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 S. 艾略特文集(全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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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荒原

导言

陆建德

英国的诗歌节是每年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四,二〇〇九年的这个节日是在十月八日。这一天,英国诗歌学会在伦敦泰晤士河南岸的皇家节日大厅举行庆典,纪念该会成立百年。为了配合这次活动,英国广播公司(BBC)组织了一次网上投票,请广大听众和观众推举“全国喜爱的诗人”(不包括莎士比亚)。诗歌节前夕,BBC宣布,获得这一称号的是现代派主将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紧随其后的是玄学派代表约翰·多恩。网上调查的数据并不能决定一位诗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但是这一结果毕竟说明,艾略特已经完全为普通的诗歌爱好者(约翰逊博士心目中的“普通读者”)所接受,而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也就是艾略特刚出名的时候,他的诗作只有极少数文学艺术界的前卫人士才能欣赏。今日的“中眉”乃至“低眉”也喜爱昔日的“高眉”,表明这八九十年以来英国诗歌读者趣味上的巨大变化。艾略特在一九三〇年为约翰逊博士的《伦敦》和《人生希望多空幻》两首诗的合订本作序时写道:“不管人们愿意与否,他们的感受性是随时代而变化的,但是只有一位天才人物才能改变表现的方式。很多二流的诗人之所以是二流的,就是因为他们缺少那种敏感和意识来发现他们与前一代人感觉不同,必须使用不同的词汇。”[1]艾略特本人就是一位改变了他那一代人表现方式的“天才人物”。

艾略特一八八八年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他的家族来自新英格兰,与亚当斯和洛威尔等美国历史上的望族沾亲。艾略特的祖父一八三四年从哈佛大学神学院毕业,他充满宗教热情而又精于日常事务,以唯一神教(也称神一体派教会)牧师的身份到圣路易斯传教,在这座位于密西西比河河畔的边疆城市建立了自己的教堂。他致力于教育事业,圣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的前身就是他创办的。狄更斯在《游美札记》里提到他时还不忘美言几句。[2]唯一神教崇尚知识和现世进取,否认正统基督教里的原罪和受罚等基本教义。当时的美国正在迅速扩张,人们普遍相信进步的理念,相信自我可以不断完善,唯一神教成了美国世俗社会的精神支柱(或曰意识形态)。艾略特成年后的经历和信仰实际上是对带有浓烈美国特色的家庭宗教的背叛。但是,他早年的生活却在他后来的作品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他在《四首四重奏》之三把密西西比河比喻为“强壮棕色的神”,它“神情阴郁”而又“桀骜不驯”。密苏里州在二十世纪初是早期爵士乐拉格泰姆音乐(简称“拉格”)的中心。《荒原》里有这样的诗行:“哦哦哦哦这莎士比亚式的拉格——/多么文雅/多么聪明。”

一九〇六年至一九一四年,艾略特在哈佛求学。一九一〇年十月至一九一一年夏,他游学巴黎,与法国青年韦尔德纳尔结为好友,还完成了诗歌《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和《一位夫人的画像》。他大大得益于哈佛的自选制度,受到威廉·詹姆斯、白璧德和乔治·桑塔亚那等大师亲炙,甚至还学了点梵文。他对但丁的境界心向往之,一边修习意大利文,一边在不同的场合用但丁的语言默诵《神曲》中的诗章。白璧德对以卢梭为滥觞的张扬个人和自我的浪漫主义的批判,桑塔亚那对卢克莱修、但丁和歌德三位哲学诗人的分析,是艾略特的精神成长过程中的重要营养要素。一九一四年夏,艾略特为撰写有关英国哲学家弗·赫·布拉德利的博士论文[3]赴牛津大学留学。同年秋,他在英国结识了比他大三岁的同胞庞德,并很快成为以后者为核心的文学圈子中的一员。庞德读了艾略特的一些诗稿后大加赞赏,推荐到美英两家颇具先锋色彩的杂志《诗刊》和《爆炸》上发表。一场诗界革命正在悄悄发生。这两位旅欧的美国年轻人都深爱欧洲古典语言,对惠特曼式的自吹自擂的宏大诗风尤其反感。用庞德的小诗《合同》中的话来说,继承自惠特曼的诗歌材料将在这一辈新人手中获取新的形体与生命:“是你砍了新的木头,/如今已是雕刻的时候。”[4]

从此艾略特走上了与亨利·詹姆斯一样的移居英国之路。哲学家罗素把他介绍给社交界的闻人,使他能够更加便捷地登上英国文坛。一九一七年艾略特进伦敦的劳埃德银行“殖民地与海外处”工作,同年诗集《普罗弗洛克和其他观察到的事物》出版。文化界的少数精英对艾略特的异常兴趣加速了这位三十岁的美国诗人在伦敦得到承认。尽管他的《诗作》只收了《夜莺声中的斯威尼》等几首小诗,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莱纳德·伍尔夫还是以兴奋的心情亲自在霍加斯书局用手工印制限数版,这本精致的诗册自然而然地飘出权威的墨香。翌年年初,奥维德印书馆又出了他的诗集《我们向您祈祷》(美国版书名Poems),剑桥英文系年轻教师瑞恰慈读后立即想请作者到剑桥教英国文学,还专程去银行看他,未获成功。[5]一九二二年十月,艾略特非常看重的杂志《标准》在罗斯米尔夫人的赞助下创刊,他利用主编的特权,在第一期上刊出《荒原》。第二年霍加斯书局为这首时人还不大能接受的长诗出单行本,弗吉尼亚·伍尔夫自己动手为它排版。

一九二五年四月,艾略特加入成立不久的费伯出版社,后来成为该社总编,直至辞世。作为出版家的艾略特热心奖掖后进,英国现代文学(尤其是诗歌)的框架也可以说是他直接参与搭建的。奥登的第一本《诗集》(一九三〇)由艾略特在费伯出版,所谓的“奥登那一代”即便有反抗前辈诗人之意,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受教于艾略特。比奥登还小一辈的泰德·休斯也得到艾略特的提携,并长期将艾略特视为父亲般的人物,他的第一部诗集《雨中鹰》(一九五七)由费伯推出后立即得到普遍的认可。在现代派小说演进史上,艾略特也留下了他的印记。朱娜·巴恩斯的《夜林》(一九三六)中有不少女性同性恋的内容,触犯了当时的禁忌,艾略特不仅予以出版,而且还为小说的美国版(一九三七)撰写了有名的短序。[6]被艾略特退回的稿子中也不乏名作,例如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艾略特并不同意这部政治寓言的讽刺指向。他直率地告诉作者,从小说的描写来看,猪在各种动物中最聪明,农场只能由猪来管理,要紧的是这些猪必须具有公共精神,其他都是次要的。

一九一五年,艾略特未征得父母同意就与英国姑娘维芬·海-伍德结婚。或许他想以此断绝回到美国的念头。维芬经常失眠头痛,情绪波动大,有时还有点歇斯底里,致使两人不堪重负。到了一九二五年,艾略特与他的英国朋友们公开谈论与她分手的可能。后来两人分居,维芬健康状况继续恶化,不得不在一九三八年进一家私人精神病院疗养。也许是不想再去碰触他俩心灵上的伤口,艾略特从来没有去探望过维芬,很多艾略特的崇拜者为此感到不安。一九八四年,迈克尔·黑斯廷斯通过戏剧《汤姆和维芙》讲述了两人间这段神经绷得过紧因而充满痛苦的生活故事,十年后同名电影上映。舞台和银幕上的艾略特都给观众留下过于矜持、冷酷的印象。但是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刚出的《艾略特书信集第二卷:1923—1925》(由范莱丽·艾略特与休·霍顿合编,费伯出版社)却显示,艾略特在《荒原》发表以后的两三年时间里一心照顾维芬,可以说也尽了责。另外,他还忙于应付银行事务,编辑《标准》杂志并从事写作,力不从心。难怪他自己有时候几乎也到了神经崩溃的边缘。

艾略特出国不归,他在哈佛时结识的波士顿姑娘埃米莉·赫尔极其失望。据考,艾略特早期诗作里“姑娘”或“女士”的形象往往以埃米莉为模本,没有埃米莉激发的那种类似心灵顿悟的强烈而神秘的经验,艾略特大概写不出像“编织,编织你秀发中的阳光”(《一个哭泣的年轻姑娘》)那样令人难忘的诗行。一九二七年,经过多年的沉默后,在威斯康星州一所学院执教的埃米莉就当代文学的有关问题写信请教艾略特,从此两人书信往还相当频繁。假如他们有某种默契的话,那就是,一旦维芬过世,他们就共同生活。但是维芬一九四七年去世后,已习惯独居的艾略特不再与埃米莉谈起婚事,两人为此都感到苦恼。在伦敦这方面,与艾略特亲密无间但又从不逾越礼防的玛丽·屈维廉两次向他表示愿意结为夫妇,遭到婉绝。艾略特在一九五〇年给玛丽的信里不得不坦白,他与另一位女士相爱已久,那感情几乎难以言表。他只想与她结婚,但是竟然无法履行自己爱的允诺;身体的疲乏无非是灵魂衰竭的标志。也许他的畏缩是永远得不到原谅的,他的钻心之痛将一直陪伴到他的死亡。但是到了五十年代中期,艾略特的灵魂衰竭出现转机。一九五七年一月,他出人意料地与他在费伯出版社的秘书范莱丽·弗莱彻结婚。这对大西洋彼岸的埃米莉·赫尔是极大的打击。

艾略特于一九二七年加入英国国教会,改入英国国籍。他在文集《兰斯洛特·安德鲁斯》(一九二八)的序言里对自己的立场作过一番表白,他称自己是“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政治上的保皇派,宗教上的英国国教高教会派”。其实他在一九一四年旅欧时就产生过强烈但是又模糊的宗教冲动。

很少有英国作家像艾略特那样长期倾心于法国文学。一九〇八年二月,亚瑟·西蒙斯的《文学中的象征主义运动》(一八九九)一书使还在哈佛读本科的艾略特对法国象征派诗人如兰波、拉弗格和魏尔伦产生浓厚兴趣,他甚至尝试用法语写诗。一九五〇年,他在总结但丁对他的特殊意义时说,朱尔·拉弗格教会他如何锤炼自己的语言。读者不难发现,拉弗格笔下那严肃而又滑稽、高尚而又猥琐的小丑的形象改头换面后出现在艾略特的早期诗作里。艾略特还特意提到,波德莱尔在《七个老头子》中的两行诗(“熙熙攘攘的都市,充满梦影的都市,/幽灵在大白天里拉行人衣袖!”)给他极大启发,原来描写城市生活丑恶面的写实笔法可以与诗人变化万端的幻想巧妙结合,他当年在圣路易斯目睹的诸多城市景象尽可入诗:

我想,从波德莱尔那里我第一次知道诗可以那样写,使用我自己的语言写作的诗人从未这样做过。他写了当代大都市里诸种卑污的景象,卑污的现实与变化无常的幻景可以合二为一,如实道来与异想天开可以并列。从波德莱尔那里,就像从拉福格那里,我认识到我有的那种材料,一个少年在美国工业城市所具有的经验也能成为诗歌的材料;新诗的源头可以在以往被认为不可能的、荒芜的、绝无诗意可言的事物里找到;我实际上认识到诗人的任务就是从未曾开发的、缺乏诗意的资源里创作诗歌,诗人的职业要求他把缺乏诗意的东西变成诗。一位伟大的诗人只需在很少的几行诗里向年轻的诗人传授他必须传授的一切。[7]

来自母语文学传统之外的影响往往发生较晚,故而作家对此有很强的自觉意识。人们不记得自己婴儿时期吮吸的乳汁的香味,并不意味着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吸收的营养就无足轻重。在艾略特身上,英语诗歌传统和英语文化的感化力是不言自明的。他的创作常常得益于他对伊丽莎白时期的剧作家和十七世纪英国文学的深湛研究。艾略特生前未发表的一系列早期诗作经著名学者克里斯多弗·里克斯编辑于一九九六年出版,[8]编者极为详备的注释表明,艾略特既善于模仿拉弗格等人的诗风,又时不时地让自己的诗句回应英语诗界前人的声音。所谓的现代派诗歌以反对维多利亚时期的感伤和矫揉造作而著称,但是它与维多利亚时期文学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绝对不容忽略。艾略特诚然改变了他那一代人的表现方式,不过他从小就从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中汲取了大量养料。他在十四岁时迷上了英国作家爱德华·菲茨杰拉德翻译的《鲁拜集》,也学着用四行诗体写起诗来,可惜这些最早的少作已经不存。他对狄更斯小说中的细节极其熟悉(还从《马丁·瞿述伟》来认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浮夸的美国),甚至喜欢成段地背诵福尔摩斯的故事。这部文集中有好几篇艾略特评论阿诺德、丁尼生、佩特和柯林斯等十九世纪中后期作家的文章,我们可以看出他如何浸淫于维多利亚文化。在他接触法国象征派诗人之前,他研读过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英国诗歌。约翰·戴维森的《一周三十先令》一诗中那位在贫困中不失尊严的小职员的形象使艾略特终生难忘。[9]艾略特注意到戴维森不避俚俗的语言与该诗的内容相得益彰,这一特点显然也见于艾略特的创作实践。

《普罗弗洛克和其他观察到的事物》是艾略特发表的第一本诗集。不受格律限制的自由诗体、不登大雅之堂的描写和新奇得近乎怪诞的比喻还不能为普通读者所接受,《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和《新政治家》杂志的诗评作者甚至怀疑这些“观察”是不是可以称为“诗”。诗集中最引人注目的是《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最初在一九一五年六月的《诗刊》上登出)。以往的情歌是夜莺用甜蜜的歌喉唱出来的,普罗弗洛克的情歌则不然。该诗起首处的“暮色”毫无诗情画意,它“像一个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诗中的主人公“我”似乎走在赴晚会的路上,任自己的思想随着狭窄冷落的街道延伸展开。他自称不是哈姆雷特,但和哈姆雷特一样犹豫不决,缺乏采取行动的热情。他意识到自己在用“咖啡勺”一点点量走自己的生命,但是他的怯懦和压抑又使他无法改变这一局面:“我敢惊扰/这个世界吗?”答案是否定的:

等我被客套制住了,趴倒在一根别针尖上,

等我被别针钉住了,在墙上挣扎扭动,

那我该怎样开始

把我的日子和习惯的残余一古脑儿吐个干净?

