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们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位作家,一位真正的创造者,一位颠覆者,他不再从眼前的现实中、从传说中、从过去中寻找某种现成的语言或理想,而是从自己的灵魂中本原地创造出一种语言、一种理想,并用它来衡量或“说”我们这个千古一贯的现实。
——邓晓芒《灵魂之旅——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生存意境》
尽管史铁生身临人生悲剧之境,但笔下的文字精灵烛照凡人俗心,以对生命意义的阐幽释微契合了无数心灵的律动,以超越的姿态矫正时代的精神流向。
——张建波《逆游的行魂——史铁生论》
张炜说:“网络时代繁衍出多少文字。纵横交织的声音震耳欲聋,却难以遮掩从北京一隅的轮椅上发出的低吟。”
有些作家就是这样:你可以读他,也可以想他,就是无法写他——也许这时,这个作家和自己的心灵已经发生了某种神秘联系。在更多的时候,论说的过程,其实就是理解的过程。我对史铁生的最初认识,源于他的《我与地坛》,今天却完全是这样的冲动,一发而不可收拾:因为陶醉一篇,而如饥似渴地阅读一部;因为阅读一部,更如醉如痴地品读一套——“史铁生作品系列”(纪念版)。
史铁生的作品,就是中国当代小说史上的地坛。可以这样说,你每一次经过,都会忍不住停下张望和思索。
我如饥似渴地张望,仅仅用了36天的时间;我辗转反侧地思索,却用尽了365天的精力。在游梦中思索,在230万字中张望,在2816页的字里行间遨游。
我在遨游中惊叹:
“没有发现的文学就不是好的文学。”这是米兰·昆德拉的肺腑之言。史铁生的文本正是最好的脚注。
“文学是语言的探险。”这是罗兰·巴特的独创见解。尽管史铁生一直谦虚地说:“语言呢,我更以为不是可以研究和学到的——尤其是对写小说的人而言。语言的风格(其实也是限制),在于个人的性情,实在说是天生的。”但事实上他却在一直努力,一直开拓,一直在试图颠覆,一直在努力超越。
“而语言的可能(即发展、潜力),则在于写作者的态度,写作者把自己放在怎样的位置,以及想象力的丰沛还是贫乏。”他坚信博尔赫斯的一句话: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一件事的不同侧面。
于史铁生的文本世界,我们发现:其作品的语言驾驭,有时合规不中矩,有时中矩却又不合规,变化与超越乃其创作之突破;越轨与颠覆方显其写作之创新。
可以这样说:史铁生的语言,语出惊人,并不表现为壮怀激烈与慷慨陈词,他总是很平静甚至很低调地写一些平实的文字,然后让你大吃一惊。正如有人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宣布与大伙性命相关的消息,并不因为其音量小而被忽视。
铁凝说:“史铁生是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作家,他的精神品格和他的文学创作,是中国当代文学里应珍视的宝贵财富。”其实,史铁生的作品同时也是语言学(特别是修辞学)的宝贵财富,更是后世写作者学习的楷模,正如阎连科所言,史铁生是“一个以其生命为我们攀建文学绝境之道的楷模”。
张建波博士甚至因激赏史铁生的才情,仰慕其胸襟,称其为“一个因空间限制而充分延展了时间的人,一个在‘写作之夜’将人生与写作同构的精神跋涉者,一个对生活苦难和人生困境的高峰体验者,一个渐悟生死崇尚过程美学的灵魂超越者,一个浸润着宗教情怀和无边爱愿的人间赤子。”
也许有的人读史铁生早期的作品,会感觉字里行间有着浓重的消极情绪,文坛也曾对史铁生是否迷恋描写生命的“阴暗面”有过争论。其实,完整地读史铁生的作品,读者会发现他心灵的成长轨迹,会看到他内心是如何走出灰暗、沮丧而变得饱满、丰沛的。走进史铁生的语言世界,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步入史铁生心灵的世界。史铁生曾经说过:“我的生命密码根本是两条:残疾与爱情。”(《扶轮问路》)他给世界找到的本质是残疾和爱情:残疾是事物的障碍,爱情是心魂的追求。
别人用腿走路,丈量大地。他却从腿上开始思想,体察心灵。他的作品,文字来自鲁迅,思辨源于马克思。他虽然坐在轮椅上,而左轮是月亮,右轮却是太阳。他不能行于道路之中,却有更辽阔的心。
