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匠心精巧 连贯悦耳——同字
同字——有意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三个以上)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开头、中间或结尾,使内容表达上重点突出又有细微差别,形式上遣字匠心精巧,语气上连贯悦耳的一种修辞方式。
通常,按语言组织形式,同字有同首式同字、同腰式同字、同尾式同字和综合式同字四种基本类型。
同首式同字,指的是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三个以上)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开头的同字。又称齐头式、加冠式。
同腰式同字,指的是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三个以上)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中间的同字。又称齐腰式、腰带式。
同尾式同字,指的是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三个以上)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结尾的同字。又称齐尾式、穿靴式。
综合式同字,指的是同首式同字、同腰式同字、同尾式同字三种的综合形式。例如,同首尾式同字,也称双齐式、齐头齐尾式;同首同腰式同字;同腰同尾式同字等;或是同字兼用其他辞格。
同字与反复在重复使用某些成分上,形式上颇相似。但也存在差异,这主要表现在:①二者重复使用的修辞材料不同。同字以字为修辞材料;反复以词、语、句、段为修辞材料。②二者重复使用的材料所处的位置也不同。同字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开头、中间或结尾;反复将相同的词、语、句、段,要么连续反复,要么间隔反复。③二者重复使用的数量略有不同。同字重复的部分一般三个以上;反复是两个以上。④二者表达的效果有别。同字着眼于同中有异,异中求同,使内容表达上重点突出又有细微差别;反复着眼于自身相同成分的重复,使内容表达上重点突出,增强语势。
同字与仿词,两者都有将相同的字放置于一组,构成同中有异的形式。但同字所形成的同中有异形式,必须是现成的词语,而非临时性地仿造词语;仿词是在现成词语上模仿,更换其中部分语素,仿造出的是临时性的词语(也有可能发展为新词语),而不是现有的词语。同字要求将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一般在三个以上;仿词没有这个限制。
同字与复辞,两者都有把相同的字间隔使用的一面。但同字反复出现的相同字,其位置有一定的规则,如同首、同腰、同尾等;复辞反复出现的相同字,其位置灵活,没有一定的规则。同字反复出现的相同字,其意义、读音和用法都相同;复辞反复出现的相同字,其意义、读音或用法会有变化。
同字和排比都有三个以上的成分鱼贯排列的形式,如果同字的这些成分正巧是语言结构相同、相似的话,就兼有同字和排比两种修辞效果。但同字必须是相同的字放置在一组相邻的词、语或句子的开头、中间或结尾;排比无须有此前提。同字三个以上成分不一定要结构相同或相似;排比三个以上成分结构要相同或相似。同字着眼于同中有异,异中求同,使内容表达上重点突出又有细微差别;排比着眼于结构整齐匀称、气势连贯、音韵铿锵,以充分表达出相关的内容。
同字与同异,两者在连续的语流中,都会重复使用一个相同的字,字面上都呈现有同有异的情况。但在同一个语境中两者使用的频率不同。同字一般是三个以上,同异则是两个即可。两者表达的语意重心有别。同字的语意重心在相同的字上,侧重同中之异,异中求同,给人重心显豁、节奏谐美之感;同异的语意重心在不同的字上,侧重同异对照,给人相互映衬之趣。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在漫步,在依偎,在亲吻。(《命若琴弦·没有太阳的角落》)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的活动,作者通过三个“在”字构成动态同字,如同电影特写镜头,一一播放。
你窗外的那一墙牵牛花开始蔫萎的时候,她正在午睡。那时,有一只蝴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在树阴里,在门廊下,在裸露的土地上,在她窗前,飞。然后在她的窗台上落下也睡了一会儿,在梦中翅膀仍然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作者极尽同字运用之能事,连用七个“在”字,一气呵成把蝴蝶的旋飞状态,写得独具吸引视点,尤其是后两个“在”字的内涵,简直天人合一,物我相融。
