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首尾衔接 身心律动——回环
史铁生恰到好处地运用回环,在文本中呈现出多样化形态的回环往复之美,从词语看,形成一种词语回环美,从语音看,构成一种回环的整齐美;不仅如此,我们还能从中体味到一种奇特的乐趣,如魔方一般,奇趣横生;最终我们体悟到的是作者蓄积在其中的事物间相互依存、相互对立的辩证关系。
回环(或称“回文”),是一种通过字或词的特定组配以字序或词序的顺读倒读,在表达特定情意的同时着重展现一种回环往复的形式美的修辞文本模式。回环,是对汉语词序变化灵活性的充分利用。
今人叶维廉认为诗人常常利用“文言特有的‘若即若离’,‘若定向、定时、定义而犹未定向、定时、定义’的高度的语法灵活性”。而“把语法中定位、定义解放到完全灵活的极端的例子,是回文诗”。
张弓在《中国修辞学》一书中最早把回环作为辞格(天津南开华英书局,1926年)。但此后学术界对“回环”的理解不一,分歧主要表现在如何处理与“回文”的联系上。
根据循环的两个句子的词语是否完全相同,回环分为两类:
(1)严式回环。循环的两个句子的词语完全相同。
(2)宽式回环。循环的两个句子,除首尾外,其他词语稍有不同。
回环与回文,都造成表达形式循环、成分次序颠倒,区别是:回环以词或短语、句子作为排序的单位,后项大多不能通过前项逐字倒读得到;回文以单音节词(“字”)为排序的单位,可以逐字倒读,或者后项就是由前项逐字倒读得来。
古代汉语词汇中单音节词占绝大多数,多为一字词,语句以词为单位排列次序,逐词(书面上逐字)呈镜像颠倒词序比较容易实现,严格区分回文和回环的必要性不明显。
现代汉语则是双音节词占优势,受词汇、语法、语义的制约,很难形成回文,所以,以双音节词或多音节为单位,语序颠倒,首尾词语互换、循环往复的,是回环。只有一些由单音节词组成的句子可以逐字倒读。
“唉,这孩子真不听话!用自由的言论把言论的自由给弄丢了,要不自由言论,本来他可以永远言论自由,也就还是人民。可这自由言论之后,之后,之后人家就有理了,你说人家这还违法吗?”陈谜巴望丈夫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命若琴弦·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这样的回环与序换,巧妙地把孩子的天真与烂漫勾勒出来,然而正是因为这天真,这烂漫,这自由的言论,让孩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永远没有了言论的自由。
王雪随着我们歌声的节奏轻轻地晃着头,两个小辫一个弯了一个直,一个直了一个又弯。我们的歌声更响亮了。(《命若琴弦·没有太阳的角落》)
弯,直;直,弯。这种回环,把“王雪”晃头、沉迷、入境的状态作定格化的描绘,让人印象深刻,常生回放之念。
正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我们边唱边画,边画边唱,唱《晒稻草》,唱《友谊地久天长》,唱《哎哟,妈妈》,唱那些欢乐的歌。(《命若琴弦·没有太阳的角落》)
文本中的回环,本可突出唱与画,事实也应如此,也该如此。可作者又在读者来不及转换的同时,继续使用排比与层递的辞格,强化唱得快乐,即便是没有太阳的角落,在“我们”的心里同样洒满阳光。
老槐树旁聚集了一个兴奋的人堆:赤亮的脊背和鲜艳的衬衫交相辉映,各式发型黑糊糊地扎在一处,不断爆发出激动的叫喊:“国徽!麦穗!麦穗!国徽!”那是在用五分的钢镚儿算命。(《命若琴弦·巷口老树下》)
表面看,是在用五分的钢镚儿算命,好像期待幸运的选择,这也正是大众的阅读心理。但作者却一反大众心态,以回环的辞格,反复强调国徽与麦穗带给一个兴奋的人堆快乐,其实,不管是国徽的一面,还是麦穗的一面,都幸福,都自豪!
