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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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搬进阿嘎的家

刚收工,公社书记泽旺。和文书老刘就来找我,说公社要办特殊分子学习班,学习班的人要住在我的屋子里。特殊分子全是各个生产队送来的调皮捣蛋的人,办他们的学习班,是让他们学习毛主席的书,改造他们的思想。他们和我住一起,怎么说也不大妥当。

老刘说,他已给队长多吉说好了,我搬到亚书保管室去。知青都应该回自己队里去住。

那天,我下地扯了一天的草,已累得连生火烧饭的劲都没有了,便恳求说:“行行好,我只想睡觉,让我明天再搬吧。”

泽旺书记拍拍我的脑袋,说:“你还很留恋这间屋子,就住一晚上吧。”

我说:“我想给这屋子里的死鬼们告告别。”

他们朗声地笑,说什么时候知道这屋子闹鬼的故事的?

第二天,阿嘎来帮我搬家,他在保管室的种子库房内给我腾了一块地方,安了张小床。我便和一柜柜一袋袋青稞小麦住在了一起。不过,在那里的第一夜,我连眼皮都没敢眯一下,我受到了起码一个军团的跳蚤的轮番进攻。一整夜,我都在捉跳蚤,那些游击战的高手们,狠狠地咬你一口,吸了你的血,便满床铺弹跳,一眨眼便连影儿都瞧不见了。

早上,阿嘎来叫我喝茶,见我光着身子站在床边,背上胸前全是青的红的疙瘩,便啧啧叫起来。他把我拉进他的屋子,嘴里一个劲地说:“可怜呵,宝贝。”他叫我坐下别动,倒了碗清水,再滴了几滴白酒,在我身上的包块上抹着。那凉丝丝的味道一下就把跳蚤咬过的瘙痒赶跑了。

阿嘎说,愿不愿意搬到他的屋里,和他做伴。我当然愿意了,把我的东西搬进阿嘎的屋内,坐在火边喝着热乎乎的茶,我浑身都热乎起来。

阿嘎的屋子也不大,最初,我把铺安在堆满空牛皮袋子的墙角底下。阿嘎说什么也不让我睡那里,说那里空气不好,夜晚还有许多老鼠出来捣乱。我说,那里暗,睡起来才香。背靠柴灶,还可以取暖。阿嘎没说什么了,坐在卡垫上,默默地咽茶,不时望望我,脸上隆起神秘的笑纹。

傍晚,我收工回来,阿嘎已把我的铺挪到了靠窗户的地方,而他自己的铺挪到了墙的拐角处。阿嘎见我木呆呆地站在门口,便把我拖进屋内,坐在自己的铺上,说:“怎么样?这床铺很舒服吧?”我指指他的铺,说:“我舒服了,你却不舒服了。”他的独眼看着我,弯弯地一笑,在自己的铺上躺下,伸直腿说:“谁说我不舒服,看看我,肚皮饿了,伸手就可以取出柜子里的东西吃。”他伸出手,从身旁的桌柜里抓出一撮干糌粑,塞进嘴里,咽咽气,又张开嘴拼命地咳嗽,一团白色的粉末喷在他的脸上。

我与他都笑得喘不过气。

与阿嘎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享福的日子。阿嘎什么事都不让我做,我下工回来,阿嘎便把热茶和糌粑口袋、酥油盒子放在了桌上,随我怎么吃,他都是满意的。我吃得越多,他脸上的笑纹便舒展得非常灿烂。条条笑纹花瓣一般绽开着,那是他心内的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的真诚。

为了报答他,我用我的粮票和肉票,去两里地的绒坝岔区粮站和供销社买来大米和干腊肉,煮一锅饭,炒一盘肉,请他吃。他不习惯用筷子,盛一碗饭,用手捏糌粑似地把米饭捏成团,用小刀挑起肉片,吃得满脸都是饭粒和油迹。我笑,他也笑,连声说:“饭好吃,肉也好吃。”

那时,我的胃还不太习惯消化粗糙的糌粑面,吃后肚皮便鼓胀得难受,屁一串一串地响,忍都忍不住。队长多吉望着收工回来的我忍不住笑,说:“我老远就看见你们扯草的那片地里烟雾滚滚,哈哈,原来你们中间藏了个放屁大王!”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的一连串响屁便冲了出来,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我发现,这里的人对放屁特别敏感,比搔胳肢窝还要惹人发笑。

阿嘎对我什么时候放屁,很有预感。只要我脸一烧,脖子一硬,他便用衣袖捂住鼻孔,咕咕咕地笑。果然,我又一串响屁喷了出来,似乎把那盏小小的油灯苗也冲得摇摇晃晃。

每天晚上,阿嘎早早地烧好洗脚水,端到我的脚下。我知道,阿嘎是想我早早地休息睡觉。那时,煤油很紧俏,酥油又烧不起,所以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吹灯睡觉。我洗完脚,阿嘎便吹灭了灯,缩回他的卡垫上,搂着那只毛色半黑半白的猫,盘腿坐在卡垫上。我知道,我不睡阿嘎也不会睡。屋内漆黑一团,连炉子上的火星子都看不清,潮湿与寒冷便爬上背心,如果不缩进被窝,脚趾头便会冻得麻木。我躺在铺上,听着阿嘎浊重的呼吸声与猫的呼噜声一应一合,那是最醉人的催眠曲。

不久,睡梦便把我完完整整地吞没了。

隐居的星光

同这里的许多寨子一样,寨口都有树。那是些很古老的柏树,不很高,树根与树枝却非常繁茂,树干粗大,树皮苍老得岩石一般坚硬。春夏时节,枝叶浓云般地盘在寨头,远远地就可以看出寨子的兴旺。树顶的枝叶间筑满了鸦雀的窝,只要你不惊动它们,鸦雀们是不喳喳吵闹的,静静地呆在树上,偶尔下树觅食,也是轻烟似的悄无声息。我喜欢蹲在树下,嗅着树叶的清香,感受着凉风丝丝地吹拂,身子从内到外都舒服极了。

树旁是进寨的马路,对面有个巨大的土包,下大上小,四四方方,很像金字塔。我发现,进寨的人们到了这儿,便不走大路,而是按顺时针绕着土包转上三圈,才进寨子。我刚来时,不太懂他们的规矩,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进了寨子也不回头。寨口的人们便望着我呵啦啦地叫,挥着手叫我回来。我站在寨口不懂他们的意思,更不明白他们为何直路不走,要绕着个不起眼的土堆转圈。阿意郎卡措搀着我的手臂,叫我跟随她走回去,站在土堆前,她郑重地说:“我们要绕着它转,我们都不走直路。”我问:“这又是为了什么?”她笑笑说:“这样走才好,你远方的爸爸妈妈才放心。”

我更不理解了,绕着土堆转圈子和我的爸爸妈妈有什么关系?阿意郎卡措带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说:“你从远方来,多转转,日子会过得好好的。”我们每转一圈,周围人便朝我伸出了大拇指,连连说:“好,这样好。”

文书老刘对我说,那土堆早先是个白塔,很漂亮的白塔。它的日月金顶是用纯银贴的。公路对面的大金寺废墟里还有座更高大更壮观的白塔,日月金顶是用真金贴的。“文革”初期时便被毁了。可这里的藏民转佛塔的习惯没有变。区里、公社多次开会,叫村民不要迷信,要信科学,可村民笑嘻嘻地听着干部们的话,回寨子时照绕着土堆转。文书老刘在这里待久了,习惯上与心理上都同这里的人非常接近,他是理解村民的行为的。他对我说:“不能简单地说破除迷信,就把一个民族几千年养成的习俗破坏了。那会伤害民族感情的,懂不懂?”