那无奈,让人不忍袖手一旁。但只有袖手一旁。不过慢慢地听吧,你能听懂,其实是那弱小的灵魂正在成长,在渴望,在寻求,年轻的歌手一直都在呼唤着爱情。从夜晚到天明一直呼唤着的都是:爱情。自古至今一切流传的歌都是这样:呼唤爱情。自古至今的春天莫不如此。被有形的躯体、被无形的本能、被天赋的才华困在牢笼里,正是那呢喃着的灵魂,呢喃着,但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一段之中两用同字格,把弱小灵魂的成长、渴望与寻求,写得呼之欲出;而后三个“被”字则把那“呢喃着的灵魂”正努力地呢喃着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这种不懈的追求写得遗憾戚叹。
在河边。在桥上。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间。在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作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五个“在”字,前四个两两构成排偶,最后一个与前四个又构成呼应。但语意的重点显然放在最后一个上。主人公的烦闷、寂寞、无依无靠与迷茫,全在同字格的运用中状写得淋漓尽致。
“我”在哪儿?在一个个躯体里,在与他人的交流里,在对世界的思考与梦想里,在对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对神秘的猜想里,在对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眺望、在终于不能不与神的交谈之中。(《病隙碎笔1》)
这可以认为是双齐格的运用,但我们更愿意理解为同字,作者在六次貌似不规则的层递中,表达了“我”的迷茫。而正是这不规则的层递,释放了“我”的内心的矛盾与困惑。作者的高妙在于整齐中追求变化,在四个“里”之后,换用一“中”字,恰恰达到了同义表达的细微效果。
不知她从哪儿找来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杂志,不管是站在厨房里、坐在厕所里、躺在沙发上、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她都能看得入迷,真正为那些杜撰的事故动情,有时竟至一整天默默悠悠坐卧不宁,郁郁寡欢直到晚上。(《务虚笔记》)
作者在两用复叠强调杂志的多与怪之后,接着用四个“在”字,通过同字格的运用,把“她”看杂志的入迷的动作与地点作了全景式呈现。作者对“站”“坐”“躺”和“趴”等动词的运用,极写其入迷的神态;“厨房”“厕所”“沙发”和“阳台的栏杆”等地点的变换,极状其入迷的状态。
她身旁停着一辆很旧的竹制婴儿车,车里面放着一把笤帚、一个口袋和一个柳条簸箕。干裂的柏子落了一地。(《命若琴弦·绵绵的秋雨》)
三个“一”字,把读者的视觉引入车里,婴儿车之旧、之空,尽在字里行间表现。
类似的如:
背包里有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点和一包糖果。就这些。(《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初看作者好像是作极力铺陈,强调之多,但“就这些”仨字,却表达出背包里东西之少。这般笔法,全靠同字格的妙用。
敌人把我入狱时的那个大背包还给了我,里面还有一点钱,我买了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点和一包糖果,心想快过年了,回家去应该给父母买些年货。(《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这里的文字与上例全然相同,但语义却大不一样。尽管此句中“我”买的东西少但表达了“我”对父母的孝敬之意。可见,同样的语词,不同的语境,意义迥然不同,效果殊异。
A上台,慢慢踱步若有所思。
运道具的老人尾随A上台,从车上卸下一条石凳,用衣袖把石凳掸一掸,把一瓶酒、一只酒杯、一个破旧的挎包摆在石凳上,然后推车下台。(《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三个“一”同字,配上三个不同的量词,这样的定格化描写,不但定睛,还定情,更定境。
他的宿舍里,一床、一桌、一个脸盆,此外就只有几管毛笔、一盒颜料、一大瓶墨汁。(《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有时看似全景式的描绘,其达到的修辞效果正突出的是单一。单一的突出,正强化了读者解读文本的注意力。
宽阔的地板上有一个男孩儿静立的影子,有一个小姑娘跳动的影子,还有另一团影子在飘摇,那是一根大鸟的羽毛。窗边,一只原木色的方台,上面有一只瓷瓶,瓶中一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丝丝缕缕的洁白无时不在轻舒漫卷,在阳光下像一团奇妙的火焰——不过它并没有引起男孩儿的注意,因为他不是Z他是WR。(《务虚笔记》)
七个“一”字,构成同字,但意义显然分属两层。前者以地板为话题,重在强调影子;后者以窗边为话题,层递式地突出羽毛。
摇拍:床下一摞一摞的都是书,有一只旧皮箱。床上又脏又乱,有几本画册和速写本,有几盒磁带和几只袜子,一根筷子。另一根筷子在桌上。桌上有一个饭盒、两只碗、一只杯子,有一台录音机。桌下有一个暖水瓶和两个干蔫的萝卜。窗台上摆着一架老式留声机(父亲留下的),其余的地方被一个自制书架占据,排满了书,中间有几本精装的画册。书架把玻璃窗遮去大半。(《务虚笔记》)