下午,老人又来到岛南的荒山上,找那老大夫。这回他换了一种谈话方式。
老人说:上回大概是我弄错了。
老大夫说:肯定是你弄错了。
弄错什么了呀?两个孩子问。
老大夫就又让孩子到林子里去玩了。
看来那个人不是你。你不是那个人。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过那种药,更别说给过谁了。(《命若琴弦·毒药》)
语序的转换与回环之后,乍看好像意义相等,一经细味,迥然有别:“你”是实指,而前一个“那个人”是实指,后一个“那个人”是虚指。后一句的言下之意是:你不会像那个人那样,造假,害人。
路依然呆呆地看着那对老人,独自叨叨咕咕:“他们跳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他们跳得。”(《命若琴弦·我之舞》)
句中的回环,表面上看是反复否定,而实际上却一箭双雕,同时更反衬出那对老人的沉迷与快乐,否之越坚,扬之逾果。如果说前一句是常式句的表达,那后一句则是倒装句的巧妙运用。
男的说:“那么就是说,主观也是绝对的。”
“让我想想。”女的说。
蓝烟紫气,万道飞虹。
女的说:“主观是绝对的又怎么样?”
“绝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对吗?”
“你懂事。”
女的笑起来。“啪”的一声,男的也笑起来。(《命若琴弦·我之舞》)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下定义是不可词语重复的。但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说,越是高明的作家,越善于使用新奇的辞格表情达意。史铁生正是这样,通过回环格的运用,把“绝对”的意思诠释得入木三分,八“无”,二“始终”,二“穷尽”,频词的运用,更是锦上添花。
我跟孩子说起梦里的鸽子。孩子说道:“乌鸦是只黑鸽子,鸽子是只白乌鸦。”(《命若琴弦·车神》)
作者有意使用回环强化孩子的错误认识,把孩子的天真刻画得独具含泪的笑的喜剧效果。其实作者在借助孩子的认识告之读者:不能以表面现象代替事物本质。这样的笔法,留给读者的反省是深刻的。
“我们的命运也是被别人决定的。”他说。
“我那时候真是胆子大,”女的说,“我就跑过去问你是不是一个演员。你记不记得?”
“别人决定了我,我又去决定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回我的胆子特别大,我说,嘿!您是演员吧?其实我的胆子平时并不大。”
“决定了我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被别人决定的,被我决定的那个人将来再去决定别人。”
“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到现在。”
“否则我现在就不是我,我就不是我现在。”
“是的,你当年要是不被表演系录取,我们就谁也不会认识谁。”(《命若琴弦·对话练习》)
前一个回环,道出的是事物发展的规律;后一个回环揭示事物发展的变化性。
而在山里,在山下开阔的坡地上,在林间,在沼泽,在河的源头,在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种子埋进冻土,为了无尽无休的以往继续下去成为无尽无休的未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悠悠万古时光。(《原罪·宿命·礼拜日》)
开头,一气之下,连用六个齐头式的介词结构,状写种子的生存,接着使用回环格,以形象的叙述,表达时序的变化,语言的循环,生态的循环,浑而为一,自然天成。
有很多年,我从这儿跑到那儿,从那儿跑到这儿,隐姓埋名怕有人认出我,怕他们找到我。想象他们找到我的情景,比想象他们怎样处决我,还可怕。(《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回环往复地状写生存状态,把生活的艰辛与生存心态写得难释重负,越是难释,越把读者带入情境,一入情境,就真正感知到当年生活的状态。
她说:“你凝望我,我凝望你。甘美而宁静。”(《病隙碎笔·<朝春旭散文集>序》)
这不是面面相觑,而是深情,是幸福,是期待,是甘美,更是宁静。
谁能告诉我艺术是什么,什么是艺术?我怎么也记不起C和X最初是怎样成功的了,但绝不是因为什么高明的技巧,而是一个细节,是因为一个不曾料想的细节突然扩展进C与生俱来的梦想,一个细微的动作,毫不经意,坦然无防的表达,与由来已久的梦想连接、扩展得无边无际。(《务虚笔记》)
虽为回环,但前者侧重内涵,后者更趋于认定归属。细节与细微,酿就成功。
男孩儿只记得,在那花香熏人欲醉的笼罩中,母亲劝叔叔,叔叔也劝母亲。(《务虚笔记》)
相互的劝解,相互的劝慰。花香熏人,熏人欲醉,欲醉花香。