年轻的时候,史铁生就已经双腿瘫痪,从肾炎发展到尿毒症,几乎半生都是靠透析来维持生命。对有些人来说,这种情况下的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而史铁生不一样,他说自己“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其实,他的职业除了生命和写作,还曾经是在鸭蛋上画仕女的街道工厂工人。他画得很好,作为一个残疾人足以靠此手艺养活自己,只是不知道他画的那些蛋,今天都留在哪一家的尘橱里。
他最终还是成了一名作家。简练优美的语言、敏锐的感受力、丰富的想象力、独特而深邃的思考,最终成就了一个伟大作家——史铁生。史铁生的文学语言“明净中哲思频现,质朴间幽默依然,行云流水处比喻夸张迭展,抑扬顿挫里精思妙语连篇。进入史铁生的文学语言之境,恍然若入落英缤纷之桃花源,乐而忘返,怡然恰临幽幽咽咽之泉水畔,尘心渐消”。
仿佛一棵野草的种子,即便落在高墙上也会发芽。史铁生的作品,都是在病痛的折磨中完成的,而他的作品,却总是如黎明时军营的号角,充满了对生命的主宰和希望的精神。
史铁生作品中对于残疾群体的描摹及对残疾意识的阐释超越了一般层面的思索。“残疾不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其间有着人类情感的投射和社会文化的折光,残疾者最深沉的痛苦不在于沉重的肉身,而在于一种难以与常人沟通的孤独感,一种被抛掷社会边缘的遗弃感,一种被健康大众疏离的恐惧感。残疾群体尽管躯体残疾,但他们仍然渴望平等,追求尊严,试图以精神的力量突破世俗的藩篱。”史铁生从残疾的自我关注到对残疾群体的关注,直至从关注“残疾的人”到关注“人的残疾”,思想渐趋深广悠远,其对人类命运的无限隐忧实则已成为一种纯粹的理想,一种升华的精神。
我们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个人的精力可以有多少,一个人在怎样的情况下依然可以怀有对世界的感恩之心。
史铁生选择写作作为生存意义的证据,并且剔除了写作的功利目的,仅仅作为生命存在的方式。写作的意义对于史铁生而言就是写作的本身。对他来说,写作的意义就是平衡,是试图克服现实带来的不安、克服对生命本身的恐慌、获得智能的工具。史铁生以丰富的个体生命体验,竭力超越虚无和荒诞、超越传统的理想意义的实在和功利。
史铁生借助文学放飞人类的理想,借助语言构建生命的宫殿,借助思想编织生命的花环,想别人所未及,写别人所未染,独辟蹊径进入人类的精神富矿,在生命的母题画廊里描绘芸芸众生的万象情态。
史铁生在潮流之外与文学结缘,因意外之变被逼上写作之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史铁生难以复制的精神历程凸显其独特的存在价值。
陈思和认为:“铁生是一个宁静的人,他静静地生活在嘈杂的人世间,黯默地与自己的灵魂对话;如今他走了,也走得安安静静,给世人留下一个圆满的生命意象。”
韩少功说,史铁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在漫长的轮椅生涯里至强至尊;一座文学的高峰,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当代精神的高度;一种千万人心痛的温暖,让我们在瞬息万变中触摸永恒,在微笑中进入广远,在艰苦中都打心眼里宽厚地微笑。
走进地坛,我们就一定会想起史铁生;阅读史铁生,就一定会想起地坛。
我们庆幸:“我们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位作家,一位真正的创造者,一位颠覆者,他不再从眼前的现实中、从传说中、从过去中寻找某种现成的语言或理想,而是从自己的灵魂中本原地创造出一种语言、一种理想,并用它来衡量或‘说’我们这个千古一贯的现实。”
打开史铁生的文本,我们发现:史铁生,因修辞而生存;生存,使史铁生的文本语言不断颠覆;语言的颠覆,让史铁生的文本不断超越。
如果你心有不甘,愤怒、贪婪、害怕、迷茫……那就来读一下史铁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