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文 闲情记趣
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能够睁着眼睛直视太阳，还能够看清楚很细小的事物。每次看见纤细渺小的东西，我一定去仔细观察它的纹理，所以经常在想象中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乐趣。
夏天蚊子成群结队，发出的声音就如同阵阵的雷鸣，我就私下里把它们想象成是鹤群在空中起舞。心里这么想着，慢慢地，成千上百只蚊子，果然就看起来成了仙鹤。于是就这么一直仰着头看蚊子，脖子都累得僵硬了，于是就想法子把它们都关到蚊帐里，用烟慢慢地喷它们，让蚊子冲过烟雾鸣叫，就当做是白鹤越过青云，果然好像看到了鹤鸣于云端，这让我感到十分快乐。
我经常蹲在土墙凹凸不平的地方或者花台小草丛生的地方，平视着石台，聚精会神地细看，把丛草当作树林，把虫蚁看作野兽，把土砾凸起的地方当作山丘，低洼的地方当作沟堑，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天，我正在兴致勃勃地看两只虫子在草丛里争斗，忽然有只庞然大物拔山倒树一般地扑过来，原来是一只癞蛤蟆。舌头一伸把两只虫子都吃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正看得出神，忽然看见这样的情景，被吓了一跳，等我安定下来，就把癞蛤蟆捉住，鞭打了数十下，把它赶到别的院落里。现在想想，那两只虫子打架，或许是一个想图谋不轨，另一个抵死不从的缘故吧，古语说“奸淫之事容易导致杀身之祸”，看来虫子也是这样吧？
我这一生都喜欢玩这种冥想的游戏，不想一日卵（吴地的俗语称阳物为卵）被蚯蚓所哈，肿起来，没法小便。偏方说鸭涎可以治，于是，家人只好捉了一只鸭子，让它张开嘴含着，用它的口水帮我解毒。婢女不小心松了手，鸭子不停扭动着脖子，感觉要把我的生殖器吞下去了，我害怕极了，号啕大哭。这个事情从此被大家当作笑话去谈。这些都算是小时候的闲情逸事了。
等我稍微大点后，养花就成了我的癖好，我喜欢修剪盆景。后来认识了张兰坡先生，才开始精通剪枝养节的方法，继而也领悟了接花叠石的套路。
花以兰花最佳，兰花的幽香韵致最让人喜欢，但是兰花的花瓣品相好到能入图谱的，实在不可多得。兰坡先生临终时，赠给我一盆荷瓣素心春兰，花瓣均匀，花蕊阔大，根茎较细，颜色纯净，是可以入图谱的上等兰花。我把这盆春兰，当作拱璧宝玉一般。
我在外做幕僚的时候，芸便亲自灌溉，花叶颇为繁茂。但是不到两年，一天早上，花却忽然枯萎了。挖起花根查看，发现花根莹白如玉，而且新发的兰芽生机盎然，怎么就死了呢？开始不能理解，以为是自己无福消受，只能长叹不已。后来才知道，是有人想分这盆兰花，我没同意，他们便找了机会，故意用滚烫的水浇花，把它烫死了。从此我发誓，再不种植兰花了。
除了兰花，花中排第二的是杜鹃，虽然没什么香气，但它的颜色却很美，可以被久供赏玩，且容易剪裁。因为芸怜惜花枝花叶，不能放开修剪，所以我家的杜鹃也难以长成好树。其他盆景也都是如此。
每年东篱下，菊花绽放时，我们便秋兴大发去赏菊，终日品赏。我喜欢摘了菊花插瓶，不喜欢栽作盆景。倒不是盆景菊花不好看，只因我家里没有园圃，没法自己种。市场上倒也有卖已经插好瓶的菊花，但大部分插得杂乱无章，没有风致，所以不喜欢。
