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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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明萱

夜车,隔着雾气迷蒙的玻璃,外头是幽冥世界。过江的时候,两排路灯开出一团团光晕,像奈何桥边两行凄清的鬼火。

二十几分钟前,李明恺在市内的一个路口停下,接上了他电话里说到的陈探,随后一路开上高速,过南京长江大桥。

陈探话多,自打坐上副驾驶座就没停下来过。从他跟李明恺的絮叨里,江柔勉强听出了个大概。

因为手钏,李明恺连夜去盯李琴遗物的鉴识结果,第二天又直接去找了宋珍,问出了她家衣柜后的储藏间,随后独自去了李芬的房子。同样,他找出了一些可能会有用的线索。

结合李明萱失踪的具体日期,他们找出那段时间李琴、李芬两人遗留下的物品里的相关字据,并进行了仔细的比对与匹配。

最终他们发现,在十年前的那个时候,小萱失踪后的半个月,李琴和李芬两个人的账上分别进了500块钱。这在1995年,普通职工月收入只有200来块的年头,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款项。

另外,鉴识人员在李琴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张那个时候的长途大巴票根和一张招待所住宿的发票,目的地是南京市市郊的一个小镇。通过技术手段侦查追踪,相关技术人员给出了回应——十年前李琴账上的那笔汇款来源是在浙江省。

陈探听到这里的时候,抓耳挠腮地问:“那咱们现在去浙江?”

“如果汇款地就是贩卖小萱的目的地,这个汇款时间点之前,她根本不可能把小萱带出南京市。”

“你是说,你觉得小萱妹子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太远……你在怀疑那个镇子?”

这只是李明恺的推测,所以李卫平并没有同意连夜派人随他一起去。孙队给他的建议也是第二天出警。李明恺却决定今晚连夜过去。

孙队他们有规章制度,他却等不了。因为多年来的经验和从孙队那里听来的教训告诉他,这类犯罪分子的耳目多且杂,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打草惊蛇,致使他们迅速转移受害人。

“可是恺哥,那镇子那么大,我们怎么找啊?”陈探嘀咕道,“我们总不能挨家挨户问吧。”

“你注意到我刚刚跟你说的招待所了吗?”李明恺问,“如果李琴那个时候,真的是为了把小萱卖掉才特地来到这里的,那么她选择招待所的位置就很值得考究。”

他低声说:“那个镇子说小不小,但是说大,能大到哪里去?她如果只是送一个人去镇上,犯得着非得留宿一晚?李琴的账本做得那么仔细,一毛两毛都要斤斤计较的人,如果不是必须,我想她不会平白在外多住一晚。”

“那你的意思是……”

“李琴到了镇上以后,换了其他的交通工具。”李明恺说,“她的目的地不在这里。她送完孩子回来以后,天色已晚,根本赶不上最后一班大巴,所以才会选择多留宿一晚。”顿了顿,不等陈探发问,他又说,“在李琴的记账本上,这一天除了大巴和住宿的费用以外,还有一笔5元的支出。这一笔,没有发票。”

“5块钱……她是打车的吗?”陈探自言自语道,“不对,照你的说法,她肯定舍不得打车,而且5块钱搁那时候打车也走不了多远。”

李明恺说:“我猜是三蹦子。”

江柔在车后座微微点头,她也觉得应该是那种三轮摩托。

“我托人打听了,那个时候从镇上坐三蹦子,5块钱大概能到哪里。”李明恺条理清晰地说,“你知道吗?那镇子附近只有一个地方,5块钱的三蹦子能到。”

江柔微微屏息。

“是一个叫作‘小村’的村子。”李明恺说,“严格来说,这个村子属于南京邻县,统共也就一百来户人家。”

陈探不由得问:“可怎么着也有一百来户人家,难道我们挨家挨户去问吗?”

“我刚刚让孙队托关系,去查了这个村子十年前和现在的户口情况。”

陈探脱口说:“拐来的姑娘怎么可能上户口嘛!”

李明恺深深看他一眼:“所以——我们重点要找的,是那些没有儿女,或者十年前儿子尚年幼的家庭。”李明恺把手机递过去,“你自己看。”

农村里大多数人讲求儿女双全,虽然那时候计划生育搞得轰轰烈烈,但还是有不少人想尽办法多生。再不济,也要有一个儿子。所以只有夫妻两个人、没有登记子女信息的并不多,一共就三家人。倒是有儿子的人家有四十来户,十年前儿子还没有婚配、年纪跟那时候的小萱相仿或者大一些的,一共有四家。

“那四户儿子未婚的,其中有两个基本可以排除。”李明恺说,“他们的儿子现在都在外地上大学,听说是要举家搬走了,正在商量着办理相关手续。”

“所以,现在主要需要排查的有五户人家?”陈探看着李明恺手机上那五家人的地址信息,“这三家都住得偏,在村子的边边拐拐。”

李明恺瞄了一眼,说:“这三家——两户无子,一户有适龄辍学儿子,是我重点怀疑的。按照常理来说,这儿不算是非常偏僻、信息闭塞的村落——甚至出了大学生。拐卖儿童这种事怎么也是见不得光的,很有可能是这家人平时和村里人的来往就不多。”

“早知道该找人先打探打探情况。”

“不行。”李明恺说,“生人进村,难免不被怀疑,再打听这种事,很容易打草惊蛇。”

说完这一切,陈探心里大致有了点谱。“恺哥,咱们这次,要是能成就好了。”他说,“你能找到小萱妹子,而且李叔叔也能明白你其实是很有能力的。没准一高兴,就让你以后去搞刑侦了。”

后者倒是其次。如果这回能把小萱找回来……李明恺深深呼吸。一定,一定要把小萱找回来!

不多一会儿,车子驶上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江柔在后面被颠得七荤八素,冷不丁一头撞上了车座。她有点忍不了,想着反正已经到这儿了,李明恺怎么也不可能把她再送回去,于是默默地捂着额头爬了起来。

“什么声音?”几乎同时,陈探奇怪地回过了头——刚好对上头发散乱、一脸幽怨地怒视前方的江柔。

“我的妈!”陈探陡然发出一声尖叫,惹得李明恺平地一个刹车。

“你叫魂呢!”

陈探颤着手指着后座的江柔:“这、这、这是什么?!”

李明恺回头看去,眼睛都要瞪圆了:“江柔?!你怎么在我车上?”