老刘不满四十,眼角已刻下深深的皱纹,鬓发已染上了白色的霜雪,浑浊的眼珠常常涌满了泪水。他说那是沙眼,见不得风与刺眼的光。可他知道怎样与藏民的心灵接近。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你还小,多住一段时间你就知道,我们与藏民的隔阂,不仅仅是在生活习惯上。我们脑子里想的,我们对事物本质的理解与他们都不一样。你要长期在这里生活下去,就得放弃你的过去,接近他们,理解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如果用自己的行为方式与道德习惯,去硬套他们的生活,那么你永远不会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老刘一再要我记住他的话,说他从来讲不来漂亮话,可他讲的全是大实话。

那时,藏族辉煌的文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让许许多多的人了解,藏传佛教提都不敢提,藏民意识的概念还没有创立。老刘说的话,是他几十年高原生活的经验,是高原的风雪与淳朴的民俗浇灌出的大实话。

又一个夜晚,我睡前喝多了茶水,从不起夜的我,让尿憋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很亮的灯光,在粪烟熏黑的屋梁摇摇晃晃。奇怪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像谁憋着嗓子在唱歌,很有节奏。我爬了起来,想叫阿嘎,可阿嘎就在眼前,淡黄的灯光镀满了他的全身。他披上了我从没见过的红色袈裟,盘坐在卡垫上,面前是很厚的一叠长条形的纸片,印着细细密密的藏文。阿嘎唱的就是上面的内容。

灯盏是阿嘎从来没摆出来的擦拭得铮亮的铜灯盏,灯盏后是一尊塑得很精致的铜佛像。灯光下,阿嘎的脸一面紫红,一面湛蓝。他抬头时看见了我,显得很惊慌,可诵唱的声音一直没有停。

我呆呆地望了阿嘎许久,才想起要上厕所。

我回到铺上,便拉开了被子缩了进去,屋外的风差不多快把人冻成冰条了。我明白了,阿嘎是大金寺的喇嘛,他在念经,那是他每天的功课。缩在被窝里的我又怕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当然我不会担心阿嘎会把我怎么样,只是那时把寺院里的一切定为封建迷信,是剥削阶级的东西,而念经的是我所尊敬的阿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嘎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往下念,声音仍像唱歌,很好听。我裹紧被子,在寒冷中瑟瑟抖动着。这声音却给了我一些安慰,它似乎在告诉我什么,驱逐了心内的孤独和害怕。我睡着了,梦里竟然出现了强烈得刺人眼睛的阳光。

第二天,阿嘎脸上满是阴云,缩在冷冰冰的铺上,茶也没有热。

我知道阿嘎是在担心什么,便烧燃牛粪炉,等茶开后端给他,说:“阿嘎,你是我的好哥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保证不会告发你的。”

阿嘎独眼紧闭着,一言不发,茶也没动。

我还想对他发个毒誓,亚书上工的铁铧声丁丁丁响了起来。

一连几天,阿嘎对我都非常的冷漠。尽管,他还给我熬茶,捏糌粑团,烧洗脚水,却没有了往日的笑声。他泥土似的脸冷冰冰地对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这样的气氛如一团冷烟似的罩着屋子,我就是坐在熊熊的火炉旁,也能感受到透心的冷。我只有早早地睡。有时半夜醒来,听见阿嘎的诵经声,我也咬牙把尿憋住,卷成一团重回梦里。

好长的一段冷冰冰的日子便过去了,阿嘎脸上的冰霜也渐渐融化了。那天,我刚收工回来,阿嘎便把一大盘烤得香喷喷的干牛肉端到我的面前。阿嘎说是他在牧场上的亲戚送来的,要我尝尝。我吃得满嘴是油,阿嘎便高兴得嘿嘿笑起来,又给我舀了一大碗酸奶,说:“这段时间,我好好观察了你,你是个很好的人。”

他说得我也动了感情,鼻腔一酸,眼泪就有些包不住了。我说:“你也是很好的人。寨里的人都说阿嘎大大的好,说你诚实可靠,心慈善良得像是活菩萨。我真幸运,来这么远的地方,遇上你这么好的哥哥。”

我是用汉话说的,阿嘎一句也没听明白,坐在一旁嘿嘿嘿地笑。

那天,我收工收得早,就跑了一趟区上的民贸公司,用我省下来的钱买了一罐水果罐头。我要请阿嘎吃,感谢他款待我的香喷喷的烤干牛肉。

我与阿嘎吃完瓶中的梨子,又喝干里面的甜水。我们从嘴里到心里都是甜味。阿嘎对我说:“这瓶子你还要不要?”我说:“我拿来没用,你要你就拿去吧。”阿嘎倒了点清水,把瓶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透过窗外的光看了看亮堂堂的玻璃,才满意了。我说:“这瓶子你可以用来盛盐巴,很要装一些了。”阿嘎笑笑没说什么,把瓶子放在身旁的茶桌上。

又一天,我回到屋内,阿嘎正仔仔细细揩着瓶壁,拿到我眼前叫我看。我哇地大叫一声,阿嘎真聪明,这瓶子让他变成了卡照片的相框,瓶壁上卡了大大小小三张照片,瓶子的中心塞满了黄色的绸缎。最大的那张是个很老的女人,一张严肃冷漠的脸,没有一丝笑,像在恨着什么人。阿嘎说,那是他的妈妈,十多年前就死了。另两张是许多人的合影,许多人是身披袈裟的喇嘛,背景是寺院的大门。阿嘎指着其中的一个小喇嘛说,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他。照片上人多,他就显得青稞籽般的大小。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楚了小喇嘛的模样。脸很圆,充满了稚气。双眼大大地张着。我看看阿嘎,那只独眼凹进空空的眼眶。我想问什么,却说不出口。阿嘎也知道想问什么,只是笑笑说:“我那时,眼睛还没有瞎。”

又一天,阿嘎去了牧场,要耽搁两天。我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就想把瓶子像框里照片拿到亮光下,仔仔细细地瞧瞧。我发现,那张大照片后还卡了张画片,就小小心心地抽了出来。那是张绘制得非常精致的释迦牟尼的肖像。画片上有一行英文,是印度的加尔各答印制的。

阿嘎对我来说,神秘得像团透过乌云的朦朦胧胧的光环。

卦师从天上来

阿嘎从牧场回来,就去公社医疗站帮藏医土登曼巴磨药粉,搓药丸。

土登曼巴也是从大金寺出来的喇嘛,曾在拉萨色拉寺学过二十多年的医。他医术高超远近闻名,连青海那边的病人也不不惜骑马走上一月两月的路,来找他看病。他个子高大,长脸大鼻,模样很像一位当时被打倒了的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他鼻孔很大,吸吮鼻烟哧哧哧地响,喷嚏声几十米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与阿嘎是老朋友了,现在他又成了阿嘎家里的常客。

他告诉我,阿嘎当年是远近有名的卦师。下雨下雹,灾去福到,远行吉凶,生男生女,生命长短,失物复得……他全算得一清二楚,神奇得连寺院里的大经师都对他毕恭毕敬。

我问阿嘎是不是这样,阿嘎笑笑,那只很少睁开的独眼在火炉边闪了一下,又紧紧地合上。他长长的袍袖里伸出一只手掌,直直地摊开,另一只手叉着硬硬的指头,在手掌心轻轻地揉着,叭的一声一粒光亮的药丸子,滚落在他身旁的那只擦拭得铮亮的铜盘子里。这时,睡在火炉旁的那只花猫,就睁开一对淡蓝的眼珠,尖厉地喵呜一声。

土登曼巴的那对鼓得圆圆的眼睛,看着我,鼻尖上冒出了颗颗汗珠子,问我说:“小伙子,你相不相信打卦?”我说:“没有谁给我打过卦,我凭什么相信它?”土登曼巴在我背脊上拍了一下,说:“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和这么灵的卦师住在一起,还不请他给你打一卦!”

