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史铁生的创作风格
史铁生前期文本一直充满着清新温暖的知青情怀,浸润着关切残疾的悲悯意识;后期文本整体上散发出“心游者”所特有的缥缈气质,若隐若现间舞姿曼妙,从流飘荡里无所羁束,无边执着中自由蔓生,显示出其在哲学与宗教方面的浸润。史铁生大多数从“我”的角度俯视人物铺叙故事,抹平时空印记,借助悖反性语言辩驳昭示矛盾纠缠的一切:梦与醒的对比、遮与裸的辩证、拥抱与吻别的交替、出发与回归的循环以及身器与行魂的纠结。
史铁生注重生命自身体验,多以第一人称形式书写文本,给人极强的现场感和真实感,从标题就可以看出作者强烈的自我意识。他善于在文本中营造安详而沉静的氛围。其创作风格,突出地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语言风格
史铁生是一个不失朴素的唯美主义作家,他在叙述间隙插入写景抒情的文字,有如乐曲中恰如其分的装饰之音。史铁生借助语言符号将其对人生宇宙的理解巧妙编织成一个个文学意象,悬挂在静夜的理想之树上,启迪人的智慧,照亮人的灵魂。他的语言明净中哲思频现,质朴间幽默依然,行云流水处比喻夸张迭展,抑扬顿挫里精思妙语连篇。他的创作有极强的哲学意味,往往于玄思中连丝缀缕,扯梦牵魂,正是借助形象神奇的语言,读者得以领略那虚无的想象,那缥缈的神思。
史铁生在文本中铺排运用多种文学修辞,将原本深奥抽象的哲思转化为生动形象的图景,将凝固的社会世态万象涂抹上情感体验的标签。史铁生经常运用比喻阐明道理;运用大量排比句式展现对同一事物或现象的多重感觉和体验,丰赡华美的文字间传递复杂的情感体验。
在史铁生的文本中经常出现精美的语言碎片,借用戏谑手法巧妙展示。语言成为史铁生打造精神乐园的花色积木,妙手偶得般捕捉到隐秘生命经验并信手穿插起智能迭现的主题玩具。
史铁生朴实精准的语言为其文本增色不少,这正是他语言功力的体现。但多数人只关注到其纯净、圣洁的文字语言,很少有人去发掘其幽默的语言风格,而潜心阅读其文本,我们便会惊叹,正是史铁生特有的幽默调侃式语言让我们领略到智能的乐趣。他嘲讽奚落现实、调侃把玩境遇的语言本领一流。
进入史铁生的文学语言之境,恍然若入落英缤纷之桃花源,乐而忘返,怡然恰临幽幽咽咽之泉水畔,尘心渐消。涂上智慧的显影液,静夜滑落的心魂之语,便连缀成星光闪烁的意象之树。
二、审美意象
文学意象是文学审美的重要对象。史铁生文本中反复出现与生命体验同构的文学形象,呈现潜意识的精神情感原型,传递显露深厚意味与情感意念。史铁生笔下的哲思意象经由承载着深远意味的鲜明符码构成。在史铁生的小说《务虚笔记》中,大量地运用了白色鸟、羽毛、鸽子、南方等多种意象。这些寓“意”之“象”在文中反复出现,每次出现各不相同,寄托作者的主观情思,表现出作者在理智和感情方面的深刻体验,使读者明确地感受到作者所要表达的最高境界,含不尽之意于具象之中,因而使作品独具艺术感染力。解读意象,就意味着打开作者的思想之窗。
1.“白色鸟”——拓展想象空间与情感张力
“白色鸟”是《务虚笔记》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它以其纯净的色彩,舒缓有致的姿态为小说染上了一种或明净或忧伤或浪漫的情绪氛围和诗性格调,它作为一种较强情感色彩的意象,赋予了整个小说叙述以一种内在的韵律感,呈现一幅冲击视觉的色彩画面,从而极大拓展了小说的想象空间与情感张力。例如:
一只白色的鸟儿舒展地飞入画面,翅膀一张一收一张一收也没有一点声音,从天的这边飞向天的那边,在远处的地平线就有了一座老屋,鸟儿正是朝那儿飞的,那鸟儿飞得洒脱、优美而真切,飞得无拘无束毫无夸张,但那老屋却相当虚渺。
