“人民公社好”。看看这一段,“公鸡叫累了,低头发蔫,母鸡却不安分的咕咕叫,老黄狗到处逛。窦为新打开鸡窝门,朝地上撒了一把稗子,鸡们争抢着,老黄狗蹲在一旁看热闹。”寥寥几笔,勾画出一幅清晨喂鸡图。“二黄婶剁菜板骂人:“遭天雷劈的,占老娘的便宜!我剁,剁碎你骨头喂狗子,剁碎你个狗日的根子蛋子,叫你来世生不出娃儿来!”

方言俗语,脍炙人口。初稿采用了大量的方言俚语,为此,作者专门列了注释表,后来大部分删减,现存的这些,虽然土腥味浓,却并不涩口,趣味无穷。直接表现人物性格的外号,“铳气”、“苕果子”、“皮筲箕”、“溜光苕”等,见号如见人。形象生动的俗语,有的直接用来做了标题,如“拔了萝卜窟窿在”“石头甩上天也要落地。”特别是几十首的民歌民谣和渔鼓词彩头词,有哲理,有嘲讽,有训导,深入浅出,不在泥土里滚进滚出,哪能信手拈来。听听这首民谣:“乡下人苦,捡块泥巴擦屁股,泥巴一散,屁股沾满”。农人的无奈窘迫,跃然纸上。再看看这首彩头词:“不妙不妙,点火上灶,烧了眉毛,自己好笑”,活脱脱一幅时运不济,自作自受的漫画。

细腻入微,传神传情。姑奶奶去世,咽气前的时刻,作者不惜笔墨,精雕细刻般的,描写了老人垂死的表情言语微小变化:睁眼,喘息着说;想招头,却只能动一下,喉咙里挤了话来;眼睛溢出一丝光亮,嘴唇嚅动,发不出声;眼皮动了动,脸上再无动静;手指松开,闭了眼,咽了气。眼睛和嘴唇的一步步变化,不仅客观的记录老人进入死亡的状态,更重要的是,这些细小变化,与床前各人的表情联系在一起,抒发了老人惦记期望的诸多情感。像这样细腻的语言,作者用来表现细节,描写人物场景,如玉珍的竹耙子,白大姑的苦楝树,池塘里的刺儿荷等,让人伸手可掬。

夸张浪漫,煽情夺理。使用夸张的语言,强化某种景象,渲染某种气氛,扩充某种主张,往往收到滴水见太阳,杯水起风波的效果。在作者笔下,云,“如炸了窝的黑蜂,狂奔聚集,聚成一顶锅盖,悬在空中,锅下顿时黑了”。雨,“成串成堆的珍珠,大把大把地洒在地上”。风,“一群野马脱缰,在树梢狂奔,在田野践踏。”太阳,“被缠住了腿,一步一回头,天就是黑不下来。”尽管读者不会相信这些描述是真的,但也绝不怀疑这景象是假的。还有对人的夸张,“他饿了,想吞下一头牛”,“你把我吃了,我也不告诉你。”这个倒霉蛋,“走路踢掉趾甲壳,揪把鼻涕牙齿落。”强词夺理,呼呼煽情。

还有幽默轻松,即使在紧张危急或大悲大怒气氛中,作者遣词造句,同样显得不慌不忙,缓中藏急,不失趣味。例如,“他很生气,气得不行,细细想了,却想不起来为么子生气。”“你是怎么长得呀,长成这么个丑样,丑得叫人恨不得咬两口。”“我会想你的,在我记不住你的时候。”等等,不一而足。

(八)

孔丘有个“三隐”论,其中一个说:“子为父隐,直在其中,”唐宋时写入了法律条文,我大不以为然。所以,我要谈谈爸爸这部小说的缺憾,吹毛以求疵。

整体谋篇布局,似乎缺少中心事件。《三国演义》由分到合,国家统一。《水浒》则是上山聚义,下山造反。《西遊记》便是西天取经。乱糟糟的《红楼梦》,也能看出四大家族走向衰落。它们都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中心事件。爸爸的小说,则缺少或者不明确,因而显得情节有些散碎,相互衔接的内在逻辑不够强大。单个章节读来,扣人心弦,但总体回顾,如鸡爪不成拳,少了凝聚成团的气势。

个别的人物关系处理得不够连贯紧凑。窦曾两家三代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和融合,脉络清晰,这是小说成功之处,但是这个过程中有脱节游离的现象,如窦家四兄弟相互之间,以及他们与曾善明之间,矛盾的纽带时断时续,而且松散,缺乏搓麻为绳的功力,比起《红楼梦》中,荣宁二府人物间矛盾弥久不散,要逊色一些。

人物口语缺乏个性化。虽然支部书记丢娃,有“可但是,”“但可是”的口头语,但只是表面的形式,缺少内在的性格支撑。其他人,似乎分不出口语的差别。不像《水浒》中,“洒家”如何如何,知道鲁智深来了。“俺砍了他鸟头”,一听便是李逵。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塑造人物性格的多样化典型化的不足。

有的情节的设置显得牵强。例如第二部中的窦先智劫粮夺船,看起来,一环扣一环,惊险,抓人眼球。但掩卷回想,读者会质疑李老伏等人会这么愚蠢吗?问题出在铺垫不够,没有穷尽可能,没有造成“曹操必走华容道”的定势,给读者留下了挑剔的空隙。

就这些吧,给老爸找出的缺憾不少了。但是,我要说,这些,并不妨碍《白牯牛潭》成为有影响的优秀作品。而且,我把这些不知是否成为问题的问题,向老爸提出后,他欣然接受,表示将进一步作通稿修改。也许定稿出版时,这些缺憾已大刀阔斧改正过来。那么,我的这段话便多余了。

(九)

其实,这部小说整体上并没有完成。按照爸爸的设想,他还将继续写作后几部,如果能够如期完成,作品展现的真善美的乡土画卷,将进一步伸长,离我们现在的生活越来越近。读者所关心的人物,在下一个十年,乃至二十三十年中,将会是何种命运与遭遇?让我们共同期待吧!

但是,爸爸还没有动手写作第四部,他想安排前三部先行出版,投石问路,试探社会的反应。

显然,他对出版发行信心不足。因此,他并不急于出版,他会观望,他会等待,甚至做好了生前不出版的准备。

何以见得呢?因为,爸爸在底页上写了这句话:“谨以此书,留给我的中国女儿崔薇崴、英国儿子罗伯逊·邓肯,以及外孙女崔小薇外孙子孙小圣”。

我猜想,爸爸的意图可能是:如果国内不能出版他的书,就作为遗产留给他的后人吧。假如是这样,我则大莫喜焉。我们夫妇和孩子将继承一笔贵比金山的遗产,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为此,我感到自豪。

崔薇崴

2018年9月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