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胜利
感谢上帝,使我们得胜。[144]
在我们中间,不是有不少人在疲惫的人生历程之中,觉得与其苟活于世,还不如死去更令人释然吗?
然而,一个殉道者,即使面对着死亡这一可怖的机体痛苦,也恰恰能从其厄运的恐惧中,得到强有力的感奋与激励。他胸怀激荡,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能使他渡过苦难的危急关头,因为那正是永恒的荣耀和安息躁动于母腹的时刻。
然而,活下去,在卑微低贱而又令人痛苦和恼怒的奴役中,日复一日地销蚀下去,每一根神经都受到蹂躏和压抑,每一份情感力量都渐渐消融殆尽,这种耗费生命的长期的心灵殉道,这种内在生命的逐时逐日、逐点逐滴的缓慢的枯萎,这对男男女女的内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彻底考验。
当汤姆直面迫害他的人,听到他发出的威胁,内心认为自己的时限已经来临的时候,他的心里反而无所畏惧地激荡起来。他觉得,望着只差一步之遥的耶稣和天堂,自己经受得住折磨和烈焰,经受得住一切的一切。可是,一旦耶稣的形象隐去,一旦目前的激情消退,他那疲惫青肿的四肢的疼痛,便又重新出现,他那遭到极端屈辱和遗弃,以及毫无出头之日的感觉,便又复现在他的心里。于是,那一天便十分令人厌倦,难以度过。
汤姆的创痛还远远没有痊愈,勒格里就硬叫他下地照常去干活。于是,接踵而来的便是一天又一天的痛苦和劳顿,加上勒格里极自己那颗卑鄙残忍、怀有敌意的心之所能,而施加的不义和侮辱,其痛苦和劳顿就益发加重。对于我们来说,凡是经过痛苦考验的人,即便是受到痛苦,而又常常得到附带的安慰的人,心里一定明白,处在这种环境之中,人的脾气总会变得十分暴躁。因此,对于同伴们一贯的粗暴无礼,汤姆不再觉得诧异。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一生中养成习惯的那种温和开朗性格,由于同一种环境的侵蚀,也受到急剧压抑,濒于瓦解的边缘。他以前满以为可以趁闲暇工夫诵读《圣经》,但是在这里却没有闲暇可谈。大忙季节的高峰时期,勒格里干脆逼着所有人手天天干活,连礼拜天也不放过。为了什么呢?这样,他可以多收获些棉花,也可以赢回赌注。倘或累死几个奴隶,可以再购买身体更强壮结实的奴隶。起初,汤姆劳苦一天回来之后,往往在炭火的闪光下,诵读一两节《圣经》。不过,在受到那次野蛮待遇后,他回到住处往往感到精疲力竭,头昏眼花,无法诵读《圣经》,只想同其他奴隶在极度衰竭中一齐躺下来休息。
那迄今为止一直支持着他的宗教信仰和恬适,竟然为心灵的震荡和沮丧情绪所替代,这难道值得大惊小怪吗?在神秘人生当中,最令人苦闷的问题经常萦绕在他的脑际:灵魂受到蹂躏和摧残,邪恶稳操胜券,而上帝却保持沉默。有多少个礼拜,有多少个日月,汤姆在内心深处,与沮丧和忧愁展开了角逐。他记起了奥菲丽亚小姐寄往他在肯塔基的亲人的信件,由衷地企盼着上帝前来解救他。然后,天天地盼哪等啊,依稀希望看到谢尔比先生派人来替他赎身。当见不到有什么人来时,便努力压制这些愤懑的想法:为上帝做仆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他已经忘记了你。他有时候能见到凯茜,有时候趁给传唤到上房的机会,与闷闷不乐的艾米琳见上一面,但同谁都很少交谈。事实上,他没有时间跟任何人讲话。
一天晚上,他沮丧颓唐不堪,坐在几块即将熄灭的木柴旁边,烤着当晚饭吃的粗糙的玉米饼子。他往火里添了几根灌木树枝,想让火烧旺一些,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破损的《圣经》。里面,那些画了记号的一段段经文,以往经常令他的灵魂激荡,都是远祖、先知、诗人和圣哲,在古代所说的用来鼓励人们的话语,都是在滚滚红尘中,永远伴随着我们的上帝见证人的声音。这些话语难道失去了力量,还是自己昏花的眼神和麻木的感觉,对这伟大启示的点化不再能回应了呢?他沉重地叹口气,把《圣经》放回口袋。一声粗暴的狂笑唤醒了他,他抬眼望去,勒格里正站在他对面。
“嗨,老伙计,”他说,“你好像觉得,你那套宗教也不管用了吧!我原就琢磨着,早晚会叫你那榆木脑袋明白过来的!”