菊花插花，最好是单数，不要双数。每瓶最好是一个品种、一种颜色。选用的花瓶，瓶口应该选开口阔大的，不能选窄小的：开口阔大宜于花枝舒展。无论五到七朵还是三四十朵，必从瓶口作一丛让它怒放，以不散漫、不互相挤压、不靠着瓶口最好，这就是所谓的“起把宜紧”。这些花儿，有的亭亭玉立，有的飞舞横斜。
花朵应当参差间隔，夹杂以花蕊，避免因为太过整齐而显得难看。选花之时，要选叶子不乱、枝条不太硬的，如此易于固定，若用花针固定，应该把针隐藏起来，如果针太长的话，宁愿弄断一截，不能让针从花中露出来，就是所谓的“瓶口宜清”。
看桌子的大小，一桌子可以放三到七瓶，多了就眉目不分，好像市井摊贩上的菊花屏了。
花几的高低，自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最重要的是气势联络。如果中间高，两边低；或是后面高，前面低，而且拍成一排排，一列列，那就落了俗套，又犯了俗称“锦灰堆”的毛病了。摆密一点儿，摆疏一点儿，多摆一盆少放一盆，都要看插花者是不是可以心领神会插花的情趣和意境而已。
如果插花用的不是花瓶，要用盆、碗、盘此类浅口器物，可以用漂青、松香、榆皮、面粉和油，加上稻灰熬制，收成胶状。把钉尖朝上钉在铜片上，将熬好的胶膏烧化，把铜片背面粘在盆、碗或盘这些器物中。
待胶冷却，把花用铁丝扎把，插在钉子上。插的时候，要稍微偏斜，不能放在正中间，更要求枝叶要收拾得疏清干净，不能过于拥挤。插完花后，在盆中加入水，用少量细沙盖住铜片，让观看的人以为丛花生在碗底才好。
如果是用木本花果插瓶，剪裁的法度（因为不可能每种颜色都自己去采，请人帮忙攀折的每每不合自己的心意），必然先把花枝拿在手里，把花枝横着斜着观察它的态势，然后把花枝反过来判断其姿态。选定之后，剪去其多余的杂枝，弄成疏瘦古怪的姿态最好，然后再想着怎么把花梗插入瓶中。依据花形，或折弯或扭曲，插入瓶中，才能避免叶子朝背面、花果太靠边的问题。
如果拿到一枝花，先限定花梗是直的，然后直接插在花瓶里，势必会显得花枝杂乱、花梗僵硬、花朵斜着，叶子背面朝着人，既难以取得好姿态，更谈不上风韵了。
把花梗折弯扭曲的方法是：锯掉花梗的一半，嵌上石头和砖块，直的也就变弯了；如果怕花梗倒了，可以用一两个钉子固定。就算是枫叶竹子、乱草荆棘，也都可以这么处理。或者一竿翠绿的竹子配上数粒枸杞，几茎细草配两枝荆棘，只要位置摆放得当，就会给人超脱世外的趣味之感。如果是新栽的花草树木，可以找个好看的姿态，让它歪斜着种植，让它们的叶子侧着生长，一年后，枝叶自己就能向上生长了。如果每棵树都是直直地栽种，就难以制造横斜摇曳的别致姿态了。
对于剪裁盆景来说，要先拿已经长大、露出土面形状像鸡爪的根，从左到右剪为三节，然后修剪起枝。一枝一节，通常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也是有的。枝条上忌讳将小节修剪得像人的肩膀一样过于对称；结节上也忌讳像白鹤的膝盖那样太过臃肿；枝条应该盘旋而出，不可以只留下左右两侧的枝条，以避免赤胸露背显得太过突兀；又不可以前后直直挺出来。所谓“双起”“三起”这些，都是一个树根上分出两三个枝杈来。如果树根没有先前所说的长成鸡爪形，就算取了树枝直接插在花盆里，也不可取。
然而修剪一个上好的盆景树栽，至少也得花费三四十年心血。我一生之中只见过故乡的万彩章老先生耗费一辈子的时光修剪成过几棵好树；又在扬州一个商人家，看到一位游玩的虞山客人送给主人的黄杨和翠柏各一盆，可惜有些明珠暗投，那扬州商人哪里会懂得品鉴这两盆好树。倘若把枝节留得盘旋如宝塔，把枝扎得弯曲像蚯蚓，却又就显得匠气了。