这是白色鸟第一次出现在文本中,是作者为女教师O跪在荒原中诀别婚姻向往爱情时编织的一出梦境,白色鸟的出现和它飞翔的姿态体现了此时O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对爱情追求的不屈,此时在天上飞翔的白色鸟就是O的爱情梦在飞翔。
白色鸟飞翔的姿势不断变化,这也象征着两人的情感也在发生着改变,前者是两人面对面瞬间呆住在回溯往昔,中间是两人感情激烈,而后来是两人在相拥享受彼此的爱情。此时的白色鸟是两情相悦的隐喻,是锦瑟和鸣的标识。白色是纯洁的象征,是理想的化身,鸟儿是生命活力的再现,是人类精神的放飞。
白色鸟最后现身,但它不知飞向何方,也许是南方,因为故事到这也快接近尾声了,F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看见这只鸟,因为它是他爱情的见证者,现在他要随着白色鸟一同去寻找他的N。
白色鸟在小说中是主人公们情感的无声延伸,又是叙述语言的画面化替代。其舒缓有致、起伏间隔地穿插点缀于小说中,起到了控制叙事节奏,形成乐感和制造氛围的作用。
2.“白色羽毛”——留下沉重苍白与自负狂傲
白色羽毛在小说中多次反复出现,伴随着的还有白色大楼房,所有主要人物各自独特的人生都起步于这里。Z、L、W甚至C、F都在这里获得了史铁生般的生日。白色羽毛以其轻盈洁白成为《务虚笔记》中重要意象。
作为画家,Z的生命应该开始于他九岁时的一个下午,开始于一根插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鸟的羽毛,白色的,素雅的,蓬勃的,仪态潇洒。
Z以一个画家命定的敏觉,发现了满屋冬日光芒中那根美丽孤傲的羽毛。它在窗旁的暗影里,洁白无比,又大又长,上端坚挺峭耸,末端柔软飘逸,安闲却又动荡。迟早都要到来的艺术家的激动引领着Z,慢慢走近,如同久别,如同前世之缘,与它默默相对,忘记了是在哪儿,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胆怯,呆呆地望着那根羽毛,望着它,呆愣着,一时间孤独得到了赞美,忧郁得到了尊崇,一个蕴藏久远的旋律终于有了节拍。
这是白色羽毛开始出现的部分,它一出现就决定了Z的命运,它的特质就是画家Z的性格。白色羽毛与画家Z的不解之缘从头牵出,连缀成Z生命中的欲望轨迹,拼贴成画家Z的性格结构图。
这是白色羽毛的谢幕,也是Z的谢幕,白色羽毛就像Z的生命,沉重、苍白却又自负甚至是狂傲,永远活在一个角落里。他多年来百遍千遍地以各种背景画着那根“洁白的羽毛”,或中魔似的默默流泪,或发疯似的把画出的一幅幅羽毛撕扯碎,这些都传递出他被那受屈辱的心灵创伤折磨的极度痛苦。为此而激起的强烈的“雪耻的欲望”,又使他不断不择手段地追求着“高贵”,不惜用残忍的态度去“征服”被他认为有着高贵气质的O的情感。白色羽毛一直在用它的洁白和无辜竭力嘶喊,这也是画家一生的命运轨迹,是理想毁灭的见证,爱愿燃尽的象征,欲望吞噬的结果,恶性行凶的罪证,所以当画家Z心爱的女教师O在看了那幅“白色羽毛”的画后被震撼得全身发冷,犹如见到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冰川。人在成长过程中所遭遇的非正常环境,以及心灵所留下的隐秘伤痕,在作者艺术的放大镜下,被看出惊人的震撼力。
3.“南方”——指向精神家园与诗性栖居
“南方”是《务虚笔记》中比较特殊的意象,因为它不像其他意象那样具体,它属于一种抽象的概念。但是史铁生却用它来把小说中女性对南方化的意象化想象凝结成南方情结。在史铁生的想象中“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在史铁生的文本中“南方”是女性生命之美的诗化呈现,象征家园与诗性栖居,具有诗化质量和神性导向。
