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睿文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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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思现代文明的另类视角

——读理查德·桑内特的《肉体与石头》

赵立行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人类总是在期待中匆匆前行,而人类的心灵层面却时时回溯过去,希望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找到某种关系。在匆匆前行的背后遗留下无数的文明痕迹,而时时的回望则成就了一部又一部的文明史。不同的时代环境、不同的知识结构、不同的历史意识,促成了不同的观察文明的视角。在过去传统的历史学中,从政治和军事角度观察者有之,从文化的角度观察者有之,从经济和社会的角度观察者有之。尽管在传统历史学中,这些角度之间也有着矛盾和争论,但是随着后现代主义等形形色色新型流派的兴起,传统历史学的整体界限已被突破,被传统历史学长期忽略的领域被挖掘出来,看似“另类”的视角为历史学增添了不少的活力。理查德·桑内特的《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就是诸多另类视角文明史之一种。

理查德·桑内特对人类文明演进的考察,聚焦于人类身体和城市这两个要素。这两个要素分开来看都是极其普通的,人类身体是无处不在的,城市也是文明的重要构成要素,但是在传统的文明史中很难看到这两者有什么密切的关联。正是在这样一个普通但又被忽略的领域,在身体与城市之间复杂关系的表现中,桑内特确立了复原人类文明史的架构。

在桑内特的架构中,人类自希腊以来的城市发展史被浓缩概括为三种身体的形象,分别以身体的不同器官来命名,它们又对应着人类历史上的三种城市理念和类型。每一种类型都体现着身体体验与城市形象的相互关系,其中身体体验塑造着城市的形象,反过来城市形象又回应和加强着身体的体验。第一种类型,他命名为“声音与眼睛的力量”。在这一部分,他以具体社会生活的事例,向我们展示了希腊和罗马的古典时代人们是如何以声音和眼睛来参与城市生活、塑造城市形象,以及城市的形态如何规训着人们的身体行为的。这些身体行为在城市空间的展示,从具体的角度反映了希腊和罗马的意识形态和文化风尚。希腊人更注重声音,也就是自我的表达和彼此之间的袒露心胸。希腊人对裸体的注重其实是对自我公民身份的强调,对彼此真诚表露自己的肯定。无论是公共集市还是公民大会的场所,或者普通居民的房顶,都是一个聆听声音和发出声音的地方。这些声音引导人们更加关注集体,关注城邦集体的利益。与此相对应,希腊的城市建筑是开放式的,易于沟通的和便于声音传达的。与希腊相比,罗马人更加注重眼睛。罗马人的建筑往往注重中心,强调一致,强调秩序。罗马的万神殿、竞技场以及所征服地区的城市,都典型地体现了这种理念,指望通过这些建筑驯化人们的眼睛,让人们观看并相信,把威严、永恒和秩序的观念浸透到人们的内心。第二种类型称作“心脏的运动”,主要是探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理念和身体的体验。在这一部分,作者主要探讨了两对矛盾以及这两对矛盾如何体现在城市空间方面。他探讨基督教平等、禁欲的理念如何塑造了城市的公共空间,以及这种新的理念如何消除了希腊和罗马声音和眼睛的力量。基督教徒虽然生活在现实的城市空间中,但是他们的心灵却要转向上帝,避免现实的诱惑,这就需要营造一个模仿基督、服务虔诚事业和将信徒凝聚为一个社团的空间。因此,中世纪城市理念主要考虑的是如何设立慈善机构以及如何配置礼拜问题,从外表的装饰转向内部气氛的营造: 城市就“如同一个修道院”,能够制造“晕厥”的效果。第二对矛盾产生于商业经济的复兴对基督教伦理的冲击。这其中经济个人主义和基督教社团意识、商业对基督教城市空间的占领,都形成强烈的矛盾。身体的纯洁与感染概念被用于社会生活之中,恐惧中西欧出现了比较奇特的隔离现象。其中桑内特着重考察了威尼斯犹太隔离区现象,这是身体意识影响城市空间的一个典型的例证。在身体上封闭犹太人满足了基督教徒渴望纯净的愿望,同时也剥夺了犹太商人的社会野心。最重要的是,它能够让统治精英们继续利用犹太人的经济力量为自己服务。第三种类型称为“动脉与静脉”。作者认为,哈维对人类身体血液循环理论的发现,极大地影响了城市理念的改变。如果把城市比作一个身体的话,那么四通八达、畅通无阻的道路就是血液的动脉和静脉,循环系统成为城市结构中最中心的设计。这种理念强调畅通、迅速和舒适。以此为起点,开始了迄今为止的现代城市设计的模式。这种设计在给生活提供了便利的同时,也排斥了人的身体对城市的参与和在公共空间的停留,过去的公共空间不存在了,个人主义取代了集体意识,人们的感觉和感受的能力越来越弱,舒适和快速是以麻木人的心灵和同情心为代价的。通过这三种类型的描述,桑内特试图告诉我们,文化在创建和利用城市空间方面曾经起到过重要的影响,但是我们现在的城市理念却在造成文化的缺失和人们心灵的麻木。人类只有重新回归身体,回归感觉,才能真正恢复被现代城市文明所排挤掉的人的身体和文化。这是本书写作的目的,也是本书所得出的结论。