这一番奚落,比冻饿和叫人赤身露体更难以忍受。汤姆没有理睬。
“你真是个笨蛋,”勒格里说,“我当初买你,就打算好好待承你。你本来能比山宝跟昆宝还舒服,日子过得还自在。那样,你不但不会每隔一两天尝尝拳脚的滋味,还能有自由耀武扬威地到处逛逛,揍揍别的黑鬼子们,有时候还可以喝点威士忌甜酒暖暖身子哩。算啦,汤姆,你该想到要老老实实了吧?把那本破书丢到火里,改信我的宗教好了。”
“救主不答应的!”汤姆热诚地说。
“救主不肯帮你的忙,这你明白。要是肯帮忙,就不会叫我买你啦!宗教这玩意儿,都是骗人的胡诌,汤姆。我全都明白。你最好跟我干,我不是一般人,我能干出点名堂来!”
“不,老爷,”汤姆说,“我不能改变。救主可能护佑我,也可能不护佑我,我都皈依他、相信他,坚持到最后!”
“那你就更蠢了!”勒格里蔑视地冲汤姆吐了口唾沫,踢了他一脚,“这不打紧,我会叫你认输屈服的,等着瞧吧!”于是,勒格里转身扬长而去。
沉重的负荷把灵魂压抑到最低限度,但仍然能够忍受的时候,每一根孤注一掷的机体和道德神经,都会即刻付出努力,以摆脱这一重负。因此说,无限深沉的痛苦往往昭示着欢乐和勇气的回潮。现在,汤姆的情况正是这样。残忍主子的目无神灵的奚落,使他此前已经沮丧的心情陡然降到了最低潮。虽然他那只忠实的手仍然握住永恒的岩石,但只是麻木绝望地握着岩石。汤姆呆若木鸡,坐在火堆旁边。蓦然间,周围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见一个头戴荆棘冠冕,遍体鳞伤,血流如注的人影浮现在面前。他敬畏而又惊异地凝视着那张带着崇高的坚忍的面孔。那双哀婉的眼睛使他内心深处激荡起来,自己的灵魂苏醒过来。他怀着澎湃的激情,伸出双手,匍匐在地上。当那影像渐渐幻化,锐利的荆棘化作道道荣耀的光芒。就在难以置信的绚烂光辉之中,他瞥见那张面孔,在热情洋溢地俯视着他,耳听一个声音说:“得胜的,我要赐他在我宝座上与我同坐,就如我得了胜,在我父的宝座上与他同坐一般。”[145]
汤姆不知道他在那里躺了多长时间。他醒来时,火已经熄灭,冰凉袭人的露珠浸湿了自己的衣服。然而,那场心灵的危机已经过去,他在充溢肺腑的喜悦之中,不再感到冻饿、屈辱、失望和不幸。在心灵深处,他从那一刻起,便失去并告别了对现世生活的一切希望,而把自己的意志义无反顾地奉献于无所不在的上帝。汤姆仰望着默然无所的、永生不灭的星辰,那些俯视众生的天使,孤寂的夜空回荡起了一首赞美诗的胜利喜悦的歌声。那是他在以往欢乐岁月里,经常唱的赞美诗,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激情。
大地消融像白雪一样,