点缀盆景的花朵和石头，小的可以入画，大则可以陶怡性情，令人入神。闲暇时捧一杯清茶，注意力能被盆景吸引，神游其中，这等盆景，才适合在幽静书斋里赏玩。以往种水仙没有灵璧石，我曾试图拿些有石头意趣的木炭来代替。黄芽菜心如玉一样洁白，我便拿大小黄芽菜心五七枝，用沙土植在长方盆里，以木炭代替石头，与黄芽菜心对比，黑白分明，很有意思。以此类推来处理盆景，趣味无穷，难以一一列举了。比如石菖蒲结籽了，用冷米汤和石菖蒲籽一起咀嚼，喷在木炭上，再把木炭放在阴凉潮湿的地方，木炭上便能长出细菖蒲来。随意将细菖蒲移植到盆或碗中，绿茸茸的，很可爱。也可以把老莲子的两头磨薄，嵌入鸡蛋壳中，放在鸡窝里，让母鸡孵着。等到同一窝鸡蛋都变成了小鸡破壳而出的时候，取出先前的生鸡蛋，用有年头的燕巢泥十份兑上两份天门冬，捣烂拌匀，放在小容器中，种上被母鸡捂过的莲子，用河水灌溉，晒晒早晨的太阳，花绽放的时候就像酒杯一样大，荷叶如碗口，亭亭玉立，非常可爱。
至于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是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的学问了，用“周回曲折”这四个字实在是难以形容，诀窍不在于这四个字，也不在于土地广阔而石头众多，倘若迷信那些，只是空自费工夫挥霍钱而已。像掘地堆土成山，中间用一些石头点缀，再夹杂着花草，用梅花编织篱笆，以藤萝引绕墙壁，哪怕本来没有假山的，都能造出假山来。所谓大中见小，就是说散漫空旷的地方种植一些容易生长的竹子，用容易繁茂的梅花编织，当作屏障。所谓小中见大，就像窄院里的墙，最好让它的形状凹凸不平，用绿色装饰，以藤蔓来牵引；嵌上大石头，在上头凿字，做成碑记。这样推开窗户，就像面对山壁，便觉险峻陡峭。所谓虚中有实，就是在园林里山穷水尽的地方花心思，让人一转弯就能一下子觉得豁然开朗；或是轩阁里放置书画之处，一打开能通到别院，就显得别有洞天。所谓实中有虚，就是在封闭不通的院落里开门洞，用竹子和石头装饰空处，看上去里面有空间实际上却没有；也可以在墙头设置低矮的栏杆，仿佛上面有月台，实际只是虚设。
贫寒的读书人，屋子少而人多，就可以效仿我们家乡太平船船尾的位置，增添一些可以移动的家具。比如台阶可以作为床，前后互相拼凑借用，可以做成三个榻，中间隔断使用纸裱过的木板，这样前后上下都隔断了，加大了空间之间的距离，房间也不显得窄。我们夫妇在扬州居住时，曾仿照使用过这样的法子：屋子窄小到只有两椽，于是我们把上下卧室、厨灶、客座都隔断，便觉得空间绰绰有余。芸曾笑着说：“房间虽然布得精巧，终究不是富贵家气象啊！”确实是这样吧？
有时候我去山里扫墓，会捡到一些纹路可观的石头，便拿回家与芸商量：“用油灰加上宣州的石头放在白石盆里作为观赏石，优点在色彩协调匀称。这座山上的黄石虽然古朴，倘若也用油灰处理，跟白石盆一比照，便显得黄白相间，那些人工斧凿雕刻的痕迹就完全显露出来了，怎么办呢？”芸说：“是不是可以择拣些不太好看的石头，把它们捣成粉末，乘湿粘在石头上，让石头与盆的颜色相同，如此是不是可行？”我按她的办法，用宜兴窑烧制的长方形的盆，叠起一座假山峰，山体偏向左侧，右边凸出，山的背面做成横向的方纹，如同云林石的法子，岩石凹凸不平，犹如临江而生的石矶。在空出的一个角落里，用河泥种了千瓣白色碗莲，石头上种了茑萝，俗称为云松。我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完成。