江柔慢慢把头发重新盘好,插上簪子,对李明恺露出一个堪称乖巧的微笑:“我来帮你呀。”

“你给我回去!”李明恺才不吃她那一套,朝她吼完才发现这不现实,顿了顿,又道,“一会儿你别想下来,给我老实待车里!”

“李明恺!我是认真的。”江柔不急不忙,给他分析利弊,“从体格上来看,你们几个壮汉实在是太引人注目,很容易让人怀疑。而我作为目标很小,就算被看到了,只要不看清脸,很可能被当成是哪家的小丫头乱跑着玩了。”

李明恺微顿,没有急着打断她的话。

“其次,这只是普通的村子,对付村民之类,我这点所谓的三脚猫功夫好歹是能派得上用场的。”江柔说,“再者,就算我现在缺乏经验,但是我脑子不笨,起码从我刚刚听到你们的谈话来看,我比这个陈探脑子好使。你们要商量什么事情,带上我,我肯定不会拖后腿的。”

陈探的智商受到了歧视,急了:“恺哥,她、她一个小毛孩,她居然……”

“行了,就你最能。”李明恺思忖片刻,说,“但你说得不是没道理。不过有一点,没有我的允许,不能擅作主张!安全至上。”

“Yes,sir!”江柔高兴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后座上大声道。

李明恺重新发动车子。陈探看看后面,又看看李明恺,深深地觉得自己被这两人联手侮辱了。

李明恺的车子目标太大,于是他把车停在“小村”西边的小树林里。几人借着月色从车上下来,自村西口潜入。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村里人作息大都规律,多数人家都已闭门熄灯。

偶有几家点着灯的,要么是在跟邻居搓麻将,要么是家里有孩子在念书。

李明恺和陈探他们兵分两路。

“你们先去姓方的那一家。”李明恺指挥,“这家只有夫妻俩,也没有什么亲戚来往,只要你们看到第三个人,就给我发短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好。”

李明恺负责去另一户探查。几人约好碰面时间地点后就散开了。村里绝大多数房子都是砖瓦平房,仅有两家盖了小二楼。这些房子并非统一搭建,也没有什么排布规律,零零散散地左一间右一间。屋子和屋子之间大都是泥土地,靠踩出来一条条“路”,为数不多的“路”上铺了点碎砂石。

陈探带着江柔来到方家的平房后头。他小声对江柔说:“我说,你就在这儿待着等我啊。”

他还拿江柔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对她没有什么好语气。江柔不跟他一般见识,顺着平房墙根走。有简单抽油烟风扇的是厨房,农村里大多是用痰盂上厕所,所以没有洗手间……江柔的脚步慢下来,最终停在一间屋外——那这一间窗户最大的应该就是卧室了。

陈探说:“这家就一间卧室,应该不会多出一个人来。”

江柔可不敢这么断言,她上下观察,发现这老式的窗户都时兴里面一道玻璃,外头一道铁窗网。可往往最上头都留有一排不焊铁栏杆的窗户。

她转头对陈探说:“我上去看看里面。”说完这句话,不等陈探反对,她已经伸手攀住铁窗最粗的一根铁条,脚尖搭着窗台,轻身一跃蹿了上去……

“喂!”陈探目瞪口呆地看着江柔一顿操作,轻轻松松地将自己挂在了最上面那一排窗户边。俗话说得好,艺高人胆大。陈探心道怪不得这丫头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连他恺哥都敢怼,敢情是有两把刷子呀。

屋里黑灯瞎火的,江柔借着稀薄的月光往里探看,却发现屋里的一张双人大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并没有人入睡。

没人?江柔伸手推了推窗户——没有推动,看起来是怕灌风已经从里面扣死了。她重新回到地面,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声对陈探说:“屋里没有人。”

陈探说:“那一准不是这家了。”

江柔也觉得不会是这家——这么小个屋子,根本藏不下一个大活人。

“那咱们走吧,去跟李明恺会合。”

两人预备要走,还没动身,远远听见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他们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蹲下身子,隐在屋后墙角边。

冬夜的风呼啸而过,江柔缩缩脖子,瞅着被陈探挡住的一块“避风港”,默默矮身钻了过去。

陈探看她一眼,说:“你倒晓得神。”

江柔说:“资源不利用就浪费了。”陈探轻哼一声,身子倒是直了直——给她挡了更多的风。

这时候,那个女声越来越近了,他们这才听出,慢慢靠近的是一男一女。

陈探用嘴型对江柔说:“他们回来了。”

江柔也觉得是,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们的对话。

“一天到晚就晓得打麻将,又赢不到钱,你怎么好意思?”女人一边数落男人,一边摸出钥匙开门。

“你还讲我,你自己不也上了麻将桌子就下不来?”

“回嘴是吧?我这几把都赢了。你呢?你都连输几天了!”

想来是麻将打完,这对好赌的夫妻一起回来了。陈探觉得这个墙根不听也罢,努了努嘴示意江柔从另一条路撤。

江柔摇摇头:“再听一会儿。”

“哎哟,你啊,烦人啊!”男人有些不耐烦,说,“你也不是每次都赢钱!”

“那也比你好!”女人跟他对呛,“你看看你,再看看小纪,我简直都不能望。”

“小纪怎么了?小纪他是讨了个好老婆。”男人嘴也不,说道,“要不是他老婆跟琴子买了丫头,他家现在能过这么好?”

江柔心里“咯噔”一声,立刻看向陈探。后者表情凝重,重新趴在墙角细听。

“你还怪我?当时是哪个讲不买丫头非要买小子的?结果呢,买小子的钱你到现在都凑不齐。人家小纪把丫头转手一嫁,赚了三番。他什么头脑,你什么头脑?”女人急了,咄咄回道,“方大宝,这事你要再不想办法,以后我们死了都没人送终,我跟你这日子没法过了。”

“哎,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当初说不买丫头的,是不是也有你?”男人立刻说,“再说了,这种事情不见得有什么好。那丫头搞过去给小马家当媳妇,也是个废的。天天关在楼上,老马还想她生孙子?我估计都要生蛆了。”

江柔听到这里,脑子里“嗡”地响了一阵,等她极力平静下来,那两人已经进了屋里继续争执去了。她和陈探又听了一会儿,没再发现什么其他线索,对视一眼,便猫起腰悄悄离开了。

陈探在路上忧心忡忡地问:“他们刚刚说的那个丫头,会不会就是小萱?”