这样的极度呈现,在一次一次的同字中得到拓展,留给读者的是难以忘怀的记忆。作者有关摇拍的铺写在示现、顶真与频词辞格的综合运用中,作了全景式的静态展示。
她还在那儿扫着柏子。我终于见到她了,完了么?我的账偿还了?我的良心安宁了?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为了找一个自我安慰的根据?(《命若琴弦·绵绵的秋雨》)
五次递进式的反问,三个“了”字的同字,把“我”的一系列心理反应,刻画得淋漓尽致。
类似的如:
当一些角色乏了、腻了、老了,果真看透了这是个无目的的戏剧,就要及时撤换他们,让他们消失让一批尚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们出现,或让他们去渡一条河,在那儿忘记以往的一切,重新变得稚嫩变得鲜活,变成激情满怀踌躇满志的角色。(《命若琴弦·脚本构思》)
“了”,表达的是完成状态,作者在“乏”“腻”“老”这样三个程度形容词后将其缀而用之,渲染出角色的过时,之后又揭示出处理的方法,其真正的用意在于改变更换角色。
或站,或蹲,或坐,或靠在墙上,或倚在树旁,先是无言地思忖着,旋即火光闪亮,抽起了闷烟。(《命若琴弦·巷口老树下》)
“或”字的五次出现,传神地写出了五种状态,把主人公的复杂心理和盘托出。
瞬间,算得坏命而宣称“灵验”的人们的脸上都现出欣喜的神气。然后,叫嚷着,笑骂着,蹦蹿着,丢却了刚才的誓言,忘却了自己的派属,抱着新的祈望重又投入到老槐树那边的人堆中去,重又把钢镚儿抛向空中。(《命若琴弦·巷口老树下》)
“着”,表达的是进行态。无论是“叫嚷”“笑骂”,还是“蹦蹿”,通过同字,把人们“丢却”“忘却”和“祈望”的形态铺写得一览无余。
这么说吧:现在要是有谁想买牛,我担保能给他挑头好的。看体形,看牙口,看精神儿,这谁都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关键是得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声,好牛就会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这样的牛干起活来死劲,走得欢。疲牛呢?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往下一塌,闭一下眼睛,忍了。这样的牛,别要。(《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三个“看”字之后的语意,似乎是经验之谈,但作者的铺叙,言在此而意在彼,恰恰反讽出过去人们以经验办事的守旧心态。后面有关识牛的独到见解,在对比中给读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你听!”奶奶忽然说:“你快听,听见了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儿?是秋风?是落叶划过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轻轻地哼唱?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命若琴弦·奶奶的星星》)
三个“是”表面看似乎表达肯定,但一经在其后加上问号,意义全然无法肯定,甚至我们更多地读出其比喻,而之后的“或者”,则又一次传达出更多的模糊义,然而这正是作者的用意所在。
A(低头自语):“是杨花儿,是她,是她在弹琴,她的琴声我一听就能听出来,一听就听出来……”声音有些颤抖、哽咽,“一听……就……就听出来。”(《原罪·宿命·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三个“是”,肯定的是同一人,后面的“一听就能听出来,一听就听出来”稍有变化的语意重复,进一步做出了肯定。后面的“一听……就……就听出来”,作者别出心裁地运用语滞辞格,传神地写出了A的兴奋与激动。
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我与地坛》)
这样的同字,表达了丰富的内涵:有无奈,有祈祷,有爱抚,更有恳求与嘱咐。
重病之时整天是梦。梦见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也梦见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景物。偶尔醒来,窗外是无边的暗夜,是恍惚的晴空,是心里的怀疑: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无边的暗夜、恍惚的晴空、心里的怀疑带给我的苦痛,尽蓄“是”中。
蝉声很远,近处是“嗡嗡”的蜂鸣,是盛夏的热浪,是珊珊的喘息。(《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用“是”强化近处感受,更反衬出对远处蝉声的渴望与期待。
纯洁、高尚、爱和奉献,是他的音乐永恒的主题;海浪、白帆、美和创造,是我们从小由他那儿得来的憧憬;祖国、责任、不屈和信心,是他留给我们永远的遗产。(《我与地坛·纪念我的老师王玉田》)
