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亲身领教了海狼拉森怪异的情绪和行事方式后,我有事觉得他疯了,或是处在半疯的状态;但有时我又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天才。最后我得出了结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野蛮人,晚出生了一千年或一千代,他现身在这个高度文明的世界是一个时代错误。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个人主义者,不但如此,而且非常孤独。他和船上的其他人毫无共通之处,他那极其充沛的精力和极强的心智将他和其他人间隔开来,在海狼拉森面前,他们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孩。他对猎手都是如此,把他们都当小孩看待,自贬身段地与他们玩在一起,就像主人逗弄小狗一样,或是用类似活体解剖家的冷酷手法,探究他们的心路历程,检视他们的灵魂,以确定他们的构成和质地。
我曾经不下二十次看见他在餐桌上取笑这个或那个猎手,目光冷冷地平视着,带着某种玩弄的表情,观察着他们的动作、回答或恼怒反应,那种貌似较真的模样几乎逗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站在一旁冷静地做一个旁观者,心中有数。至于他的动怒,我倒并不相信那是发自内心的,他有时是为了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但更多的是一种惯性使然,源自对手下人颐指气使的心态。我觉得我并没有真正见过他动怒——对那个死去的大副可能是个例外,也不真的希望看见他勃然大怒,他真的动起怒来会使出吃奶的力气的。
至于说到他的怪诞行为,我想在这里谈一下托马斯·马格里奇在舱房里遭遇到的一件奇事,故事的伏笔我在前面提及过一两次。那一天十二点钟的午餐已用完,我刚收拾完毕舱房,海狼拉森和托马斯·马格里奇一起从升降口走下来。厨工虽然有一个洞穴般的小间通向舱房,却从来不敢在舱房里逗留或被人瞧见,可他每天都会在这来去匆匆一两次,像个胆怯的幽魂。
“那么说,你是会玩‘纳普’了?”海狼拉森用令人愉悦的声调问道,“我早就该料到英国人是会玩这玩意儿的,我自己就是在一条英国船上学会的。”
闻听此言,托马斯·马格里奇脸上流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他就是一个油腔滑调的大白痴,自认为巴结上了船长而洋洋自得,摆起了小小的派头,那种仿佛是出生自名门望族而做作出的“优雅”神气,如果不是叫人觉得滑稽可笑的话,也真令人作呕。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而我也可以将其归因为他只是忽略了我的存在而已。他的灰白色双眼泛出迷离的神情,犹如夏日的海面,看着叫人头晕,而其中折射出的是怎样的幸福幻觉,那就超出我的想象力了。
“拿纸牌来,驼背。”两人刚在桌边坐下,海狼拉森就命令道,“另外,到我的舱室去把雪茄和威士忌带过来。”
我取了物品回来,正好听见那个伦敦佬近乎直白地暗示他的身世里隐藏着一段秘密:他可能是某个绅士家的少爷,误入了歧途之类的,而他还是一个接受过汇款、回不了英格兰的避难者。“汇给的线很多,先生。”他如此这般地说,“给了很多钱,要我躲得远远的。”
我拿来了常用的酒杯,但是海狼拉森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手比划了一下,示意我换大杯,他将没有掺水的威士忌倒进两只大酒杯里,距杯口约三分之一的距离——“绅士的饮料?”托马斯·马格里奇故意轻描淡写地问道——然后两人为公平竞赛的“纳普”牌碰杯,点燃雪茄,开始洗牌、发牌。
两人玩起了赌钱的游戏,赌注愈下愈大,不停地喝着不掺水的威士忌。我不得不又去取了些威士忌来。我不知道海狼拉森是否作弊——他是精于此道的——总之不断地赢钱,厨工多次回到他的舱位去取钱,动作一次比一次夸张,但是每次只拿出几美元。他逐渐呈酒后失态状,说话开始随意放肆,双眼模糊看不清牌,连坐都坐不稳了。在他又一次回到舱位去取钱时,还用一根油腻腻的手指勾住海狼拉森上衣的纽扣眼,口中喃喃自语道:“我有钱,我真的有钱。我跟你说,我是个绅士家的少爷。”