江柔心里希望是,可又希望不是。

“我不清楚,先去找李明恺商量吧。”

不管怎么样,他们既然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就一定要去救人。

两人回到原先约定的集合点,发现李明恺已经在那里了。他自然是无功而返,江柔把自己和陈探听到的复述给他,省去了一些难听字眼,只极其精练地概括说:“村里有一个姓纪的人家跟一个叫‘琴子’的人买了个女孩,后来把这个女孩子嫁给了小马家。说是关在小马家楼上。”

“楼上?”李明恺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这村里只有两户人家修了小楼。”

“对。”江柔说,“而且姓马。李明恺,你核对一下村里的住户表应该就能知道了。”

李明恺拿出手机,很快核对出小马家的住址。查到以后,李明恺先给孙队发了个消息,又对陈探和江柔说:“一会儿我去摸情况,你们在下面守着。”

“好。”

他们离真相越近,江柔心里越忐忑。她跟着两人来到那个小马家,仰头一看,笃定地对李明恺道:“你上不去的。”

不知是担心有人逃跑还是因为什么,这家屋子外头除了用脆弱的塑料皮包裹的水管,没有半点可以依附攀爬的栏杆或是管道。二楼虽然有一扇窗户,可玻璃外头装的是铁丝防盗网,极窄的窗台边也没有其他落脚点。

连江柔都很难上去站稳,更别说这么大块头的李明恺了。

陈探小声说:“那咱们守在这儿等支援吧。孙队他们是不是很快能到了?”

这是现今最靠谱的法子。李明恺脸色虽不好,但也知道现在不能冲动。

江柔仰头看二楼最上头的红瓦,若有所思,刚想跟李明恺分享自己的想法,变故发生了。小马家的二楼,那个可能藏着被拐卖的姑娘的房间,突然亮起了灯。

江柔和陈探面面相觑。

没过几分钟,楼上甚至传来轻微的呻吟声。江柔微微屏息,她用余光看见李明恺的拳头狠狠攥了起来。

江柔觉得,李明恺下一秒就要暴跳起来了。

如果真如刚才那个方大宝所言,女孩是被嫁到这里来的话,这个时间,楼上的人没有睡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不言而喻。

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李明萱!

江柔心里一阵发疼,她立刻说:“李明恺,不等了,我上去。”

李明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没有拒绝,他显然也不愿意再等。

他说:“不用,我直接从前门进。陈探,你在外面看着,防止他们把人转移。”

江柔制止道:“李明恺,你听我说。”

可李明恺根本不打算听。他一边大步往正门走,一边狠狠指着陈探:“看好她,等在这里。”

江柔看见他发狠发红的眼睛,深深吸气,没有再跟李明恺正面起争执。等到李明恺绕出他们的视线,江柔立刻揪住陈探的外套。她紧盯着他的眼睛:“我现在要上去,你给我搭个肩膀。”

陈探急了:“可是恺哥说了……”

“我看过了,他们家是单层的瓦片房。我可以从楼顶下到天花板隔层里去,我很轻,不会惊动他们。”

陈探还想要拒绝,江柔手下用力,强硬道:“万一他们要转移受害人,不可能走窗户的,只会从天花板走!陈探,那个人很可能是小萱啊!”

陈探有些动摇。

不远处已经传来李明恺的敲门声。江柔声音更加急促,几下子脱掉了厚重的外衣丢在地上:“我的身手你见过!陈探,你别以为我还小,那个男的只要不是接受过专业训练,我能制服他。”

陈探挣扎着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微微屈膝示意江柔踩着自己的腿往上爬:“干!来吧!”

江柔扶着墙,脚踩着陈探的膝盖、肩膀,站稳后,陈探便慢慢站直了身子。这个高度刚好够江柔够到二楼的窗台。凑近了才发现,二楼的玻璃是毛玻璃,里外皆不通透,这就意味着……那姑娘可能很久都没有好好看过外面的世界了。

畜生!江柔咬牙,一脚踏在窗台上,另一只脚脚尖轻轻插入窗户铁丝网的最上面一格。

陈探肩头一松,立刻抬头紧张地看去。只见江柔稳住身子后,极灵活地借力往上一蹬,两只手配合着撑住屋顶,原本踏在窗台上的脚瞬间悬空,她立刻往上一勾,顺利地挂住了屋顶的瓦片。紧接着,另一条腿迅速跟上,整个人悄无声息地上了房顶。

陈探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听着前门传来的动静,一边四下张望。

李明恺操着一口混沌不清的土话叫门:“老方!开门!还钱!”

里头很快亮了灯:“吵什么?谁啊,大晚上的!还什么钱?”

李明恺继续敲门,说:“噢哟,你别跟我装傻!”

来答话的是这家的男主人马国庆,他没开门,就站在门边上问:“喊什么喊?谁欠你钱了,你谁啊你?”

李明恺义愤填膺道:“方大宝你少来!欠条还在我这儿,你想抵赖?”

马国庆心道原来是找方大宝的,立刻说:“你找错了!他不住这儿!”

“骗人!他跟我说他很有钱,住小二楼,不然我也不能借钱给他。”

马国庆叹口气,说:“他的话你也信?”

李明恺面上看起来有些急躁:“这真不是他家?奶奶的,他敢骗老子……哎,大哥,劳驾问一句,他住哪儿啊?”

“村西口那边。”

“我就是从那头来的,没看到有什么人家啊。你给我指一下吧。”

“哎哟,就那边!行行,你等会儿,我开个门。”

马国庆一边摇头,嘴里骂着方大宝滥赌不是东西,一边把房门打开了。

江柔蹲在屋顶,估摸着适合下潜的地方。砖瓦房的瓦片大多是层层相压,在两瓦交界处,再以泥封实。可是时间久了,扛不住风吹日晒,总有瓦片碎裂,露出缝隙。

她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一处破损。江柔轻轻揭开相邻的两片瓦,却发现这附近的几块瓦片都能活动,并没有被水泥封死。

这瓦搭成这样不会渗水吗?江柔在心里说,难道这家人真的留了这么一条道以防万一?她伸手往下探了探,那是一块垫了塑料布的木板,因为长期沤水,木板已经烂了一小块。这应该是简易的防水层,在屋顶摆列的椽子上。

江柔扯开塑料布,试着轻轻推动那块木板,露出确保自己能够钻进去的空隙,随后,慢慢沉进了黑暗里。她脚下正是二楼的天花板,江柔屏息,每一个动作都尽可能地轻。

可没多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想多了。下面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的声音。江柔听见女孩子痛苦的叫声和男人粗鄙的辱骂声,还有……肉体激烈的碰撞声。