这是一个兼用排偶、排比、同字的句子,因为同字格的使用,把丰富的内涵,全部浓缩在三个单句之中。老师王玉田的崇高形象,如电影镜头般渐渐推进。
佛仅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种思悟,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我与地坛·神位·官位·心位》)
佛是什么?作者在同字格的辞格运用中,以两两整齐的排偶式,突出了佛的作用:是信心,是理想,是思悟,是救路。
所以,凡·高是“向日葵”,贝多芬是“命运”,尼采是“如是说”,而君王是地下宫殿和金缕玉衣。(《病隙碎笔5》)
作者为了介明读者对凡·高、贝多芬、尼采和君王的认识,连续使用四个“是”字形成同字格,看似排比,实则达到对比的作用,一箭双雕。作者的匠心在于:于整齐的排偶中略作变化,顺势将君王的特征通过字数的增加顺延拓展而得以表达——君王是地下宫殿和金缕玉衣。
无论是恨,是爱,是针砭、赞美,是缠绵悱恻、荒诞不经,是唐·吉诃德或是哈姆雷特,总之,如是种种若在现实中也有如戏剧中一样的自由表达,一样地被倾听和被尊重,戏剧则根本不会发生。(《病隙碎笔5》)
“是”字,一经作者的妙用,不仅发挥了肯定的作用,更在语境中突出了选择的作用。作者在同字格的运用中,总是于整齐中寓变化,于变化中求整齐。
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命若琴弦》)
三个“下去”,强化的是状态,越是强化越在对比中突出了老瞎子的无奈与失望。后一句的比喻无异于火上浇油,越烧越旺,越旺越明,越明越恸,越恸越苦。
园子很大。有参天孤立的老树。有密密交织的矮树丛在蔓延。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默默的像是墓碑。(《命若琴弦·我之舞》)
园子大到怎样的程度,作者除了正常的排比外,更在于同字格的运用,同字之妙,更在于静中之动。
那儿交叉着另一条小街,那街上有酒馆,有杂货铺,有油坊、粮店和小吃摊;因为有小吃摊,那儿成为我多年之中最向往的去处。(《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作者在列举中有意突出小吃摊,点出了记忆与印象。但记忆与印象的记忆点始于三“有”,三“有”缘于同字格运用的示现。
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那儿有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有防御的目光铸造成的刀剑,有语言排布的迷宫,有笑靥掩蔽的陷阱。(《病隙碎笔1》)
这种把困难倒置的写法,把结果往前移的构思,不失为独具之匠心。从心理学的角度考察,当人们知道: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读者自然有探究的欲望。后面的四个比喻兼同字的句子,正让读者曲径通幽。
两个左臂戴着黑纱的人把一只花圈送上汽车,花圈的一条缎带上写着:金水先生千古。这个叫金水的男人,从出生,到恋爱,到失恋,到结婚,到快乐和到哭泣,到死,都在别处。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知道他曾经存在。我也许见过他,在市场上,在公共汽车上,在路上,在街头,在剧场里或者在舞台上,我也许见过他。我见过很多人,其中可能有他。我见过的人里,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但不知活得怎样活在何方。(《命若琴弦·别人》)
写金水的一生,作者极力一连使用六个“到”字,其目的在于强调其平凡。而后面紧接着的六个“在”字又一次突出金水的平凡。这样的平凡,全在同字与复叠中反复,“别人”之旨,尽在字里,尽见行间。
阳光漂浮在人群上,跳动在形形色色的头上、背上和汗上。(《命若琴弦·别人》)
“上”,表方位。作者正是借助这引人注目的方位词,强化了读者的视觉印象。
“吹个曲儿嘛。”娃娃们蹲着、跪着、趴着,把仲伟围住。吹了个《三套车》,又吹了《山楂树》,又吹《小路》和《红河谷》,我们跟着哼,遇到“姑姑”“爱情”一类的字眼就含混过去,不咬得太清楚。(《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三个动词的后面都附着一个“着”字,既表明状态,更标示娃娃们的期待。三个“吹”字,让娃娃们得到了满足。后面的句子,正表明娃娃们的幼稚与羞涩。
好像他们都上山受苦去了,剩我一人在家做饭,一会儿就都会喊着饿回来的……所能清楚的只一件事:他们都远离了清平湾,但他们无论在这星球的什么地方,都终生忘不了这窑洞、这山川、这天空、这土地和人……(《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窑洞、山川、天空、土地和人,处处有。而在其前面均着一“这”字,却真正具化了“终生忘不了”的内涵。
