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后一次带妆彩排结束了。桂冠社的演员无所事事地站在舞台上,安静、无助。在空荡荡的大礼堂中,他们的身影在舞台脚灯的照耀下黯淡了下来。当他们的导演——一个个子不高、表情严肃的男人,从空无一人的座位上站起来走上舞台,来到他们中间时,人们甚至不敢呼吸。他费劲地从舞台一侧拖来一把活动梯,爬了一半,转身,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是一群有才华的演员,与你们合作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
“我们从事的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他环视舞台,眼镜反射出淡淡的光。“我们之前遇到过很多的困难。坦白地说,有时候我甚至告诉自己不能去要求那么多。可是现在,听着——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滥情,但是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太了不起了。静静坐在下面的时候,我突然在内心深处意识到,你们每一个人都第一次把自己的心真正投入了进来。”他张开一只手掌,把它放到胸前衬衣口袋的位置,像是在告诉他的演员们心脏是一个多么简单多么实在的东西。接着他把这只手握成了一个拳头,缓缓挥动,一声不吭,长长的戏剧性的停顿后,他闭上了一只眼睛,润湿的下唇弯曲成一个混合着胜利和骄傲的调皮表情,“明天晚上把你们刚才的表现再展示一次,”他鼓励着大家,“我们要让所有的人开开眼。”
他们或许该因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而热泪盈眶,但没有。他们轻轻地颤抖着,欢呼雀跃,开怀大笑。他们忘情地相互握手甚至亲吻对方,其中有个家伙干脆跑到外面买来了一箱子啤酒。所有人围在舞台上的钢琴边纵情歌唱,直到大家一致认同,是时候停歇下来回家好好睡觉。
“明天见!”大家兴奋得像孩子一样大声呼应着。他们在月光下开车回家,他们想应该摇下车窗让外面的空气流进车里,卷带着有益健康的花蕾和泥土的气息。剧社里好多人终于第一次承认,春天来了。
这是1955年,西康涅狄格州的一处地方。三个蓬勃发展的小镇最近由一条名为十二号的高速公路连接起来,喧闹的大道很是宽敞。桂冠剧社是这里一个业余表演团体。不过他们对待自己的表演非常严肃,而且也投入了不少钱。他们的成员是从三个小镇里比较年轻的成年人当中精心选拔出来的,即将进行的这次演出是他们的处女作。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剧团成员们时常聚在一起,坐在彼此家中的客厅里,热烈地讨论易卜生、萧伯纳和奥尼尔。然后在一次表决中,大部分有点常识的成员选择了《化石森林》作为他们处女秀的剧目。接着便是初步的选角,每一周,所有人都发现自己越来越投入到这场表演中来。私底下大伙或许都觉得他们的导演是个滑稽的小个子。事实上,在某些方面,他确实是这样的——他几乎无所不能,可就是说话方式认真不起来。一番滔滔不绝之后,他总是喜欢轻轻地摇摇头,这时他脸上的肉也会跟着晃动起来。不过无论如何,剧社成员都喜欢并且尊敬他,对他所说的绝大部分东西深信不疑。他曾经告诉社员们:“任何一个剧作都需要演员去投入他全部的天赋和热情。”还有一次他说:“记住,我们不是简单的在这里演一场戏,我们是在建立一个社区剧院,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问题是,从一开始社员们就害怕自己在投入了这么多以后,结果会一事无成,让别人把自己当傻子一样看笑话。他们因为害怕承认而愈发恐惧。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排演都是安排在周六,印象中好像都是在二月或三月里那种云淡风轻的下午。天空是白色的,树木是黑色的,皱巴巴的雪块中间露出光秃秃的黄褐色土地和小山丘,显得脆弱无助。当那些演员从自家的厨房里走出来,犹豫了一下才扣上大衣或戴上手套时,他们会看见这片萧索的风景里似乎只有几座饱经风霜的老房子。矗立在这样的环境里,演员们的房子显得不够厚重,还格格不入,好像是把一大堆光鲜的新玩具愚蠢地放错了地方,被遗忘在室外过夜而遭雨淋。大家开的车子看上去也跟整体环境不搭调,显得太过宽敞,而且闪耀的都是那种糖果、雪糕似的色泽,仿佛一点飞溅的烂泥就能把它们刺痛,令它们畏缩。这些车怀着歉意在一条条破烂的小路上爬行,然后从各个方向登上路面平整的十二号公路。一到了这里以后,这些车子才像是来到了一个真正属于它们的环境。亮色的塑料、厚玻璃板和不锈钢汇成一长条诱人的招牌谷:“国王蛋筒”、“汽油”、“梭普拉麻零售店”、“吃吧”。不过他们终究还是要一辆接一辆地从大路上下来,沿着通往本地高中的蜿蜒乡村小路前行,最后不得不停在高中大礼堂外面那块宁静的停车场上。
“你好!”剧社成员们腼腆地相互打着招呼。
就在这样此起彼伏的“你好”声中,大家略显得有些不情愿地走到礼堂里面。
他们拖着笨重的橡胶套鞋在舞台上来回踱步,掏出面巾纸擦拭着鼻子,并且皱着眉头看着凌乱的剧本。最后,他们用宽恕的笑来彼此宽慰,一遍又一遍地相互说:他们有的是时间。然而他们没有时间了。他们全都心中雪亮,越来越频繁的排练只有把情况弄得更糟。导演早该宣称:“这部戏真的开始有模有样了,我们正在实现梦想。”现在许多日子过去了,节目似乎还是停留在最初的那个状态,完全没有成形的迹象,甚至变成了压在每一个参与者心头的一块巨石。剧社成员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神当中,从每次道别时略带歉意的点头和微笑中,读出一个相同的意思:失败将不可避免。每次排练结束,大家总是逃离似的急匆匆地开车离开,他们只想快点回家,回去或许还要面对等着他们的那些陈腔滥调的、不那么直接的挫败。
然后到了今晚,距离正式演出仅仅二十四小时,大家才终于找到了一些感觉。这是今年第一个暖和的傍晚,尽管他们仍不习惯化装和戏服,多少有点头晕目眩,但是此刻他们已经忘却了恐惧。他们让戏剧的律动像海浪一样卷着自己,然后击碎。或许这个说法真的滥情(滥情又怎么样了呢?),但他们是真正地把心投入到了这表演中来。还能要求更多吗?