也许一切努力都是徒然耗费精力,“我害怕”,“我老啦……我老啦……”耽于自省、未老言老的普罗弗洛克为自己空虚的生活感到痛苦,他在揭示空虚的时候又带有几分自嘲。客厅里谈论米开朗琪罗的女士仿佛是讽刺的对象,不过普罗弗洛克本人也是那种客厅文化的组成部分。艾略特在诗的开头设置了一个悬念,普罗弗洛克准备把读者“引向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可是普罗弗洛克的世界充分展露后读者依然不知道那个“问题”的切实内容。或许在这个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事是重大的,生活如此琐碎,重大问题的丧失才是真正的重大问题。

这本诗集中的《序曲》和《大风夜狂想曲》等诗也十分有名。叙事诗《一位夫人的画像》用的是亨利·詹姆斯式的笔法,无比精细的意识和观察随着“我”大脑里“沉闷的节奏”闪耀出一个个微妙的瞬间,对话充满弦外之音,含蓄的嘲讽里夹带了忧郁的抒情。

艾略特在他的早期创作中善于把自己藏匿在诗句背后,不断变换面具和语气。诗中的“我”大都是戏剧人物,不是直抒胸臆的作者本人。但是总的看来他偏爱一种萎靡不振、无可奈何同时又不失幽默的声音。《小老头》本来要用作《荒原》的引子,因庞德劝阻而放弃。约翰·亨利·纽曼的长诗《吉隆修斯之梦》(一八六五)描写一位天主教徒弥留之际灵魂如何飞离肉体而去,有望进入天堂。诗中有一种静穆的喜悦。而这篇回应之作里的那个老头子生活环境肮脏猥琐,他自称“风口里一个迟钝的脑瓜”,“没有灵魂”;《空心人》中的“我们”不是“迷失的狂暴灵魂”,而是头脑里塞满稻草的空心人,他们的世界“在一声抽噎中告终”。

批评家亚瑟·沃在评论艾略特、庞德等人的“新诗”时抱怨道,年轻诗人为了显得惊世骇俗不顾一切代价,他们迅速变换的意象像礼花般升空后散落一地,读者看不到“持续不断的思想之流”。[10]

这一特点确实使一般读者难以理解艾略特的早期诗歌。艾略特曾说,读者也会像演员那样“怯场”,这种惊恐的心理状态尤其不利于欣赏较为晦涩的诗,因为读者会为并不存在的“意义”大费脑筋。[11]艾略特的诗作往往没有通盘谋划好的思想脉络,他数次开玩笑地引用拜伦《唐璜》中的诗行为自己辩解:“我当然不敢号称我十分懂得/当我想露一手时自己的用意。”[12]在著名论文《玄学派诗人》里他还表达了这样的高见:当代诗人的作品肯定是费解的,我们的文化体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必然会对诗人的敏感性产生作用,“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13]这观点与詹姆斯·乔伊斯的“词语革命”的基本精神大致吻合,省略标点、不顾句法成了反映当今文明的最佳手段。从这一激进的见解可以推导出一条结论:世界本来就是无序的,语言不必考虑是否规范。美国批评家维姆赛特称此为“以无序的语言模仿无序”,[14]这也是艾弗·温特斯穷毕生精力反驳的现代派“模仿性形式谬见”。可能出于类似的考虑,克里安斯·布洛克斯和罗伯特·潘·沃伦在广泛使用的美国英文系教科书《理解诗歌》中将《荒原》归入“文明崩散”类的作品。

艾略特在为法国诗人圣-琼·佩斯的长诗《征讨》英译本所作序言里对上述观点作了补充说明。他认为,在诗歌创作中有一种“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它们不同于常人熟悉的秩序和逻辑,因为诗人省略了起连接作用的环节;读者应该听任诗中的意象自行进入他那处于敏感状态的记忆之中,不必考察那些意象用得是否得当,最终自然会收到很好的鉴赏效果。[15]

表现这种“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最为充分的大概就是奠定艾略特现代派主将地位的《荒原》。长期以来,《荒原》被视为二十世纪欧洲文学史上的里程碑,从它的定价和出版过程来看,庞德和艾略特确是有意把它作为一种新文学的代表之作推出。[16]该诗原名“他用不同的声音读警察报告”,[17]其中有的部分系艾略特旧作,后经庞德修改,最初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在艾略特自己主编的《标准》杂志创刊号上亮相,一个月后,纽约的《日晷》杂志也予以登载。在同年年底美国出版的《荒原》单行本上有艾略特为增加篇幅而作的注释,后来这些注释成了《荒原》的一部分。[18]

《荒原》分《死者的葬礼》、《弈棋》、《火诫》、《死于水》和《雷霆的话》五个部分,全诗共433行,使用了七种文字(包括题辞)和大量典故,包容性不可谓不广。艾略特在题解中强调了韦斯顿的《从祭仪式到传奇》(一九二〇)和弗雷泽的《金枝》(一八九〇至一九三六)两部书中的圣杯传说、繁殖仪式和人类学里的复活原型对他创作的影响。《荒原》发表后,各种阐释层出不穷,人们往往把它当作对西方文明的没落的写照。也有批评家从荒原的拯救上做文章,认为《荒原》在本质上与《尤利西斯》不同,艾略特描写了孤苦无援的个人面临无边的黑暗战栗不止,要解决当代社会的各种问题非人力所及,唯有在隆隆雷声中静候甘霖降临。也就是说,《荒原》一诗含有基督教的底蕴。艾略特本人并不认可这一说,否认这首诗表现了一代人的幻灭感,甚至否认它是社会批评:“对我而言,它仅仅是个人的、完全无足轻重的对生活不满的发泄;它通篇只是有节奏的牢骚。”[19]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发牢骚是文雅的消遣,“怀才不遇”者的特权。人们可能会忽略这一事实,即“对生活不满”和“牢骚”在英文里带有酸溜溜的小气相。这种有失自尊的发泄不仅指《荒原》的基本格调,大概还包括形式上的混乱(“没有什么组织”)和语言的残缺。艾略特称,在写《四首四重奏》的时候他已无法再以《荒原》的手法写作,“在《荒原》里我甚至不在乎是不是理解我正在说什么”。[20]

随着《荒原》原稿的发现,读者注意到该诗并不是像过去所理解的那样完整,而要用韦斯顿和弗雷泽的著作来系统解释其象征结构或将严肃的宗教意义赋予那些隆隆雷声未免太勉强。杰出的批评家弗·雷·利维斯对《荒原》的口语诗体极为推崇,但他早在三十年代初就指出了《荒原》在结构上的欠缺。他承认该诗总体效果极佳,但是它是由一些不相干的片断联缀而成,并没有思想上的推进与发展:“生活中缺乏方向感和组织的原则,这对最高形式的艺术中的组织也是不利的。”[21]艾略特自己很早就对这欠缺有所意识。一九三一年,哈佛大学召开学术讨论会纪念多恩逝世三百周年,艾略特作为一般人心目中玄学派的传人和新文学的翘楚为此撰写文章《我们时代的多恩》,被收入《献给多恩的花环》一书。艾略特感叹道,经院哲学家百科全书式的思想自成一统,而多恩的思想和感情已经脱节。多恩之所以行时就是因为“他的诗中没有什么组织。他只是不知所措但又不失幽默地把各种残片掺和一下”[22]。艾略特自己在《荒原》里旁征博引,不也是在掺和斑驳陆离的残片吗?当然这种不同文体的混杂并陈在不少场合是费尽心机的。艾略特是集字和集句艺术的大师,他往往能把他从前人作品中窃取的东西融于一种全新的、独一无二的感觉之中。这些手法古已有之,但是尤其为二十世纪先锋派音乐家和艺术家所喜用。艾略特在《莎士比亚和塞内加的斯多葛主义》(一九二七)一文中关于多恩的一段文字用来评价《荒原》时期的艾略特也十分合适:

我发现不可能做出这一结论,即多恩有过什么信仰。看来当时破碎思想体系的残片充斥于市,多恩这样的人就像好收集杂货的喜鹊一样,拣起那些引起他注目的亮晶晶的各种观念的残片胡乱装点自己的诗行……[在他诗中]有的只是一大堆不相连贯的学问的大杂烩,他从中汲取的纯粹是诗的效果。[23]

在诗集《普罗弗洛克和其他观察到的事物》的《一个哭泣的年轻姑娘》中,艾略特以极其简洁的笔法表现了一种转瞬即逝的美的经验。在《荒原》里也有心灵震撼的一刻,请看这一片断:

——可是等我们从风信子花园回来,时间已晚,

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一句话

都说不出来,眼睛看不见,我既不是

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光明的中心,一片寂静。

但是《荒原》中很多诗行属于截然不同的性质。艾略特在他第一篇论但丁的文章里就认识到,对丑恶或可怖事物的沉思是艺术家追求美的本能中消极但又必要的一面,然而要像但丁那样从否定走向肯定是极其困难的。[24]后来他在评莎士比亚同时代人西里尔·图尔纳的《复仇者的悲剧》里又指出,该剧的动机是死亡动机,出自作者对生活本身的厌恶和无可名状的恐惧,这种对生活的憎恨代表了人生过程中一个重要阶段。年轻的图尔纳具有非凡的遣词造句的能力,但是《复仇者的悲剧》毕竟是狭隘的、不成熟的。诗人阅历太浅,误以为自己有限的经验就是生活的全部。[25]《荒原》里那一派腐烂破败、老鼠爬行的景象、弥漫于字里行间的百无聊赖的感觉、对“尸体”和“白骨”等死亡意象的迷恋所暴露的正是图尔纳式的否定生活的死亡动机。这种主要由个人境遇中的挫折生发的死亡动机有时候听起来也像是对社会的绝望抗议。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的《空心人》标志了艾略特前期诗歌的终结。作于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〇年的四首圣诞小诗揭开了他创作生涯中新的一页。这转变是与艾略特的宗教态度相关的。他曾表示,信仰的关键就是接受生活。《灰星期三》(一九三〇)是这转变期的代表作。以往艾略特的语气、视角灵活多变,他总是戴了面具说话。此时诗中的“我”已接近艾略特本人的声音,这声音不再是对生活的充满巧智但又几近虚无的嘲弄,它具有一种但丁式的不怨不忿的谦卑:

因为我不再希望重新转身

因为我不再希望

因为我不再希望转身

觊觎这个人的天赋和那个人的能量

“不再希望”包含了对生活和社会的肯定:“我对事物的现状感到欢欣。”艾略特以隐喻揭示获得信仰的艰难历程,以怀疑为力量的信仰与“恶魔般的楼梯”搏斗、攀登,诗人终于从窗口看到通向花岗岩的海岸,看到“白色的船帆依然飞向海的远方”。与《灰星期三》同一年发表的圣诞小诗《玛丽娜》是二十世纪英语短诗的杰作,艾略特通过莎士比亚戏剧《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亲王与失而复得的女儿相认的情景来形容自己新的精神生活。“为了生活在一个超越自我的时间的世界里”,他又要扬帆出海了,前面是“那希望,那新的船只”。

艾略特的登峰造极之作是作于一九三五年至一九四二年之间的《四首四重奏》。这四首诗形成一个整体,又可以独立成篇,它们分别是《烧毁了的诺顿》(一九三五)、《东科克尔村》(一九四〇)、《干燥的塞尔维吉斯》(一九四一)和《小吉丁》(一九四二),其中干燥的塞尔维吉斯是美国新英格兰马萨诸塞海湾安角外的礁岩,其余三个均系英国地名。《四首四重奏》是探讨永恒和时间的哲理诗,但是诗人并不使用纯粹是抽象的概念,他带领读者在具体的历史中探索永恒与时间的辩证关系。艾略特一开始就把我们引入关于时间的思考:“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而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他既不赞成否定过去的进化论,又拒绝接受永恒与时间的简单对立。要征服或拯救时间,首先必须进入时间。世外桃源或极乐天堂缺乏人间经验的基础,必然是空洞的:“只有在时间中,玫瑰园里的那一刻,/雨点敲打棚架的那一刻,/烟雾降落在多风的教堂里的那一刻,/才能被人记住”。这三个“那一刻”突出了永恒与时间的交叉点——现在。历史意识、入世的精神和出世的精神在这些诗行里水乳交融:

……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

不能从时间中拯救出来,因为历史是一个

无始无终那一刻的图案,所以,当一个冬日下午

天色渐暗时,在一座僻静的教堂里,

历史就是现在和英格兰。

出于这样的情怀,艾略特写道:“对一个国家的爱/始于喜爱自己的工作领域。”艾略特在创作《四首四重奏》的后三首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在激烈进行中,他一方面作为伦敦民防队员恪尽职守,一方面又希望战争最终将涤荡人类的灵魂。“鸽子喷吐着炽烈的恐怖的火焰/划破夜空,/掠飞而下”,但是德国轰炸机的毁灭之火与圣灵降临节的炼火合而为一,当烈火与象征了信仰的玫瑰结合时,过失和罪愆得到宽恕,我们又听到来自人间但又超越时间的“隐藏的瀑布的声音”,“苹果树中孩子的声音”。

《四首四重奏》的用语普通正规而又十分精确。对语言异常敏感的艾略特常会词不达意,他在《东科克尔村》里把写诗比为“与词语和意义的难以忍受的扭斗”。这一比喻使读者想到维多利亚时期诗人、耶稣会教士霍普金斯如何为了信仰与上帝角力,[26]因而富有宗教含义,并使诗中对形而上问题的探讨与关于语言的思考结为一体。艾略特对自己的信仰和创作始终不敢心安理得,他担心我们的语言会因使用不当而退化,这必然会影响到我们思想感情的品质。他说自己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二十年里无非是学习运用词语,试图描述那难以言表的心意,但是语言的装备实在差劲,“每一次尝试/都是完全新的开始,也是不同的失败”,所剩的只是“一堆不准确的感觉,/混杂的没有纪律的激情”。遣词造句的难处表述得如此贴切实属难得,但是诗人依然相信:“对于我们,惟有尝试而已。”这已不仅仅指措辞上的精益求精。

艾略特的诗才来自他的批评眼光。他和奥斯卡·王尔德一样,反对马修·阿诺德把创造的能力与批评能力截然分开。他在《批评的功能》(一九二三)一文里指出:“一个作家在创作过程中的确可能有一大部分劳动是批评活动,提炼、综合、组织、剔除、修饰、检验:这些艰巨的劳动是创作,也同样是批评。”[27]除了创作实践中显示出来的批评才华,艾略特还是二十世纪英国最重要的批评家之一,他的“共同追求正确判断”的理想一度成为颇有感召力的口号,利维斯还将“共同追求”用作自己著作的书名。艾略特的第一本文集《圣林》(一九二〇)就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开创新时代的权威之声,他的《论文选,1917—1932》更是英国批评史上少有的经典。除此之外,艾略特还著有《诗的功能和批评的功能》(一九三三)、《追求异神》(一九三五)、《论诗和诗人》(一九五七)、《批评批评家》(一九六五)等书。他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克拉克演讲(一九二六)以及在霍普金斯大学的特恩伯尔演讲(一九三三)经整理后与读者见面。[28]他的很多短评、序言尚未结集出版,《标准》杂志上的大量“时评”(Commentary)堪称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文化政治生活的重要文献。

在致哈佛导师保罗·埃尔默·摩尔的信(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日)里,艾略特对自己的批评特色做过一番描述。他坦率地表示,自己不擅抽象思维,主要凭本能直觉从事批评活动。[29]其实这正是英国批评传统的精华所在。

有的保守人士曾称艾略特是“文学上的布尔什维克”,但是艾略特又以强调“传统”著称。他所理解的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九一七)一文里他精辟地表述了一种新颖的传统观:

如果传统的方式仅限于追随前一代,或仅限于盲目地或胆怯地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传统”自然是不足称道了。……传统是具有广泛得多的意义的东西。它不是继承得到的,你如果要得到它,必须用很大的劳力。第一,它含有历史的意识,……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

这种共时性的传统在不断地产生新的组合:“现存的艺术经典本身就构成一个理想的秩序,这个秩序由于新的(真正新的)作品被介绍进来而发生变化。”[30]这样的传统当然是生机盎然的,不过如果没有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没有一整套教育制度和价值观念作为支撑,这“理想的秩序”就极其脆弱。艾略特本人非常关心教育,他曾于一九五〇年作题为“教育的宗旨”的系列演讲。假如在教育界“经典”的概念被彻底否定,古典文学不再为今人所熟知,那么就没有历史意识可言,传统也将因失去延续性而苍白无力。艾略特在哈佛时共修十八门课,其中与古典文学相关的课程多达七门。

作为批评家的艾略特还有两个引起争议的观点。先说说“感性的脱节”。艾略特于一九二〇年评剧作家马辛杰时就写道,在图尔纳和米德尔顿的诗行里“语言永远作细微的变动,语言永远置于新的、突兀的结合之中”,这也是多恩作品的特点。当时的英语发展到顶峰,智性与感觉紧紧相挨,难以分解。而马辛杰则开弥尔顿诗派先河。[31]翌年,艾略特为《泰晤士报文学增刊》评格里厄森教授新编《十七世纪玄学派诗歌集》时又把这一主题发挥一番。他在书评《玄学派诗人》(一九二一)中提出,一般人的经验是混乱零碎的,但是玄学派诗人与但丁和意大利十三世纪诗人相似,在他们的心智里,各种经验不断形成新的整体,这种能吞噬、糅合任何经验的感觉机制在弥尔顿和德莱顿的作品中已不复存在,艾略特把这一变化称作“感性的脱节”(dissociation of sensibility)。[32]“感性的脱节”一说在三四十年代流布很广,扬多恩、抑弥尔顿一时成了评论界的风气[33],思想史家还试图从十七世纪科学的兴起来解释感性脱节的现象。到了五十年代,有人怀疑“感性的脱节”是否确实存在,艾略特本人也意识到这一提法有欠妥当。其实,他在二十年代中期就修正了自己对玄学派诗人的评价,后来又承认,十七世纪的变革有深刻复杂的原因,把“感性的脱节”归咎于弥尔顿和德莱顿是错误的。[34]这一转变过程值得探究一番。

艾略特在一九二四年的文章《伊丽莎白时代四位剧作家》中指出,伊丽莎白时期的哲学特点是混乱、解体和衰败,与之相对应的是该时代剧作家在艺术上的贪婪:“他们想达到各种各样的效果,他们不愿承认并接受任何限制。”[35]艾略特和桑塔亚那一样,也把但丁视为诗人的楷模:以阿奎那为代表的中世纪基督教神学渗透到但丁诗作的各个方面,并使但丁的思想和感觉浑然融为一体。一九二六年一月至三月,艾略特应剑桥三一学院之请作克拉克讲演,题目为“论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36],共八讲。在演讲中他又赞叹中世纪哲人的定力:他们完全沉浸在思想之中,虽然世事不宁,他们在大学和修道院里以超凡脱俗的精神追求真理。艾略特以但丁和意大利十三世纪诗人为参照,批判地审视一度使他倾倒的玄学派诗人,若无其事地否定了自己早先关于两者完全一样的观点。他说,在十六和十七世纪之交的英国,天主教右翼的耶稣会教士为捍卫正统,驳斥新教的所谓异端邪说,已不能做到持平公允;他们“太深地卷入论争,无暇顾及沉思”。多恩与耶稣会教士争论不休,[37]不免一心要把对方驳倒,学问都为此目的服务。他的心智,已不是澄明的纯理论的心智,而是好歹要证明自己正确的律师心智,与十三世纪的诗人贤哲不可同日而语。当时的宗教和神学背离了形而上真理,一味追求心理效果;哲学也受到影响,放弃了对本体的研究,陷入以人为中心的心理学的泥淖(第二讲)。

艾略特在谈这哲学背景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多恩所受到的怀疑主义影响以及与之相随的重视心理效果的诗作。对心理学的批评也就是对听众中他的契友瑞恰慈的发难。艾略特紧接着指出,瑞恰慈在《文学批评原理》[38]中把思想感情与外在世界断然分开,爱成了欲望的满足,并不是基于对某客体的认识(第二讲)。注意的焦点从超越个人的价值和事物转向个人的、与外部世界不必有所联系的内在心理状态,这就是从本体论到唯心理论的转变。演讲三年前,他认为,时人折服于多恩,乃因多恩能把光怪陆离的心境不加修饰整理地和盘托出。“心理学使伦理学黯然失色。我们承认这样的信条:任何心境都极为复杂……当我们发现一位诗人表达了复杂的心境,既不克制又不加修饰,我们就欢迎他。”[39]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一文里浮光掠影地谈及《道别》里圆规、眼泪与地球的形象和《遗骨》中“绕在白骨上的金发手镯”,并把它们视为多恩使用意象叠加和突兀对比的最成功范例。但在克拉克演讲中,艾略特指出圆规的形象喧宾夺主,多恩不是使形象符合主题思想的需要。他把思想依附于形象大大发挥一番;多恩在《遗骨》一诗不能专注于白骨上金发的意义,激情变成了半明半暗思想的游戏(第四讲)。他专重心理效果,对思想有一种淫欲;他企求的不是思想本身的意义和价值,而是思想发展变化能给予他的快感。他把自己心智的产物置于股掌之间摩挲玩弄,细细品味其各种感情效果。在此意义上,艾略特称多恩为“贪迷思想之徒”(Voluptuary of thought,第五讲)。但丁洗炼清澈的语言体现了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十三世纪意大利诗人的“句法和用语证实了他们的优越性。生活在很高的境界就不会沉溺于冗词赘语”。多恩的时代缺乏坚实的哲学,他博览群书,但是没有融会贯通和甄别的能力,无法把零零碎碎的学问理出头绪(第三讲)。这导致他在语言上装腔作势,避简就繁(第五讲)。奇想(conceit)是比喻的一种极端形式,多恩偏好奇想,并不是用来使思想明晰,感情确切(第四讲)。[40]艾略特羡慕但丁有一以贯之的哲学使自己各种经验在一个整体内各得其所,当代的社会像多恩时代的社会,惘惘然无所依托,于是诗人在语言形式上追随多恩,到他那些看来煞有介事的论证里寻求慰藉(第四讲)。从艾略特一九二五年以后的诗作来看,他也像是在努力使自己的语言向但丁的语言靠拢。

另一个后来使艾略特感到尴尬的提法是“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他在《哈姆雷特》(一九一九)一文中写道:“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41]有学者反驳说,实物和场景本身不可能具有固定的情感内容,“客观对应物”一说似乎显得缺乏根据。其实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就事论事是没有助益的,我们必须将它置于更广的背景中来考察。艾略特一再声明,诗应该像玻璃窗一样,读者可以透过它看到窗外的景物。在这见解的背后是一种哲学观,即事物的本体不应被诗人的个性或心理所遮蔽,我们应该尊重客体,专注于思想和感情的对象。“客观对应物”与艾略特的反个性原则有着内在的联系。他曾说,安德鲁斯主教沉浸在他布道的内容之中,他的感情与引发感情的事物或观念是相称的,而多恩在布道时为了表现他的个性一味把玩他的思想。[42]在谈到斯温伯恩的文字世界独立于它所表指的世界时艾略特还说:“处于健康状态的语言代表了客体,它与客体如此接近,两者合而为一。”但是在斯温伯恩的诗歌里,客体已经消失,意义无非是意义的幻觉,语言已被连根拔起,仅靠空气中的养料存活。斯温伯恩只是为了使用“烦倦”这词而用它,不再用来表指肉体和精神上烦倦的状态。[43]也就是说,诗人的语言应该用来映照包括现实世界在内的实在,可是斯温伯恩的文字世界是飘浮的,非关外物。从这一点可以推知,艾略特尽管崇拜法国象征派诗歌,但他毕竟是与象征派迥然相异的。马拉美想使诗歌升华到像音乐那样纯而又纯的高度,使之自身成为最终目的。斯温伯恩那些独立自足的文字部分地反映了马拉美的理想。[44]艾略特则希望诗能像窗口和路标一样指向独立于诗人的客体,“客观对应物”这一说法或许不大准确,但它多少反映了艾略特的诗学思想。桑塔亚那这段论述卢克莱修的文字也许有助于我们从一个侧面了解“客观对应物”的蕴奥:

这种禀赋的最伟大之处就是它的非个性,就是它使自己在对象中消失的本领。我们所读的不像是一位诗人写的关于事物的诗,而是事物之诗本身。事物有其诗,并非因为我们用它们作为象征,而是因为它们自身的运动和生命,这就是卢克莱修向人类所证明的。[45]

没有诗人非个性的禀赋就没有“事物之诗本身”。

出于一种古典主义的创作观,艾略特认为艺术家应随时不断地放弃、消灭个性,使自己依附于更有价值的东西。也许感受着的人和创造的心灵并不像艾略特想象的那样容易分离,而批评家也一再指出艾略特在创作中不是逃避个性,而是更深地进入个性或“黑暗的胚胎”,[46]但艾略特所标举的非个性原则确实道出了伟大诗歌的某些基本特征。他说诗人无不从自己的情感开始写作,难的是将一己的痛苦或幸福提升到既新奇又普遍的非个人高度。但丁抱有深深的怀旧感,他为失去的幸福而悔恨,但是他并不为个人的失望和挫折感所累,反而“从个人的本能冲动中建造出永恒和神圣的东西”;莎士比亚从事的也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斗争的目的就是把个人的和私自的痛苦转化成更丰富、更不平凡的东西,转化成普遍的和非个人的东西”。正是因为具有这一非凡的超越个人的能力,伟大的诗人才能在写自己的过程中反映他的时代。[47]

非个性的艺术创作原则与艾略特对独尊个人、个性的自由主义哲学的批判相辅相成。艾略特继承了维多利亚时期阿诺德等哲贤的传统,把自由主义者所提倡的“随心所欲”(do as one likes)的生活观视为当代社会各种弊端的根源。早在一九一六年拟就的一份法国文学教案里,艾略特就介绍了二十世纪初的思想界如何向古典主义回归:“古典主义的观点从本质上讲是相信原罪——严峻纪律的必要。”[48]艾略特对现代派中坚人物托·厄·休姆的评价是很高的,在《波德莱尔》(一九三〇)一文结尾处他引用了休姆的一段文字:

人类本身被判定在本质上有局限性而且并不完美。他身上带有原罪。偶尔他也能完成一些带有完美特征的事来,但是他本人永远不是完美的。……人在本质上是坏的,他只有在伦理和政治纪律的约束下才能完成任何有价值的工作。因此,秩序不仅仅是消极的,它还带有创造性和解放性。制度是必要的。[49]

休姆是在批判人本主义时说这番话的,[50]艾略特的社会批评大致上以类似的精神为出发点,他与本文起首谈到的唯一神教的根本分歧也就在于此。在艾略特看来,以满足人欲为终极目标的人本主义必然使人类社会舍高就低,自由主义对人的局限性懵然无知,是由人本主义派生而来。

艾略特的社会批评主要集中在《什么是基督教社会》(一九三九)和《关于文化的札记》(一九四八)两部著作。[51]艾略特试图用基督教来改造已经世俗化的西方社会,徒劳无功,但他对英美工业文明的批判基于绿色意识,至今读来仍未过时。他谴责对劳动力的残酷剥削和对大自然的掠夺性开发。在资本主义洋洋自得、人类生存环境日益恶化的今天,艾略特对二战前夕资本主义制度的抨击具有惊人的前瞻性:“建立在私人利益原则和破坏公共原则之上的社会组织,由于毫无节制地实行工业化,正在导致人性的扭曲和自然资源的匮乏,而我们大多数的物质进步则是一种使若干代后的人将要付出惨重代价的进步。”[52]艾略特警告说,进化论的观点使人们盲目乐观,大家热衷于谴责过去,对当前社会的痼疾却熟视无睹。新发明受到普遍的崇拜,而人的气质——正确使用新发明的先决条件——却无人真正关心。经济学抛弃了伦理学的基础,一整套不道德的自由主义竞争机制必然导致战争。英美社会的集体的骄傲自负使艾略特厌恶,他犀利地指出,既得利益者总是想方设法转移视线,使人们集中注意其他社会(例如德国)的罪恶。经常有论者强调艾略特与法国右翼思想家夏尔·莫拉斯的关系,[53]并借此把他描写成法西斯主义的同情者。叶芝、庞德、温德姆·刘易斯、劳伦斯和艾略特等作家如果真是所谓“反动派”[54]的话,我们需要了解他们各不相同的思想之所以产生的缘由。他们不仅仅是批评一个政府或政党,而是对某一种文明是否有效、是否真正值得肯定提出疑问:“难道我们这个对自身的优越性和公正如此肯定、对自己的未加检验的种种前提一直感到自信的社会,是由比成堆的银行、保险公司和各种产业更为永恒的东西组成的吗?它有着比存款复利和不断分红的信念更为根本的信念吗?”[55]不愿意附和艾略特宗教观点的人也会承认,使他忧愤的现象至今依然存在。

一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艾略特的一些观点还被我们批评为“反动”、“保守”。这种声音其实也来自英美的自由主义阵营:他往往被视为法西斯主义的同路人。实际上艾略特表面上的“保守”和“反动”掩盖了他的激进。他批评惠特曼满足于现状,公开赞成进步,无视理想与现实之间那条曾令波德莱尔恐惧的鸿沟。[56]艾略特于一九三七年年底在《二十世纪诗歌》杂志上如此为画家、小说家温德姆·刘易斯辩解:

至于温德姆·刘易斯先生的政治,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说他比我更像“法西斯分子”或“纳粹”。人们发现你不站在他们一方就恼火;即使你不属于对立的一方,他们也情愿你向它投降;假如你能看到你未加入的党派的优点和缺点,那就更糟。随便什么人,只要不对自由主义的成果抱着热情的态度,那么他就不受盎格鲁-撒克逊人中大多数人的欢迎。就我所知,刘易斯先生是在捍卫超然的观察者。超然的观察者其实绝对不是冷漠的观察者;他可能经受的痛苦要比各种相信立即行动的人要多得多。超然的观察者原则上就是哲学家、艺术家和基督徒。[57]

两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艾略特致函《新英语周刊》,信上写道:

如果我们不能理解敌人,我们就不能有效地谴责他;除非我们理解自己,包括自己的弱处与罪过,我们就不能理解他。……

如果我们的思考只限于反对德国,那么我们不会走得比一九一八年更远。为了超越一九一八年,我们必须尽力对我们自己和德国持同样批评的态度。[58]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艾略特对极度敲剥德国的《凡尔赛和约》非常厌恶,这就是为什么他说必须超越一九一八年的原因。然而令艾略特失望的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自由派人士一味大骂“法西斯主义”,像拉封丹寓言里的人物那样把自己社会中的丑陋和痼疾抛到背后,眼不见为净。同时,制造或指责外国的敌人也可以暂时迷惑选民,服务于国内选情的需要。这种事例,今天的中国读者没有少见。

近年来文化研究的兴起使艾略特的文化观重新受到重视。艾略特所说的文化是指共同生活在一个地域的特定民族的生活方式,包括文学艺术、社会制度、风俗习惯和宗教。从某种意义上说,艾略特是一位文化相对主义者。他视语言为文化的命脉,因为只有语言的差异才能决定思想感情的差异。同时,“这种语言必须是文学的语言,不然教育的普及就会使其消亡”。文学的语言一旦枯萎,那么它所从属的民族将丧失其特点。他希望确保全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因而不以“进步”和“落后”等概念来为不同的文化定性。艾略特的文化观与后殖民批评家的“杂交”和“越界”理论格格不入。他担心彻底的混杂将抹煞各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性从而导致文化的死亡。一个国家既不能消极地接受外国文化,也不能将自己的文化强迫别国接受。他认为欧洲文化健康发展有两个条件,一是各国必须有自身的独特性,二是不同文化都应乐于肯定相互间的联系,从而有可能互相交流与影响。[59]

但是,正由于看重文化的独特性,艾略特的文化观包含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成分,例如所谓的“反犹”倾向。他在一九三三年的弗吉尼亚大学演讲中表示,他欣赏弗吉尼亚州比较单纯的人口构成,并说:“更重要的是宗教背景的一致,种族和宗教两方面一并考虑的话,为数可观的思想自由的犹太人并不受人欢迎。”[60]这里的“思想自由的犹太人”(free-thinking Jews)重点是指那些流动性强、不受任何宗教束缚的犹太人。在艾略特的诗作里,犹太人往往作为没有根基的城市生活的象征。[61]著名学者克里斯多弗·里克斯曾在《艾略特与偏见》一书专章分析了艾略特作品中涉嫌反犹的“肮脏的笔触”。里克斯认为艾略特对欧洲犹太人生活中的某些侧面抱有反感,其主要原因是文化上的,而非出于种族主义歧视,不然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有好几位犹太裔朋友。另一方面,欧洲城市中犹太人居住区的犹太教拉比们也不会欢迎“思想自由的犹太人”。德国作家赫尔德说,真理即一个民族的精神扎根于故乡的土地。艾略特的文化观体现的正是这种真理,按照这一真理,犹太民族才始终不放弃回到以色列立国的理想。

在此有必要提及安东尼·朱利亚斯的著作《托·斯·艾略特,反犹主义及文学形式》(剑桥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二〇〇三年出修订版)。作者由于担任戴安娜公主在离婚案中的法律代理人而知名,现在又以律师的职业技巧写就一份漫长的控诉书。《小老头》、《带着旅游指南的伯班克与叼着雪茄的布莱斯坦》、《挽歌》、《夜莺声中的斯威尼》等诗是朱利亚斯细读的对象。这是迄今为止对艾略特的反犹倾向最为全面透彻的讨论,但是作者也有深文巧劾之嫌。该书面世后,有的评论者甚至要求出版社将来出艾略特诗集时首先应该把带有反犹痕迹的诗作一一删除。诗人兼批评家汤姆·保林对该书未引起足够重视表示不满,谴责读书界对艾略特的宽容。(其实自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约翰·R·哈里森、威廉·M·蔡斯和迈克尔·诺斯等学者都曾以不短的篇幅讨论艾略特的政治立场以及相关的反犹态度,只是他们未曾摆出愤怒声讨的架势罢了。)他强调,艾略特对犹太人的偏见与肯定英格兰特性(Englishness)的文化传统暗中勾连,两者的出发点都是民族认同高于一切。但是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犹太复国主义者也尽力维护自己民族文化的特性(Jewishness)。保林几年后可能有了新的见识。他曾写过一些诗作批评以色列的外交政策(尤其是对巴勒斯坦地区阿拉伯人的镇压),但是他也被贴上了“反犹”的标签,哈佛大学英文系迫于犹太社团的压力,竟然收回对他的邀请。[62]然而,《玄学诗种种》一书编辑、美国埃默里大学教授罗纳德·舒查德却在《现代派/现代性》杂志(第十卷,第一期,二〇〇三年一月出版)上提出有力的反驳。他通过一些至今未曾公开过的艾略特与犹太裔美国哲学家贺拉斯·凯伦的来往信件举证,艾略特在二战期间热心帮助一些德国和奥地利犹太人移民英国和美国。

不过把艾略特理解为一位狭隘、排外的民族主义者是不公平的。我们不能不提艾略特对整个欧洲文化的关心。与他同时代的英国本土作家没有像他那样强烈的欧洲意识,他对欧洲的兴趣甚至在某些英国人圈子里成为笑柄。艾略特多年来致力于欧洲文化的建设,他在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九年之间克服无数困难,主办《标准》杂志,力求把它办成一份具有欧洲特色的英语期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乌云彻底粉碎了他以这份杂志促进欧洲各国间文化交流的希望。然而二战的结束又给他带来希望。一九四六年年初,他对德语听众作了三次广播演讲,题目为“欧洲文化的统一”。[63]在第二讲中,他回顾了自己在主编《标准》时如何想方设法促进各国杂志的交流和文人之间的友谊。艾略特讲道,欧洲人的艺术、法律、私德与公德都是形成与发展于基督教之中。“一个欧洲人可以不相信基督教信念的真实性,然而他的言谈举止却都逃不出基督教文化的传统,并且必须依赖于那种文化才有其意义。只有基督教文化,才能造就伏尔泰和尼采。我不相信,在基督教信仰完全消失之后,欧洲文化还能残存下去。”[64]宗教现在还是联接欧洲各国的真正纽带吗?或许当今的一些欧洲作家会坚持欧洲的核心价值就是个人选择或以赛亚·伯林所阐述的“消极自由”[65],艾略特一生都在抨击这类自由主义谬见。一九八九年十月,英、法、德、意等国几家大报联合推出书评杂志Liber,创刊号上载有纪念艾略特的专文,[66]这一荣誉艾略特受之无愧。

现代派往往被理解为精英文化的倡导者,其实艾略特要维护的并不仅仅是古希腊罗马文学的精神。他非但不拒绝通俗文化,甚至还写过下流小调。他在悼念英国低级滑稽剧歌舞厅表演家玛丽·劳埃德的文章(一九二三)里指出,深深喜爱玛丽·劳埃德的下层社会百姓是全英国最有生趣的,玛丽·劳埃德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们的生活和价值观,使之具有尊严并升华为艺术。他羡慕地写道:“到音乐歌舞厅去看玛丽·劳埃德并一同引吭高歌的工人就是演出的一个组成部分,他参与了观众与艺术家的合作。这种合作在所有艺术中都必不可少,戏剧艺术尤其如此。”[67]当时艾略特就隐隐感到诗歌创作对社会的影响毕竟有限,资本主义的大规模生产和电机工程的各种发明已经改变了劳动人民的消遣方式,使他们沦落为与中产阶级一样的被动接受者、消费者,要扭转这一趋势仅靠那些发行量很小、颇具先锋色彩的杂志是远远不够的。诗歌只有进入大众社会和寻常百姓家才能证明它不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品,而要推广诗歌、振兴文化、促进观众与作者之间的合作,最重要的莫过复兴诗剧。[68]

艾略特在早期诗歌显示出非凡的戏剧才能。根据他的非个性原则,真正伟大的诗才都是戏剧性的。一九三四年,艾略特为独幕古装表演剧《磐石》撰写的合唱诗和台词取得很大成功,这大大促发了他复兴诗剧的意愿。他先后创作了《大教堂凶杀案》(一九三五)、《家庭聚会》(一九三九)、《鸡尾酒会》(一九五〇)、《机要秘书》(一九五四)和《老政治家》(一九五九)等诗剧。艾略特将古希腊戏剧中的某些原型与当代英国的社会问题有机结合,曲折地反映了他的宗教关怀。这些诗剧用词通俗,读来朗朗上口,易为广大观众所接受。但由于题材内容方面的局限(剧中人物基本上都属于较高的社会阶层)和艺术鉴赏趣味的转变,它们多少与期望的效果尚有一段距离。另一方面,无意问津诗剧创作的年轻剧作家约翰·奥斯本、哈罗德·品特和汤姆·斯托帕特等人的崛起对诗剧复兴反而起到负面的作用。

《大教堂凶杀案》一般被认为是艾略特诗剧中的代表作。该剧根据圣托马斯·贝克特于一一七〇年遇害的史实刻画了神权与世俗权力的冲突。坎特伯雷大主教贝克特因不满国王干涉教务流亡欧洲大陆,七年后回国,仍未能与国王和解,最终被国王手下喝得半醉的骑士所杀。

诗剧中四位诱劝者与贝克特的交锋最为精彩。四人分别从人间的欢乐、权力、地位和殉教的荣耀四方面婉言相劝,如果艾略特把他们的立场简单化或庸俗化,贝克特的信仰反而显示不出强大的力量。四位说客措辞谨慎温和,听来各有道理。第一位欲以人间欢愉的和煦阳光融化贝克特献身宗教的决心:

春天在冬季里悄悄来到。树枝上的积雪

将和落花一起在水面上飘香。沟沿的残冰

映照出了阳光。果园里的情爱

也让液汁升上树端。

他提醒贝克特,“脾气和顺的人才能吃到最好的晚餐”。他看对方不为所动,扔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警告,“那我只得让您听天由命了,/让您去追逐更高层次罪恶的欢乐”。第二位诱劝者说:贝克特在做大主教之前曾任国王的大法官,这是不能忘记的;爱上帝不是唯一的道路,在一国之内加强法制、主持公道也能在来世进入天堂,即便有一点权欲,那也是有益于公众。他甚至看出贝克特处罚与他作对的主教是出于“饿火般的仇恨”。贝克特显然觉得自己的地位远在国王、枢密官之上,喝令他走开:

难道我,掌管着

天堂和地狱钥匙的人,在英格兰是至尊,

收紧与放松都由我做主,权是教皇亲授,

竟会向一个更低下的权力低头?

傲慢的语气为后面进一步的引诱作了铺垫。第三位上台者自称是“直进直出的英国佬”,代表了领主们的利益。当时体现于国王法庭的中央权力对主教法庭和领主法庭拥有最终裁决权,领主们的特权受到限制,就想与贝克特和教会结盟,得到教皇的祝福,向王权“挥出有力的一击”,共享“自由”。贝克特最后一位劝诱者又是另一番面目,他对贝克特大加恭维,煽扬他的野心,唆使、激励他继续在对抗的路上猛进,以求一死;一旦殉教者的身份确立,就能在天上统驭人间。这位诱劝者其实是托马斯的另一个自我,道出了他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识到的部分自私隐蔽的想法。大主教意识到这殉教的劝说背后是自私的动机,终于发现“狂热者的傲慢激情”也是一种欺骗性很强的诱惑,一心要做圣徒或受迫害者就同一心盼望在社会上腾达一样可鄙,那是“最可恶的背叛”。他认清了自己真正的敌人,申明“最后的诱惑将是那最大的背叛,即是:/为了错误的理由去做正确的事情”。

在此“正确的事情”指殉教。贝克特回答说:“殉教者不为己谋,甚至不谋求殉教的荣光”[69],他无非是上帝的工具,“他的意志消失在上帝的意志之中”。萧伯纳、阿努伊等二十世纪的剧作家都曾审视过殉道(教)者的心理动机,他们所揭示的正是艾略特所否定的“狂热者的傲慢激情”。

艾略特一九四八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成为全球知名的人物。他于一九五六年再婚后享受了一段琴瑟和好的幸福生活。一九六五年一月,这位自称“古典主义者”的现代派代表因患肺气肿溘然逝世,按照他的遗愿,他的骨灰安葬在英格兰萨默塞特郡的东科克尔圣麦可教堂,墓碑上镌刻了《东科克尔村》首尾两句诗:“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在我的结束是我的开始”。美国诗人威廉姆斯曾指责艾略特背弃自己祖国的本土特色,他没有意识到,艾略特回到英国寻根问祖,也体现了另一种忠诚。[70]早在一六七〇年左右,艾略特的先祖安德鲁·艾略特离开故乡东科克尔,漂洋过海,到北美洲谋生。艾略特选择在他祖先的故土长眠自然有他的用意。一九六七年,伦敦西敏寺的“诗人之角”迎来一块纪念艾略特的石碑。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艾略特的地位受到严重挑战。在英国,菲利普·拉金等年轻一代诗人把现代派诗歌当作不愉快的插曲,试图在诗界重新确立托马斯·哈代的传统;[71]在美国,那些迷恋爱默生的“内在的声音”的诗人与批评家觉得艾略特背离了美国精神。但是艾略特对当代英语诗歌写作的影响已经不可磨灭。一九九三年,艾略特遗产管委会与艾略特亲自创办的诗歌书会(Poetry Book Society)合作,设立“托·斯·艾略特诗歌奖”,每年选出一本在英国和爱尔兰初次出版的诗集,不设年限。获奖者名单(包括泰德·休斯和西默斯·希尼等诗人)表明这个奖项实际上已经成为英国乃至英语世界最有权威的诗歌奖,称之为诗界的布克奖恐怕并不为过。

出人意料的是八十年代初,安德鲁·劳埃德·韦伯的音乐剧《猫》风靡欧美,该剧是根据艾略特的诗集《老负鼠的群猫英雄谱》[72](一九三九)改编的。这本为儿童创作的薄薄的诗集堪与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爱德华·李尔的《荒唐诗》等儿童文学经典杰作相媲美。艾略特笔下的群猫性格、面貌各有特点,都有点通人性。对猫界诸位英雄,诗人微讽轻嘲,他的幽默背后却透出一股暖洋洋的爱猫人的宽容和开心。走南闯北的流浪猫“咕噜虎”,盗窃能手“绒布夜壶”和“屁股挠手”,夜晚全体出动的“杰里可一家”,连续活了好几辈子的老猫“老二德子”,公然违背治安条例然而又永远不在现场的神秘猫“马凯维提”,在戏台上风光过一阵的剧院猫“尕斯”,铁路列车上的好主管“斯金卜儿”,能够把老鼠、蟑螂等乌合之众训练成童子军的冈比猫“詹妮乱点”,这一个个“人物”构成一组活灵活现的肖像。艾略特写猫出神入化,相比之下,一些处理过同样题材的作家显然逊色不少。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黑猫》纯粹写人的变态,场景过于恐怖;夏目漱石的长篇《我是猫》是愤世之作,多癫狂语,那只无名无姓、自称“咱家”的猫实在不大像猫;多丽丝·莱辛在《特别的猫》里写的都是她自己收养过的猫伴的生老病死,饮食男女,作者全然摹实,读来居然不像“老负鼠”虚构的群猫那样鲜活。