那儿需不需要知识青年?说老实话:需要。那儿最缺的是知识,缺老师,缺大夫、缺学农的、学林的、学机械的、学配种的、学计划生育的……除了不缺学原子弹的。(《原罪·宿命·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三“缺”,正说明需要知识青年。作者用笔的巧妙在于同字与包孕辞格的使用。第三个“缺”字,更强调了当务之急所缺之需:五“学”。
满屋里飞着大大小小七彩闪耀的泡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轻盈飘逸,不断有破碎的,十叔又吹出新的来。(《原罪·宿命》)
泡泡,带给孩童的神奇在于其上下左右的轻盈飘逸,而着一“忽”,四次反复出现,更突出了神奇色彩,也更体现出孩童们的天真与烂漫。
阿夏阿冬的爸爸又给我们讲月亮、讲太阳、讲银河讲宇宙、讲一光年是多远;讲宇宙一直在膨胀一直在膨胀,讲所有的天体都离开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讲总有一天宇宙也要老的,要走完生命的旅程,要毁灭。(《原罪·宿命》)
七“讲”的内涵不断层递拓展,既突出了孩童们的稀奇,又蕴含着宿命。
她很漂亮很善良,很聪明,很健康很浪漫很豁达,很温柔而且很爱我,私下里她不费思索单凭天赋便想出无数奇妙的爱称来呼唤我,我便把世间其它事物都看得轻于鸿毛,相比之下在这方面我或许显得略笨,我光会说亲爱的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惹得她动了气给我一记最最亲爱的小耳光。(《原罪·宿命》)
所有的爱,所有的满足,全在这八个“很”字上,这种表程度的同字修辞格的运用,几乎把对方的心都要掏出来了,惹得对方近乎迂腐而接受意想不到的待遇。
C:你自己看吧。盒子里的正值与负值、真值与假值、善值与恶值、美值与丑值……总之一切数值都正在趋近零,一切矛盾都正在化解,一切差别都正在消失。(《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一连八个“值”,除了第一个是常态词外,其余简直是顺意义而仿造,但正是这不露痕迹的仿拟,水到渠成地得出后面的三个“一切”的结果。
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声音,有些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他,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经听见他了。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他,去寻找他,看望他,甚或去投奔他。(《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无论是“声”,还是“他”,用的都是同字格。作者用笔之妙在于先以“缥缈”描述声音的魅力,给读者形成神秘感,期待感。特别是问的方式,好像在猜测,最后在读者最想知道之时,和盘托出:“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然作者意犹未尽,进一步在比喻与再一次同字中凸显“他”,作者极尽同字之能事,原来就在于突出“他”留下的记忆与印象。
那些情景如今都到哪儿去了?那时刻,那孩子,那样的心情,惊奇和痴迷的目光,一切往日情景,都到哪儿去了。(《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作者好像在使用设问辞格,但与通常的设问不同的是:一般的设问是自问自答,而作者却表面上用的是设问,在貌似的回答中更进一步地加强了反问的语气。通过同字,强化了对时间、对象和心境的追问,突出了对往事的流连与忘返。
而老家在我的印象里一向虚虚幻幻,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声音,甚或一种光线一种气息,与一个实际的地点相距太远。(《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作者对老家在“我”的印象,完全不同于固有的表达方式。在抽象之中表达具体,在具体之中蕴含抽象。一种情绪,一种气息,多么抽象;一种声音,一种光线,多么想象。而作者却以同字格将其杂混在一起,将虚幻的印象,写得跃然纸上。
我们几乎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街巷。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路指指点点感慨万千:这儿是什么,那儿是什么,此一家商号过去是什么样子,彼一座宅院曾经属于一户怎样的人家,某一座寺庙当年如何如何香火旺盛,庙会上卖风筝,卖兔爷,卖莲蓬,卖糖人儿、面茶、老豆腐……庙后那条小街曾经多么僻静呀,风传有鬼魅出没,天黑了一个人不敢去走……城北的大石桥呢?哦,还在还在,倒还是老样子,小时候上学放学他们天天都要从那桥上过,桥旁垂柳依依,桥下流水潺潺,当初可见Z州一处著名的景观啊……咱们的小学校呢?在哪儿?那座大楼吗?哎哎,真可是今非昔比啦……(《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作者在示现的同时,不忘用特写的镜头,而特写镜头用的是三个动词的同字格,在同字格使用时又不忘寓变化于整齐之中。整散结合,既富于层次美,又不乏整齐美。