我看看阿嘎,他仍然眯着眼睛,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药丸在他手转着,又圆又亮。

土登曼巴说:“人家从老远的地方来给你做伴,你就给他卦卦吧。”

阿嘎的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隙,一粒药丸叭地掉进铜盘,摇摇头说:“人家是毛主席派来的知青,不信这些东西。”土登曼巴说:“刚才人家说了,有人卦,他就信。”他又问我:“你是不是这样说的?”我笑笑,没回答。

阿嘎说:“他同我住一起,就是我的弟弟。他的命运一眼就可以看穿,还不是和我一样。”土登曼巴眼睛又瞪圆了,看看我说:“喂,小伙子,你听出来没有?阿嘎说,你将来和他一样,做我们亚麻书一带赫赫有名的大卦师。”

我兴奋了,笑着说:“那太好了,我给甘孜一带的每个人都卦出一种病,把你土登曼巴的药丸吃个精光。”土登曼巴搂住我,笑得浑身发颤,他对阿嘎说:“我喜欢这个小兄弟。阿嘎,选个什么日子,你真得给他卦卦,省得人家迷迷瞪瞪过日子。”

阿嘎什么也没说,专心地搓药丸。

那一刻,我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想到了再往前活,会活成个什么样子。我想到了二十岁以后。那时,在我眼里,二十岁是个特别漫长的日子,能活到那个年龄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大人。二十岁以后,难道我还住在这满是牛粪烟的屋子内,还是被当地人叫作稀里巴的外乡人?

那几日,天气晴朗,打开窗户一眼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高原的雾气很少,天蓝得像刷了层油漆的屋顶,人的心情也是开朗的,地里干活又歌又舞,走在路上也是歌声不断。而我的心情却突然阴暗起来。我想再不能这般混了,应该做点什么事了。我从书箱内拿出久没看的书,还有美术老师送我的速写本、木炭笔。我的手又痒了,我想画点什么东西了。

我插队时画的第一幅画,是阿嘎的那只猫。我画它时,它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连里面金色的细丝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猫的双眼画得逼真发亮。我画完后,递给阿嘎看。阿嘎惊讶得大叫起来:“霍霍,真像,太像了!”他说他没想到我还会这个。稀里巴,真是有本事的稀里巴。

他把那只猫挂在墙上,却说什么也不让我画他。我一拿画笔,他就用铜盘挡住脸,细长的手指和蓝色的衣袍上都透出羞涩来。他说他很丑,把他画下来,他会羞得不敢见人的。

其实,阿嘎的模样并不丑,除了那只独眼四周有一圈深赭色的伤疤外,他的脸颊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前翘的下巴上一圈灰色的短胡桩,侧面看,像个英俊威风的康巴王子。

连续几天的雨,落得土墙都生了绿毛。地上满是泥土与畜粪混合的泥浆,深的地方一脚踏下去便陷入了大腿,拔都拔不出来。那几天,墙头的花和草都长得旺,狗蹲在雨篷下,鸟钻进墙缝内,都睁着饥饿的眼睛等待什么东西。狗叫得伤心,鸟鸣得刺耳,只有黑色的云团在灰色的天空中慢慢爬行。

那几天,我和阿嘎都在医疗站磨药粉。

医疗站与农机站同在一个宽阔的场院内。农机站的雨篷下停着两辆东方红小四轮拖拉机,几台出了故障等着修理的脱粒机,风刮过那里都带着股浓浓的机油味。对面是一排干干净净的白色土房,墙壁上用醒目的红色写着“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几个大字,村民都不认识的汉字。肯定是公社文书老刘的手笔。

那就是医疗站。

土登曼巴是那里的主人,他盘腿坐在矮床上,腰挺得很直,给一个又一个病人把脉。藏医在诊病上与汉医有些相仿,望、闻、问、切,一样不少,还多了一样:尿。假若晴天,他会让病人端一罐尿来,尿是放了一天一夜的陈尿,端到正午的阳光下,然后把烧红的细铁钎放进尿液内搅拌,浑浊的尿液内会冒出大大小小的眼珠似的水泡。土登曼巴会用铁钎戳水泡,观察水泡消失得快慢与颜色,便明白病人患的是什么病。为了确诊,土登曼巴有时还要用指尖沾尿液来尝,眨眨眼,便明白了病的深浅轻重。土登曼巴的医术远近有名,我就亲眼见过青海与甘肃那边的病人,不惜走上一月两月的路,来找他治病。他叫我们磨的药粉和搓的药丸,大多是捆包邮寄给远方的求医者的。

磨药很累也很有趣。土登曼巴按药方把药配好,倒在一个巨大的石板上。石板由于长期砚磨,已经光洁如玉。我们手握卵石,把药砸碎。有晒干的草药,有烤脆的牛羊骨头、乌龟壳、鹿角鹿蹄,还有金的银的白色的黑色的石头。土登曼巴说,如是上好的药,还要用真正的黄金白银、红蓝宝石。

我们把药敲碎后,便用卵石转着圈子砚磨。此时,磨药人边磨边哼一支节奏明快的歌谣,大概歌谣的意思太有趣了,人们不时发出痛快的笑声。我听不懂歌谣的意思,也和他们一起哼唱,一起笑,轻轻松松把药磨成了细细的粉末。土登曼巴坐在我的身旁,不时抓一把药粉放在鼻尖嗅嗅,伸舌头舔舔,哈口气嘟囔这药行还是不行。

这里,我想把土登曼巴和医疗站的事放一放,以后,我会用一本书来讲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很有传奇性,他的悲剧结局常常让我从梦中惊醒,背脊上浸满冷冰冰的汗迹。

我想继续讲阿嘎的故事。是土登曼巴讲的,他说讲个故事,我们磨起药来才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他的故事,发生在久远的过去……