艾略特还有几首小诗是专为小狗小猫创作的。他写的最有名的猫并未出现在群猫英雄谱中,原来那只猫是城市景观与自然现象的巧妙融合,即《普罗弗洛克的情歌》里圣路易斯的黄昏烟雾: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蹭着它的背,

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鼻子和嘴,

把舌头舔进黄昏的各个角落,

在阴沟里的水塘上面流连,

让烟囱里飘落的烟炱落上它的背,

它在台阶上一滑,忽地又纵身一跳,

眼见这是个温柔的十月之夜,

于是便在房子附近蜷伏起来安睡。

艾略特将黄昏的烟雾在街头的弥漫与猫的一系列动作结合得天衣无缝,并由此写活了一种漫无目的的慵倦的生活,这不能不归功于他日常生活中过人的观察力。《情歌》发表时因循守旧的评论家还怀疑它是不是“诗”,今天的诗歌爱好者则丝毫不觉得这些诗行稀奇古怪,这就是艾略特改变了一代人表现方式的功绩所在。

除了诗人、批评家和剧作家的身份,艾略特还是一位多产的书信作家。艾略特逝世后,学界对他的书信集期望殷切。但是第一卷一直到一九八八年才与公众见面,评论界反应平平。总的来看他或许历练有余,热情不足,用批评家唐纳德·戴维在《英诗用语的纯洁性》(一九五二)一书中的话来说,这些信件缺少可贵的“普通经验中的臭味和硬渣”。但是艾略特本人对书信写作的意义是认识到的。一九三二年秋至一九三三年春,已加入英国国籍的诗人艾略特回到阔别多年的母校哈佛作诺顿系列演讲。期间他曾抽空去耶鲁大学作过一次题为“作为书信作家的英国诗人”的报告。讲稿已经散失,但根据艾略特之兄亨利的记录,里面有这样一段:

写信的欲望是根深蒂固的。由于这种欲望,我们写下那些不想让他人知道、只限于收信人阅读的文字,但同时又希望,这些信件不要被销毁,也许它们可以留存下来让完全陌生的人阅读。我们通过写信向一些朋友表白自己,我们又并不是时时觉得,除了这些朋友,谁都不能阅读我们所写下的内容。[73]

他好像已经想到,自己的各类书简也将“让完全陌生的人阅读”。

一九五七年,埃米莉·赫尔得知艾略特再婚的消息后悲哀不胜,她决定把艾略特写给她的一千余封信件交由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保管,这些书柬将一直封存到当事人逝世五十周年后方可与世人见面。终生未嫁的埃米莉于一九六九年逝世,也就是说,公众可以在二〇一九年到普林斯顿大学查阅艾略特的封存书信。人们不免会想到,在普林斯顿封存的书柬里会不会有另一个艾略特,一个脱下套装说话、听任自然性情在笔端洋溢腾出的艾略特?这些信件还成了一部小说《档案保管员》的题材。某校图书馆档案保管员是中年鳏夫,过早地失去了对男女之爱的兴趣。一位研究艾略特的女性学者一心想开启这些情书,她比詹姆斯小说《阿斯彭文稿》中那位执意要读阿斯彭致“朱利安娜”信件的美国编辑厉害得多,不断纠缠档案保管员,终于成功。在两人偷阅的书简中,写信人含蓄老成的智慧和炽烈的性爱交相辉映,千态万状。想不到这些信件点燃了保管员身上的生命之火,爱情还触发了他的诗歌创作灵感。也许,书信作家艾略特还有一些我们未知的品质。

早在二三十年代,艾略特就成为批评界瞩目的焦点人物。他在一九二六年作克拉克演讲时还不到四十岁,诗歌作品为数有限(《诗作,1909—1925》刚出),诗剧创作还未开始,批评著作除了《圣林》之外就是散见于报刊的一些文字,《标准》杂志倒是已经编了三年多。但他已经让剑桥学者感觉到,他虽然写得不多,却实实在在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埃德蒙·威尔逊的《阿克瑟尔的城堡》(一九三一)、弗·雷·利维斯的《英语诗歌的新动向》(一九三二)和弗·奥·麦西逊的《托·斯·艾略特的成就》(一九三五)从不同的方面分析了他早期的诗作并论证其独特地位。一九五三年,乔治·威廉姆森的《托·斯·艾略特读者指南:诗作细析》出版,说明当时大学英文系已经把艾略特作为重点研读对象了。此时也有人开始在戳破所谓的“艾略特神话”,但是零零落落的“拆台”之举丝毫不能阻止各种各样研究艾略特的论著源源不断地涌现。

在我国,艾略特早就是大学英文系里的知名作者。瑞恰慈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一年在清华外文系任教,他讲的课有“第一年英文”、“西洋小说”、“文学批评”和“现代西洋文学:一、诗,二、戏剧,三、小说”等。[74]瑞恰慈在课堂内外讲到过艾略特的诗作和批评文章,应该是没有疑义的。他的《托·斯·艾略特的诗歌》一文(《文学批评原理》一九二六年第二版的附录)试图把心理平衡理论用于《荒原》分析,是艾略特诗歌早期评论中的名作,清华外文系师生恐怕是通过这篇文章来了解艾略特其人其诗的。当时叶公超也在北京教书,他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月《新月》的短评《〈施望尼评论〉四十周年》一文提及“诗人与批评家艾略特”,他还根据自己的阅读经验,写了《艾略特的诗》和《再论艾略特的诗》两篇至今仍然让人感到新鲜的文章。[75]叶公超在一九七九年回忆说:“我在英国时,常和他见面,跟他很熟。大概第一个介绍艾氏的诗和诗论给中国的,就是我。”[76]第二句话应该属实——如果不算瑞恰慈。第一句话说得稍过,而且比较含混,不知是否故意为之?叶公超在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的学年期间居留剑桥,作为英语诗歌实践者,他可能闻知艾略特的大名,甚至还亲聆克拉克演讲,但是交往大概谈不上。十几年以后,也就是在二战期间,叶公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驻伦敦办事处”处长,此时他与艾略特有所接触倒是可能的。卞之琳在一九八九年追念叶公超时提到一个细节:“后来他[叶公超]嘱我为《学文》创刊号专译T.S. Eliot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亲自为我校订,为我译出文前一句拉丁文motto。”[77]《新月》杂志及新月书店停办后,《学文》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创刊,同年八月出至第四期停刊,发行人为余上沅,主编为叶公超。或许我们可以说,在艾略特的批评文库里,最早介绍到中国来的就是这篇卞之琳翻译并经叶公超润色的《传统与个人才能》。稍后,艾略特的其他一些批评文章也由曹葆华、赵增厚和周煦良等人翻译成中文[78]。赵萝蕤在清华读研究生时对艾略特的诗歌发生兴趣,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间应戴望舒之约将《荒原》译出,并请叶公超作序。这篇序言就是前面提到的《再论艾略特的诗》一文。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汤永宽多年翻译艾略特,很有心得。本文集选用的《荒原》译文出自他的手笔。

钱锺书与瑞恰慈同一年来到清华外文系,不过是作为一年级学生。他留学牛津前就知道艾略特,想必也是瑞恰慈的引导之功。钱先生在评论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时指出,“复古”未必就是“逆流”或“退化”,现代英国文学中的古典主义也是一种革命;我们不能凭一己的好恶来确定“顺流”、“逆流”的标准。“有‘历史观念’的人‘当然能知文学的进化’;但是,因为他有‘历史观念’,他也爱恋着过去,他能了解过去的现在性(the presentness of the past),他知道过去并不跟随撕完的日历簿而一同消逝。”书评中说到的现代英国古典主义应指艾略特的一些主张,而短语“过去的现在性”很可能来自《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79]

七八十年代之交,随着西方现代派作品在我国读书界的流行,艾略特成为广泛研究的对象。一九八五年,漓江出版社的诺贝尔奖作家丛书收了由裘小龙等翻译的艾略特卷《四个四重奏》。裘小龙曾从学于卞之琳,他为漓江艾略特卷撰写的前言《开一代诗风》不仅是当时中国读者所能看到的最佳入门指南,而且还是一篇学问与文采兼胜的论文。

最后再交代一下这套文集的内容以及艾略特著作的出版情况。

本文集所收的诗歌和诗剧是根据《托·斯·艾略特:诗歌与剧本全集》(一九六九年版)翻译的,其中不少作品是首次与中国读者见面。五个剧本的排版不尽一致。《老政治家》用散文体译出,译者可能有效法田德望译但丁《神曲》之意。该剧的阅读效果或许与其他几部诗剧不大一样,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来判断得失。文集的论文部分根据《论文选》与《批评批评家》两部著作译成,它们可以说大致反映了艾略特的批评成就。现在英美大学里的文学教授已经写不出这样砥砺心智的文章了,这是学科向职业化高度“发展”的悲哀。

最近几年,艾略特研究较有起色。二〇〇九年岁末,艾略特书信集第一卷(一八九八年至一九二二年年底)的增补版和第二卷(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五年)同时问世。与此同时,艾略特遗产管委会、费伯出版社和伦敦大学的英语研究所宣布,艾略特研究项目正式启动,英国艺术与人文研究委员会和艾略特遗产管委会将在三年里出资九十八万五千英镑,资助艾略特诗歌、散文、戏剧和书信的编辑和出版。项目由谢菲尔德大学英文系的约翰·海芬登教授(燕卜荪传记作者)董其事。二〇一二年,还有四部书稿将告竣:里克斯和吉姆·麦丘编辑的《诗歌全集》(两卷)和《散文全集》(拟出七卷,由罗纳德·舒查德教授主持)中的两卷。另外海芬登教授还将负责编辑《戏剧全集》(预计二〇一四年交稿)和书信第三卷(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八年)。这项工程规模浩大,是否能及时完成还难以预料。书信部分尤其困难,普林斯顿千余封信函的版权如何解决?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尽管英美权威版本的编校都是旷日持久(例如《约翰逊全集》和《柯尔律治全集》),只有最经典的作家才配得上这种待遇。笔者希望,待原版《散文全集》出齐之后,再编选一些介绍给中国读者。

普罗弗洛克和其他观察到的事物1917

献给让·韦尔德纳尔(1889—1915)

死于达达尼尔海峡

如今你能够

理解到,我心中对你怀着的爱是

多么挚热,我甚至忘了我们是幽灵,

把阴魂当作实体的东西看待了。

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

如果我认为我是在回答

一个可能回到世间去的人的问题,

那么这火焰就将停止闪烁,

人说从未有谁能活着离开这里,

如果我听到的这话不假,

那我就不怕遗臭万年来回答你。[80]

那么就让咱们去吧,我和你,

趁黄昏正铺展在天际

像一个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

让咱们去吧,穿过几条行人稀少的大街小巷,

到那临时过夜的廉价小客店

到满地是锯屑和牡蛎壳的饭店

那夜夜纷扰

人声嘈杂的去处:

街巷接着街巷像一场用心诡诈冗长乏味的辩论

要把你引向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那是什么?”哦,你别问,

让咱们去作一次访问。

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蹭着它的背,

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鼻子和嘴,

把舌头舔进黄昏的各个角落,

在阴沟里的水塘上面流连,

让烟囱里飘落的烟炱跌个仰面朝天,

悄悄溜过平台,猛地一跳,

眼见这是个温柔的十月之夜,

围着房子绕了一圈,便沉入了睡乡。

准会有足够的时间

让黄色的烟雾溜过大街

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准会有时间,准会有时间

准备好一副面孔去会见你要会见的那些面孔;

会有时间去谋杀和创造,

也会有时间让那些在你的盘子里

拿起或放上一个疑问的庄稼汉干活和过节;[81]

有你的时间,也有我的时间,

还有让你犹豫不决一百次的时间,

一百次想入非非又作出修正的时间,

在你吃一片烤面包和喝茶之前。

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

准会有时间

让你怀疑,“我敢吗?”“我敢吗?”

会有时间掉转身子走下楼去,

带着我头发中央那块秃斑——

(他们准会说:“瞧他的头发变得多稀!”)

我的大礼服,我的硬领紧紧地顶着我的下巴,

我的领带又贵重又朴素,但只凭一根简朴的别针表明

它的存在——

(他们准会说:“可是他的胳膊和大腿多细!”)

我敢惊扰

这个世界吗?

一分钟里有足够的时间

作出一分钟就会变更的决定和修正。

因为我对它们这一切早已熟悉,熟悉它们这一切——

熟悉这些黄昏,晨朝和午后,

我用咖啡勺把我的生命作了分配;

我知道从远远的那个房间传来的音乐下面

人语声随着那渐渐消沉的节奏[82]正渐趋消寂。

所以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早已领教过那些眼睛,领教过所有那些眼睛——

那些说一句客套话盯着你看的眼睛,

等我被客套制住了,趴倒在一根别针尖上,

等我被别针钉住了,在墙上挣扎扭动,

那我该怎样开始

把我的日子和习惯的残余一古脑儿吐个干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早已熟悉那些臂膀,熟悉它们一切——

那戴着手镯的臂膀,赤裸而白皙

(可是在灯光下,长满了一层浅棕色的软毛!)

是衣衫上飘来的芳香

弄得我这样离题万里?

那些搁在桌边,或者裹着围巾的臂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又该怎样开始?

……

要我说,在黄昏时分我已走遍了小街狭巷

也观看了那些穿着衬衫在窗口探出身子的孤独的男人

从他们的烟斗里冒出的烟?……

我真该变成一副粗粝的爪子

急匆匆穿过静寂的海底。

……

而且这午后,这黄昏,睡得多安静!

让修长的手指抚慰着,

睡熟了……倦极了……或者是在装病,

张开身子躺在地板上,在这儿,在你和我身边。

喝过茶,吃过糕点和冰淇淋,难道我就会

有气力把这瞬间推向一个转折点?

尽管我哭过了也斋戒过了,哭过了也祈祷过了,

尽管我已经看见我的头颅(稍微有点秃了)给放

在盘子里端了进来,[83]

我可不是先知——这一点在这儿无关紧要;

我已经看到我的伟大的时刻在忽隐忽现地闪烁,

我也看到了那永恒的男仆拿着我的上衣在暗暗窃笑,

总之一句话,我害怕。

那么到底值不值得,

喝过了酒,吃过了果酱和茶以后,

在杯盘之间,在人们对你和我的闲聊之间,

值不值得带着微笑

把这件事就此一口啃掉,

把这世界捏成一个球

然后把它滚向一个使人窘困的问题,

说:“我是拉撒路[84],从死去的人们那儿来,

我回来告诉你们一切,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要是有个人,她一面把枕头往头边一塞,

却说:“那压根儿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压根儿不是。”

到底值不值得这样,

值不值得为此破费工夫,

经过多少次日落,多少个庭园和多少微雨迷濛的大街

小巷,

经过多少部小说,多少只茶杯和多少条裙裾曳过地板

以后——

还要来这一套,还有那么多吗?——

要说出我真想说的意思根本不可能!