太阳也将停止闪光;
但上帝却召唤我来到这里,
他将永远在我身旁。
当尘世的生命走到尽头,
肉体和感觉也化归乌有;
欢乐而祥和的生活,
我们将在天国里享受。
当我们在天国里度过了万年,
宛若太阳一般光辉灿烂;
我们将一如既往赞美上帝,
就像我们当初进入天堂乐园。
凡是熟悉我国黑奴人口宗教历史的人,都肯定明白,我们所叙述种种情况,在黑奴中间绝非罕见。我们也听他们亲口讲述过十分动人、十分令人感佩的故事。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当人们情感和幻想处于主导并支配地位的情况下,他们能强制外部感官为它们服务,把内心幻想变为可以触及的形象。谁能测度得出,无所不在的圣灵会怎样利用众生的这些能力,或者圣灵以什么方式来鼓舞孤凄沮丧的人们?倘或被人遗忘的黑奴相信,耶稣对他现身训示过,谁又能提出什么异议?耶稣不是说过,他在世世代代中的使命,就是让心灵受伤的人得到弥补,让遭到残暴的人得到自由吗?
当黎明的灰暗唤醒沉睡的奴隶下地干活时,在衣衫褴褛、身体战栗的苦命人中间有一个步履轻捷的人。因为他对万能上帝永恒之爱的坚定信仰,比他脚下所踏的大地更加坚实。哼,勒格里,现在拿出全部力量来较量一下吧!极度的痛苦悲伤、屈辱匮乏和一无所有,只能加速他们变成上帝的王子和祭司的过程!
从这时起,这个受压迫人的卑下心灵,便笼罩上了不可侵犯的宁静氛围,无所不在的救主使之变成了一座圣洁殿堂。现在,尘世上恩恩怨怨的血泪已经成为过去,希冀、恐惧和欲求的一波三折已经成为过去;现在,长期以来屈服、流血并挣扎着的人类意志,已经与神祇合为一体。现在,人生的航程看来已经所剩无几,永恒的福祉已经清晰如画,近在咫尺。因此,他在人生中所遭到的最大苦痛,也不能丝毫加害于他。
人人都注意到了他外表改变。欢愉和机警似乎重又回到他身上,任何侮辱和伤害都无法破坏的一种宁静,又占据了他的心灵。
“汤姆是怎么一档子事?”勒格里问山宝,“几天前还垂头丧气来着,眼下又像蛐蛐那样活蹦乱跳了。”
“不知道,老爷,兴许是想逃吧。”
“倒想瞧瞧他逃,”勒格里狞笑着说,“对不,山宝?”
“兴许倒想瞧瞧哩,哟!哈!哈!”那个黑妖怪讨好地笑起来,“天哪,那才怪有意思的!看着他陷在泥巴里,在灌木林中给赶得乱跑,猎狗咬住他不放!天哪,我逮住莫莉那一回,简直叫我笑破了肚子。我琢磨,要是我不把狗撵走,它们准会把她咬个稀巴烂的。到现在,她身上还有疤哪!”
“看起来,她到死也得带着这些伤疤喽,”勒格里说,“我说,山宝,你那眼得尖一点。要是那黑鬼子胆敢逃跑什么的,就追他回来。”
“老爷,这事交给我办,您就䞍好吧,”山宝说,“我对付得了这个滑头。哈、哈、哈!”