江柔很难描述自己心里的那种堵。她更没办法想象,一会儿李明恺上来看到这一切会是什么心情。她没有什么可以为李明恺做的,只能守着这个通道,防止什么意外发生。

江柔慢慢伏低身子,四下摸索,想找到天花板和房间的连接隔板。

很多老房子,建造的时候已经留了可以通往天花板的通道,平时用隔板封住,需要维修屋顶的时候才会打开。一般来说,插销在屋里,只能从屋内打开隔板,借由梯子上来。

江柔很快找到了那块掀板——因为漏光,在漆黑的天花板上格外显眼。她轻声告诉自己不要去听下面的声音,尽可能安静地用最快速度往那里移动。

掀板的位置在屋里的墙角处,比江柔想象中要丑——边缘有很多木刺,不算规整,以至缝隙大,漏光严重。江柔甚至能透过那道缝隙看见外头插销的一部分,获取屋里很大一块视野。

她看见床上两具裸露身体的一部分。男人肤色黑,看上去瘦弱干瘪,女孩肤白,比江柔预想中要胖一些。江柔不知道李明恺进行到哪一步了,但她听见女孩子的哭泣声和男人的巴掌声时,心里的怒火已经有些压不住。

她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抽出那柄利刃,从掀板的缝隙里轻轻插了过去——她很快碰到了插销。江柔用那最薄的剑刃,一点一点从里面把插销杆往打开插销锁的方向拨动。

好在插销杆上生了些锈,摩擦系数大,江柔每拨一次,插销杆都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往外口挪。她在心里预判插销杆的长度,暗自估计插销锁被自己打开的时间。

眼看着,还差一点就要成功了。楼下却陡然传来一阵桌椅板凳被掀翻的声音!

楼上正在动作的男人猛地一顿,“噌”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半推开房门向下张望。

就在这空隙间,江柔隐约听见了下头传上来的喊叫声。

男人极快地掩上门,飞速冲到床边,嘴里凶巴巴地说着江柔听不大懂的方言。接着,男人把床上的姑娘狠狠拽了起来,把散落的衣服胡乱堆到她身上。随后,男人大步冲向墙角的立柜,从里头取出一个木梯子。

江柔心里一动,手上的速度加快,将插销完全打开来,却仅是维持原状,并不急着拉开掀盖。

“上去!”男人粗声低喝道,又将木梯子靠在墙边,不等那姑娘穿好衣服,就将她粗鲁地拽了过去,先把她往梯子上推。

女孩子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她爬到最上面,想去拔插销的时候顿了片刻,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插销已经打开了。男人不耐烦地在下头催促。那女孩没有多说什么,从下头往上一推,将掀盖推开去,紧接着,自己爬上了漆黑的天花板里。

她刚一爬进去,就借着房间的灯光看见了不远处的江柔。后者正匍匐在掀盖边上,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

女孩子瞬间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又张,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只见江柔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她别开口。女孩被吓得呆住了,一动不动,压根没有发声。

下头,看着女孩已经上了天花板的男人也快到了。

此时,江柔在暗,男人在明。她的脸色阴森森的,瞅准了男人的位置,突然发力,朝前一个挪腾,抬脚向下狠狠地踹了过去!

江柔穿着厚底的皮靴,第一脚对准的是男人的脸,硬邦邦的鞋底一下子砸中了他扬起的脸!

“啊!”男人发出一声惨叫,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脸,却没有松开扶住梯子的另一只手。

江柔趁他不便视物,甩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踏在男人仍然留在梯上的手指上!又是一声痛呼,男人终于坚持不住,倒栽葱似的从梯子上掉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几分钟前,马国庆把门一打开,李明恺就冲了进来。可李明恺没有料到马家是做生意的,他家的客厅几乎算是半个储藏室,堆积了各种纸箱子,一时间没有找到上楼的楼梯,被马国庆拖住了脚步。

很快,马国庆的老婆朱霞也听到动静从里屋传出来,一看到眼前的状况,马上扑上来,一路带动桌椅货箱丁零咣当响成一片。

李明恺心道这是要给楼上的儿子发“信号”。他原本打算强攻越过马国庆,却不想这两人直接不要命地撞上来,一个拼命抱住他的腰,一个箍住他的双脚,顺势往地上一瘫。

李明恺心急火燎,又不能把狠招直接往这两个老人身上招呼,他一脚踹过去,恐怕这老太太不死也要残废。一时间,他竟被两个人联合困住了。

就在这时,楼上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下头的三人。老两口听见楼上的声音都是一愣。愣归愣,两人死死抱着李明恺的手却没有半点放松。

马国庆大声喊道:“你这个人,怎么讲都不听!我告诉你,就算你是警察,你也不能擅闯民宅!我、我、我跟你讲,我会去告你的!”

朱霞更是手脚并用抱住李明恺的双腿,整个人赖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救命啊!抢劫啊!快来人啊!”

他们这厢闹腾了一阵子,隔壁邻居陆陆续续听到声音从家里探头看。李明恺暗说不好,人多起来的话,如果合起伙把那姑娘藏起来,找不到人,事情就不好办了。

楼上,江柔见男人掉了下去,转头对那姑娘道:“乖乖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那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黑暗里半点不敢出声。

交代完,江柔极快地从天花板上下去,借着梯子三两步跳到了房内。那男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后才发现,刚刚让自己吃了两次闷亏的居然是这么个小毛丫头!

男人瞬间怒火中烧。他大吼道:“看我不弄死你!”说罢,男人提拳而上,照着江柔的脑袋用力一挥!

江柔俯身避过,仗着自己的身材优势,从他的胳膊下钻了过去,敏捷地绕到男人身后,对准他的膝盖弯又是一脚。男人吃痛,一下子单膝跪在地上,他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地一膀子往后杵!江柔侧身欲躲,却慢了半拍,不留神挨了一下。她被他打中左腰,连连向右踉跄,差一点跌坐在地。男人迅速起身,抄起衣柜上的鸡毛掸子,面露凶光,向江柔所在处飞快地挥动。江柔极快站了起来,却毫不害怕似的,不仅没有如男人所想的那样一个劲逃窜,反倒一边闪避,一边朝他的方向靠近了!