可是仿佛有一盏幻灯把神经变成图案投射在屏幕上:

这值不值得破费工夫

如果有个人,放上一只枕头或者甩下一条头巾,

一面向窗子转过身去,却说:

“那压根儿不是,

那压根儿不是我的意思。”

……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也不想成为王子;

我是侍从大臣,一个适合给帝王公侯出游

炫耀威风的人,发一两次脾气,

向王子提点忠告;毫无疑问,是个随和的爪牙,

恭顺谦虚,以对别人有用而感到高兴,

精明,细心而又慎微谨小;

满脑子高超的判断,只是稍微有些迟钝;

有时,的确,近乎荒唐可笑[85]——

有时,差不多是个丑角。

我老啦……我老啦……

我要穿裤腿卷上翻边的裤子。[86]

要不要把我的头发在后脑分开?[87]我敢吃下一只桃子吗?

我要穿上白法兰绒的长裤,在海滨散步。

我听到美人鱼在歌唱,一个对着一个唱。

我可不想她们会对我歌唱。

我看见她们乘着波浪向大海驰去

一面梳理着风中向后纷披的波浪的白发

当大风乍起把海水吹成黑白相间的时候。

我们因海底的姑娘而逗留在大海的闺房

她们戴着红的和棕色的海草编成的花环

直到人类的声音把我们唤醒,我们便溺水而亡。

汤永宽 译

一位夫人的画像[88]

你犯下了——

私通罪:但那是在另外一个国家里,

而且,那个姑娘已死了。

《马耳他岛的犹太人》[89]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烟雾正浓,

你让这场景自己来安排——仿佛足以达意——

一句话:“这个下午,我留下给你”;

四支蜡烛燃在黯淡的房中,

朝天花板扔上了四个光束,

一片朱丽叶坟墓的阴森气氛,

准备着让所有的事都说,或者都不说。

我们,让我们说,听过最近来的波兰钢琴家

演奏序曲,运着指尖,甩着头发,

“如此亲切,这个肖邦,他的灵魂

只应在几个朋友中间再生,

大约两个或三个,他们不会将这朵花触动,

这朵花在音乐厅中遭人挤擦、质问。”

就这样我们的闲聊渐渐离题

在微小的愿望和细细捕捉的遗憾里;

伴着小提琴降低的调子

和遥远的短号混在一起,

于是开始。

“你不知道他们对我的意义多大,我的朋友们,

啊,多么、多么稀罕,多么稀奇,

在由这么多、这么多的零碎组成的生活中找到他们,

(因为我实在不爱它……你不知情?你真是没看见!

哦,你的眼光多么敏锐!)

要是能找到一个富有这些美德的朋友,

他拥有,并给予这些美德,

而友谊就在这个基础上生存,

没有这些友谊——生活,什么样的噩梦!”

在小提琴的萦绕之中,

还有破铜号的

咏叹调之中

我的大脑里开始了一种沉闷的节奏。

荒唐地敲打出一支它自己的序曲,

任性的、单调的歌曲,

至多有一个确凿无疑的“错音”。

——让我们到外面走走,吸一阵烟,

赞美赞美那座纪念碑,

讨论讨论最近的事件,

按着公共大钟将我们表的发条扭一扭。

然后等上半个小时,喝我们的啤酒。

现在紫丁香花事正浓,

她有一盆紫丁香在她房中,

手指捻着一朵,她一边说,

“啊,我的朋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生活是什么——而你是个将生活握在手中的人;”

(慢条斯理地将一根紫丁香茎捻着)

“你让生活从你的身边溜掉,你让生活流逝,

青春是残酷的,不容悔怨,

青春对着它所认不出的处境微笑。”

我微微一笑,当然,

继续用着茶点。

“然而四月的落日,不知怎的使我想起了

我已埋葬了的生活,春天的巴黎,

我感到无比的宁静——看到这个世界

奇妙万分,青春洋溢,说到底。”

声音回旋,像八月的下午的一把破提琴

走了调的,但吱吱不停的旋律;

“我始终深深相信:你懂

我的感情,始终深信你觉得肯定

会越过鸿沟,伸出你的手。

你无懈可击,你没有阿喀琉斯的脚踵[90]。

你将继续向前,当你最后取得成功,

你能说:这一点上许多人都以失败告终。

但是我有什么,我有什么,我的朋友,

能给你,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只是一个快走到她旅程尽头的

人的友谊以及同情。

我将坐在这里,招待朋友饮茶……”

我取下我的帽子,我怎能懦夫般地报答

她对我说的这一切话?

哪一天早晨你都可以看到我在公园里

读着报纸的趣事栏和体育栏。

尤其我特别注意

一位英国公爵夫人走上舞台。

一个希腊人在一场波兰舞中被杀,

另一个贪污银行的家伙作了交待。

我脸色不变,

我镇定自若,

啊,可是当一台街头钢琴机械地、疲惫地

重新奏出一支老掉了牙的普通曲子,

还有风信子的花香飘过花园,

使人回忆起其他人也曾向往的事。

这些念头是错还是对?

十月的夜色降临:像以往一样地回返,

只是带着一种轻微的不安感,

我登上楼梯,扭动门拉手,

觉得自己仿佛是爬上了楼。

“那末你要出门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那是个无用的问题。

你很难预料什么时候你能回来,

你将会发现有这么多需要学习。”

我的微笑沉重地落在那些小摆设里。

“也许你能给我写信。”

刹那间我的自制力火焰般地闪亮;

这和我猜测的一样。

“近来我一直纳闷地想

(但我们的开始从不知道我们的终结!)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展成为朋友?”

我感到像一个微笑着的人,但转身

猛然看到:他在镜子中的表情。

我的自制力熄灭了,我们真是在黑暗中。

“因为每个人都这样说,我们所有的友人,

他们全都深信,我们的感情会紧紧

相连!我几乎自己也不懂。

现在我们只得听天由命。

不管怎样,你要写信。

或许时间还不算太晚。

我将坐在这里,招待朋友饮茶。”

而我必须借来每一种变化着的形状

来表达自己……跳舞,跳舞,

像熊一般跳舞,

似猿那样叽哩呱啦,似鹦鹉那样喋喋学舌。

让我们到外面走走,吸一阵烟——

噢!万一某个上午她死了怎么办?

下午昏暗,烟雾弥漫,傍晚暗黄,玫瑰般红,

她死了,留我茕茕独坐,笔在手中,

烟从房顶上散落下来;

狐疑重重,好一阵子,

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是否理解,

聪明还是愚蠢,太慢还是太快……

她真不愿利用这一个好处,话说到底?

这支曲子的“突降”十分成功,

现在我们谈论到死亡突降——

我真应该有权微笑?

裘小龙 译

序曲

一 [91]

冬日的傍晚来临,

走廊里一股炸牛排的味儿。

六点钟。

烟蒙蒙的白天燃尽的烟蒂。

此刻,一阵狂风暴雨

把一摊摊肮脏的枯叶

和从空地吹来的旧报纸

卷到了你的脚边。

阵雨猛鞭着

烟囱管帽子和破百叶窗。

在街的那一个拐角上

一匹孤独的出租马车的马冒汗、踢蹬。

接着一下子亮了路灯。

二 [92]

早晨开始意识到

踩满锯屑的街上传来的

微微走了气的啤酒味儿,

还有向早市的咖啡亭

匆匆走去的沾满污泥的脚。

还有那个时刻重新上演的

其他的化装舞会,

于是人们想起那在无数间

摆满家具的房间里

拉起灰暗的窗帘的手。

三 [93]

你从床上掀掉一条毯子,

你仰卧着,等待着;

你瞌睡着,观望着黑夜显示出

成千上万个污秽的意象——

这些意象构成了你的灵魂,

这些意象在天花板上隐现。

当人世生活全都重新回来,

阳光在百叶窗中间爬上,

你听到一只麻雀在街沟中歌唱,

对你,街道呈现这样一个景象,

对这景象,街道自己也几乎不能理解;

坐在床边上,那里

你卷着头发中的纸带子,

或用两只腌臜的手掌

捏着黄黄的脚底心。

四 [94]

他的灵魂紧紧拉过了那片

消失于一座城市大钟后面的天空,

他的灵魂给不停的脚步踩踏着,

在四点、五点和六点钟。

又短又粗的手指填着烟斗,

一张张晚报,还有深信

某些必然的事物的眼睛,

一条暗黑的街道的意识

急于要掌握这个世界。

我被那缭绕着、紧抱着

这些意象的幻想感动,

一种无穷地温柔的

无穷地痛苦的事物的概念。

用手擦一下你的嘴,然后大笑,

世界旋转着,像个古老的妇人

在空地中拣煤渣。

裘小龙 译

大风夜狂想曲[95]

十二点。

沿着合成的月光映照下的

街道的延伸,

低语着的月夜的咒语

融去了记忆的地面,

和它一切清晰的联系,

以及它的间隔与度数。

我走过的每一盏路灯

像一面虔信宿命的鼓似的敲着,

在黑暗的空间中

午夜抖动着记忆,

仿佛疯子抖动着一棵死天竺葵。

一点半,

路劈啪地响,

路灯咕哝地讲,

路灯说:“瞧这个女人,

她犹豫地向你走近,借着门里的光,

那光像一个微笑似的向她展开。

你看看她裙子的镶边,

镶边撕得粉碎、沾满沙土;

你再留神看她的眼角,

眼角拧动得像扭曲的针。”

记忆将一大堆扭曲的事物

高高抛起、晒干;

沙滩上一根扭曲的树枝,

让海水冲洗得平整、光滑,

仿佛这个世界吐出了

它骷髅一般的秘密,

又硬,又白。

一家工厂院子里的一根破弹簧,

铁锈附上那已消失了力量的外形,

脆硬、卷曲、随时都可能折断。

两点半,

路灯说,

“瞅一瞅那只仰卧在阴沟里的猫,

那猫伸出舌头,

吞下一口发臭的黄油。”

于是一个孩子的手机械地伸出,

将沿着码头奔跑的小玩意儿装进口袋,

在那孩子的眼睛后面我一无所见。

这条街上我看到过

那些试图透过明亮的百叶窗凝视的眼睛;

还有个下午一只蟹在小坑里;

一只年迈的、背上有着藤壶的蟹;

钳住我伸给它一根棍子的顶端。

三点半,

路灯劈劈啪啪地响着,

路灯在黑暗中咕哝着,

路灯哼哼唧唧地唱着:

“瞧那轮月亮,

她从来不念旧怨,[96]

她眨着一只无力的眼睛,

她的微笑落进了角落。

她抚平青草一样的乱发。

月亮已丧失了她的记忆。

那淡淡的天花痕毁了她的面容,

她的手捻着一朵纸做的玫瑰,

玫瑰沁着尘土和古龙水味。

她孑然一身,

尽管那一遍遍越过她脑海的

陈腐的小夜曲的韵味。”

记忆——不见阳光而干枯的天竺葵,

细小裂缝中的尘土,

街道上栗子的气味,

百叶窗紧闭的房间中女人的臭味,

走廊上烟卷的烟味,

酒吧间中的鸡尾酒酒味,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路灯说

“四点,

这就是门上的号码。

记忆!

你有这把钥匙,

小灯在楼梯上投下一个光束。

登吧。

床已铺开;牙刷插在墙上,

把你的鞋放在门口,睡吧,准备生活。”

刀子的最后一扭。

裘小龙 译

窗前晨景

地下室厨房里,她们把早餐盘子洗得乒乓响;

沿着众人践踏的街道边沿,

我感到女仆们潮湿的灵魂

在地下室前的大门口沮丧地发芽。

一阵阵棕色波浪般的雾从街的尽头

向我抛上一张张扭曲的脸,

又从一位穿着泥污的裙子的行人的脸上

撕下一个空洞的微笑,微笑逗留在半空,

又沿着屋顶一线消失了。

裘小龙 译

波士顿晚报

《波士顿晚报》的读者们

像一片成熟了的玉米地在风中摇晃。

当暮色在街头微微加快步子,

在一些人身上唤醒生活的欲望,

给其余的人带来了《波士顿晚报》。

我登上楼梯,按着门铃,疲惫地转过身,

像一个人转身向拉罗什富科[97]点头告别——

如果这条街是时间,他在街的尽头,

我说:“哈里特表弟,给你《波士顿晚报》。”

裘小龙 译

海伦姑姑

海伦·斯林斯比女士是我未嫁过人的姑姑,

住在一所小房子里,靠近一块时髦的地段,

前前后后地照顾她,仆人足足有四个。

现在她与世长辞了,天国里一片安静,

她居住的那条街的尽头,同样是阒寂无声。

百叶窗已拉下,殡仪员擦了擦他的鞋——

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他清楚。

那些狗倒是照看得好好的,食料挺足,

但过了不多久,那鹦鹉却也一命呜呼。

德累斯顿出产的钟依然在壁炉上滴答响,

而那个男仆高高坐在那张餐桌上,

膝盖上把那第二号女仆搂抱得紧紧——

他女主人在世时,他曾一直是那样谨慎小心。

裘小龙 译

南希表妹[98]

南希·艾略考特小姐

大步迈过山岭,穿过山岭,

骑马越过山岭,穿过山岭——

这些新英格兰贫瘠的山岭——

与猎狗一起

驰过牧牛场。

南希·艾略考特抽烟

还要跳所有的现代舞;

她的姑姑们不知道该做如何感想,

但她们知道这就是现代。

在涂釉的书架上,马修[99]和华尔多[100],

信仰的守护神——密切注视着

那不会更改法律的部队。

裘小龙 译

阿波利纳克斯先生

多么新颖!凭赫拉克勒斯名义起誓,这些是何等样的悖论!是一个多么有创见的人!

——卢奇安

阿波利纳克斯先生访问美国时,

他的笑声在一只只茶杯之间丁丁丁作响。

我想起了弗拉吉里安,那白桦林里腼腆的人物,

想起了灌木丛中的普里阿普斯

对着荡秋千的女子目瞪口呆地张望。

在弗拉库斯太太的华府里,在钱宁-奇塔教授家里,

他笑得像无责任感的胎儿。

他的笑声是那样的深沉

仿如藏在珊瑚岛下的

那个海中老人[101]

那儿被溺死的人的一具具碎尸从浪花指尖

漂沉在碧绿的寂静里。

我寻找阿波利纳克斯先生的头正在椅下转动。

或者对着屏幕龇牙咧嘴地笑

海藻沾在头发上。

当他枯燥而激昂的谈话吞没整个下午时

我听到了半人半马怪在坚实的草地上嘚嘚的蹄声。

“他是可爱的人”——“但他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尖尖的耳朵……他必定精神错乱了,”

“他说的某些话我也许反驳了。”

我又想起了寡妇弗拉库斯太太,奇塔教授和奇塔太太

另一次茶会上的一片柠檬,和一块咬过的杏仁饼。

张子清 译

歇斯底里

她笑的时候我感到卷入了她的笑声并成了笑声的一部分,最后的她的牙齿成了仅仅偶然出现的星星,仿佛富有班组训练才能一般地偶然出现的星星。我被一次次短暂的喘气吸进,在每一个短暂的恢复中吸下,终于消失在她咽喉的漆黑的洞穴中,在那看不到的肌肤的波纹中擦得遍体鳞伤。一个年迈的侍从,颤抖着手,匆忙地把一块红白格子的台布铺在生锈的绿色铁桌子上,说:“如果先生和太太愿意在花园里用茶,如果先生和太太愿意在花园里用茶……”我得出结论,倘若她胸脯的起伏能够停下,这个下午的一些断片也许还可以收拾,于是我集中精力,仔细又巧妙地要达到这一目的。

裘小龙 译

献媚的谈话[102]

我说:“月亮,我们多愁善感的朋友!