桑内特是从对现代文明的忧思开始考察人类身体与城市文明的,建立身体与城市的关系当然是本书独特的视角,体现着他对历史和现代文明的深深的思考。但是,这本书的出现并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他长期对该问题关注和研究的结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桑内特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也是一个多产的作家。桑内特出生为芝加哥人,性情上是纽约人,此后他又居住到伦敦。他早年投身音乐学习,以当一个专业大提琴手为理想,但手部手术使他的理想破碎,之后转入了研究领域,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在耶鲁任课。在70年代早期,他前往纽约大学,后来他在那里设立了有影响的纽约人文学院,1999年在伦敦经济学院担任社会和文化理论方面的教授。桑内特写过一系列的著作,包括三部小说,他的知识跨越建筑学、装饰学、音乐、艺术、文学、历史和政治经济理论。而且,在这些学科之上,他从人类学的角度考察人类体验的细节。这些著作包括《混乱的运用: 城市生活对个人身份影响的研究》(The Uses of Disorder: a study of the effect of city life on personal identity)、《阶级中隐藏的伤害》(The Hidden Injuries of Class)、《公共人的衰落》(The Fall of Public Man)、《眼睛的良心》(The Conscience of the Eye)、《不平等世界中的尊敬》(Respect in a World of Inequality)、《品性的腐蚀》(The Corrosion of Character)等。这些著作主要探讨城市经验,以及权威、现代主义和公共生活之间的相互关系。他所关注的“物质力量的增长和选择度的自由会伴随着自我尊重的危机”、“一个更加富裕的社会里工人阶级关于自我意识和地位的混乱”、“公共和城市生活变动的形式”等问题,都可以在他的《肉体与石头》中找到。

《肉体与石头》不但体现了桑内特个人的独特观察视角,同时也体现了反思现代文明的总体的思想趋势。桑内特从身体的角度介入对文明的研究,深受米歇尔·福柯的影响。作者自己也说,他是受到福柯的影响才开始研究身体史的。桑内特认为,城市的设计和安排都在一定程度上规训着人们的身体和思维,同时压制会导致创造性的抵抗和顺从。这些都让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福柯最重要的著作《规训与惩罚》中的观点;桑内特的观点也反映着新城市主义的理论。新城市主义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其主要针对社会公众对现代工业文明的不满: 冷冰冰的钢筋混凝土森林让人们失去了自我,过多地强调经济竞争而使城市出现了严重的公正和公平的问题,千篇一律的城市规划也使城市失去了地方和传统特色。因此,新城市主义的理想回归自然,回归生态,回归文化,而这样的情怀在《肉体与石头》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在桑内特的著作中,我们同样看到后现代的理论和方法。桑内特并没有把历史看成一个连续的过程,而是把自古希腊以来的历史分成三个层面。这三个层面并不是置于一个线形发展中,而是置于一个平等的平台上。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什么因果关系,而这正是后现代的倾向。同样,桑内特通过对身体与城市的考察,并没有得出现代必然比过去进步的观点。相反,他认为现代的文明甚至不如古代的文明,我们在进步过程中所抛弃的东西,正是我们现在要寻求的东西,这也是后现代反现代的理论之一。也许,我们了解了这些理论的趋势,才能更好地理解桑内特的忧思。

桑内特以轻松的文笔论述了深奥的理论问题,以翔实的普通社会生活的资料论述了比较严肃的话题。此书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和哲理性。尽管他在确立身体与城市的联系时忽略了更加丰富的历史场景和内涵,尽管在许多具体问题上有牵强附会的嫌疑,但无论如何这本书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人类文明的新颖视角。他揭示的现代文明的弊端和现代人所面临的困境,给我们这些穿行于大街小巷、行色匆匆的现代城市人反观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提供了非常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