那是个晦气的日子,岗嘎尔雪山口的太阳蓝得叫人心寒,阳光里飘飞着扎眼的冰屑片。那时,阿嘎还只是雅砻江对面的小小隆巴里寺烧茶的小扎巴。寺院里的老活佛要到山那边的扎科草场讲经,缺一个牵马的佣人。寺院的大经师就提着阿嘎的脖子,按在马的肚子下当活佛上马的凳子。他弓着腰恭敬地伏在地上。僧众们送活佛离寺的仪式还没完,鼓号隆隆,齐诵消灾的拉嘉。阿嘎斜着眼睛,马的四条腿经杆似的立在头上,长长的尾巴叭地扫在肚子下,几只叮血的马蝇嗡地飞起。拉嘉还没念完,嗡嗡嗡地像马蝇叮咬。马尾巴又卟地打在软软的肚子上。他忍不住想笑,鼻孔里塞满了闷人的腥臊味。拉嘉还没念完,马蝇又在叮咬,突地,马腿的肌肉焦躁地抖颤,惊惧地大叫一声,后腿狠狠地弹起,阿嘎的左眼受到狠狠的一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天,在岗嘎尔山脚的冰崖下,隆巴寺的老活佛在雪地上整整印了一百零八个马蹄印,就从惊诧的马背滚下来,盘腿坐在雪地悄悄圆寂了。阿嘎像从一场恶梦中惊醒后,左眼就永远地废了。

那个夜晚,他从浓烟弥漫的茶房出来。夜空冰板一般的透明,悬挂在上面的弯月儿冷冰冰地笑着。他耳朵里蝇蝇嗡嗡地响了起来,像一群又一群飞蚊从远处卷来,越来越响,轰轰隆隆一片昏天黑地,像是千百万法轮沉重地碾轧过去。他捂住胀痛的耳朵,惊恐地睁大那只独眼,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浸透了很深的蓝色。渐渐的,声音低沉如粗大的莽号,朵朵艳丽的五彩祥云在远处那座冰崖下层层堆砌,堆成了一座五彩缤纷的宝塔。阿嘎惊恐得大张着乌黑的嘴,紧紧粘在一起的瞎眼皮也仿佛会撕裂开来,淌出滚烫的鲜血。

耳膜内膨胀的那种声音平息下来,他清晰地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天亮前,隆巴寺会毁于一场大火,宗喀巴的弟子会再造辉煌。”

这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在他耳内重复地响了很久很久。他皱着脸,牙齿发颤,对着那座神圣的冰崖跪了下来。隆巴寺大殿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月光,金闪闪的瓦背下一串法铃在风中摇晃。他推醒了大经师,把看到的和听到的全告诉了他。经师肥胖的脸皱起一串狰狞的笑,笑声没停,一个肥厚的巴掌卟地扇在阿嘎的脸上。大经师弹着舌头,咧咧嘴,说:“你这个害虫,你这个晦气的畜生,再胡言乱语,我要割下你的舌头。滚吧,隆巴寺养不活你了!”他喊来几个拿铁棒的执法喇嘛把阿嘎赶出了寺院。

就在那弯冷月完全融化在渐渐敞亮起来的天幕上时,一把大火把隆巴寺吞食得干干净净。这火是怎么烧起的,是人们永远也猜不透的谜。

后来,黄教弟子重修了隆巴寺。阿嘎游学去了拉萨,回来后就成了当时黄教在甘孜最大的寺院大金寺的卦师。

土登曼巴的故事讲完了,吸了两口鼻烟,把憋红的脸朝向阿嘎,说:“我刚才讲的,真的有那么些事吧?”

阿嘎瘪着嘴唇笑了一下,说:“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他的独眼眨了眨,又使劲揉了揉,我看见有一颗泪珠子在眼角蠕动。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屋里人都感觉出了什么,默默地磨药,卵石在石板上哗哗地响,没人再哼唱那首愉快的歌谣了。

神龛里的木匣子

我住进阿嘎的小屋后,达瓦拉姆就很少来找我了。

她说,一走进阿嘎的屋子,她就看见阿嘎的脸色难看得像死人,眼中飞出一种凶光,她就会感受到背脊发麻。我说:“不会吧,你肯定多心了。阿嘎是那么个人,不爱说话,时常闭着眼睛养神,活在自己的内心。他对我也是这样。”

达瓦拉姆说:“他给我斟的茶也是冷冰冰的,还是几天前的陈茶。”

我说:“你别说胡话了。阿嘎什么时候这样待过客?他的茶总是在炉子上翻着热气,从来没有冰冷过。”

达瓦拉姆伤心极了,说:“我说的话你信就信。那天,我给你送书,你想看的《征途》。你不在家,我就在屋子中坐了一小会儿,就坐在你的床铺上。阿嘎的眼神就吓出了我一身的冷汗。我仔细想想,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他呀!”

达瓦拉姆死也不到阿嘎家去了,我也很少见到她了。那时,我还小,还不懂男女之事。那年月没有电视机和爱情小说,我们这帮大男孩懂事都晚。用那时的话说,我们都生活在梦里。我喜欢达瓦拉姆,是觉得她同梦里的东西一样有趣。我们还没到朝思暮想的地步。我们像两朵早晨的云,平静时一动不动,依傍着蓝天。起风时,便散了淡了,连丝影也找不到了。

可我总也搞不懂,待人和善的阿嘎,会心眼很小地恨他。

天快黑尽时,阿嘎从屋外撞了进来,浑身的衣袍让突然落下的大雨浇湿透了,靴子上沾满了泥浆。他没在乎这些,坐在火边,从衣袍内小心地掏出一个木匣子,很古老的红木匣。阿嘎用衣袖很小心地揩着木匣的每一个地方,揩得油亮亮的,映着火苗的闪动,很耀眼。阿嘎朝向我,嘴唇一瘪,隆起了好看的笑纹,脸颊上还挂着水珠子。我问他这匣子里装着什么,他不说。他把匣子放在灯光下歪着脑袋观赏。我伸手想摸摸这古老的匣子,他眼一瞪,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我心内也窝着的股火,说:“什么了不起的宝贝,摸摸也不行。”

阿嘎把桌上装食物的木柜子移开,背后挂着一张小藏毯,织着双龙戏珠的图案。他拿下藏毯,墙上露出了一个方形的洞,涂着很旧的金色。他把木匣小心地放进洞里,又挂上了藏毯,移好木柜,才放心地坐在火边,吸了一口鼻烟,揉揉鼻子,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我给阿嘎拿来衣袍,叫他换下雨淋湿的袍子,不然会感冒的。阿嘎感激地接过衣袍,躲在暗处把衣袍换了,干干爽爽地走过来,坐在火边倒了一碗热茶,喝了几口,脸色才红润了。我朝我笑笑,挥着手叫我也喝。

我在喝茶时,又忍不住问:“阿嘎,你很爱惜那个木匣子吧?”

阿嘎沉默了一下,说:“我把它忘在了晒场堆青稞种子的库房内了,去年,我在那里守了一年的库房。”

我问:“阿嘎,我很好奇,你那匣子里装的是很值钱的东西吧?”