或者也可能(异想天开,我承认),

它是祭祀王约翰[103]的气球,

或是一只高挂的古老破灯笼,

向可怜的旅人映着他们的贫穷。”

于是她说:“你扯远了,真神!”

于是我说:“有人在琴键上演奏

优美的小夜曲,用曲子我们解释

夜色和月光;我们把音乐紧搂,

只是象征着自己的寂寞。”

于是她说:“这指的是我?”

“噢不,是我,我愚蠢无比。”

“你,夫人,是永恒的幽默家,

绝对之物的永恒的死敌,

把我们游移的情绪再轻轻地扭一下!

以你无动于衷和傲慢不羁的神情

一下子就驳倒我们疯狂的诗意——”

那末——“我们就如此严肃认真?”

裘小龙 译

一个哭泣的年轻姑娘[104]

姑娘,我该怎样称呼你呢……[105]

站在台阶的最高一级上——

倚着一只花园中的瓮——

梳理,梳理着你秀发中的阳光——

痛苦地一惊,将你的花束抱紧——

又将花束放到地上,然后转过身,

眼中一掠而过的是哀怨:

但是梳理,梳理着你秀发中的阳光。

就这样我愿意让他离开,

就这样我愿意让她伫立,悲哀,

就这样他愿意远遁,

像灵魂离开那被撕碎和擦伤的躯体,

像大脑遗弃它曾使用过的身子。

我愿意找到

一条无可比拟地轻娴的途径,

一种你我两人都能理解的方式,

简单而无信,恰如握手和一笑。

她转过身去,但随着深秋的气候,

许多天,激发着我幻想,

许多天,许多小时;

她的头发披在臂上,她的臂上抱满鲜花。

我真诧异它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本应失去一个姿势和一个架子。

常常这些深思熟虑依然

在苦闷的午夜和中午的休息使我感到惊讶。

裘小龙 译

诗1920

小老头[106]

你既无青春也无老年,

而只像饭后的一场睡眠,

把两者梦见。[107]

这就是我,干旱的月份里,一个老头子,

听一个孩子为我读书,等待着雨,

我未曾到过火热的城门[108],

也未曾在暖雨中鏖战,

更未曾在没膝的盐沼里挥舞弯刀,

挨着飞蝇的叮咬,苦战。

我的房子是一幢倾颓的房子,

那个犹太房东蹲在窗台上,

他出生于安特卫普的某家咖啡馆,

在布鲁塞尔长泡,在伦敦又给人拼拼补补。[109]

头上那片田野里,山羊一到夜间就咳嗽;

岩石、青苔、景天、烙铁,还有粪球。

那个女人操持着厨房,煮着茶,

到傍晚打喷嚏,一边拨着劈啪的火。

我是个老头子,

风口里一个迟钝的脑瓜。

朕兆现在被人看作奇迹。“显个朕兆给我们看看!”[110]

道中之道,[111]说不出一个词,

裹在黑暗中。在一年的青春期[112]

基督老虎来了。

在堕落的五月里,山茱萸、栗子、开花的紫荆,[113]

给人吃掉,给人分掰,给人喝下,

在窃窃私语中,那是西尔弗罗先生

用爱抚的手,在利摩日城,

他曾在隔壁的房间里通宵踱步;

那是博川先生,在提香式的画像中鞠躬,

那是德·汤奈斯特夫人,在黯黑的房间里

移动蜡烛,冯·库尔普小姐

在大厅里转过身,一只手放在门上。

空空的梭子

织着风。我没有魂,

通风的房子里一个老头子,

在多风的山丘下。

有了这样的知识,得到什么宽恕呢?想一想,[114]

历史有许多捉弄人的通道,精心设计的走廊、

出口,用窃窃私语的野心欺骗我们,

又用虚荣引导我们。想一想,

我们注意力分散时她就给,

而她给的东西,又在如此微妙的混乱中给,

因此给更使人们感到乏。太晚地给,

那些已不再相信的,或如果还相信的

只是在记忆中重新考虑的激情;太早地给,

给入软弱的手,那些可以不用思想的东西,

最后拒绝也产生出一种恐惧。想一想,

恐惧和勇气都不能拯救我们,违反人性的邪恶

产生于我们的英雄主义,德行

由我们无耻的罪行强加给我们。

这些眼泪从怀着忿怒之果的树上[115]采下。

老虎在新年里跳跃。他吞下我们。最后想想,

我们还未达到结论,而我

在一家出租的房子硬挺。最后想想,

我不是漫无目的地做了这番表演,

那也不是因为向后看的魔鬼

挑动了才做出的。

这一点上我将直率地对你说。

我曾经是靠近你心的,已从那里移开,

在恐惧中失掉美,在宗教裁判中失掉恐惧。

我已失去了我的激情:为什么我必须保持它——

既然那保持的东西也必然会腐败?

我已失去了我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和触觉;

为什么我要为了更近地接触你运用它们?

这些,还有一千种微不足道的深思熟虑[116]

延长它们冰冷了的昏话的利益,

当感受冷却了,用有味的汁液

刺激着那层薄膜,在一片镜海[117]中

大大增加了变化。蜘蛛会做什么呢,

暂停它的作业?象鼻虫会

迟迟不来吗?德·拜哈什、弗莱斯卡、卡莫尔夫人

旋转着飞到抖颤的大熊星轨道之外,

变成了碎裂的原子。迎风展翅的海鸥,在多风的

贝尔岛海峡,或合恩角上盘旋,

雪中的白色羽毛,为湾流索去,

一个老人,被信风驱赶到

一个昏昏欲睡的角落。

房子的住户,

干旱季节里干枯头脑的思索。

裘小龙 译

带着旅游指南的伯班克与叼着雪茄的布莱斯坦[118]

特啦—啦—啦—啦—啦—啦—啦磊[119]——什么也不会长久,除非是神的[120]——贡多拉游船停下来了,古老的宫殿就在那里,它的灰色和粉红色多么迷人[121]——一只只山羊和一个个猴子[122]也长着这样的毛[123]!——伯爵夫人走过,直至她穿过小公园,在那里,尼俄伯送给她一只小盒子后走开了。[124]

伯班克走过一座小桥

下桥后走进一家小旅馆;

沃琉品公主也到达了,

他们在一起,他躺下来多喜欢。

在大海下阴森的音乐

和传过来的钟声一道

缓慢地向着大海飘去;喜爱

他的赫拉克勒斯神离开他了。

从伊斯特里亚,这一匹匹马

在车轴下奋蹄

到黎明。她关上百叶窗的船

成天在水上快速游弋。

这或这种情形是布莱斯坦的状态:

膝盖弯曲,胳膊肘前伸,

两只手掌向外翻开,

这位芝加哥犹太维也纳人。[125]

一只无光泽的突出的眼睛

从黏湿的眼眶口

盯视着卡纳莱托[126]的风景。

冒烟的时间烛头

接近燃尽。曾有一次在里阿尔托[127]。

一只只老鼠在垃圾堆底下逍遥。

这个犹太人在运气的下面。

钱币长了毛。船工咧着嘴微笑,

沃琉品公主伸出

一只蓝指甲的消瘦的手

登上水边台阶。点烟,点烟,

她给费迪南德·克莱因爵士伺候。

谁剪过狮子的翅膀

搔过它的屁股修剪它的趾甲?

伯班克这样地思忖着,同时深思

时间的废墟和这七条律法。

张子清 译

笔直的斯威尼[128]

还有我身边的树,

让树木干枯、枝叶飘落,让岩石

在波涛不断的拍打下呻吟,在我身后

形成一片荒凉。看吧,看吧,姑娘们![129]

为我画一片洞穴遍布的荒凉海岸,

背景就取那不平静的基克拉泽斯群岛;

为我描绘峭拔的、嶙峋的岩石,

面对着大海翻腾的波涛呼号。

在我的头顶上描出埃俄罗斯[130],

埃俄罗斯把作乱的狂风察看,

狂风吹乱阿里阿德涅[131]的头发,

又猛鼓起作伪证的船帆。[132]

早晨挪动双脚和双手

(瑙西卡[133]和波吕斐摩斯[134])。

大猩猩所作出的姿势

裹着浴巾从蒸汽中升起。

这一绺绺毛发枯萎的底部

在下面分开,又在目光下深深切入,

在牙齿中这个椭圆形的O猛突:

来自大腿上的镰刀般的动作。

一把把折刀朝上放在膝上

接着又从脚踵到臀部挺直

猛推着那只床的框架,

紧紧地咬着枕头套子。

斯威尼全身打扮好了,要刮一刮

屁股滚圆,颈部到底部粉红一色。

斯威尼可深知女性的德性,

他擦去了脸上的肥皂泡沫。

(一个人的拖长的影子

是历史,爱默生曾经论证,

他那时可未曾见到过斯威尼

在阳光下跨立[135]的侧影。)

他在他的腿上试试剃刀

等着尖叫声声慢慢消减

床上的那个癫痫症患者

朝后缩成一团,抓着她的两边。

走廊里的各位淑女[136]

觉得自己沾上了边而丢了脸,

唤来了证人,要为她们的原则作证,

并痛斥趣味的缺乏检点。

看到那一种歇斯底里

人们容易误解真情;

特尔纳夫人[137]暗示着说

这对那座房子可真有点损。

可是陶利斯[138],裹着一块浴巾

大脚板啪啪地走进屋里,

手里带着一瓶法国香水

还有一杯纯白兰地。

裘小龙 译

一只处理鸡蛋[139]

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

我饮下了我所有的羞愧……[140]

媲媲特[141]端坐在她的椅子里,

与我坐的椅子隔一段距离;

一本《牛津大学全貌》放在

桌上,还有她编织的东西。

她祖父和她曾祖母的

银盘板相片[142]和侧面黑影像,

壁炉架上还支放着

“舞会的请帖”[143]一张。

……

我不会缺少天国中的荣誉,

因为我将遇到菲利普·锡德尼爵士[144],

还能与科利奥兰纳斯[145]谈话

以及其他那一类脾气的人物。

我不会缺少天国中的资本,

因为我将遇到阿尔弗雷德·蒙德爵士,[146]

我们两人将依偎在一起,销魂于

百分之五的英国国债券里。

我不会缺少天国中的社交,

卢克蕾西娅·博尔吉亚[147]将是我的新娘;

她的轶事会比媲媲特的经历

所能告诉的更令我心花怒放。

我不会缺少天国中的媲媲特:

勃拉瓦茨基女士[148]准会解说,

引导我于七重神圣游仙[149]

庇加达·德·杜纳底[150]会指点我。

……

但哪里是我买下的便士世界[151]

与媲媲特一起在屏风后吃饭?[152]

红眼睛的食腐动物正匍匐地

在肯提许镇和哥尔德的草坪[153]中出现

哪里是雄鹰和号角?[154]

埋在积雪深深的阿尔卑斯山下。

对着涂了黄油的烤饼和碎片,

声声哭泣,声声哭泣的众人

走进了一百家A·B·C[155]分店。

裘小龙 译

社长[156]

倒霉的泰晤士河真倒霉

流淌着,靠《观察家报》那么近。

《观察家报》

保守的

社长

污染了清纯的微风。

保守的

《观察家报》的

反动

股东

臂挽着臂

步子轻轻地

来来回回转悠。

在藏垢纳污之地

一个衣裳褴褛的

塌鼻子

小姑娘

望着

《观察家报》的

社长

他保守

而柔情满怀。

徐知勉 译

一个胡乱的混合体[157]

在美国,教授;

在英国,新闻记者;

你汗流浃背,迈开大步,

几乎踏遍了我的足迹。

在约克郡,演说家;

在伦敦,干点银行差事;

你要花钱买我的脑袋。

在巴黎,我戴上

我行我素的黑色头盔。

在德国,哲学家,

因为被高高举起[158]而过于激动,

俨然一副登山生活[159]的气派;

我终年到处流浪,

以形形式式的身份、排场,

从大马士革到奥马哈。

我在非洲的一块绿地

庆祝我的节日

披一身长颈鹿皮。

人们会指出我的衣冠冢

在莫桑比克炎热的海滨。

徐知勉 译

蜜月[160]

他们走过低地[161],后来又返回高地;

可是在一个夏夜,他们却来到了拉韦纳,

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两百个臭虫窝里;

炎热的汗水,夹着一股母狗刺鼻的气味,

他们仰面朝天,叉开双腿,

四条腿上尽被蜇伤,

还掀起被头搔个痒。

离这儿不到一里,就是格拉斯的圣阿波利奈尔教堂,

对喜爱叶板柱头的人来说很著名,

风盘旋在叶板的柱头上。

他们马上搭乘八点钟的火车

把他们的穷日子从帕瓦多拖到米兰,

在一家价钱便宜的饭店举行圣餐,

他心里老惦着小费,手上还记着账。

他们将先去瑞士,然后穿越整个法国。

而圣阿波利奈尔,峭直而肃穆,

当年改造过的这旧工厂,它那拜占庭建筑的风姿,

依然挺立在一片断壁残垣之间。

徐知勉 译

河马[162]

你们念了这书信,便交给

老底嘉的教会,叫他们也念。[163]

那只肩背宽厚的河马

把肚皮贴在泥淖上休息;

虽然他显得坚不可垮,

却也仅仅是血肉之躯。

血肉之躯可又弱又脆,

经受不起神经上的震荡;

而真正的教会[164]永不倾颓,

因为它建筑在岩石之上。

为了把物质的目的达到,

河马无力的脚步也许偏离,

而真正的教会从不需要

动一动来收进它的红利。

河马永远也不能够

吃到芒果树上的芒果,

但来自海外的梨子和石榴

使教会生机勃勃、精神振作。

每当交配时候,河马的高高的

嗓门漏出嘶哑和奇特的变音,

但是每一个星期,我们听到

教会与上帝合为一体,充满欢欣。

河马的白天是在昏沉沉的

睡眠中度过,到了夜间捕食

上帝用一种神秘的方式劳动——

教会还真能一下子又睡又吃。

我曾看到河马临空翱翔,

从潮湿的热带草原上飞起,

合唱的安琪儿围着他歌唱,

一声声和散那[165]赞扬着上帝。

羊羔的血液[166]将会把他洗净,

天堂的臂膀将会把他拥抱,

人们将会看到,在圣火中

他在金色竖琴上弹着曲调。

献身的处女们的贞洁高尚

将把他洗得雪一般洁白,晶莹;

而真正的教会依然留在下方,

裹在那古老的瘴气中。

裘小龙 译

在餐馆里[167]

没精打采的侍者无事可干,

整天倚着我的肩膀,掰手指头:

“在我的家乡,多雨的季节快来临了,

刮风,大太阳,下雨,

人们把这叫做邋遢天。”

(饶舌,淌口水,像个马屁股,

我请你,至少,别把口水溅在汤里。)

“拂水的杨柳,树莓上长满嫩芽,

骤雨中我们就在那里躲避。

那时我七岁,她更小,

她浑身湿透,我送给她一枝报春花。”

她背心上尽是污渍。

“我搔她痒痒,逗她笑。

一时间我感到了力量和欢乐。”

不过,老色鬼,在这个年纪上……

“先生,事情是困难的。

一条大狗走过来,在我们身边蹭来蹭去;

我害怕,半路上我离开了。

真可惜。”

不过这样,你有了你的秃鹫!