江少忠曾经对江柔说,在对付没有功夫底子的人时,最怕的其实不是他们拿着什么棍棒武器,而是他们把自己当作人肉炮弹实打实地冲撞压扑。尤其是江柔这样在力气上完完全全不占优势的人,能躲开那没什么关系,一旦被扑倒压制,就很难再站起来了。

可一旦对方自以为拿了个傍身的棍棒就能如虎添翼的时候,除了心理上会有所松懈,还会过多地倚仗自己的武器,这样一来,他就有太多的死角和漏洞可供人钻。

男人见江柔毫无畏惧,自己心里先落了一拍,又一次高高扬起手中的鸡毛掸子时,江柔已经贴身而上!她紧紧捏拳,朝人体的要害之一——髋关节处用力挥击!与此同时,一脚狠命跺在男人穿着拖鞋裸露出一半的脚背上!

“嗷啊!”男人一声嘶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随之弯下腰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下身。

江柔见他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几步跑到门边,将门一下子打开:“李明恺!”

可她一看到楼下的状况,整个人都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只是一瞬,江柔虎着脸,一边防着屋里的男人偷袭,一边将簪中剑一下抽出来,冲下面扬了扬:“你们两个!连你们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吗?”

比起不能见人的事情败露,儿子的性命当然更重要,老两口看见刀光,立刻慌了,从地上利落地起来,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跑。

这个时候,村民大多都赶到了马家,却被陈探拦在门口,只能探头张望。

“警察办案子!看什么看!”

李明恺很快上了楼,在江柔的带领下从天花板上找到了女孩子。姑娘被找到了,等于是明明白白的证据,小马和他爸妈瘫坐在房间一角,都不敢吭声了。

那姑娘被李明恺从天花板上半扶半抱下来的时候,江柔的鼻子有一点酸,倒不是因为终于救下了人,而是终于看清了那姑娘的模样。

那姑娘的五官其实不错,但脸上肤色暗沉、毛孔粗大,嘴角、脸颊还生了冻疮,有的地方已经溃烂化脓。头发稻草一样枯黄,了无生趣地堆积在她的脑袋上。她的手指更是关节粗大,遍生冻疮,指甲许久没剪了,指甲缝里面藏污纳垢。

方才仓促间,她并没有往身上穿什么实质性的衣服。宽大的劣质外套里,是大红花的胸罩,和已经脱了线、没有什么松紧的内裤。半露出的胸脯肉、大腿上全是红通通的指痕以及其他新旧不一的伤痕。

江柔注意到最新的那几道红痕,看起来像是用鸡毛掸子抽的。

她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行动已经先头脑一步。江柔一把夺过方才男人拿着的鸡毛掸子,直直指着那男人:“你这个畜生!”

马国庆生怕儿子再遭罪,整个人横在他面前,颤巍巍地说:“人不是我们拐来的!冤有头债有主,跟我儿子没关系!”

江柔冷哼:“那也是助纣为虐!”她看向李明恺,后者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下墨来。他脱下了自己的大衣裹在那姑娘身上,低声问那姑娘:“你还能记得自己是谁吗?”

姑娘一直低垂着头,似乎已经被吓傻了。

“别怕,你已经自由了。”李明恺温和地说,“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姑娘的身子微微颤抖,慢慢抬起头来,讷讷地看着李明恺,摇头道:“不晓得……”

可她一抬头,江柔就知道不需要再证明了。

这姑娘,是单眼皮,眼角生着一颗泪痣。

李明恺在看清她的眉眼后,犹如当场被雷击,江柔看见他的拳头紧了又紧,眼眶红了又红,半晌,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很快,警笛声响彻夜空,孙队接到李明恺的信息后,带人赶来了这里。

孙队刚进门,李明恺弯腰抱起李明萱,只留下一句“这里交给你了”,转身往外大步走去。

江柔手里还拿着鸡毛掸子,她恶狠狠地横了墙角的小马一眼:“别让我再看见你作妖,不然我打断你的腿!”放完狠话,把鸡毛掸子往地上一摔,跟着李明恺离开了。

陈探随李明恺和江柔一起回到了车上,自告奋勇要开车,江柔很有眼色地坐去了副驾驶座。

李明恺抱着李明萱去了车后座,对陈探道:“先去军区总医院。”

李明萱受到巨大惊吓,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健壮英俊的男人不是坏人,她窝在李明恺怀里很快睡着了。

车子开进市区,李明萱立即被送入医院进行全身检查。那边,收到消息的李卫平立刻从家里赶了过来。

检查结果令人瞠目。区区十五岁的女孩,因长期慢性病、腹水未得到及时治疗而出现了子宫脱垂。她的下体甚至垂着一团肿物,那是脱垂的子宫颈。

李卫平到了军区总院时,最好的专家已经候着了。

江柔看见李明恺和李卫平跟着医生进了办公室,一番商议后才面色凝重地走出来。不知道最后的商量方案如何,李明萱很快被推入手术室。

医院走廊的气氛跌至冰点,江柔和陈探大气不敢出一声,默默地站在一边。

李明恺跟李卫平去了单独的房间,商量了一下关于什么时候告诉俞晴这件事,两人都觉得要瞒着,等小萱把身子先调理好了再看。否则依俞晴那个精神状态,要是知道小萱是这样的现状,恐怕会更加糟糕。

李明恺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江柔和陈探半倚着医院的墙壁,一声不吭地等着手术结束。江柔甚至只穿着一件白毛衣,整个人伶仃单薄,他看着都冷。

李明恺大步走过去,伸手探了探江柔的手——果然,触手冰凉。

李明恺问:“你衣服呢?”

陈探突然一拍脑门,抢在江柔之前答道:“我给忘了,她刚刚要上房顶,把衣服脱那儿了。我后来急着去拦人,忘了收……”

李明恺的衣服给了小萱,也不在身上。江柔惦记陈探的大衣,对着李明恺可怜兮兮、假模假样地吸鼻子。

“你别一副小可怜的样子。”李明恺指指江柔,“账还没跟你算。”

“我没帮倒忙。”江柔知道李明恺现在心里难受,没多顶嘴,只轻声说,“要不是我,那人没准就把小萱转移走了。”

是,多亏了江柔。李明恺深深呼吸,说:“谢谢你。”

这突如其来的道谢倒让江柔有些受宠若惊,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李明恺抬眼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我让陈探送你先回去。”

江柔有些踟蹰,说:“明天周六我也不上课,李明恺,你让我留着吧。小萱手术醒了,我还能陪陪她。”

李明恺想了想,答应了江柔,转头对陈探道:“兄弟,那你先回。”

“行。恺哥,有事再叫我。”

“谢了。”

“嗨!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陈探走后,李明恺找护士要了被子、枕头,让江柔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先睡会儿。江柔站在地上,看着李明恺把那床被子对折铺在长凳上,一半留给她垫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再把枕头放到一头去。

李明恺手脚利落,即便只是布置一个简易的“临时睡床”,也把被子整得方方正正,这是在军校的习惯。江柔脱了鞋子侧身睡进去,冷不丁碰着腰上的伤,不由得咝咝吸气。

李明恺正把她的鞋子收进凳子底下,闻言抬头看她:“怎么了?”