她认真地看着窗帘上的一个洞,那是男人抽烟时烧的,她看着那烧痕,像个专心阅读的孩子,专心地阅读竟至忘记了自己赤裸的肌肤处处都在荡漾,我想那是说:此时此刻世界上只有你和我,此时此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全部人间那就是你和我呀……(《务虚笔记》)
这种境界,这种感受,这种忘我,只能以回环表达。天地与我合一,万物与我交融,甚至天衣地罩都嫌多。
他们不仅要看见对方,他们要同时看见他们两个——看一个男人的女人和一个女人的男人。(《务虚笔记》)
心照意味着不宣,既宣就渴望着心照。相看意味着相知,相知意味着相识,相识意味着相亲,相亲意味着相融,相融意味着相依。
父亲不理睬,顾自说着:“不,女儿她还不懂。可是你也不来。你说了要来可是你没来。我等了很久,那山大极了我走不出去,山里很静,除了我那儿没人。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月亮又升起来,可是你没来。你说了昨天要来可是你没来……”(《务虚笔记》)
这种借助序换的宽式回环,把父亲的等待、期待、希望和失望,和盘托出。
人们边唱边饮,边饮边唱,喧喧嚷嚷夹笑夹骂,整条小街上的人都因之不能安抚。(《务虚笔记》)
回环表达快乐,快乐带来喧嚷,喧嚷导致宣泄,宣泄引起混乱,混乱不能自禁。这唱,这饮,乐不自控。
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里的那个“叛徒”。(《务虚笔记》)
这种两难式的回环,把人的两者不可得兼的困惑作了淋漓剖解,之后的比喻简直是神来之笔,令人称奇。
陌生即性感,性感即陌生,请问这还有完吗?(《我的丁一之旅》)
乍一看,这样的判断完全不合逻辑,然而正是因为不合逻辑,作者才有意使用回环式修辞,在循环中引起读者的注意,从而表明自己的观点,以使读者进入想象的体验,一经进入体验,作者的意图即水到渠成。
“是吗!”丁一跌倒在沙发里,随即大笑。“爱上我?”丁一看看镜子里胡子拉碴的自己,笑一阵愣一阵,愣一阵笑一阵,“你没骗我吧,娥?”(《我的丁一之旅》)
这种极大跨度的反差,在回环中一现无余。把丁一的心理反应作了落差式的描绘,从而唤起读者的深思。
窗外,白昼就要到来。我担心这样的互望是否就要走到尽头,或就要到达极限?我担心,设若这样的互望年年月月,月月年年,会不会有一天也要魅力耗散?(《我的丁一之旅》)
时间的回环,是不是就意味着情感的恒久?作者在文本中提出了一个又一个严肃的问题:长期的互望,可不可能导致魅力的耗散?魅力的耗散,可不可能导致情感的枯竭?情感的枯竭,意味着什么?
密雨疾风之中,丁不见娥,娥不见丁……但我们却似一齐眺望得更为遥远,谛听得更为深彻,深得近乎抽象,近乎虚拟……(《我的丁一之旅》)
相互的回避,发生在密雨疾风之中,这种暗示,带给“我们”思考、探讨和探究。
萨轻轻地摇头,意思是:不不,也许这剧本真是写得挺好。尤其是对“远而近”和“近而远”,萨似感慨颇多。萨说“这可真像是我跟他啊”。(《我的丁一之旅》)
“远而近”和“近而远”,这一哲理概念的回环,让“萨”进入了体验,让作品有了寓意,让读者有了共鸣。
你一定以为我买了那么多吃的东西是为了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告诉你吧,不是,全不是!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他只有冻饺子和方便面!(《我的丁一之旅》)
越是否定,越在肯定。越是含糊,越在婉约,越是婉约,越见真情。
“您找到馥了?”
姑父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
“馥在哪儿?”
“在没有钟表的时间里。”(《我的丁一之旅》)
回环之后,把姑父肯定—犹豫—否定—犹豫—肯定的复杂的内心世界与矛盾的心态一一显露。
循着那一招杀手锏的思路,鸡生蛋,蛋生鸡,因因果果料难穷尽。(《扶轮问路·智能设计》)
这种回环论,一直是个谜,因果难分,作者的观点看似含而不露,实则露含其中。
不过东方先哲还有一说:万法皆人。空即有,有即空,所以我猜东哲的本意是:有生于空。(《扶轮问路·智能设计》)
循环判断,哲理蕴含。但我们不能忘记,作者的用意在于突出“万法皆人”。
说什么都没有的,抱紧衣钵;说一切都是扯淡的,著书立说;就好比,越是计划经济就越是没有计划——好端端一条马路,挖了填,填了挖。(《扶轮问路·看不见而信》)
句中回环,非常形象地说明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缺失计划性。这种循环式的比喻,形象而生动。
对此也要问个为什么的话,回答可以非常严厉:否则一切都不存在;也可以比较浪漫:创造要存在下去,存在要创造下去,上帝乐此不疲,结果还是那两个字:欲在。(《扶轮问路·欲在》)在回环中,创造与存在的关系,一语破的。
东方思想更是有这样的意思:生即是苦,苦即是生。(《扶轮问路·乐观的根据》)
这种回环判断,形象地把生与苦的关系挑明,自然、乐观源自何处便就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