深秋季节，茑萝蔓延整座假山，就像藤萝悬挂在石壁上。茑萝花的颜色是大红的，白色碗莲花也出水盛放，一时间红白相间。我神游于假山中，就感觉自己像是登上了蓬莱仙岛。把这假山放到屋檐下，与芸一起品评：此处适合设个水阁，此处适合立个茅亭，此处又可以凿六个字：“落花流水之间”；此处可以居住，此处可以垂钓，此处可以远眺——我在心里构设布置，仿佛可以移居到山上似的。一天晚上，猫儿们在屋顶上争夺食物，从屋檐上坠到假山上，连盆与架，顷刻间一并碎了。我叹息说：“即便是这样的小小经营，难道都触犯了造物主的忌讳吗？不让我们圆满！”两个人很难过，不由得流下泪来。
在安静的房间里焚香，也算是清闲中的雅趣了。芸曾经把沉香和速香一起放在做饭的锅里蒸透，然后在炉上摆一个铜丝架，离火大约半寸，慢慢地烘着，香味幽远而又有韵味，而且又没有烟。佛手不适合喝醉了之后去闻，倘若闻了，佛手很容易烂；木瓜则忌讳出汗，一旦出汗，就要用清水洗；只有香橼没什么忌讳。佛手和木瓜也有供养方法，没法用笔一一写出来。所以如果有人将供好了的佛手或木瓜随手拿来闻，随手乱放，这便是不知道供法的鲁莽人之了。
我在家闲居时，案头桌上，经常放一些瓶插花。芸说：“你的插花兼备风晴雨露多般妙处，可谓是精妙入神，出神入化了。绘画的手法中有在花草上画虫子以增添生机的法子，你也可以借鉴一下。”我说：“虫子踯躅爬行，不受人的控制，怎能效法呢？”芸说：“有一个法子，但我就害怕会成为始作俑者，这就是罪过了。”我说：“说说看。”芸说：“虫子死了之后，颜色是不会变的。我们可以捉一些螳螂蝉蝶之类，用针刺死，然后用细丝扣着虫脖子，系在花草之间，稍微整理一下虫脚：让它们或者抱着花梗，或者踩着叶子，栩栩如生，不好么？”我听了大喜，就按她的法子来办，看到的人无不叫绝。现在闺中恐怕是再也找不到像芸这样蕙质兰心有生活趣味的女子了。
我与芸曾经寄居在锡山华氏的家里，当时华夫人让两个女儿跟着芸学习认字。居住在乡间，院落空旷，夏日天气炎热逼人。芸就教她们做“活花屏”的法子，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非常精妙：每个花屏只有一扇，用长约四五寸长的两枝木梢，做成矮脚长条板凳的样式，中间空着，横上宽一尺左右的四根木挡，四角凿上圆洞，然后插上竹子，做成的花屏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植扁豆，放在花屏中，让它攀附着花屏自由生长，这屏风可以由两人移动。多编几个屏风，随意遮拦，就好像绿荫满窗，透风遮日，迂回曲折，还随时可以更换，所以叫作“活花屏”。有了这种方法，一切藤本香草植物，随地都能拿来使用编织，这真是乡居的好法子。
我的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画松柏和梅菊，善写隶书，也善刻印。我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有一年半的时间。这楼一共五间，面向东面，我占着后楼的三间，无论天气阴晴风雨，都能极目远眺。庭院里有一株木樨树，清香扑鼻，撩动人心。那楼有走廊，有厢房，地方非常幽静。我们刚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个仆人，一个仆妇，还带了他们家小女儿。仆人能缝衣服，仆妇会纺绩，于是芸负责刺绣，仆妇负责纺绩，仆人负责制成衣服，卖的钱用来供给日常开支。我一直都很好客，每次小酌饮酒，一定要行酒令。芸很擅长烹调，那些实惠而且价格不贵却东西不错的瓜果蔬菜鱼虾，经过她的烹制，便有了意想不到的味道。朋友们知道我贫寒，每次来都会凑个杖头钱，大家叙谈一整天。我又喜爱干净，地面上纤尘不染，大家来了之后都无拘无束，不嫌放纵。