那矮墙,父亲说原先没有,原先可不是这样,原先是一道青砖的围墙,原先还有一座漂亮的门楼,门前有两棵老槐树,母亲经常就坐在那槐树下读书……(《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四个“原先”,在同字格中又巧妙使用层递格,在强调中不断延伸,在延伸中进一步强调,所有的用意都在于突出对过去的回忆。
庙堂中常有法事,钟鼓声、铙钹声、木鱼声,噌噌吰吰,那音乐让人心中犹豫。(《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1》)
“钟鼓声”“铙钹声”与“木鱼声”的三次同字反复,写出这种特殊声音对人所产生的反应,而这样的反应全蓄“犹豫”二字,让读者于无声处会其真意。
在我的愿望里,也许,珊珊你就这么尽情尽意地跳吧,别回去,永远也不回去,但你要跳得开心些,别这么伤感,别这么忧愁,也别害怕。(《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2》)
三个“别”字,字里行间表达了作者对珊珊的愿望,希望她不伤感、不忧愁、不害怕。
你喜欢美术,喜欢画作,喜欢雕塑,喜欢异彩纷呈的烧陶,喜欢古朴稚拙的剪纸,喜欢在渺无人迹的原野上独行,在水阔天空的大海里驾舟,在山林荒莽中跋涉,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看鸥鸟纵情翱飞,看老象坦然赴死,你从色彩感受生命,由造型体味空间,在线条上嗅出时光的流动,在连接天地的方位发现生灵的呼喊。(《我与地坛·好运设计》)
语意在六个“喜欢”、三个“在”和四个“看”的同字格中不断层层递进,奔腾而下,这样的连环表达,没有丰富想象,没有满腔热情,很难如此气势恢宏。
但这虚无绝望难道不会使你痛苦吗?是的,除非你为此痛苦,除非这痛苦足够大,大得不可消灭大得不可动摇,除非这样你才能甘心从目的转向过程,从对目的的焦虑转向对过程的关注,除非这样的痛苦与你同在,永远与你同在,你才能够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你回去,你依然没有玩够,但你却不惊慌,你知道过程怎么能有个完呢?过程在到处继续,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我与地坛·好运设计》)
四个“除非”,表明作者的关心;三个“从”,寻求解脱的方式与生活的态度;三个“在”强调过程无处不在。
郿英是以助人为乐的人,是以宽厚为怀的人,是以俭仆为美的人,是以爱为愿、以行为果的人。(《我与地坛·告别郿英》)
表面看是同字,实际上更是双齐与同字的综合运用。“是以……为……的人”,是标准的集齐头,又齐腹且齐尾的双齐格。这一双齐与同字格的五次反复运用,突出了郿英助人为乐、宽厚为怀、以俭仆为美、以爱为愿和以行为果的高尚品德。
少诚看见了,他说不出,他感到了话语的无力(所以他把他写下的很多在我看来非常精彩的文章都烧掉了),便以牛一样的身体和执着(他的外号是“老牛”),画呀,刻呀,铸呀……要把天地间的深情厚意都凝聚成型、成线、成色彩的喧响、成结构的变易、成困苦之思、成欢悦之梦,给我们看。(《我与地坛·悼少诚》)
“呀”字的三次出现,作者通过列举,表明少诚的生存状态。“成”字的六次对举出现,既表明作者的审美倾向,更通过视觉的变化拓展了文本内容,状写出少诚的执着与追求。
几十年他风一样走遍的世界都在风一样不能平息的心中,他温好了酒,煮好了肉,和好了泥,炉火也就要烧旺了,铁水也就要注进他的特别好看特别美的愿望里去了……但是,突然,他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我与地坛·悼少诚》)
前面三个“好了”,以完成时态状写少诚对生活的执着与期待。后面四个“了”字虽同样构成同字,语意却明隔两层。后面四个“了”字,承前面三个“好了”而来,将少诚对生活的执着愿望推向顶点,然后笔锋一转,随着“就要”,陡然跌入低谷,这种情绪高潮,全在后两个“了”字之中,让读者意外地陷入悲凉,无法接受。
谢谢上帝为我们安排得巧妙:想跑,便有距离;想跳,便有引力;想恋爱,便有男人也有女人;想灭欲,便有红尘也有寺庙;想明镜高悬,既能招来权门威逼也能赢得百姓称颂;想坚持真理,既可留下一个美名也可落一个横死;想思考,便有充足的疑问;想创造,便有辽阔的荒寂;想真,便有假的对照;想善,便有恶的推举;想美,便有丑的烘托;想超凡入圣,便有卑贱庸碌之辈可供嘲笑;想普度众生,便有众生无穷无尽的苦难……感谢上帝吧,他给我们各种职业如同给我们各种玩具,他给我们各种意义如同给我们各种游戏,借此我们即可摆脱那种最残酷的刑罚了。(《我与地坛·游戏·平等·墓地》)
“想……便有……”在文本中接连使用11次,既用同字,又用双齐,更突出排比,一箭三雕,这种表达方式,让人叹为观止。段落之中又换用“想……既……也……”的同字与双齐格,把作者的辩证认识一蓄其中。段末双齐与比喻的兼用,又一次点明题旨。