江柔担心李明恺知道自己受伤,以后有行动都不带她了,连忙说:“刚进被子,有点凉。”

李明恺说:“我帮你要个热水袋来。”

“哎!”江柔制止道,“没关系,一会儿就暖了。”

“你先睡,我一会儿去问问,没有暖水袋就给你找个空点滴瓶灌瓶热水回来。”

江柔没再拒绝。等到李明恺拿了暖烘烘的热水袋回来,给她塞进被子里以后,江柔小声问他:“李明恺,你说万一我没有去天花板堵他们,他会把小萱转移到哪里去?”

李明恺沉吟片刻,说:“只能从屋顶上找绳子爬下去了。但是这动静恐怕不会小,要真有警察来查,他们怎么就觉得自己能跑得掉呢?”

江柔说:“你说他们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同伙?出了事会有人在外面接应?”

李明恺存疑,说:“不见得。如果真的有,他们怎么联系?我们这次是突然袭击,他们都慌不择路地要从屋顶跑路,应该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通知到别人。”

江柔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能是自己过于神经质了。

“对了,李明恺,我的衣服你记得帮我拿回来……里面还有我的校园卡呢。”

“知道,我刚刚已经给孙队发消息让他把衣服捎回来了。你别想太多了,先睡吧。”

江柔点点头,慢慢合上双眼,因为疲倦,很快陷入了沉睡。

李明恺坐在江柔脚边的凳子上,还在回想今晚的事,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了一下。

他掏出来看,是孙队回的信息:

“马家附近都搜过了,没有什么女孩的衣服。”

李明恺蹙眉,只当江柔的衣服是被村民捡走了,却不知道此时,在小村的某一处,江柔的那件外套正被一个男人捏在手里。一只大手翻遍了衣服的里外口袋,终于掏出了一张印着江柔姓名、学校、学号、照片的校园卡。

江柔睡得浅,手术室的门一开,她就醒了。

椅子边是李明恺拿回来的大衣。江柔坐起身,套上李明恺的衣服,不意外地拖到了地上。她看见小萱被护士从里面推出来,李卫平和李明恺迎上去,询问主刀医生病人的情况。

主刀的女医生年长且和蔼,她慢条斯理地说:“子宫脱垂在我国农村,是与产妇保健、产科质量关系密切的‘两病’之一。像咱们病人这样的病因不算多,相较而言也容易治愈。这个手术呢,是很成功的,后期护理调养得好,身体恢复健康不是难事,生育也不会受影响。”

江柔明显感到李家父子同时松了一口气。

“不过身体的伤痛易复原,心理上的却难。我建议,等病人意识恢复以后,还需要请精神科的几位专家来会诊。”

主治医生对李卫平说要做好长期心理治疗的准备,李明萱身上的旧伤很多,想必早些年常遭虐待,很容易因为长期处于扭曲的生活环境而患有精神疾病。很多人都觉得找回拐卖儿童是一场灾难的终结,可往往,是另一场不幸的开端。

李卫平沉声道:“只要有治愈的可能性,我们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治疗。”

小萱被推入特护病房,仍然处于昏睡状态。江柔站在门边,看见李家父子一左一右站在床两边。她看不见李明恺的表情,但是能看见李卫平的。他仍是板着脸的模样,嘴角微微向下,是多年不苟言笑的惯常表情。可他的眼神温暖柔软,里头盛着不难被读出的怜惜与深情。

江柔透过他的目光,想到了江少忠。

在她很小的时候,江少忠对她也曾抱有一丝普通父亲对女儿的希冀。比如江柔的名字,就寄托了他盼着她能长成一个淑女的愿望。江柔现在还记得,自己五六岁的时候,江少忠带她去过游乐园,给她穿的是荷叶边的小公主裙,还买了棉花糖、吹泡泡的玩具。

可随着江少忠和那个女人渐渐不再和睦,随着江少忠的生意慢慢做大,很多事情都变了。

后来的江少忠很快认清了事实:他总说自己是“一介武夫”,又怎么能奢望女儿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名媛千金呢?

所以他开始改变策略。

尽管江少忠管制她的法子生硬而且冷酷,有时候还会对她直接动粗。但江柔从来不曾恨过江少忠,也从不觉得他对自己有任何亏欠。因为江少忠看她的眼神,永远透着一股子暖意。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江柔觉得人生都有所期待。

没过多久,李卫平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号码,走出了病房。江柔这才走进去。李明恺一直没合眼,脸上隐有倦容,唇边还带着胡楂的痕迹。

江柔轻声说:“人找回来了就好,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安慰话,可现在这个境况,江柔想不到还能说什么其他的。

李明恺点点头,说:“她回家了,比什么都好。”

江柔看看病床上的姑娘,说:“刚开始她可能还不太习惯,我会多来陪陪她。”

“也好。”李明恺道,“我妈那边,还要先瞒着。除了护工,确实需要人来多跟她说说话。”

他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想到的是,消息已经传到了俞晴的耳朵里。就在李明萱被找回来的那个晚上,俞晴因为病情稳定,被允许出院回家。

当晚,孙队那边扣下了人,两厢一排查,发现解救的受害者就是李明萱。接着,又在村里的小纪家,也就是李明萱最初被卖去的人家里,找到了她被卖过去时穿的衣服。

其实已经基本确定是小萱了,孙队简单交代了一个人,说是有空的时候给李明恺打个电话叫他过来认衣服,自己就先忙去了。

下头的人打电话给李明恺请他来认,却因李明恺手机没电关机,没有打通。查完电话簿以后,转头拨了李家的座机。是留在李家陪伴俞晴的沈姨接的电话。

沈姨和宋叔全都不知道李明萱的事情。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沈姨睡意蒙眬,听那头的人说要找小恺。她还以为李明恺又闯了什么祸,本着能兜着就最好不要传到李卫平耳朵里的原则,直接跟那人说:“有什么事你先跟我说。”

沈姨听了消息,只知道小萱被寻回,却不知细节。她挂了电话,激动地直接跑去俞晴的卧室:“夫人,小萱找回来了!”