说这番话时,勒格里正要骑马到邻近一个小镇上去。那夜,回来的路上,他想掉转马头,到下处去转转,看看一切是否平安无事。
夜色美好,月光如洗。秀美楝树的影子,如用石墨清晰地绘在草地上。空气中凝结着晶莹透明的静谧,要想打破这种静谧,简直是亵渎神明。勒格里离开下处还有一段路程,猛听得有人歌唱。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声音,他勒马倾听起来。只听一个悦耳的男高音唱道:
当我在霄汉的宫阙
清楚地看到我的姓名,
那时我将向恐惧告别,
擦干自己流泪的眼睛。
倘若尘世朝我发起进攻,
向我射来支支地狱毒箭,
我将笑对撒旦的怒气冲冲,
直面那鄙视我的人间。
哪怕忧伤疯狂泻倾,
悲苦的风暴阵阵袭来,
但愿我能平安返回家中,
回归上帝、天堂和万有世界。
“噢嗬!”勒格里自言自语,“他原是这么想的,是吗?这些卫理公会见鬼的赞美诗,我恨透啦!嗨,你这个黑鬼子。”他突然策马闯到汤姆面前,扬起马鞭,“该睡觉啦,干吗还吵吵嚷嚷的?闭上你那张老黑嘴,给我进去,你!”
“好的,老爷。”汤姆起身进屋时,脸上即刻露出了愉快的神情。
汤姆显而易见的高兴心情,激得勒格里怒不可遏。他跃马奔到汤姆面前,在他脑袋肩膀上一顿猛抽。
“喏,你这个鬼东西,”他说,“尝了鞭子滋味,看你还那么自在不!”
不过现在,鞭子不再如以往那样落在汤姆的心上,而只是落在了他外表的肉体上。汤姆极为驯顺地站在那里,然而,勒格里无法向自己掩饰,他对这个卖身奴隶的权威,不知怎么回事,已经不复存在。汤姆走进小屋,勒格里也蓦地掉转马头的时候,那些往往赋予罪恶的阴暗灵魂以良知启迪的清晰闪电,划过了他的心头。于是,他完全明白过来,是上帝站在他和受罪人之间,护佑了后者。因此,他开口咒骂起了上帝。这个恭顺寡言,无论奚落威胁,还是鞭笞暴行,都不受到干扰的黑人,在勒格里内心唤起了一个声音,正像往昔他的救主在他魔鬼般心灵里唤起的声音,同样说道:“拿撒勒人耶稣,我们与你有什么相干?时候还没有到,你就叫我们受苦吗?”[146]
对于自己身边的可怜的苦命人,汤姆整个灵魂里,都奔腾着怜悯与同情。对于他,一生的悲伤,现在似乎已经过去。他仿佛希望,从上天赐予自己那宁静和欢乐的奇异宝库中,倾倒出一些,来减轻他们的悲苦。诚然,这样的机会寥寥无几,但是,在下地和回来的路上,在干活期间,总能碰到一些场合,能伸出手来,给精疲力竭、灰心丧气或丧失勇气的人一点帮助。起初,这些身体拖垮、心灵变得残暴的苦命人,对这种举动几乎不能理解。可是,当这种帮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继续下去时,他们久已沉默的麻木心弦,终于开始受到触动。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这位默默无语而又耐心的奇特黑人,随时准备分担别人的重负,而自己又无求于任何人;总是谦让别人,而自己等到最后;总是自己索取得最少,而又首先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分给需要的人。在寒冷的夜晚,他总是把自己的破毯子送给冻得瑟瑟发抖的女人,以便让她增加一点温暖;在地里,又总是甘冒自己棉花不够斤秤的极大危险,把棉花放到别人的篮子里。他虽然受到他们共同的暴君主子冷酷无情的摧残,又总不同别人一起谩骂诅咒主子一句。就是这样一个人,终于开始在他们身上具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农忙季节过去,礼拜天又准许他们支配了。