史铁生曾这样描述过他心中的南方形象:“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在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南方的土地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从中我们能发现“南方”在史铁生的心中是唯美、诗情画意、情意绵绵的。从而反映在其小说文本中“南方”意象就成为大家的精神家园。当然,具体解读文本中每个人物个体时,“南方”又有着不一样的含义。
南方不是一种空间,甚至不是时间。南方是一种情感,是一个女人,是所有离去、归来和等待的女人。
Z的母亲等待丈夫时,“南方”就是她的全部希望,每当别人提起并告诉她放弃时,她都会想起“南方”,想起那个曾经给过她和爱人无限回忆的地方。这里的“南方”就是团聚。
你就走吧,去吧到南方去吧,到爱情一向是正当的地方去吧……但我必须得知道这仅仅是现实,而这不就是一切……
这是残疾人C和X在探讨爱情与现实时,发现残疾现实必将或已经剥夺了他的爱情权利,他内心绝望地对他的恋人说出的话,这里的“南方”就成了爱情的理想世界。
“南方”意象之所以特殊还在于它所凝结的“南方情结”的背后就是史铁生所刻画的“女性形象”。在小说中,不管是Z的母亲、女教师O,还是导演N以及葵林中的那个女人,史铁生都让她们和“南方”联系了在一起。“南方”就是母亲们的精神家园,她们都从南方来,直至到晚年时到南方去。小说中的“南方”不再是一个具体的方位,她是一个女人,是所有离去、归来和等待着的女人,她是女性生命之美的诗化呈现。史铁生把对女性的南方化想象凝成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南方”情结,一缕温暖又惆怅的情绪,牵系着遥远的思考,衡量着距离的久远。
4.“鸽子”——承载情感体验与群体隐喻
鸽子一般象征着自由、和平、平等和爱情,但在史铁生的内心情感中,鸽子的意义远不止这些。鸽子承载了史铁生许多的情感体验,它既是理想信念的昭示,也是人类群体的隐喻。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的屋顶上咕咕地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
在小说的开始部分,史铁生就有了对“鸽子”的这段描述,这其实就是在用鸽子给小说定调,符合务虚的主旨氛围。那就是人类代代繁衍、生生不息的象征,从高空俯瞰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群群一代代、来来去去为名为利忙碌而略微高级的物种。人类的一切如同鸽子,祖祖辈辈繁衍生息,无始无终。时间永远是流动的。瞬间飞舞的生命喧嚣躁动,梦想纷飞,在死亡中交替延续,看不出丝毫断裂和停顿,人类的生死、欲望、爱情、梦想一如既往,注定的宿命之路。
残疾人C在40岁那年的夏天与女友终于决定结婚时的情景描写,飞翔的鸽子总是适时地出现于文本中,曾经孤独漫长地寻找一度有了结果,但是他们能抵抗那么多不说话的嘴和会说话的眼睛的怀疑、回避与否决吗?此时,给读者的是一群高飞的白色鸽群,作为一幕寥廓的背景,一种宁静的氛围,一种灵性的展示,作者其实通过鸽群已经做出了回答。