阿嘎想笑,却又使劲忍住,脸就憋红了,说:“如果我说,里面装的不过是一块干硬的牛屎,你肯定不会相信吧。”

他憋不住了,哈儿哈儿笑起来。

我不会相信,那个阿嘎像宠物一样爱护的木匣子,里面装的会是一块干牛屎。那是阿嘎的秘密,我是不会偷偷打开看的。后来,我去队长多吉家时,他家的墙壁上也有那么个洞,残留着很旧的金色。洞内放着毛主席的石膏像。队长说,那是神龛,家家户户都有。过去时供养着佛像,现在革命了,都不敢养佛了。这神龛里就收藏家中最珍贵的东西。

阿嘎最珍贵的是什么呢?为这事我捉摸了很多天。

那天,队长多吉闯进屋来,带来一股刀切般的冷风,白猫惊得跃进阿嘎的怀里。队长舔舔乌黑的嘴唇,鼻尖上挂着颗晶亮的汗珠。他端着我喝剩的茶水咕咕灌着,拍拍我的肩,说:“新来的,今天跟我去挖水渠。”

我提上阿嘎给我准备的那一小袋子糌粑,就跟他去水渠。刚要出门,他又回头朝阿嘎喊:“喂,你卦卦,这水渠该朝哪个方向挖,流过来的水才永远不会干涸?”阿嘎埋头搓药丸,药丸子在手心吧嗒地滚着。队长又冲他“喂”了一声,阿嘎还是紧闭双眼,沉浸在深深的梦中。队长拉着我的衣袖,躁躁地说:“走,走。”阿嘎却突然发声了,那声音很怪,尖细的,像根根毛刺朝你扎来。我第一次听见那种声音时,就像听见死沉沉的山崖突然咧开嘴巴,说出人话一般地惊恐。他说:“顺山脚,那是达曲河神走过的脚印。绕过那片矮树林,那是护法山神的马棚。”

队长默想了很久,明白了,挥挥手,说:“好,好,给你记十个工分。”

我回来时,壁上的阳光便熄灭了,晃着酥油灯光蓝色。阿嘎和那只猫,像盯着一个稀奇怪物似的盯着我,三只晃人的眼睛一上一下地跳动,像老也爬不走的虫子。

酥油灯很暗。他不准我点其他灯,他说他闻不惯煤油味,点煤油会把他的肠子都呕吐出来的。酥油灯盏高高放在神龛前的红漆木柜顶上,灯旁有时放着他珍藏在神龛里的那个裹着红绫的木匣子。那盏灯,那个木匣子都是他神圣的宝物,从不准我摸一摸。

夜晚是漫长的,像一只永远也靠不了岸的牛皮船。

阿嘎沉默地坐在火炉边,那只独眼很少睁开。除了那只搓药丸的手指轻轻揉动,他的整个身子都仿佛僵硬了石化了。我知道,此时他整个魂儿都在寂静的虚空遨游,世间的一切事都休想惊动他。

那时,我对这个神奇的老头子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恐惧。当他准准确确地预言了一件事的发生与结果时,我的背脊就会浸满了冰屑般的寒战。尽管他对我仍然很好,每天给我烧茶做吃的,晚上给我端来热乎乎的洗脚水,常常在我的茶碗里放一块他自己也舍不得吃的,只给神龛点灯用的酥油。我曾恳求过队长多吉,给我换个地方住。队长总是烦躁地啧着舌头,说:“等水渠修通后再说吧。”水渠里的水流进刚刚拔苗的青稞地时,我又不想搬走了。

全是那只惹我好奇的木匣子。

阿嘎每天都要擦拭一遍匣子上灰尘,把油灯拨亮放在匣子旁。空荡荡的神龛里没有任何神物,匣子就在浊雾一般的灯光下透出暗红的光晕。我觉得这只匣子同阿嘎那只压在沉重眼皮下的独眼一般,藏着许多让人猜测不透的秘密。

卓嘎拉热

披着整张干硬的牛皮,戴上彩绘的雄牛面具,冬冬冬敲响人皮绷面的法鼓,撮一堆土燃上呛人香芭。在法鼓声和粗壮的莽号声中,绕着袅袅升空的桑烟,跳起谁也辨认不出意思的谜踪舞,然后蹲下来,从桑烟缭绕的方向和形状,从天空的晦明阴晴,读出了惊世骇俗的预言。这是在藏戏里和古书上见到的卦师打卦的情形。

阿嘎打卦不这样。阿嘎打卦靠的是静静的沉思默想获得的梦幻般的灵示,和他自己悟出的神秘莫测的哲理。

他很少让问卦者踏进他地窖般暗黑的土屋子。

不管是男是女,都恭恭敬敬盘踞门外,把一小块酥油或一小撮糌粑面放在他装过药丸的铜盘子里。门内伸出一双黑手,捧着一碗浓酽的碱水茶,放在问卦人的身前。他不用任何法器,那只从寺院里搬来的法鼓,早已敲破了皮,垫上牛皮毡做了猫的窝。

问卦人报了姓名和问卦的内容后,他就慢慢地合上眼睛,手臂曲着放在腿前。渐渐地,他的呼吸仿佛停止了,像入定的佛像一般没一丝声响。四周的一切骤然间静得仿佛凝固,渐渐地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一片浓雾般的漆黑。时光飞快地旋转起来,比刮过草地狂风还要快。此时,总让人感觉到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世界,阿嘎正骑着马悠闲地在那个世界里漫游,甩一串悠长悠长的山歌给那片梦里的雪山和草地。

问卦人有些焦躁不安了,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大口地喘着粗气。阿嘎仍然沉默,使劲伸长脖子,像在这寂静之中倾听什么。接着,他的呼吸声由轻到重,由慢到快,直到喘息起来,像一头翻了不少山头,累得筋疲力尽的驮牛。他的手指头急促不安地张开合拢,合拢张开,呼吸声又慢慢平稳了。问卦人的心才稳定下来,又恭敬地坐门边。

他们就这样静坐着,仿佛划着一只牛皮船在漩涡里盘着,始终到不了对岸。猛地,阿嘎睁开了那只独眼,射出一股怪味的光来,淡绿的,有一种哧哧嚓嚓的响声。他狠狠抿一口酽茶,揩揩湿润的胡须,才慢慢吞吞地把结果告诉问卦人,或是丢失的牛羊在什么方向什么形状的山脚下,或是何时何辰迎娶出嫁才是吉日。

他打卦都很准,问卦不久,人们都给他扛来一腿腿牛肉,或是一包包新鲜的酥油。

他打卦远近有名,却很少与村里的人交往。只瘸腿藏医土登曼巴是他最好的朋友。很难相信,他能同那个藏医兄弟般的亲热。那个残了一条腿的胖大个子,那个从不知忧愁爱哈哈大笑的康巴汉子,那个怀揣着满满的酒瓶子,不到一刻钟就把空瓶砸得粉碎,然后随地躺上一天一夜的酒鬼。

每隔几天,藏医土登曼巴都要来阿嘎屋里,提两根皮口袋,一只空的,一只满的。他把阿嘎搓的药丸子倒进空口袋,又把另一只装满袋子的药粉倒进阿嘎的铜盘,然后盘腿坐在阿嘎的对面。阿嘎扔给他一只空碗,抓几根风干的牛肉烤在火上。瘸腿藏医从怀里掏出酒瓶,咬开瓶塞,哗地倒了满满一碗,抽出亮亮的腰刀,把烤出甜甜油花的肉削成一块一块,狠狠灌一口酒,又把肉一块块扔进黑洞洞的嘴里,细细地嚼咬起来。阿嘎从不喝酒,也不吃招待客人的肉干。他那只独眼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隙,非常温和地看着他的朋友把肉一块一块地吃得干干净净,把喝干酒的空碗推到他的面前,他才提起茶壶摇晃几下,一股浓酽的茶水斟进客人的碗中。