第二天晚上,观众开着鲜亮的汽车,鱼贯进入场地。他们也很郑重地看待这次演出。跟剧组成员一样,这次的观众大多步入中年没多久。他们悉心打扮,纽约很多服装店把这种衣着风格称为“乡村休闲”。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人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在教育程度、工作以及健康方面都要优越一些。而且也很显然他们都把今晚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夜晚。他们当然都知道《化石森林》算不上非常知名的剧目,排队进场就座时他们毫不避讳地重申着这一点。不过无论如何,这出三十年代的戏剧所表达的基本观点,即便到了现在还是合时宜的。(“甚至更切合现在的时世,”一位男士反复跟妻子说,他妻子则咬着嘴唇点头表示认同;“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当然,今晚最有看头的并不是这出戏本身,大家更为关注的是将要演出的剧团,大家欣赏的是成立这样一个剧团的勇敢的想法。这是一个健康的充满希望的信息:一个很好的社区剧社就诞生在这里,在他们中间。正是这种感觉把他们吸引来,坐满了演出大厅里差不多一半的座位。当大厅里的灯光渐渐黯淡,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甚至于感觉到了紧张,心里则期待着愉悦的来临。
舞台的幕布升起,台上布景的后墙还在抖动,因为幕后人员刚匆匆地离开现场。后台还传出了摩擦和碰撞的响动,淹没了演员的头几句对白。这些小小的慌乱说明,歇斯底里的紧张情绪正在演员之间攀升。然而舞台上的表现却像是在预示着精彩演出的来临。演员们似乎在动人地告诉观众:再耐心等一会儿,好戏还没有开始呢。我们只不过是还有点点紧张,不过很快就会好了,请担待一下。很快抱歉已是多余,因为观众在观看女主角嘉布丽尔的表演了。
她的名字叫爱波·惠勒。刚一亮相,礼堂就低声回荡着“真是太讨人喜欢”的赞叹。很快人群中开始有人一边用手肘轻触身边的人,一边低声赞美着:“她确实很不错。”有些观众自豪而又庄重地点着头,他们恰巧知道她在不到十年之前曾经就读于纽约一所顶尖的戏剧学校。她今年已经二十九岁,灰金色头发,身材高挑。她那贵族式的美没有因为蹩脚的灯光而有所折损。她所扮演的角色似乎正是为她量身定制的。虽然生养了两个孩子使她的臀部和大腿稍嫌丰满,但她的举止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个少女的羞涩与优雅。如果有人瞟了一眼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弗兰克·惠勒——一个圆脸、看上去挺聪慧的年轻男人——正在咬着拳头,他们会说,他更像她的追求者,而不是丈夫。
“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好像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光芒,”她轻声说着台词,“而这时我只想到外面去做一些完全疯狂的不可想象的事情。”
在后台,演员们挤在一起,聆听着台词,发现自己忽然爱上了她。或至少,他们正准备爱上她。尽管在排练的时候她偶尔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样子,他们多少有些怨恨,但现在她突然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演出当天早上,他们的男主角染上了肠胃炎。他抵达礼堂的时候还在发着高烧,他坚持自己能挺着完成演出,但是在开演之前五分钟,他开始在化装间呕吐。此时导演别无选择,只好安排人把他送回家里,然后自己硬着头皮接替了他的角色。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没有人有时间想到应该向观众说明替换了演员。有些小配角甚至在开演之前都不知道出现了这个状况,直到他们听见站在舞台灯光下说着那些熟悉台词的人是导演,而不是原来的男主演。导演此刻正在竭力调动着自己最好的表演状态,他的每一句台词都带着那种半专业的腔调收尾,但他完全不符合男主人公阿兰·斯奎尔的形象。他体形矮胖,而且有些歇顶。站在舞台上他根本看不太清周围的人和布景,因为他不肯戴眼镜上场。从上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配角当中引发了一阵混乱,使得他们相互干扰,忘记了自己应该站在哪里。当他说着自己在第一幕当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台词,表达自己对碌碌无为的感慨时,“是啊,有头脑却没有目标;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噪响;空有个躯壳却没有实质……”他舞动着的胳膊打翻了一杯水,弄湿了桌子。他试图用咯咯一笑去掩饰自己的窘迫,并且忙不迭地说了一段即兴发挥的台词:“看到了吧,看到我有多么没用了吧。来,让我帮你把它擦干。”但是剩下的台词终究被毁了。就因为这个小的事故,过去几周大家竭力在心里压制着的恐慌和失败感像病毒一样突然爆发,从最先那位没法控制直呕吐的男演员一直蔓延到其他人身上。只有一个例外:爱波·惠勒。
“你不希望得到我的爱吗?”她说。
“希望,嘉布丽尔,”导演说,汗水闪着光,“我当然希望得到你的爱。”
“那么你觉得我有吸引力吗?”