在比较女教师O和南方老屋里那个婷婷的身影,感到形象模糊重叠时再次出现鸽群象征。每个人在百年后就都没有了,但仍有另一个人山人海的景象在世间继续,这之间的衔接就如同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没有丝毫的断裂和停顿。另外,这里鸽子和以前的鸽子作者模糊不定,看着让它们似乎不同又似乎相同,这就和作者文本中人物之间的无界限是一样的,O就是N也是X,Z就是L和F,也是“我”。
5.“葵林”——寄寓狂热浪漫与躁动狂躁
“葵林”和前面的意象出现方式有点不一样。像“白色鸟”“羽毛”和“鸽子”之类的意象,它们总是出现在叙述情景需要的时候,是穿插点缀于整个文本的,是空间性的分布。可是“葵林”则是整体性地出现在某一个章节,并被用来作为人物的象征,与人物叙述融为一体。“葵林”犹如一首交响乐的变奏,以其排山倒海的气势在小说情感的细流中掀起一阵狂热、激情而浪漫的巨浪。同时,在巨浪的背后隐藏着的那些骚动和狂躁,又预示着主人公随之而来的命运磨难。
葵花叶子又都长得又宽又大了,这会儿,密密层层的葵花叶子后头少说也有一千对姑娘小伙子在赌咒发誓呢。
这地方的孩子都是在这葵林里长大的,都是在这茂密的葵林里知晓人事的。
这儿的姑娘都是在这茂密的葵花叶子后面,头一回真正看见男人和女人的。
这是文中养蜜人对“葵林”的说法,其中就能看出“葵林”和爱情的联系,“葵林”便是爱情,爱情就是那一片金黄的“葵林”。而其中最具典型的就是Z叔叔和那个“葵林”女人之间的爱情,“葵林”以其特有的情景为他们的爱情奠定了独特的情感基调与氛围。在《务虚笔记》中所有的爱情者里面,其实真正懂得爱情的就是那个没有名号的“葵林”里的女人。哪怕大家都在叫她叛徒,可她背叛的是生命,却从没有背叛爱情,因为她的背叛只是为了活着,她的活着只是为了能再见到她爱的人。如果说只有死亡才能让爱永恒,这样似乎又偏离了人类的本能。
“葵林”本是一处离别之地、秘密之地、恋情之地,却成了少年成长秘密的窥视者,成了生死爱恋的见证者。“葵林”与秘密结缘,与背叛相连,与离别同源,所有想到“葵林”就会想起那个“葵林”中的女人,因为她的爱情就像“葵林”一样朴素、明朗、安逸却又疯狂。
除了上述意象之外,《务虚笔记》中字母式的人物名字给了史铁生更独特的叙事结构,小说中许多人物都可以概括为一种意象类型:智者类型的医生F、诗者类型的诗人L、弱者类型的残疾人C、强者类型的WR、高贵者类型的女教师O、庸者类型的F夫人等。他们之所以可称为意象人物,并非仅仅是一种性格类型,而是因为这里每一种类型的人物都构成一个自在自为的世界,具有各自特有的价值取向、性格逻辑与命运轨迹,并以此构成一种“存在”,且由此象征一种存在景观。也正是由于这些人物大都是一些意象化的抽象人,所以他们在《务虚笔记》的“写作之夜”里可以分身、交叉、叠化、对话、交融。这既是由《务虚笔记》主题表达的需要决定的,又是因为人物的意象化使得《务虚笔记》主题的表达具有充分可能。
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大量地运用“白色鸟”“白色羽毛”“南方”“鸽子”“葵林”等多种意象。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多为作者潜意识的精神原型或情感原型在文本中呈现,多以鲜明符号传递深厚意味进而显露出史铁生的情感意念,读者从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中,能感受到作者复杂细腻的内心世界。小说中史铁生用大量的意象隐喻形成了富有诗意和哲理的语言风格,营造了属于史铁生自己的美学世界,这些意象带有鲜明的个性气质,那是他精神王国的延续,它们不仅拓展了小说表现的艺术空间,也进一步凸显了史铁生作品的美学意蕴,使《务虚笔记》获得经久不衰的艺术生命和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