而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俞晴第一时间赶到了当地公安局。孙队一看到俞晴,整个人傻了眼,支支吾吾地跟她说小萱一切都好,只是受了些惊吓现在在医院,俞晴转身走了。孙队一时联系不上李明恺,只好托人通知了李卫平。

李卫平得到消息赶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刚好看见俞晴从车里出来。他的夫人,一直以来都是一副淡然恬静的模样,李卫平很少看见她这般面目:她的头发松散,没有上妆,甚至连基本的服饰搭配都毫无讲究。

他眼眶一热,迎了上去:“晴晴。”

“我女儿没死是不是?你们把她找回来了?!我就知道……”俞晴在看见李卫平的时候,眼泪“唰”一下下来了。她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往里冲。这个时候,也没有人能够拦得住她。

李卫平在路上不断地给俞晴做心理建设,告诉她这些年,小萱过得不是特别好,不过没关系,人现在是健康的,以后会越来越好。

可当俞晴推开病房的门,亲眼看见李明萱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接受地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卫平,这是小萱?”她的语气近乎哀凉,带着心痛,一遍一遍地呢喃,“这是我们的小萱?”

我们最疼爱的宝贝女儿,连学走路时磕一下都要心疼好久的女儿,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

突遭此变,江柔和李明恺都有些不知所措,江柔受不了俞晴这个样子,眼睛一下子红了。她试图走过去扶起俞晴,可后者看也不看她一眼,手一挥将她掀开。

她眼里,只剩下了一个人。

江柔坐在走廊冰凉的地面上,近乎贪婪地凝望着俞晴的目光。那目光只属于李明萱。

李明恺看见江柔的神情,本就烦乱的心更是无端难受。他走过去拽她起来,江柔并不主动配合他,里边衣服被带得掀起来,李明恺瞥见一抹刺目的红肿。

他面色一沉,蹲下身去揭开江柔的毛衣下摆,果然看见她嫩生生的腰侧血丝密布,肿起一片。

“你受伤了?”

江柔没有力气挣开了,只望着俞晴离开,低低地“嗯”了一声。

哪怕是那一天,俞晴发病的时候,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认清一个事实。

俞晴其实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过自己的女儿。有了对比以后,她才明白,原来母亲的爱与客套的喜欢,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脑中混沌,被李明恺抱去做检查也听之任之。诊断结果是腰部软组织挫伤,李明恺气得牙痒,怒气冲冲地要找她算账。可小姑娘坐在诊室病床上,失神的一双眼里满是委屈。

李明恺的拳头攥了又攥,大步走过去,低头问她:“疼得厉害吗?你当自己是铁人?刚才为什么不说?”

“有什么可说的。”江柔嘴唇微动,闭上眼睛小声说,“也没有人会疼我。”

李明恺心里被什么锲进去,攒了痛意和莫名的怒气。他慢慢抬起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颊,因他下意识觉得,也许这样,她会觉得好受一些。

护士很快推开门进来,要带江柔去敷药,找李明恺做笔录的警察也寻了过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可他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姑娘……李明恺心思微动,借了手机给谈昭远打了一通电话。

谈昭远受李明恺所托赶来医院的时候,江柔已经被护士安置在诊室一处闲置的病床上休息了。这一次,她睡得很熟,眼角却留着濡湿的痕迹。

谈昭远问过值班护士她的情况后,进屋带她离开。江柔还裹着李明恺的外套,缩成一团,他几乎能用外衣将她兜起来拎了就走。谈昭远不忍心叫醒她,轻手轻脚地隔着外套将她抱进怀里,慢慢挪着走出去了。

梦里的江柔似乎并不开心,她皱着脸,双唇抿得紧紧的。电梯下到一楼的时候,怀里的姑娘突然一颤,双目大睁,惊慌不定地喘气。她没料到自己一睁眼居然会看见谈昭远,更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居然在他怀中。

与梦境相比,现实反倒不真实。

“做噩梦了?”谈昭远温声安抚,“别怕,梦都是假的。”

江柔梦到了江少忠出事的那天,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是血淋淋的真实。她没有接谈昭远的话,低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想看到我?”谈昭远会错了意,说,“他们都忙,现在只有我能送你回家。”

“那不是我家。”江柔说,“我不想回李家。”

谈昭远无法否认的是,自己被江柔眼底的哀凉打动,泛起一丝类似怜惜的情绪。他的理智尚且占据旁观者视角,冷冷地在他脑中提点:谈昭远,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男人看见柔弱无助的姑娘,自然会生出保护欲。

他应当好好安慰这个孩子,送她回李家。可谈昭远听见自己说:“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江柔自然不知谈昭远心态的微妙变化,她只是不想回去。就像小时候,放学了,因为家里没有人,所以哪怕在外头闲逛游荡,也不愿意回到空洞洞的老宅里去。

她说:“随便。去网吧、酒吧、通宵电影院、KTV……哪里都好。”

谈昭远最后带她去了他们学校附近的一家KTV,他们社团常在这里聚会,跟老板也熟。加上KTV的隔音效果比较好,江柔在里面能得到相对舒适的休息。

“你先睡吧,没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去哪里。”谈昭远说,“学校那边我让叶菲菲帮你请个病假,护士说了,软组织挫伤,要定期换药,休息至少两周。”

江柔躺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说:“谈昭远,谢谢你。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愿意陪我。”顿了顿,又说,“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

这丫头,有恩必报,半点不肯欠人情。谈昭远没留意地放软了语气,坐在她身边说:“乖小兔,你乖乖的,不要胡思乱想,就是对我好了。”

江柔一时没懂他的意思,等回味过来,心口“扑通扑通”跳动的速度瞬间变快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不,我会对你好的。

第二天,谈昭远没有直接把江柔送回李家,而是先把她带回了自己家里吃早餐。谈昭远的父母都在,江柔乖巧地问了两人早安,得到谈浩林一个和蔼的笑容。

谈浩林早起时已经得知了李家的事,简单问了问江柔大致情况后,嘱咐谈昭远多去给李家帮帮忙,又说:“这段时间估计李家嫂子也忙,小远,要不你让江家丫头过来吃住。”

“这不太好吧。”坐在谈浩林身边的女人出声了,她是谈昭远年轻的继母,江柔在生日宴会上见过她,她说,“小远是个男孩子,也这么大了。要是叶……”

她话没说完,被谈浩林直接打断了:“行了,你去给江家丫头再盛点豆腐脑去。”

女人没再说下去,默默起身端走了江柔面前的白瓷碗。谈浩林没再提让江柔过来住的话头,三言两语把话题岔开了去。

江柔注意到,谈浩林他们几个叔伯长辈都喜欢叫她“江家丫头”,仿佛她的名字中只有一个“江”字才有意义。可能因为他们曾是父亲的战友,在所有人的心中,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江少忠的女儿。

江柔在心里瞎猜女人方才没说完的后半句话:难道自己在谈家吃住,叶家还会有什么意见不成?该不会是担心叶菲菲吃醋吧?她因自己的这个猜测而感到好笑。谈昭远见她心情放松了些,便趁机说:“一会儿回去休息休息?”

