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在结构调整中实现作品的美学追求——语法修辞
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
——刘勰《文心雕龙》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苏轼《答谢民师书》
艺术家应该经常做一样特别的“体操”,练习构造各式各样的句子的艺术。
——法捷耶夹
语法修辞,是人们利用句法结构、句法手段的选择或运用以达到预期修辞目标的各种修辞手段和修辞现象。无论是例程句与变式句的运用,还是长短句、松紧句、整散句、主动句与被动句、肯定句与否定句的运用,都能达到修辞目的。而史铁生除了长于上述句式的运用之外,有意使用了变式句中的序换句式,并在包孕句的基础上,特别创造发明了一种新的高频包孕句,以达到其表情达意、适应题旨的目的。
一、变换语序,凸显情意——序换
序换,为了表达上的需要,将前文中的词或语句的顺序有意作适当的调整而组成新的词句,这种辞格成为序换。语言,在史铁生的笔下,有时像淘气的小孩;有时像返老还童的老人;有时又像沉稳的成功人士;有时又酷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语言,一经他的打磨,真是“落霞与孤鹜齐飞”;言语,一经他的组合,顿时“秋水共长天一色”。
他走过去把那张葵叶翻转,是个“我”字。再翻转一张,是个“不”字。再翻转一张,是“等”字。继续翻找,是:“叛”“再”“是”“你”“徒”“要”。没了。再没了。
他把有字的叶子都摘下来,铺在地上,试图摆成一句话。但是,这九个字,可以摆成好几句话:
1.我是叛徒,你不要再等。
2.你是叛徒,我不要再等。
3.我不是叛徒,你要再等。
4.你不是叛徒,我要再等。
就不能摆成别的话么?
太阳沉进葵林,天黑了。
他摸着那些叶子,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
至少,在月光下,那些叶子还可以再摆成两句话:
5.你我是叛徒,不要再等。
6.你我不是叛徒,要再等。(《务虚笔记)
这看似一个游戏,却最大限度地展现了史铁生的语言天赋。语言,因为他的驾驭,逻辑上天衣无缝;言语,任凭他的组合,语义上熠熠生辉。简单的九个字,在他的笔下,言语丰富,语意丰赡。作品中的形象,因之而丰满;主人翁的心理,因之而暴露。
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妄想电影·地坛与往事》)
“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时间已经不早了”,这是两个互相矛盾的句子。但正是这样的矛盾组合,或后句前置,略加变化;或前后相加,略加变化。语序的变动,形象地传达了热恋中的情人难分难舍的情感。
二、包而孕之,细腻酣畅——包孕
包孕作为一种修辞格,指的是写作者为了细腻酣畅地表达思想,采用大句之中套小句的形式。因为其关系就像母亲怀孕一样,母子连心,目前修辞界尚未对这一类型给出合理的命名,而作为一种新的辞格已经出现,我们姑且命名为包孕格。
浪终归要落下去,水却还是水。水不消失,浪也就不会断灭。浪涌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欲望(也叫运动),是水的表达、水的消息、水的连接与流传。哪一个浪是我呢?哪一个浪又不是“我”呢?(《我与地坛·说死说活》)
语段中“浪涌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欲望(也叫运动),是水的表达、水的消息,水的连接与流传”。这是双齐式包孕,母句为:“浪涌浪落,那是水的……,是水的……,是水的……”,其中,“是水的”构成双齐式。双齐格是一组句子的句首、句尾或句中用相同的语词的一种修辞方式。因为至少有两句或两处有相同的语词,故名双齐格。子句为:“水的表达、水的消息、水的连接与流传”,其中“水的……”构成双齐式。母句与子句在双齐结构中构成包孕句。“浪”与“水”的相互关系,通过双齐式包孕,得到细腻酣畅的表达。
诗人说:而这一切希望,现在我知道,全是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让她们看见我的美好也看见我的丑恶,看见我的纯洁、我的污秽、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见我的欲望多么纷纭可我的希望多么纯洁。(《务虚笔记》)
作者两次运用包孕,层层使用双齐式,使看见的内容不断延伸,酣畅淋漓。
让明朗的和含蓄的都到来。让粗犷的和细腻的、昂耸的和荡漾的,都开放。让不同的方式都被承认。(《务虚笔记》)
三个“让”,构成双齐式,其中,第二个句子又含包孕,同样通过双齐式完成。
诗人对他的恋人说:“我幻想她们独处时的样子,幻想闯进她们独处时的自由里去,幻想她们并不因为我的闯入而惊惶,而躲避,而斥骂。为此我甚至希望我也是女人,但就怕那样反而见不出她们的美妙。我幻想她们的裸体、她们的声音、她们的温度、她们的气息,幻想与她们纷纷谈情做爱……(《务虚笔记》)
三个“幻想”构成双齐,而第三个“幻想”中又含包孕。第四个“幻想”则由共享修辞格构成。第四与第五个“幻想”又构成排偶。“幻想”因史铁生的运用而五彩缤纷。
也许是因为她还想着她的恋人,想着他会回来,想着要把她的地址写在小土屋的墙上,想着如果他回来了,在葵花林里找不到她,他会怎样……想着他终于有一天回来了,她要把自己交到他的怀里,她还没有闻够那个男人的气味儿,没看够那张英武的脸,没有体会够与他在一起的快乐和愁苦,没有尝够与那个结实的体魄贴近时的神魂飞荡……(《务虚笔记》)
作者连用四个“想着”,极尽铺排之能事,然而还嫌表意不足,继续在最后一个“想着”里连用四个“没”,构成双齐式包孕,又一次极力铺排,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们常常不得不向统一让步:同样的步伐和言辞,同样的衣着装扮,同样的姿态、威严、风度、微笑、寒暄、礼貌、举止、分寸,同样的功能、指针、效率、交配、姿势、程序、繁殖、睡去和醒来、进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规蹈矩。(《务虚笔记》)
作者先用四个“同样”构成双齐式,极力铺出让步的内容,但尚嫌表意不周,接着又通过后两个“同样”的包孕结构,把让步的内涵在大量的铺排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
魔术师踱步台心,继之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似缥缈,仿佛远不可及:“就这样,我躺在海边,浪之侧,风之中,云之下,躺在天地之间,躺在宇宙的一个角落……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给忘记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给忘记了,所以,所以呢……”(《我的丁一之旅》)
三个“躺”字,按理说已足以表达其所要表达的内容,且不断层递,语意不断得到加强。但作者却有意在第一个“躺”字中运用包孕格,通过铺写,突出强化了文本的意境。
我跳起来向她扑去——也许是想让时间停止,让时间倒退,让这女子回到自由,回到刚才,回到夏娃。然而,空墙透壁忽似舞台大幕徐徐闭合……(《我的丁一之旅》)
三个“让”构成双齐式排比,但真正的内涵却在第四个“让”中,通过三个“回到”得到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