中国信佛的潮流里,似总有官的影子笼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个极实惠的请求。求儿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凭,求户口,求福寿齐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职权所辖,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会,便跑来庙中烧香叩首。佛于这潮流里,那意思无非一个万能的大官,且不见得就是清官,徇私枉法乃至杀人越货者竟也去烧香许物,求佛保佑不致东窗事发抑或锒铛入狱。若去香火浓烈的地方做一次统计,保险:因为灵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为理想认同而去礼拜的,难得有几个。(《我与地坛·神位·官位·心位》)
透过六个“求”字,我们于同字格修辞的运用中看到作者对俗求的揶揄;而三个“因为”的双齐格运用,则在对比中表明作者的态度。只有尊重神位,放弃官位,摆正心位,才是真正的信佛。摒弃功利,发自心扉,才能远离官影的笼罩。
这感慨和嘲骂,泄露了国产天堂观的真相:无论急于今生,还是耐心来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圣地,仍不过是实实在在的福乐。福不圆满,乐不周到,便失望,便怨愤,便嘲骂;并不反省,倒运足了气力去讥贬人家。看来,那“无苦并极乐”的向往,单是比凡夫俗子想念得深远:不图小利,要中一个大彩。(《我与地坛·神位·官位·心位》)
三个“便”字,逼真地再现了国产天堂观的真相。“国产天堂观”的“国产”二字,极尽讽刺之能事。反讽的背后,和盘托出作者对天堂的正名:不能实实在在,而应成为心魂的圣地。
我们叽叽吱吱地在地上跑,叽叽吱吱地在天上飞,叽叽吱吱地在太空中传递,被压扁成为图像,被抻长成为数据,被拷贝得千篇一律,被贮存得规规矩矩,被调动得奴颜婢膝,然后我们损坏,过时,成为有害的垃圾去污染上帝的田园……(《我与地坛·私人大事排行榜》)
作者在综合运用摹拟格、双齐格和同字格之后,再一次单独使用同字格。前者极力定格,铺写过程;后者用力铺排,呈现结果。这样的表达,在形象中彰显抽象,在抽象中孕育形象。
我多年患病的座右铭是:把疾病交给医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我与地坛·“透析”经验谈》)
作者的高妙在于:在貌似绝对的双齐与同字格使用中,透过形式拓展了内容,延伸了生活的意义。而这一语义的拓展,是在不知不觉的词语替换中完成的。前两个句子中用的是“交给”,后一个句子用的却是“留给”。一“交”一“留”,积极的意义,悄然而至。
小小一方足球场,满打满算二十几口人,便有无限多的可能性让人始料不及,让人哭,让人笑,让翩翩绅士当众发疯,何况偌大一个人间呢。(《病隙碎笔1》)
四个“让”字,似乎是结构相同,但细细琢磨,却构成总分关系。第一个“让”后面的内容是总说,其余三个“让”之后的内容是分说。由静而动,由小而大,由有限而无限。这不是想象,这是生活的定格。
你颤抖着、试着用你赤裸的身形去表达吧,那是一个雕塑家最纯正的材料,是诗人最本质的语言,是哲学最终的真理,是神的期待。(《病隙碎笔2》)
一定格的体态,经由作者的阐发,竟如此丰富。这一切都源于同字与双齐格的娴熟运用。
爱情,并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是期盼使它诞生,是言说使它存在,是信心使它不死,它完全可能是现实但它根本是理想呵,它在前面,它是未来。(《病隙碎笔2》)
爱情是什么?作者用同字与双齐格,从视觉的角度,强化了读者的印象。但作者的用意并不仅仅停留于此,而是要通过视觉加深读者的记忆,从而达到因记忆而深化对爱情的理解。后面的句子就袒露了作者的心怀:爱情“完全可能是现实但它根本是理想呵,它在前面,它是未来”。
你靠什么来塑造他人?你只可能像我一样,以史铁生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阴暗去追查张三的阴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张三的光明,你只能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病隙碎笔2》)
在设问中融入同字格,那真是设问的幸运。同字格的相期而至,解决了塑造“他人”的方式与方法。
听说已经有了(或终将会有)一种计算机软件,只要输入一些性格各异的人物,输入一个时代背景或生活环境,比如是战争,是疑案,是恋情,是寻宗问祖,行侠仗义……再输入一种风格,或惨烈悲壮,或情意缠绵,或野狐禅,或大团圆……好了,计算机自会据此编写出一个情节曲折的完整故事。(《病隙碎笔2》)
“是”与“或”的平行使用,实际上达到的是交合产出的效果。这样的铺排与列举,没有足够的想象力,不可能会有如此曼妙的效果。
倘非如此,心魂借助肉体而天而地,爱愿借助性欲而酣畅地表达,而虔诚地祈告,又何黄之有?一旦心魂驾驭了实际,或突围,或彷徨,或欢聚,我就自由地写吧,画吧,演吧,字还是那些字,形还是那些形,动作还是那些动作,意味却已大变——爱情之下怎么都是艺术,一黄不染。(《病隙碎笔3》)
排偶、倒装、同字和成语化用,似阅兵场上的奇观。这样的场面,若不是平时的“整装功夫”,何以能如此娴熟地“蓄势待发”。语言是艺术,一旦彰显艺术,其中的神妙就无法言语。
比如,跑是一种快乐,但跑不快又是烦恼,跳也是一种快乐,但跳不高还是苦闷,再比如举不动、听不清、看不见、摸不着、猜不透、想不到、弄不明白……最后是死和对死的恐惧。(《病隙碎笔5》)