当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于人物写真；有袁少迂，名沛，工于山水；有王星澜，名岩，工于花卉翎毛。他们都喜欢萧爽楼的幽雅，经常带着画具来，就地作画，我则跟着他们学画，之后写点儿书法、制几方印，作为酬谢，又请芸备些茶酒款待他们，大家就这样终日品诗论画。还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以及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等诸位君子，他们就像梁间的燕子，来去自如。芸卖了自己的钗来做沽酒的费用，没有半点犹豫之色，从不肯轻易地错过朋友聚会的良辰美景。如今我与他们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加上芸已经去世，玉碎香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在萧爽楼聚会有四个禁忌：不许谈官宦升迁、不许谈衙门时事、不许做八股文章、不许打牌掷色，有犯忌的，必然要罚喝酒五斤。但也有四个许可：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夏天白昼很长，大家无事，便考量起对诗来。每次诗会凑八个人，每人各带二百文钱。开会时，先拈阄，谁抓了第一名，就是主考，独坐一处，负责关照检查各个席位；拈到第二的人负责誊录，也能上头就座，余下的人就是举子考生了，每人在誊录处，取一张纸，盖上自己的印章。主考出题：五七言各一句，限时一炷香，构思的时候允许站立或者行走，但不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做完诗了，就把各人的诗歌投入匣中，才允许就座。每个人交完卷子，负责誊录的人就打开匣子，把所有的诗歌誊录下来做成一册，交给主考，以免徇私舞弊。十二对句中，取三首七言诗，三首五言诗。六首诗被主考点为第一的就是下一期的主考，第二名是下一次的誊录者。如果有两首诗都进不了前六名，就会被罚钱二十文，有一首进入的免被罚十文，过了时间不交卷的加倍罚钱。每一场下来，主考能得到罚款一百文。一日十场，积下一千文钱，请酒用的钱就足够了。芸也可以参加，只是她是官卷，允许她坐着构思。
杨补凡为我夫妇俩画过载花小像，神情惟妙惟肖。那天夜里，月色很美，兰花的影子投射上了粉墙，幽雅风致。星澜喝醉了酒，兴致勃勃地说：“补凡能为你画像，我能为你画花图影。”我笑问道：“花影能跟人影一样么？”星澜便取了一张白纸铺在墙上，就着映在纸上的兰影，或浓或淡，根据形状用墨水涂画。到白天一看，虽然不成画，但花朵和叶子萧疏别致，也有月下的意境。芸把这幅画看作珍宝，我们每个人都在这画上题咏了些诗。