海狼拉森并不喜欢喝酒,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每一杯都倒得更满,且面不改色甚至连对方的怪异举动都觉得不值一哂。
最后的结局是:厨工一边大声申明自己如绅士般输得起钱,一面把他仅剩的美元押了上去,又输掉了。于是他双手抱头痛哭了起来。海狼拉森好奇地看着他,那眼光仿佛是要剖析他的心灵,却瞬间改变了主意,似乎觉得以前就有过结论,没有再剖析的必要了。
“驼背,”他故作文雅地说道,“请你搀着马格里奇先生的手臂,将他扶上甲板去,看来他是贵体欠安了。”
“叫约翰逊给他身上泼几桶盐水。”他附在我耳边加上了一句悄悄话。
在甲板上,我向两个嬉笑着的水手说明了海狼拉森的意图,便将马格里奇先生交到了他们手里,这时口中还叽里咕噜说他是绅士家的少爷。待我下到船舱去收拾桌子时已听见了他的尖声嚎叫,此时第一桶海水已泼在了他的身上。
海狼拉森在数着他赢来的钱。
“整整一百八十五美元。”他大声说,“跟我以前想的一模一样,这个叫花子上船时分文未带。”
“那你赢的就是我的钱。”我壮着胆子说道。
他回了我一个挖苦的微笑。“我空闲时也学过一点语法,我觉得你把时态搞混了。你应该说‘过去是我的钱’,而不应该说‘就是我的钱’。”
“这是个道德问题,不是个语法问题。”我回敬道。
他过了大约一分钟才开口。
“你知道吗,驼背?”他缓慢而郑重地说道,语气里带有一丝说不明的悲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别人提起‘道德’这个词,这条船上只有你和我懂得它的意思。”
“在我的生活里有一段时间,”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下去,“我曾经梦想有一天能和使用此类词语的人交谈,把自己从出生的环境中解放出去,想跟谈着道德之类问题的人交流,而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出这个词。但这已是题外话。但是你错了,这不是语法问题,也不是道德问题,这是事实。”
“我理解,”我说,“事实就是:钱现在就在你手上。”
他的脸色明朗起来,似乎为我思维的颖悟而高兴。
“不过,你还是规避了真正的问题,”我继续说下去,“这是一个是非问题。”
“啊,”他轻蔑地撇了撇嘴,说道,“我看你还在迷信于是非问题。”
“难道你不信?——一丁点儿也不信?”我问道。
“一点也不信。强权即是公理,软弱就是错误,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是一种表意十分模糊不清的说法,表明强是好事,弱是不好的事——或者不如干脆说:强因为获利而快乐;弱因为受损而痛苦。刚才我得到了钱,这是快乐的事。得到钱总是件好事。我得到了钱,如果我又将它交还给你,放弃占有它的乐趣,那就是对不起自己和生命。”
“可是你占有了我的钱,那就是对不起我。”我反驳道。
“不是那么回事。人是不可能对不起人的,人只会对不起自己。在我看来,我一考虑他人的利益就会犯错。你难道不明白吗?两块酵母都拼命要吞食对方,谁又对不起谁?拼命吞食和拼命不被吞食取决于天生的遗传因素,不遵循这条规律就会犯下致命的错误。”
“那么你是不相信利他主义了?”我问道。
他听见“利他主义”这个词时,表现出似曾耳闻的模样,思索了一会儿。“让我想想。这个词含有‘合作’的意思,对吧?”
“是的,在某种含义上与‘合作’有关。”我答道。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我以看出他的词汇库里没有这个单词。他的词汇犹如他的知识一样,是靠自我阅读、自我教育获得的,没有得到过行家的点拨。他思索得很多,交流得很少,甚至就没有和人交流过。“利他主义的行为是为了别人的福祉而采取的行为,不是自私的;与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采取的行为相反,那是自私的。”
他点了一下头。“哦,我想起来了。我在斯宾塞的著作里见过这个词。”
“斯宾塞!”我惊奇地叫了起来,“你读过斯宾塞的书?”