在桌子底下导演的腿紧张地抖动。“那还不足以表达你的美好,还有更合适的字眼。”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至少尝试着去开始呢?”
然而她孤立无援。她的台词显然在一句句地变得虚弱无力。第一幕戏还没有结束,所有参演者,包括台下的观众,都看出来她已经失去了控制,而且很快所有人都为她难堪。她一会儿变得矫揉造作,一会儿紧张得手足无措。她总是把肩抬得很高很正,透过厚厚的妆,观众们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颈间难堪和羞辱正在升温。
接下来谢普·坎贝尔蹦蹦跳跳地出场了。这位魁梧结实的红发年轻工程师在剧中扮演的是匪徒杜克·曼提。其实从排练开始整个剧社就对谢普很不放心,只是他和妻子米莉在背景道具和宣传工作上出了很多力,而且他们热情友善,以至于没人狠得下心提议替换掉他。现在大家的宽容,以及坎贝尔自己心中的紧张愧疚,导致他一上台就忘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台词,而且他在说其他几句的时候,语速太快吐词含糊,坐在第六排以后的观众根本没法听清。他的举止根本就不像一个凶悍的亡命之徒,一头齐短发,袖子卷得高高的,看上去倒是更像一个亲切友善的杂货店伙计。
在中场休息时间,观众们都从演出厅里稀稀拉拉地走出来,要么在抽烟,要么局促地结伴在校园走廊里走动,检视着学校的布告栏,一边在修身长裤或是优雅的棉质裙装上轻轻擦拭着润湿的手掌。他们其实都不想接着看第二幕和最后一幕的演出,但他们还是回到礼堂里。
剧社成员们也一样。现在他们唯一的想法和脸上的汗珠一样显而易见,就是让这个烂摊子赶快结束。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在这场残酷的耐力测试中,爱波·惠勒的表演和其他人一样糟,如果不是更糟的话。最后到结尾的高潮部分,本来舞台指令要求死亡的辛酸被幕后的枪响和杜克的汤姆冲锋枪响打断,但是谢普对开枪时机把握得太随意,而后台的枪响效果又实在是太大,以致情人之间的对话完全淹没在一片混乱的噪音和烟雾之中。舞台幕布终于落下,这实在是仁慈之举。
观众们的掌声虽不响亮,却认真地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还响起了两次要求演员谢幕的欢呼声。其中一次是在演员们正向舞台两侧走去的时候,他们手忙脚乱地回头并且相互碰撞;另外一次是三位主角暴露在人前,就如一幅显现人类孤绝的静止画面:导演眨着近视的眼睛,谢普·坎贝尔当晚第一次露出应有的暴怒神情,爱波·惠勒则在僵硬地微笑。
然后,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演出厅里谁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或说什么。尽管依稀听到房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夫人不断重复着“很不错”,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拘谨严肃。大家一边起身向通道走去,一边把手伸向香烟盒。这时一位能干的高中生跳上了舞台,运动鞋和舞台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他是今晚被雇来负责灯光的。他向高处看不见的搭档指挥操作,在脚灯的光晕当中,他小心地把脸上大部分亮亮的青春痘遮掩起来,同时转过身背对着台下,骄傲地展示着他身上的全套电工装备——电工刀,钳子,还有一圈圈的电线。这些工具装在一个油亮的专业皮套里,低低地系在工作服的屁兜上。很快舞台上的一排灯光熄灭了,男孩也灰溜溜地退场了,幕布变成了一块黯淡的绿色丝绒,颜色已经褪去,布满灰尘。现在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看,所有观众都挤着朝过道和大门移动脚步。他们圆睁双眼,行色匆匆,一对挨着一对地走出去。平静有序地逃离这个地方似乎成为生命的强烈需求。仿佛他们必须逃离隆隆作响的粉色废气波浪,逃离停车场上嘎吱嘎吱的碎石;在那个散布着千万颗星星的一直上升的黑色夜空下,他们才能重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