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保护证(小经典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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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国还在融雪,天空的倒影正一块块地从雪面冰层底下浮到水面上来,就像从描图纸下面滑出来的一幅要描的画,而在整个波兰苹果树的花却在盛开,它像斯拉夫派构思的一个罗曼国度似的,按夏季的方式无眠地从早到晚、从东到西地在我的眼前飞逝而过。

柏林给我的印象是少年们的城市,他们在前一天收到了礼物:短剑和头盔,手杖和烟斗,真正的自行车和成年人穿的常礼服。我在第一个出口处就碰到了他们,他们还没有习惯于他们身上发生的变化,所以每个人都在用昨天刚收到的那些礼物摆架子。在一条漂亮的大街上,书店橱窗里的一本那托尔卜[1] 的逻辑概论把我吸引住了,于是我走进去买它,心里直觉得,我明天就将实实在在地见到它的作者了。两昼夜的路程中已经有一夜是我无眠地在德国境内度过的,现在我将要度过第二夜了。

只有在我们俄国,三等车厢里才设置折叠的高板床,而在国外,要想少花钱旅行,就得在夜里受点罪:四个人坐在一条被扶手分割开的深深地刨出来的长凳上打盹。虽然车厢单间的两条长凳上这一次都是任我使用的,但我还是毫无睡意。只是偶尔,隔一段较长的时间,才会上来几个到下一个区间去的乘客,多半是大学生,彼此默默地点头打过招呼后,他们便会消失在温暖的夜色之中。旧的乘客下车了,新的上车了,每次更换乘客时,站台的顶下都会出现一座睡着的城市。远古的中世纪第一次展现在我眼前。它的真实性,像每件原作一样,是鲜明而又吓人的。在旅行途中,我把熟悉的名字从我读过的书本中一个个地抽出来,就像从历史学家制作的布满灰尘的剑鞘中抽出来钢剑一样,并铿锵有声地把它们读出来。

在驰近它们时,列车会挺直身子,像一个由十节铆接的车厢组成的穿锁子甲的怪物。车厢之间的皮褶子会膨起来和垂下去,像锻炉的风箱。啤酒在洁净的酒杯里被车站上的灯光照得透明。安在如石头制成的粗滚轮上的行李车,像空车似的沿着石铺的站台平稳地开走了。高大的月台拱顶下面停放着短嘴火车头的汗淋淋的躯干。看来是低矮的车轮开了个玩笑,在全速转动中突然停了下来,从而把这些火车头抛到了如此之高的地方。

从四面八方涌向这空荡荡的混凝土站台的是它的六百岁的祖先们。被棚架的斜梁肢解后的墙也在活动自己睡着的壁画。墙上画满了宫廷少年侍卫、骑士、姑娘和红胡子的吃人生番;盔式面罩的筛状贴面板上,圆筒形的衣袖接缝处和妇女前胸的十字紧衣绳上都一再出现像装饰图案似的方格板条。房屋差不多紧挨在放下的窗跟前。我彻底震惊了,躺在宽大的窗缘上,忘情地低声发出如今已过时了的那种欣喜的赞叹。天色依然黑沉沉,在抹过灰泥的墙壁上勉强可见到野生葡萄的那些像是在跳舞的黑色枝蔓。又掀起一阵暴风,带来煤炭、露水和玫瑰的气味,这时飞驰的夜色中突然向我袭来一把火星儿,于是我赶紧拉起窗子,琢磨起吉凶未卜的明天。现在该说说我那次是到什么地方去和去干什么了。

天才的柯亨创建了马尔堡学派,这个学派是由柯亨的前任、以《唯物主义史》一书而闻名我国的弗里德里希·阿尔伯特·朗格[2] 打下基础的,它有两个特点使我折服。第一,它自成一家,是在连根刨掉一切,以一片净土为基础的。它不赞同各种各样“主义”的惰性的陈规陋习,因为这些“主义”总是抓住经许多道手得到的那种对自己有利的渊博知识不放的,始终都是不学无术的,并且永远都是由于这个或那个原因而不敢在历代文化的自由空气中重新审视自己。马尔堡学派不受制于术语上的惰性,而着眼于本源,即着眼于思想在科学发展史中所留下的真凭实据。如果说流行的哲学说的是这个或那个作家在想些什么,而流行的心理学说的是一个普通人是怎样想的,如果说形式主义的逻辑学教的是在面包铺里应该怎样思考才不会算错找头,那么马尔堡学派感兴趣的则是科学在它的二十五个世纪的连绵不断的著作中、在世界发明的紧张的起点和终点旁边是怎样想的。在这样的一种似乎是为历史所赞同的位置上,哲学又回复了青春并变得无比聪颖,从一门有问题的学科变成一门探讨问题的古老学科,而它本来就应该是这么一门学科。

马尔堡学派的第二个特点是直接由第一个特点派生出来的,并可归结为它对历史遗产持有求全责备的严谨态度。这个学派绝不会对过去采取令人讨厌的姑息态度,即不会把过去看成是一个养老院,而且里面有一小撮身披厚呢斗篷、脚穿平底凉鞋或头戴假发、身披独袖上衣的老人在信口开河,并以科林斯柱型、哥特式、巴洛克式或别的随便什么建筑风格的离奇东西来为自己毫无道理的判断作辩护。科学结构的同类性对于马尔堡学派来说就是一种与历史上的人的解剖同一性一样的定理。马尔堡里的人熟谙历史,并且不停地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法兰西和苏格兰的唯理论和其他尚未研究透彻的各种学派的文献中拖出一件又一件的瑰宝。马尔堡里的人用黑格尔学派的双眼来观察历史,也就是说观察得极其精辟和概括,同时又不超越逼真得合理的准确界限。譬如,这个学派从不侈谈世界精神的发展阶段,而是谈论伯努利家族[3] 成员间的来往通信,但它同时也知道,任何一种思想,不管它时过境迁了多久,只要它是在办事时就地遇到的,都必须完全接受我们的合乎逻辑的评注。否则,我们就会对这个思想失去直接兴趣,它也就会成为考古学家或探讨服饰、风尚、文学、社会政治思潮等的历史学家的研究对象了。

独立思考和历史主义这两个特点都一点也没有说明柯亨体系的内涵,但我并不打算谈,而且也不会开始谈论它的实质。然而,这两个特点说明它是具有吸引力的。它们说的是它的独特性,即它为当代意识的一部分在有现实意义的传统中占有那个有现实意义的位置。

作为当代意识的一分子,我正在朝引力中心飞驰而去。火车越过了哈尔茨山脉[4] 。在一个烟雾迷漫的早晨,火车钻出森林,像中世纪的挖煤工似的让千年古城戈斯拉尔[5] 打从身边一闪而过。稍后也飞驰而过的是格丁根。沿途城市的名字变得越来越响亮了。对它们中的大多数,火车都没有屈尊下就,而是开足马力从途中把它们抛开。我在地图上寻找这些像陀螺般滚走的城市的名称。围绕着有些城市掀起了一些详尽的古老传说。它们会像卫星和星环似的加入这些城市的周转循环中。有时,地平线会像《可怕的复仇》里所描绘的那样变宽,于是一些小城和古堡里的土地就会一下子冒出数道烟雾,并开始像夜空那样令人感到焦躁不安。

注释:

[1]保·那托尔卜(1854—1924),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2]弗·朗格(1828—1875),德国哲学家和经济学家,新康德主义马尔堡学派的代表人物。

[3]十七至十八世纪间瑞士的一个家族,三代人产生过八名数学家、物理学家。

[4]德国最北部的大山脉。

[5]德国城市,位于哈尔茨山北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