这时,瘸腿藏医打着臭嗝,眼珠被烧得通红,大口灌茶,讲着寨子里有关牛和羊、青稞和茶叶的琐事。阿嘎很少插言,干硬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管听没听懂,他都不停地点头。不久,又讲女人的事情。这时,阿嘎精瘦的脖子慢慢膨胀,使劲收缩,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

每次,瘸腿藏医离开后,屋里都散发着闷人的酒臭,在屋里荡来荡去,几天几夜都散不尽。这时,阿嘎就往火炉里扔几根香芭技,使劲嗅那种辣辣的香烟味。

那天,瘸腿藏医刚端起酒碗,看见我呆坐在火炉旁,又放下碗,重重地在我脖子上拍了一巴掌。我使劲缩缩脖子。“阿嘎,”他说:“这兄弟和你住一起,你怎么不给他打打卦?”他又提起我的衣领,像我提那只猫的脖子,“看他又瘦又小,准没好的出息。”

阿嘎看看我的脸,那只瞎眼里有东西蠕了蠕,另一只被火烤红的眼珠上满是黏糊糊的东西。他摇摇头,说:“一块使劲抛上天空的石头,冲进了黑色的云雾,又噗地落回了原处。他们城里来的人,都逃不脱这个命。”

瘸腿藏医迟疑了一下,又狠狠拍了下我的肩,说:“听清没有,这是你的卦,是个好卦呀!”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年后,我离开亚麻书回城时,阿嘎的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死死捏住我的手,又说了这个预言。他圆瞪的独眼望着遥远苍茫的山谷,眼仁是浑浊的,神色是黯然忧伤的。当一行雪雁从头顶飞过,远远地消失在雾蒙蒙的天边时,我看见他那只干涩的独眼眶上挂满了水珠。

瘸腿藏医抿了两口酒,把满嘴的酒气喷到阿嘎的脸上。他笑了一声,说:“阿嘎,你再算算,这位小兄弟会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

阿嘎脸红了,脖子又开始膨胀,咕地笑出了声,说:“不错不错,太阳底下难找的漂亮女人,比你的那位白渡母好看多了。”

瘸腿藏医眼睛红了,问:“谁?”

阿嘎沉默了许久,那只独眼又浸出许多湿漉漉的东西来。他望着炉里蓝焰焰的火苗子,慢吞吞地说:“庄果寨子里的星星,放奶牛的卓嘎拉热。”

瘸腿藏医拖着我的肩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把我也掀翻在地。“庄果的卓嘎拉热,有一对星星一般的眼睛。那可是天底下难找的仙女呀,哈哈,亚麻书这一带的小伙子全都为她急红了眼睛呀!哈哈,小伙子,你运气不错,哈哈,不错。”

阿嘎眯着眼睛,眼眶上湿漉漉的东西更浓了。

“小兄弟,”藏医站起来,在屋里迈着大步,费力地摇晃着臃肿的身子。他手舞足蹈地向我讲演,带着酒味的嗓音在屋子内飘来飘去:“你要相信阿嘎的卦,他的卦像生在嘴里的舌头一般的准确。要相信他的卦,不信他的卦,会受到惩罚,很厉害的惩罚。我不信他的卦,我受到了惩罚。看看我的腿,木棍一般僵硬的腿,就是我受到的惩罚。是吧,阿嘎。”他说他曾爱上了一个牧羊女,爱得像丢了魂儿似的发狂。他要去姑娘的帐篷求婚,阿嘎却劝他别去,说那是个晦气功的日子。他没听阿嘎的劝告,因为那姑娘搅得他的心成了一团肉酱。他去了,刚要进那顶飘着鲜奶香味的牛毛帐篷,牛栏旁钻出一个留英雄发须的男人,用土制火药枪狠狠地射穿了他的腿。那是姑娘的哥哥,他不愿她嫁给山下寨子里面人,用三张狐皮把她嫁给呷巴拉山那边的扎科牧场去了。

瘸腿藏医伤心地吁叹着,一口气把一碗酒灌进肚子,打着酒嗝,瘫倒在火炉旁。

我也喝了不少的酒,歪倒在卡垫旁。那时,我年轻,第一次听别人对这样谈女人,那仙女般的卓嘎拉热常常成了我梦中的伴侣,我心里的那块肉也被她烧得火辣辣的。我偷偷去了趟庄果,见着了牧奶牛的卓嘎拉热,原来是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婆,一点也不好看。她脸有些肿,满是焦黑的斑点,一根沾满油腻的黄布带子扎着胖胖的腰,使我想起那只箍着铜圈的奶桶。她对我知道她名字很惊讶,烫人的眼珠在我浑身上下滚动着。我有些不自在了,她叫我坐下,在她的三石灶旁。她给我倒了碗酸奶,用一种逼人的声腔拷问我:“谁叫你来的?”

我不敢说自己是她卦中的情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句:“阿嘎降泽。”

她没开腔了,神色有些异样。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呆望着远处阴郁的云层。雪白的奶浆从木桶中溅出来,撒了一地。当然,她的酸奶很好吃,有种三叶草和酥油花的香味。

离开她家时,一声:咪呜——,惊得我头皮发麻。阿嘎家中那只白毛母猫从她污迹斑斑的皮袍中伸出圆圆的头来,一对蓝幽幽的眼睛望着我,闪烁着朦胧的微光,像阿嘎神龛上的那盏酥油灯。

当我坐在阿嘎的火炉边,灌着滚烫的奶茶时,有些得意了。我说:“阿嘎,我去了庄果,见到了牧奶牛的卓嘎拉热。嚯,那真是个少见的美人呀!”

阿嘎有些激动了,半睁开黏糊糊的独眼,嘴唇哆嗦着,搓药丸的手指也僵硬了。我又灌了一口茶,故意狠狠叹口气,说:“可惜呀,漂亮的绵羊褪光了软和的毛,露出的全是苍老的皮。可惜呀!”

我还想再说下去,瘸腿藏医使劲捏住了我的胳膊。阿嘎脸色变得很怪,药丸哗地滚了一地。他颤颤地站起来,一声不吭地缩进了屋角。瘸腿藏医双眼圆瞪,像大张的嘴要把我吞下去。他血红的双眼逼着我,手一用力我便痛歪了嘴:“你快说,漂亮的卓嘎拉热是真正的天女白渡母。”我眼泪快滚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说:“卓嘎拉热,天女,白渡母……”他逼着我的脸,双眼火一般的烤人:“快说,能娶上她,全是阿嘎的赐福!”我歪咧着嘴,说:“阿嘎赐福,我娶卓嘎的热……”

暗黑的屋角传来了阿嘎狠命的咳嗽声。

猞猁

这是小麦灌浆的日子,空气中弥漫着酒一般的醇香。亚麻书寨子被绿中透黄的麦海层层围裹着,风稍稍一动,四处便喧哗着好听的波涛声。

一串尖耳的“喵呜”声从屋外传了进来,阿嘎斜着眼,发现失踪了好几天的那只白猫从墙洞外伸进圆圆的脑袋。他惊呆了,像在漆黑的夜晚突然发现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兴奋得身子不停地哆嗦起来。他喏喏地唤着,在屋内焦躁地兜着圈子,然后打开了那只木柜,把一大块干肉放在手心,在猫的眼前晃着。猫心酸地喵呜,像在向主人诉说什么心事。阿嘎盘着腿,坐下来,把肉撕成几块,嘴里不停地唤着。猫跃了个漂亮的弧线,扑进他的怀里。他在沾满泥沙,窜着跳蚤的猫毛上轻轻揉搓,说着安慰的话。