江柔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在外头待着,迟早要回李家,迟早要面对俞晴,以及李家正牌女儿李明萱。逃避不是个好办法,江柔在心里说,自己毕竟救了李明萱,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多了一个她而已,也许李明萱需要玩伴,也许自己并非多余。

她扬头对谈昭远笑笑:“嗯,先回去补个觉。我下午去医院看看她们。”

谈昭远因她的笑容而心头微动。这个女孩子,最擅长自我疗伤,能在情绪崩盘后最快地说服自己积极面对,也能逼着自己去应对各种突发状况,适应各种环境。这或许是一种难得的优秀能力,但谈昭远难免会思及,造就江柔的会是怎样的童年,这让他觉得心口莫名钝痛。

最初名为怜惜的情绪终于慢慢生根,他尚存的理智明确地提出,这不是一件好事。

可谈昭远思忖良久,选择了不作为,放任自流。

学期末,不管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都忙碌起来。谈昭远忙完学校的艺术节,再抽出时间去看望江柔的时候,距离李明萱被找回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其实李明萱回来的消息早在大院里传开了。大院里女眷多,家长里短的一点点小事都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件。可流言从来都是双刃剑,光是谈昭远从家中继母和苏阿姨的谈话中听到的版本就有好几个。

除了心疼这丫头小小年纪流落山村外,话里话外更多的走向竟然是李家这位宝贝疙瘩已经不再是黄花闺女,因为长在山村里,完全是一副村姑样。就算是李家千金,恐怕日后也难嫁人。

谈昭远虽然对李明萱没有多少感情,但毕竟是李明恺的亲妹妹,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多少不舒服,私底下跟苏阿姨说让她不要再跟其他人聊这件事。

那天是周五,差不多是江柔放学的时间。谈昭远从学校直接去了南外,在校门口等江柔。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窸窸窣窣响起一片收拾书包的声音,最后一堂课的老师扯着嗓子把最后一道题讲完,又把周末作业抄在了黑板上,才大手一挥:“放学!”

叶菲菲背着书包,问江柔要不要去医院看小萱。经过治疗调养,李明萱早已经搬去了普通病房,主要由心理专家每天看护。

“我就不去了,我还有几道题要问煎饼班长。”江柔正在收拾桌上的课本,闻言默默地从里头抽出一本习题册,说,“小萱喜欢你,你去看她吧。”

叶菲菲说:“你说小萱是不是对你有什么误会啊?怎么就对你不冷不热的呢?”

李明萱从醒来后的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江柔。

半个多月前,李明萱醒来以后,在俞晴的拥抱和哭诉里,在李明恺的理智解释和李卫平的温柔承诺里,花了两个小时才算接受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事实上,李明萱的接受程度,已经比俞晴和李卫平最初设想的要快很多,也温和很多。

她没有埋怨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自己,只是惊惶不安地仔细确认了,眼前的几个人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兄长。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一直没法插话而站在一边的江柔身上。

“这个人是寄住在咱们家的,她叫江柔。”俞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

李明恺补充道:“你们年纪差不多,相互之间肯定共同话题多。往后都是一家人了。”

江柔那个时候完全没有时间去回味俞晴的话,只是对着小萱轻轻地笑:“你好,小萱。”可李明萱的目光,从江柔脸上漠然地掠过去了,甚至连话都没接一句。

她转头看向李明恺,口音中还带着浓浓的方言味:“哥,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江柔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家人,突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江柔渐渐发现,每当自己跟李明恺多说几句话,不管是聊案子进展还是其他,李明萱总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叫走李明恺,或者直接支开她。

再后来,俞晴直接让李明恺转告江柔,说小萱现在情绪不是很稳定。小萱已经这么可怜了,再看到江柔这么健康快乐,到底是有一点心理落差,希望江柔可以减少来医院的次数。

江柔不知道俞晴的原话是什么,但是她心里很清楚,从李明恺嘴里出来的话肯定已经委婉许多。至于李明萱不愿意看见她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江柔心里存了疑惑。因为她很快发现,比自己开朗活泼很多的叶菲菲,跟李明萱成了很好的朋友。

叶菲菲见江柔失神,没有多说什么,只道:“那我自己去医院啦,今天答应给小萱化妆的。”

江柔“嗯”了一声,看着叶菲菲蹦蹦跳跳地离开,她心里突然觉得有点空落落的。正出神呢,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江柔转头,看见聂希泽站在自己身侧。

“江柔,你现在就像当初的我。”

江柔不知所以地看着他。

聂希泽点点她的课本:“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你会变得很痛苦——我指的是,丢了自己的那种痛苦。”

他说的话听来很古怪,但江柔听懂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唯一能抓得住的,似乎只剩下学业。

江柔在校门口看见谈昭远,还有些诧异,上前问他:“你来接叶菲菲吗?她比我先出去了,你没看见她?”

“我来看你。饿了吧,先垫垫肚子。”谈昭远说着,递给她一只纸袋子。

江柔一愣,继而笑起来,高高兴兴地接过袋子,里头装着蛋糕。她拎着袋子和谈昭远走在路上闲聊:“你们也快期末了吧,复习不紧张吗?”

“这话该我问你吧。”谈昭远笑道,“这次期末考试,还不抓点紧?考个好成绩也好开心过年啊。你要是能考进前十,干妈肯定很高兴。”

江柔一时沉默。谈昭远还不知道李明萱回来后,俞晴几乎不跟她说话了。就算她考得好,俞晴可能也不在乎。可聂希泽方才的话还在耳边,江柔觉得自己还想试一试,于是她说:“我会好好复习的。”

“我帮你吧。”谈昭远说,“从今天起到期末考试前,每周六周日你到南大来找我,我帮你补习。你觉得怎么样?”

江柔眼睛亮晶晶地抬头看他:“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谈昭远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如果考得不好,丢的可是我的脸。”

“不,我会考得很好!”

江柔充满信心,笑意盈盈,大声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