“我对《首要原理》读来倒颇有心得,但是他的《生物学》却叫我张不开帆,而且他的《心理学》把我如赤道无风带的帆船般困住了好多天。说实话,我真没弄明白他写作的意图何在。我原来把这归咎于自己的智力水平不够,之后我才明白是我的准备工作做得不够好,没有打下适当的基础。我啃书啃得有多苦只有斯宾塞和我自己心里明白,可是我毕竟从他的《伦理学资料》中悟出了一些道理。我就是在那里撞上‘利他主义’的,现在我想起了那个单词的用法了。”
我并不明白眼前这个人能从那部著作中获得怎样的启迪。我熟记住了斯宾塞的不少观点,知道利他主义是他最高行为理想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海狼拉森显然对这位伟大哲学家的教诲进行过筛选,而筛选的依据是自身的需求和欲望。
“你还在斯宾塞的著作中读到过哪些观点?”我问道。
他微微蹙额,思索着怎样用恰当的词语来表述他之前从来没有表述过的意思。见此我感到精神一振。他以前总爱去窥探他人灵魂深处隐藏的神秘之物,而我现在却正在试探他的灵魂深处,只是我探索的是一片处女地,在我面前展开的是一片陌生、可怕的领域。
“用最简明扼要的语言来表述,”他开始说道,“斯宾塞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首先,人必须为自己的利益行动——这么做是道德的,善的;其次,他必须为他孩子的利益行动;再次,他必须为他的民族的利益行动。”
“而最高的、最善的、最正确的行动,”我插话道,“则是对自己、对孩子和对民族同时都有利的行动。”
“我不同意这种观点。”他反对道,“我看不出这么做的必要性,也不符合常理。我要去掉民族和孩子,我不会为他们做出任何牺牲。这不过是文人的胡言和矫情。你要弄明白,至少不相信生命永恒性的人是绝不会信服这种理论的。我要是追求永恒,利他主义就是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我就得全方位地提升我灵魂的高度。在我眼中,世上万物皆逃脱不掉死亡的宿命,那么作为如酵母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蠕动和爬行的生命体,叫我做出牺牲就是不道德的。任何使我少爬行一次、少蠕动一次的牺牲都是愚蠢的——不仅愚蠢,而且委屈了自己,是邪恶的行为。如果我要从酶那里获取更多的养分,我就不能丧失一次爬行和蠕动的机会。大限临头,我在发酵的过程中蠕动爬行得自私自利,还是做出牺牲,都不会使我感到难受一点或好过一点。”
“这么说你就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实利主义者,那么顺理成章地就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这都是一些大而无当的词汇。”他微笑着说,“但是,什么是享乐主义者?”
我给他解释了词的定义,他点头表示同意。我继续问道:“当牵涉到个人的切身利益时,你会是一个一点儿都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你现在有点儿了解我了。”他说道,脸上泛出些许光彩。
“世人称为道德的品质,在你身上是完全没有了。”
“说得对极了。”
“你是一个永远令人害怕的……”
“正是这个意思。”
“就像令人害怕的毒蛇、老虎或鲨鱼一样?”
“现在你理解我了,”他说,“以别人通常理解我的方式理解我了。他们都叫我‘海狼’。”
“你是一种怪物,”我大着胆子往下说,“是一个幻想过塞提柏斯的卡利班。他跟你一样在闲暇的时候按照一时的兴致和幻想行事。”
一听这典故,他的眉头便打了结——他没听懂。我立刻醒悟过来:他没看过那首诗。
“我刚开始读勃朗宁的书,”他坦陈道,“非常难度。没取得多大进展,就像现在这样还没找准航向呢。”
长话短说,我从船长房舱取来了那本书,大声诵读了《卡利班》。他高兴了。诗中表现的是一种原始的推理模式,也是一种他能透彻理解的认识事物的方式。在诵读的过程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岔,发表意见和评论。我读完一遍后他又央求我读了第二遍乃至第三遍。我们开始了讨论——哲学、自然科学、进化论、宗教。在讨论中他暴露出自学成材者知识结构的粗疏缺陷,可我不得不承认,他亦充分表现出了其不受学术思想羁绊的观念自信和直截了当。他的简朴推理正是其力量之所在,而他的实利主义比查理·弗斯特那种微妙繁复的实利主义要有说服力得多——不是说海狼拉森能够说服我这个“气质上的理想主义者”(这是查理·弗斯特的原话),而是说他冲击我信念最后屏障的力量值得尊重,虽然还没有说服我。
时间在不自觉间流逝了,晚餐时分已到,可我还没有摆过餐桌,我有些着急不安。托马斯·马格里奇在楼梯口满脸不高兴地朝下瞅了几眼,我起身准备去摆餐桌,但海狼拉森却对他大声喊道:
“伙夫,今晚你要辛苦点了。我和驼背正忙着,底下的事你只好一个人努力去做了。”
于是又一次破了例。那天晚上我和船长及猎手们一起坐在餐桌旁享用晚餐,而托马斯·马格里奇却在一旁伺候着,之后又洗了盘子——那是海狼拉森的一时兴起,是他那卡利班式心情的结果,这事估计会给我惹上麻烦。可那时我俩谈兴大发,只谈得猎手们全都心烦,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