这时,他们许多人便聚在他身边,听他讲述耶稣的事迹。他们总愿意在什么地方聚会,听他讲道、唱歌和祈祷。可是,连这也得不到勒格里的恩准。有好几次,这样的聚会都叫勒格里起誓赌咒地粗暴轰散了。于是,这些福音只好一个人一个人地分别传送。对于这些遭到遗弃的苦命人,人生只是一个通往黑暗未知世界的旅程。然而,当他们有些人听说慈悲的救世主和天堂时,谁能说清他们那纯朴的欢乐呢?传教士们说,在地球上一切种族当中,没有一个种族在接受福音时,像非洲人那样诚挚和驯顺。其基础便在于毫不置疑地信奉和依赖这一基本原理,而这一点,与其他种族相比,对于非洲人来说,倒更是一种天赋的本性。在他们中间往往见到这种情况:一颗随着微风飘荡的真理的种子,偶然落进最无知的心田,却能结出丰硕的果实来,使得拥有更高雅、更成熟文化的种族,都为之感到羞愧。
那个可怜的一代混血女人,由于遭受到雪崩般的残暴和迫害,她那纯朴的信仰,几乎已经被摧残折磨殆尽。后来,在下地和放工途中,由于这位低声慢语的传道士,把赞美诗和《圣经》的一些经文,断断续续吹进她耳朵里去,她的精神又觉得昂扬起来。即便是那个精神有些错乱、心里恍惚的凯茜,也因受到了他的纯朴和谦和的影响,而得到了抚慰,心境平静了下来。
凯茜一生遭到过种种痛苦的摧残,已经疯疯癫癫,灰心绝望。时常下定决心,找一个复仇的时刻,亲手向这个欺凌她的人雪恨,向一切自己目睹和身受的不义和暴行,讨回公道。
一天夜里,汤姆小屋里的人都进入了梦乡。蓦然间,他透过挡窗户的圆木间的小孔,瞥见了她的面孔。汤姆颇感意外,只见她打了个哑巴手势,招呼他出去。
汤姆走出门来。正值夜半一两点钟的光景,岑寂的月光映照着大地,阒无人声。目光落到凯茜乌黑的大眼睛上,汤姆望见,里面闪动着狂乱的、异样的光,与她以往那种呆痴而绝望的眼神很不相同。
“到这边来,汤姆老爹。”凯茜说。她把小手放在汤姆手腕上,使劲把他朝前一拉,仿佛那小手是钢铸铁打的一般,“你过来,我有个消息告诉你。”
“什么消息,凯茜小姐?”汤姆焦急地问。
“汤姆,你想得到自由吗?”
“上帝降临时,小姐,我就自由啦!”汤姆说。
“哎,你今天夜里就能自由,”凯茜突然精力蓬勃地说,“跟我来。”
汤姆踟蹰不决。
“来呀!”她低声说,乌黑的眼睛盯着汤姆,“过来吧!他睡着了——睡得很沉。我在他白兰地里放了麻醉药,所以他睡得这么熟。要是多放点多好,那就用不着你了。来吧,后门没上锁,里边有把斧子,是我放的。他卧室的门开着,我给你领路。我真想自己动手,可惜我胳膊没有力气。来吧!”
“可千万不能这个样啊!小姐。”汤姆语气坚定地说。他停下脚步,一把拽住了正往前赶的凯茜。
“可得替那些苦命的着想啊!”凯茜说,“我们可以让他们通通得到自由,到沼泽里找个什么小岛住下来。听说以前有人这么办过。不管怎样生活,总比在这里好。”
“不行!”汤姆坚定不移地说,“不!罪过绝不会有好下场。我宁可砍断我的右手也不干!”
“那我来干好了。”凯茜转身想走。
“哦,凯茜小姐!”汤姆一下跪在凯茜面前,“看在为你死去的亲爱救主面上,别这样把你宝贵的灵魂出卖给魔鬼!这样做除了罪过,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救主没有召唤我们去报复,那就必须忍耐,等着他安排的时间到来。”
“等待!”凯茜说,“我难道没有等待过?我等得不是头又晕心又烦了吗?他叫我受过多少罪?他让千百个苦命人受过多少罪呀?他不是让你满腔的鲜血都快流尽了吗?这是我的天职,人们在召唤着我!他的时限到了,我要叫他七窍流血!”