苏州有南园、北园两处可以去游玩，特别是油菜花黄的时节更美，但是周围却没有酒家可以小酌。如果带着食盒去，对着花喝冷酒吃冷食，又没有什么意思。有人提议不如就近找地方喝酒，或者看完花回来再喝酒，可一寻思，终究不如对着花喝热酒来得痛快。大家众说纷纭没有主意的时候，芸在旁边笑着说：“明天你们各自带好份子钱，我自己担着炉火来。”大家笑着答应了。众人走后，我问芸：“明天你真的自己带着炉火去吗？”芸说：“不是啊。我看见市井中有卖馄饨的，他的担子里锅炉灶都很齐备。咱们何不雇个馄饨担子去？我先把菜肴烹调整治妥当，明天到了地方，一下锅，茶酒两样都齐全了。”我道：“酒菜倒是没问题了，却没有烹茶的器具。”芸说：“带一个砂罐，用铁叉串着罐柄，把馄饨挑的汤锅拿下来，把砂罐悬在炉灶上，加柴火煎茶，不也很方便吗？”我鼓掌叫好。街头有位卖馄饨为生的，姓鲍，我们用一百钱雇他的担子，约定第二天的午后出发，他很高兴地答应了。第二天看花的人都到了，我把这个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他们都感叹着表示赞服。
吃完饭后，我们带着席子垫子一起出发到南园，在柳荫下找了个地方围坐。先煮茶饮完，然后暖酒做菜。当日，风和日丽，遍地金黄，路边着青衫红袖的男男女女来往不绝，蜜蜂和蝴蝶飞舞花间，让人不饮酒都觉得陶醉。很快酒肴都热了，大家坐在地上开怀畅饮，大吃大喝起来。挑担子的人不俗气，于是也拉他一起饮酒。游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很羡慕，称赞我们想法奇妙。用罢饭食，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有的在唱歌有的在长啸。西边的红日将要落山，我想吃碗粥，挑担的就去买了米，现煮了粥，吃饱了肚子才回家去。芸问我：“今天的游玩，大家开心吗？”大家都说：“如果不是夫人您，一定不能如此尽兴。”大家大笑而散。
贫穷的读书人日常起居饮食以及所用的器皿和居住的房舍，都应该俭省雅洁。省俭的法子就是“就事论事”。我喜欢喝点儿小酒，不喜欢配很多菜。芸就给我做了一个梅花盒：用二寸白瓷深碟六只，中间放一只，然后围着放五只，用灰色的漆刷一遍，形状像梅花一样。底子和盖子上都有突出的木棱的花纹，盖上有个像花蒂一样的把柄。放在案头，如一朵墨色梅花覆盖桌面；打开来，就像把菜放在花瓣里一样。一盒六种颜色，二三知己聚会喝酒时，可以随意从碟子里取食，吃完了再添。芸又另做了矮边圆盘一只，可以放杯子筷子酒壶之类的器具，随处可摆，移动收拾起来也很方便。这是在食物方面省俭的方法。我的小帽领袜等都是芸自己做的。衣服破了，她便有法子移东补西，总之能让衣服整齐洁净。衣服颜色大多都是暗淡的比较耐脏。既能出去见客人，也能家常穿着。这是服饰上节省的法子。
我们刚住到萧爽楼时，觉着这个地方很暗，用白纸糊了墙壁，就感觉亮堂了。夏天，楼下的窗都拆了，外头没有了遮挡的栏杆，看去觉得空荡荡的没有遮拦。芸说：“有旧竹帘在呢，干吗不用竹帘代替栏杆呢？”我问：“怎么做呢？”芸道：“用几根黝黑色的竹子，一竖一横，留出走路的空间，把竹帘截掉半幅，搭在横着的竹子上，把帘子垂到地面上，高度与桌子相齐。中间竖四根短竹子，用麻线扎好固定，然后在横竹搭帘的地方，找一些旧的黑布条，将横着的竹子裹好缝上。这样可以有个遮拦，既可以做装饰，还不那么浪费钱。”这也是所谓“就事论事”的一个法子。以此推论，古人所说的竹头木屑都有用处，确实如此啊。夏月之时，荷花初开的时候，晚间含着花苞，早晨时开放。芸便用小纱囊包少许茶叶，放在荷花心里。第二天早晨取出来，烹了雨水来泡茶，香韵尤其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