猫安静地眯上眼睛,湿润的鼻孔呼出很响的鼾声。阿嘎的手指在猫沉甸甸的肚子上碰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还在轻轻地蠕动。他惊得张大了嘴,呵呵呵地叫着,满是胡子的脸靠在猫暖烘烘的肚皮上,使劲地亲着,眼睛一闭,滚出串浑浊的泪珠。

我说,在庄果卓嘎拉热的怀里看见过这只猫。我问阿嘎,这只淘气的猫怎么会钻到卓嘎拉热的怀中去呢?阿嘎很奇怪地望着我,又眯上那只神秘的独眼,好像根本就没听见我的话。我又问瘸腿藏医,他非常惊讶,半睁着眼睛,望望我又看看阿嘎,眼内透出股蓝幽幽的光束。他朝我背上重重拍了一掌,端起酒碗说:“别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就少打听。正像我这碗酒,我不让你喝,你就别想沾边。小兄弟,这是为你好。”

我就再没有了打听这些的兴趣。

不久,那只白猫在阿嘎的卡垫上下了四只老鼠模样的崽子。

快收小麦了,地里到处是小麦成熟的噼噼啪啪的声响。小麦是成熟较早的冬小麦,金黄色的麦浪翻滚时,山脚下还堆积着厚厚的雪,树枝光秃秃的,一群群鸦雀从空中飞过,留下一片香甜的影子。在雪水中搅过的阳光是惨白的,看一眼似乎那逼人的寒气便在背脊上穿来穿去。那几天,我早早地蹲在门边磨镰刀,阿嘎也坐在太阳下,揉搓一张生牛皮,揉得软软的,然后缝制成一根根装麦粒的口袋。白猫同它那几只淘气的崽子躺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晒着嫩白的肚皮,晒出一股马尿的臊味来。

这天,瘸腿藏医带来了一个粗壮的男人,脸黧黑,深眼窝,赤裸着生铁般梆硬、粗糙的胸脯,一个塔形嘎乌吊在胸前。我认识这个汉子,他叫道基,是亚麻书一带有名的驯马手。他愤恨地晃着两只拳头,没等瘸腿藏医开口便大声嚷嚷:“给我卦,给我卦!”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藏医叫他歇会儿,他不听,头撞着门框,又晃着拳头激动地嚷嚷:“给我卦,给我卦!”

藏医帮他说:“阿嘎,给他卦卦,他的那匹花斑马失踪了……”

他又抢着说:“是花斑马,鼻子上有花点的马,是最好的马。我从伊犁那边买回来的马,亚麻书还有山那边的扎科草场,还有扎科那边的色科尼科都找不到这么好的马。它不见了,我一早出门给它喂草,它就不见了,被人偷去了,只剩下一截被人割断的皮绳。它不见了是被人偷去了,那鬼那贼那地老鼠……”他从腰上抽下一条被割断的皮绳,在阿嘎眼前晃着,粗大的鼻孔内气喘吁吁的,喷出呛人的鼻烟味。

藏医拖住他的手臂,说:“你歇歇,你歇歇。”

阿嘎停下手中的活,通红的手掌摊在胸前,紧紧合上那只独眼。渐渐地呼吸声也消失了,只剩下胸腔内咚咚的气响。他又进入了那个只有他自己才能进去的神秘世界。

道基又烦躁不安了,挥着拳头说:“给我卦,给我卦!”藏医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又紧紧闭上宽大的嘴唇,下巴还在急暴暴地抖。

阿嘎终于从那个世界里闯了出来,半睁开眼睛,沉闷的声音里还带着那个世界的味道:“你去吧,朝东南面走两个马站,太阳落山时,你会看见一棵血红的老桦树,顺着树根长伸的方向走十步,有一块圆圆的大石头。你的马就压在那块大石头下。”

道基疑惑地望着阿嘎,脸上渐渐地泛青。他晃着两只拳头狂笑起来,大喊大叫:“哈哈,我的花斑马压在石头底下。哈哈,我的花斑马变成了地老鼠,钻进了石头底下!”

阿嘎脸是平静的,又拖过那张牛皮使劲地揉搓起来。

“走吧。”藏医拖着道基笨重的身子。

“走吧。”道基也站起来,腿像喝醉了酒似的发颤。他们急急地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太阳仍然很白很冷,猫翻着肚皮在阳光下沉睡。阿嘎埋头揉搓牛皮,像从没发生刚才的事。我的磨刀声又嚯嚯响了起来。

早上,阿嘎对我说:“你今天就别去上工了。”

我奇怪:“不上工?队长没通知呀?”

阿嘎没开腔,把门紧紧地闩上。我就坐在火炉旁,听那一粒粒药丸从阿嘎的掌心滚落到铜盘里,敲出一种美妙的声音。穿过墙洞的阳光在潮湿的墙上烤出一种酸味来,酥油灯苗一动不动,像凝固了的一团发亮的东西。

猫又睡着了,好像昨晚从没睡过。

这时,门砰砰砰地摇晃起来,一个汉子在门外喘着粗气,嘶着嗓子嚷:“喂,开门,喂,给我卦卦。喂,喂喂,喂喂喂……”

是道基,我从门缝里瞅见他愤恨得脸上透着紫黑的云团,把一个血淋淋的皮口袋扔到地上。他的手掌被血染得发黑,使劲拍着门板,嚷:“给我卦卦。你是个活菩萨,你说准了花斑马是在那堆石头底下。它不是地鼠是马,被剥了皮扔在了石头底下。被那个贼那个鬼那个地老鼠……”

阿嘎沉稳地搓药丸,连那摇动的门都不抬头望一眼。道基吼累了,就盘腿坐在门边,使劲在门板上砸了两拳,说:“你不给我卦,不告诉我那个贼那个地老鼠,我就坐在这里等,就吼就吵!”他又尖叫了一声。

道基一直坐到第二天,太阳把门板出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时,才悻悻地站起来,狠狠地捶了一下门板,哑着嗓子说:“你不告诉我就算了,你告诉猪告诉狗去吧。我道基是不听的。我要去找那个畜生,我要找不到那个畜生,我就不是人。我要剁下他的手指头,我不剁下他的全部手指头,我就不是人!”