无论是“跑”,还是“跳”,在作者看来都是一种矛盾,一种辩证。接着以同字格分别列举了七种可能的现象,表面上说的是不足的一面,其实,作者的水平高在以极简练的文字于字里行间蕴含丰富的内涵。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顺着作者的思路,想到辩证的另一面,这样,我们也就不至于:“最后是死和对死的恐惧。”
那消息,曾经比较简陋,比较低级,低级到甚至谈不上意义,只不过是蠕动,是颤抖,是随风飘扬,或只是些简单的欲望,由水母来承载就够了,有恐龙来表达就行了。而当一种复杂而高贵的消息一旦传扬,人便被创造了。是呀,当亚当取其一根肋骨,当他与夏娃一同走出伊甸园,当女娲在寂寞的天地间创造人,那都是由于一种高贵的期待在要求着传扬啊!(《病隙碎笔5》)
同样是同字格的使用,但一进入这样的语境,两者却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两种消息,前者低级,后者高贵。作者的观点在对比中自然得到显现。
我曾在另外的文章里猜想过:性爱,原是上帝给人通向宏博之爱的一个暗示,一次启发,一种象征,就像给戏剧一台道具,给灵魂一具肉身,给爱愿一种语言……是呀,这许多器具都是何等精彩,精彩到让魔鬼也生妒意!但你若是忘记了上帝的期待,一味迷恋于器具,糜菲斯特定会在一旁笑破肚皮。(《病隙碎笔5》)
“性爱”是什么?仿佛过来者自明,未历者自期。但作者却完全抛弃两者的身份角色,通过同字、比喻与量词的运用,进行两次诠释,使性爱去庸俗化,趋精神高尚化,有理,有智。
路易斯跑起来,让人享受了艺术的美。这美来自那谐调动作所展示的自信力量,来自对前人的超越,来自于他勾引得我们还要希望看进一步的超越。(《病隙碎笔·随想与反省》)
三个“来自”同字,在平列中不断递进。让读者从“路易斯”的跑中,领会到:美在自信,美在超越,美在不断超越。
F医生有二十多年不问政治了,二十多年来他几乎做到了不读书不看报(当然除去医学书刊),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也不看电影,除去做手术他很少跟人打交道,除了医学差不多没有第二件能让他着迷的事。(《务虚笔记》)
这笔法,表面上在以同字格借助五个“不”字批评F医生,然而,实际上作者越是批评,越是在以明贬实褒、欲扬先抑的方式,极力肯定F医生对医学的着迷。
他站起来时说了一句话(“我得去看看她了”),声音轻虚得如同自语,F夫人愣了下神儿那句话已经过去了。但从他的语气之平和、表情之泰然、目光之迷蒙来判断,他都像是说的——“我得去睡一下了”。(《务虚笔记》)
作者构思之巧,在于有意对“我得去看看她了”进行误读,有意曲解成“我得去睡一下了”,而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联系,借助“之”字的同字,进一步得到强化,强化之后却加深了读者对“他”对她的爱的理解,一切都如飞流之瀑布,刺激而充满风险,风险过后,才知道什么叫释怀,什么叫沉着,什么叫爱得深沉。
那时残疾人C看着他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的裸体。不,那绝不像大理石,更不像什么雕塑,那仅仅是真实,是普通,不是冷峻的高贵而是温馨的平凡,是亲近,是一个女人鲜活的肌肤,有褶皱,有弹力,还有硌痕,在静谧的夏夜里,那是天宇中亘古流通的欲望在地上人间凝聚而成的残酷和美丽……(《务虚笔记》)
女人的胴体,在一般人的意识中只能美得让人着急,美得让人慌张,美得让人无所适从。可是,在史铁生笔下,一经两次反复的同字格运用,就不慌不忙地把女人的酮体之美,刻画得淋漓尽致,那感受全蓄在五个“是”字与三个“有”中,但作者并不是以满足的心态进行刻画,一切都寄寓在辩证的比与喻之中:“在静谧的夏夜里,那是天宇中亘古流通的欲望在地上人间凝聚而成的残酷和美丽……”
一切都是永恒的传扬,一切都是这永恒传扬之一节,之一点,之一环,之一缕,之一息尚存而已!(《我的丁一之旅》)
“永恒的传扬”,永恒何在?作者跳出常人的思维,不从大处耗力,反从细处入笔,五个“之”字后,紧接五个数量词,那“一节”“一点”“一环”“一缕”和“一息尚存”留给读者的是视觉化的感官,是情感化的体验,这些都在同字格的运用中意随词谴。
你可以不知那些书里都说的什么,但万万不可不知其中一些时髦的主义和种种著名的人与事,否则一旦party或者salon,名人们一会儿“海德格尔”一会儿“福科”,一会儿“话语霸权”一会儿“政治正确”,哥们儿你要是晕头转向总是插不上嘴那就尴尬。(《我的丁一之旅》)
“一会儿”,强调时间的稍纵可逝性,作者正是借助这瞬变性,采用同字格幽默地讽刺了名人们的炫酷。
可那些人却都不惊慌,高居低住,左右相邻,各行其是,相互无视无睹仿佛四壁犹存……空墙透壁,如一座立体的舞台——
有人在洗碗。
有人在饮茶。
有人在看报纸。
有两个人面对面下棋。
有四个人围坐桌前,可能是打牌。(《我的丁一之旅》)
三个“有人在”,两个“有”,既有同字格,又有排偶格,所有的生活现象都在五个“有”字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刻画,这无疑是一座立体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