“不、不、不!”汤姆抓住她捏紧的不断剧烈抽搐的小手,“不,你这个可怜的迷途羔羊,你万不可这样。亲爱而慈悲的救主,除了自己流血,从来没让别人流过血。他在我们与他为敌的时候,抛洒了一腔热血。救主啊,保佑我们跟随他的步伐,爱我们的敌人吧!”
“爱!”凯茜眼里射出了凶狠的光芒,“爱这种敌人!血肉之躯是做不到的。”
“是啊!小姐,是做不到,”汤姆仰望着上苍说,“可是上帝赐给了我们爱,而这就是胜利。当我们不顾一切逆境,能够爱所有的人,为所有的人祈祷时,战斗就会结束,胜利时刻就要到了。哦,荣耀归于上帝!”这个黑人仰望着上苍,眼泪潸然,声音哽咽。
而你,哦,黑非洲!你这个最后受到召唤的民族!你被召唤去戴上荆棘的冠冕,去遭受鞭笞,去流血流汗,去背上痛苦十字架的民族!这就是你的胜利,而且,你将因此在基督的天国降临人间时,与基督一起为王。
汤姆深沉的热情、柔和的语气和泪水,终于像甘露一样,滋润了这个苦命女人的狂野不羁的心灵。一丝温和笼罩住她眼睛中那可怕的火焰。她垂下脑袋,汤姆感觉得出,她手上的肌肉已松弛下来。这时她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恶魔附在我身上了?哦,汤姆老爹,我祈祷不出来,要是能祈祷该有多好。从我孩子给卖了以后,我从来没有祈祷过!你的话想必说得不错,我明白肯定不错,可是,每逢我努力祈祷时,我只能痛恨和诅咒。我无法祈祷呀!”
“可怜的人!”汤姆怜悯地说,“魔鬼撒旦想要得到你,像筛小麦一样挑选了你。我替你向救主祈祷吧。哦,凯茜小姐,归服亲爱的救世主耶稣吧。他降临人间就是为了救治伤心的人,安慰痛苦的人啊!”
凯茜默然无语地伫立在那里,大颗泪珠从她低垂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凯茜小姐,”汤姆默默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带着犹豫不决的口吻说,“只要是你能从这里逃出去,只要是能办到的话,那我倒建议你跟艾米琳一块逃走。就是说,你不犯罪让人流血,能够逃出去的话。不然的话,那可不成。”
“你不想跟我们一起逃走,汤姆老爹?”
“不想,”汤姆说,“以往我倒想过。可是上帝分派给我使命,要我留在这些可怜人中间。我要跟他们待在一块儿,把我的十字架背到最后。不过,你们情况不同,你们简直是待在油锅里,根本受不了。能逃还是逃的好。”
“我看除了死,根本逃不出去,”凯茜说,“唉,飞禽走兽都能在什么地方安家,连毒蛇鳄鱼都能在什么地方安安静静栖身,而我们却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就是到最阴森的沼泽里,他们的猎狗也能跟踪发现我们。人人跟我们过不去,处处跟我们过不去,连猎狗也跟我们找别扭。我们又能往哪里逃?”
汤姆默默站了一会儿,最后说:“救主在狮洞里拯救过但以理,他在烈火中拯救过自己的儿女,他在海上行走,命令海风停下来。[147]他现在仍然活着。我坚信他能救出你们来。想想办法吧,我会尽力为你们祈祷的。”
一个长期为人忽视的念头,当作无用的石块给踏在脚底的念头,突然之间,又像发掘出来的宝石一样,重新发出了熠熠的光辉!人类心灵的法则,是怎样的不可思议!
其实,凯茜以前也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盘算过,有哪些可能逃出的办法,都因为不切合实际,或没有希望,而放弃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个计划,一个简单而又在细节上可行的计划,闪现在她的脑际,使她的希望立即复炽起来。
“汤姆老爹,我想试试这个办法!”她猛然间说。
“阿门!”汤姆说,“愿上帝佑助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