他走了,留下那只装满马肉的皮口袋,沤出一股难闻的腥味,一群黑头苍蝇死死地叮在上面。

我真佩服阿嘎了,这一天一夜,他沉稳得像个泥菩萨,搓药丸喝茶给灯盏添油揩红木匣子上的灰尘逗猫玩,然后睡觉。我问他,怎么不把盗马贼告诉道基呢?他望望我,眼光中透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又埋头默默地搓自己的药丸。瘸腿藏医也问过他,他沉默了许久,从牙缝中蹦出一句:“猞猁。”

瘸腿藏医默了一下他的话,突然兴奋地搓着我的头发,说:“你听没有,阿嘎说猞猁。我们亚麻书人就应该是猞猁。那家伙从来都是自己去复仇的。你伤了它的同伴,它会寻你一辈子。懂了吗?小兄弟。”

道基回到亚麻书寨子时,已是十年以后了。那时,我早已离开了这里,阿嘎也在几年前圆寂升天了。道基没剁下那个盗马贼的手指头,又牵回来了一匹高大漂亮的伊犁马。他说,他找到了那个盗马贼,那是个胆小的旱獭,没出息的阄牛。他腰刀指着那小子的脸,那小子就跪下哆嗦成了一团。他饶了那家伙,又去伊犁买回了一匹马。

据寨里人说,道基牵着那匹膘壮的马,爬上已成神山的那座冰崖。这个不服气的家伙是想向阿嘎的灵魂炫耀。他到了那里,冰崖上闪射出一股利剑般的强光,鞭子似的抽打在他的背上。有一奇怪的声音在他的耳膜里鼓胀,他感到醉了烈酒似的眩晕,跪了下来。他久久地爬在冰崖之下,直到太阳消失在夜雾弥漫的雪山背后。

他回到寨子里时,背脊上留下了一条条污黑的鞭痕……

冰崖

亚麻书的太阳是个怪物,阿嘎死后阳光也似乎变冷了,像冻结在空中的冰块。不仅寨里人这么说,十多年后我又回到亚麻书时,在冷得发蓝的阳光烤晒下,我的手冻出了条条深深的血口。

已是乡藏医院院长的老藏医土登曼巴对我说,要陪我去看看那座久无人住的亚书保管室,那里曾是我与阿嘎的家。他还要给我讲阿嘎的许多往事,只要我请他喝一瓶烈性汉酒。我歪着头,故意说:“你说过,那是碗别人不让你沾边的酒呀!”

他惊疑地咂咂舌头,说:“是吗?我说过这样的话吗?”然后,在我背脊上狠狠拍了一掌,“有什么不能讲的,那是坝子上的青草,每只羊都在嚼呢!”

他讲了,讲阿嘎的死,像在讲一个古老的神话。这里每一样事情,讲出来都像古老得生满铜锈的神话。

那天,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预示,招引着阿嘎降泽朝岗嘎尔雪山下的那座冰崖走去。

重新回到大金寺的阿嘎,身披红色袈裟,在茫茫雪地上留下一百零八张脚印后,眼前是一片闪烁着绿色荧光的厚厚积雪,狂风夹着法轮沉重碾轧的声响。他仰头望着透明的冰崖,萎缩的眼眶内涌出一片沾湿。忽然,崖顶上飞下一片漆黑的云块,死死罩住他的眼睛。他感到头顶受到重重的一击,像当年踢瞎他左眼的那匹马的圆蹄。他摔倒在地,朝山下急速地翻滚。

他醒来后,是睡在一片挂满冰条的灌木丛中,身上没一处伤痕。

他惊喜地发现,那只瞎了多年的眼睛正大大地张着,眼前已没有了那片神秘的淡绿。鼓胀耳膜的法轮碾轧声也消失了,只有风抚弄积雪呼呼吼叫。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在叫。寨子里,灰色的炊烟雾一般地缠绵在一座座黄泥藏房顶。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影子,这片土地的声响。阿嘎先是感到激动,手指在一对浸满泪水的眼睛上揉着摸着,继而,一种难言的惆怅爬上了心头。焦虑、烦躁与失落,火一般地烧着他的心。

“丢了,丢了,再也不会来了……”他扯开袍襟,裸露着瘦小的胸脯,使劲抠着两只昏花的眼睛,发疯般地大喊大叫。山崖上又飘下一片黑雪,刺骨的寒冷。他喘着粗气,抱着头,紧闭着双眼,羞愧万分地躲在冰崖的暗影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地回到了屋子内,死死地插上了门。他就关着门,在屋里蹲坐了七七四十九天,什么人也不见。后来,有人撬开了他的门,他已经盘着腿圆寂了好多天了。奇怪的是,他的双眼大大睁着,像罩了层银粉似的透亮。

那天夜里,有个女人伏在阿嘎门前大哭三声后,也死去了。她是又老又丑的牧奶牛的卓嘎拉热……

老藏医灌完了一整瓶酒,把空瓶墩在一块青石板上,闭着双眼默念了一通麻尼,眼沟上满是湿漉漉的污痕。他睁开眼睛说,他不愿进那幢小土屋了,不想去打扰阿嘎的灵魂。我也不愿走进那幢疮痍累累的黄泥藏房,我怕掀开那张破烂的门板,会撕破过去的那些让人回味不尽的美梦。

他对我眨眨眼,嘴角满是狡黠的笑,“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他说,眼眶内的那团红雾消散了,“只要你再给我一瓶酒。”

我摊开手说:“没有酒了。”

他拍着我的背哈哈笑了,说:“酒,民贸公司有的是。”

我去民贸公司买了一瓶最好的五粮液,他咬开瓶盖,嗅了嗅,咂咂嘴,说:“好香的酒呀!”他又盖上酒瓶,舔了下嘴唇说:“好酒要在睡前喝,才能做个神仙的梦。”

他拉我去了他的家。屋子很黑,没烧茶,晃荡着幽幽的寒气。他笑了声,说:“我不习惯点灯,你看得见吧?”我笑笑,没回答。

我没在这屋子里嗅到香甜的药味,也没找到磨药粉的工具。

他说:“我知道,你想闻到药的气味,想看到阿嘎当年磨的药丸。你看不见了,我们早就不用手磨手搓了。我们有机器,在藏医院里,嘟噜噜一响,一筐一筐的药就出来了。你想看,我带你去藏医院去看个够。现在我想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移开了神龛上铜佛像,在里面掏摸了好久,取出一只红绫裹着的木匣子。我认出,是阿嘎藏在神龛内的那只魔匣。他眼神很怪地望着我,说:“你怕这只匣子?”我默默点头。他笑了,说:“有什么可怕,我都看几十回了!”

他又对我努努嘴,说:“把门插上。”

我插上门,他一层一层剥开了红绫。我的心被一只大手紧捏着,窒息得喘不过气。里面是个红得有些发黑的檀木匣子,他打开匣子,腾起一股潮湿的酸味。匣子里只有一只女人挂在腰上的银奶钩,还有一柄牛骨柄腰刀,刀刃上涂了一层污黑的东西。老藏医拿起奶钩,在门缝透进的一线光亮下晃着,啧啧咂着舌头,说:“多漂亮的奶钩呀,当年,挂在牧奶牛的卓嘎拉热腰上。那时,漂亮聪明的卓嘎拉热简直是妙音天女的化身,惹得亚麻书这片地方的小伙们眼热心跳。”他又拿起那柄腰刀,久久摸着那团污黑的东西,双眼火一般烤人。他吁叹着说:“这刀上的血迹是永远也洗不掉的。谁叫那馋嘴的家伙要夺走人家的情人呢!”

他没有对我讲奶钩和腰刀的故事。他说我要听的话,应该再给他一整座藏满酒的地窖。他是不愿讲阿嘎的那些伤心的往事。我从那只小巧玲珑的银奶钩上,悟出了一个悲壮而又美妙的爱情故事。那柄带血的腰刀,使我想起了阿嘎从牙缝中崩出的那句话:猞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