去吧,去抹平你脸上的皱纹;

呐,我的叉子,把你的头洗洗干净。

你何必像我一样为我的经历掏钱?

这里十个“苏”[168],付澡费。

腓尼基人,弗莱巴斯,在陷于困难的两个星期里,

忘却了海鸥的鸣叫和科努瓦耶的波涛,

忘却了所有利润的损失和船上装载的锡块:

海底涌起一阵巨浪,把他冲得很远,

转瞬间又把他卷回到昔日的生活。

你想想,这真是一场痛苦的遭遇;

那时候,他可是一个身材高高的漂亮男人。

徐知勉 译

不朽的低语[169]

韦伯斯特[170]老是想着死亡,

因此他透过皮肤把骷髅看到,

看到地下再无呼吸的躯体

向后靠着,露出烂掉了嘴唇的狞笑。

水仙花球[171],而不是眼球,

从眼眶里向外直直瞪视!

他知道思想紧绕死去的肢体

正加紧它的欲望和奢侈。

多恩[172],我想,正是又一个这样的人,

他发现一切都不能把感觉替代,

去抓住,去捏紧,去透入;

超越了一切经验的专家,

他熟知骨髓中的痛苦,

还有那骷髅的疟疾,

皮肉所能接触到的接触

都不能减轻骨头的高热。

……

格莉许金可真娇好,俄国情调的眼睛,

下面描了一道黑,更把效果增强,

不穿紧身胸衣,她亲切的胸部

给人精神上[173]无比幸福的希望。

那只蹲下的巴西美洲虎

用一只狸猫强烈的臭气,

紧逼着四散奔走的狨,

格莉许金拥有一间小屋子;

那只皮毛光滑的巴西美洲虎,

置身于茂密的树荫黯黑,

也未能像格莉许金在一间客厅中

散出一股如此强烈的气味。

甚至那抽象的存在[174]

也围绕着她的魅力运转;

但我们的命运在干肋骨中爬,

来保持我们的形而上学温暖。

裘小龙 译

艾略特先生的星期日早晨礼拜[175]

瞧,瞧,主人,来了两个搞宗教的毛虫。

《马耳他岛的犹太人》

子女众多的[176]

主的聪明的随军商人[177]

飘过了窗玻璃。

在开始时是道。[178]

在开始时是道。

一个人的异期复孕[179],

在时间的量转折点上

产生了无力的奥利金[180]。

翁布里亚派[181]的一个画家,

在石膏粉地中画上

施洗的上帝头上的光轮。

荒野到处开裂,而且棕黄。

通过又苍白又稀薄的水流

依然闪耀着对谁都无恶意的双足,

那里,在画家的上面坐着

圣灵还有圣父。

……

身穿缁衣的长老走近

忏悔的大道;

年轻人脸色通红,长着脓疱,

把赎罪的便士抓牢

在苦行赎罪的大门下[182]

大门为瞪目的六翼天使支撑着,

那里虔诚的信徒的灵魂

燃烧得黯淡无光,无形。

沿着花园墙,毛茸茸肚皮的

蜜蜂,在生雄蕊的

和生雌蕊的花中间飞过,

无两性特征的人的有福的办公室。[183]

斯威尼从左腿臀转到右腿臀

把他浴盆中的水晃动,

那些学校的深奥的师长

满口争论,真是博学的人。

裘小龙 译

夜莺声中的斯威尼[184]

哎,我受到了致命的一击!

阿泼耐克·斯威尼敞开两腿,

垂下双臂,哈哈大笑个不停,

他下巴上,斑马一样的根根线条

涨得粗粗的,就像长颈鹿的条纹。

一圈圈预示着暴风雨的月晕

朝西边的普拉特河[185]悄悄滑行;

死亡和乌鸦[186]在上空飘过,

斯威尼守卫有角的门。

阴郁的猎人星座[187]和天狗星座

蒙了面纱;使那缩小的海洋无声;

那个披着西班牙斗篷的娘们

想要在斯威尼的膝上坐正,

但滑落下来,拖着一块桌布,

把一只咖啡杯掀翻在地,

在地板上重新组织起来,

她呵欠着,把一只长袜子拉起;

那穿深咖啡衣服的男人,默默

斜卧在窗台上瞪目凝视;

侍从给房间里送进了香蕉果

还有温室里的葡萄和橘子;

那穿棕色衣服的脊椎动物

收缩一下,凝神细思,然后走掉;

拉歇尔,本姓拉比诺维支,

用杀气腾腾的爪子撕着葡萄;

她和披着斗篷的娘们

被怀疑为属于某一个黑帮;

因此那个目光滞重的人

不受抬举,显出疲倦的模样;

离开了房间,而又重新出现

在窗子外,把身子往里伸进,

几束老槐树的树藤

划了一个金色的笑容;

主人和一个身份莫测的人

在半开的门边低声谈,

夜莺的歌声越来越近

那座圣心女修道院[188],

夜莺曾唱在鲜血淋淋的林子里,

那时阿伽门农正高声疾呼,

撒下它们湿漉漉的杂质

沾污那僵硬而不光彩的尸布。

裘小龙 译

荒原1922

“因为有一次我亲眼看见西比尔被关在一只笼子里悬挂在库米城,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想要什么?’她回答道,‘我想死。’”[189]

献给埃兹拉·庞德

高明的匠师[190]

引自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 Arbiter,约27—66)所著史诗体喜剧式传奇小说《萨蒂利孔》(Satyricon)第48章。西比尔是库米城(意大利西南部古城)的著名预言家;她在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前70—前19)的史诗《埃涅阿斯纪》(Aeneid)中曾引导埃涅阿斯穿越冥府。西比尔受阿波罗的恩赐得享永生不死,但她忘却了要求青春常在,因此及至年老色衰,躯体萎缩,威望亦随之下降。

作者佩特罗尼乌斯是荒淫的罗马皇帝尼禄的密友,出身富家,终生追逐享乐,也是尼禄的亲信之一,授“起居郎”。《萨蒂利孔》详尽记录了当时流行的享乐生活,因此具有重要历史价值,且文笔典雅,机智风趣。

一 死者的葬礼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

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

混合在一起,用春雨

搅动迟钝的根蒂。

冬天总使我们感到温暖,把大地

覆盖在健忘的雪里,用干燥的块茎

喂养一个短暂的生命。

夏天卷带着一场阵雨

掠过施塔恩贝格湖[191],突然向我们袭来;

我们滞留在拱廊下,接着我们在阳光下继续前行,

走进霍夫加登[192],喝咖啡闲聊了一个钟头。

我根本不是俄国人,我从立陶宛来,一个地道的德国人。[193]

那时我们还是孩子,待在大公的府邸,

我表哥的家里,他带我出去滑雪橇,

我吓坏啦。他说,玛丽,

玛丽,用劲抓住了。于是我们就往下滑去。

在山里,在那儿你感到自由自在。

夜晚我多半是看书,到冬天就上南方去。

这些盘曲虬结的是什么根,从这堆坚硬如石的垃圾里

长出的是什么枝条?人之子,[194]

你说不出,也猜不透,因为只知道

一堆破碎的形象,这里烈日曝晒,

死去的树不能给你庇护,蟋蟀不能使你宽慰,[195]

而干燥的石头也不能给你一滴水的声音。只有

这块红岩下的阴影,[196]

(走进红岩下的阴影下面来吧,)

我就会给你展示一样东西既不同于

早晨在你背后大步流星的影子

也不同于黄昏时分升起的迎接你的影子;

我会给你展示在一把尘土中的恐惧。

微风乍起

吹向我的祖国

我的爱尔兰孩子,

你在哪儿等我?[197]

“一年前你最先给我风信子;

他们叫我风信子姑娘。”

——可是等咱们从风信子花园回家,时间已晚,

你双臂满抱,你的头发都湿了,我一句话

都说不出来,眼睛也看不清了,我既不是

活的也不是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茫然谛视着那光芒的心,一片寂静。

大海荒芜而空寂。[198]

索梭斯特里斯太太[199],著名的千里眼,

患了重感冒,可她仍然是

人所熟知的欧洲最聪明的女人,

她有一副邪恶的纸牌[200]。你瞧,她说,

这张是你的牌,淹死的腓尼基水手[201],

(那两颗珍珠就是他的眼睛。你瞧!)[202]

这是美丽的夫人[203],岩石圣母,

善于应变的夫人。

这张是拥有三根权杖的男人[204],这是轮子[205],

而这是独眼商人[206],这张牌,

尽管是空白的,是他背上扛着的东西,

却不准我看那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去找

那个被吊死的人[207],害怕被水淹死。

我看见簇拥的人群围成一个圆圈走。

谢谢你。假若你见到亲爱的埃奎顿太太,

请告诉她我要亲自把占星图给她送去:

现如今你得非常小心。

虚幻的城市,[208]

在冬天早晨的棕色浓雾下,

人群流过伦敦桥,那么多人,[209]

我没有想到死神竟报销了那么多人。

偶尔发出短促的叹息,[210]

每个人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们拥上山冈,冲下威廉王大街,

那儿圣玛丽·沃尔诺斯教堂的大钟

沉重的钟声正敲着九点的最后一响。[211]

我看见一个熟人,我叫住他:“斯特森![212]

你不就是在梅利[213]和我一起在舰队里的吗!

去年你栽在你花园里的那具尸体,

开始发芽了没有?今年会开花吗?

要不就是突然来临的霜冻惊扰了它的苗床?

啊,要让狗离那儿远远的,狗爱跟人亲近,

不然它会用爪子把尸体又刨出来![214]

你!伪善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215]

二弈棋[216]

她坐的椅子,像金碧辉煌的宝座,[217]

映照在大理石上熠熠生光,高擎明镜的

灯台石柱雕刻着果实累累的葡萄藤蔓

一个金色的丘比特从藤蔓中偷偷往外张望

(另一个却把眼睛藏在他的翅膀后面)

明镜把七枝灯座吊灯的烛光反照得加倍明亮,

当她的珠宝从锦匣中射出

眩目的闪光与灯光相遇

桌面上便反射出一片霞光;

象牙的、彩色玻璃的小瓶

打开了瓶塞,里面藏着她那些调制的奇异香水,

粉末的,或液体的软膏——扰乱了,淹没了

在芳香氲氤中的感官;袅袅上升的香气

被窗外新鲜空气拂动

把烛光的延长的火焰扇得更旺,

烟雾窜进细工雕刻的凹形镶板[218],

拂动着方格天花板上的图案。

巨大的铜制的海洋树林

锻烧成翠绿和橘红色,镶嵌着彩色宝石,

一个镂刻的海豚在林间荫翳的光线下翻腾嬉水。

在那古老的壁炉上方,

仿佛是一扇眺望林木葱郁[219]的窗子

挂着菲罗墨拉变形的画图,[220]她被野蛮的国王

那么粗暴地强行非礼;但夜莺曾在那儿

用她那不可亵渎的歌声充塞了整个荒漠[221]

而她仍在啼叫,今天这世界仍继续在啼叫,

向猥亵的耳朵叫着“佳佳”[222]。

还有往昔的轶事旧闻

展示在四周墙上;惹人注目的形体

身子或向前倾,或倚斜着,叫这四壁围住的房间禁声。

楼梯上步履蹀躞。

火光下,发刷下,她的长发

散成点点火星

化为语言,接着又将是一片死寂。

“今晚我心情很乱,是的,很乱。陪着我。

跟我说话。为什么你总不说话。说呀。

你在想什么?想什么?是什么呀?

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想看。”

我想咱们是住在耗子的洞穴里[223]

死人连他们的尸骨都丢失了。

“那是什么声音?”

是门下面的风[224]。

“这会儿又是什么声音?风在干什么?”

没有什么,是没有什么。

“难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

不记得吗?”

我记得

那些珍珠原是他的眼睛。

“你是活的还是死的?你脑子里难道什么都没有?[225]”

可是

哦哦哦哦这种莎士比亚式的拉格[226]——

多么文雅

多么聪明[227]

“现在我该干些什么事?我该干什么呢?

“我就这样冲出去,走在大街上

“披头散发的,就这样。咱们明天又干些什么呢?

“咱们到底要干什么?”

热水十点钟供应。

如果下雨,四点钟来一辆轿式马车。

然后咱们就下一盘棋,

一面睁大着永远醒着的眼睛等待那一下敲门声。

丽尔的丈夫从部队复员[228]的时候,我说——

我可不喜欢吞吞吐吐,我亲口对她这么说,

请快点儿,时间到啦[229]

如今阿尔伯特要回来啦,你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儿。

他准想知道你用他给你镶牙齿的钱

到底干了什么。他给了钱,当时我在场。

你把它们全拔了,丽尔,装一副漂亮的,

他说,我发誓,我连瞧你一眼都受不了。

我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说,想想可怜的阿尔伯特,

他在部队里待了四年,他想快快活活过日子,

要是你不让他快活,自有别人愿意呢,我说。

噢,有吗,她说。差不离儿,我说。

那我倒想知道该向谁表示感谢啦,她说,瞪了我一眼。

请快点儿,时间到啦

要是你不喜欢那样,你不妨将就着那么干嘛,我说。

别人可是能挑三拣四的,要是你做不到的话。

可要是阿尔伯特跑了,那可不是因为没人警告过你。

你应该感到害臊,我说,你看上去多像个老古董。

(可她还只是三十一。)

我没法子,她说,拉长了脸。

这都怪我吃的那些药片,不想再有孩子啦,她说。

(她已经有了五个,生小乔治几乎要了她的命。)

药房老板说没事儿,可我再也不似往常了。

你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我说。

呃,要是阿尔伯特不让你安生,还会有孩子,我说,

你不想有孩子,那你结婚为什么来着?

请快点儿,时间到啦

嗯,那个星期天阿尔伯特回了家,他们有只新鲜熏腿,

他们邀我去吃饭,趁新鲜品尝一下熏腿的美味——

请快点儿,时间到啦

请快点儿,时间到啦

晚安,比尔。晚安,露。晚安,梅。晚安。

谢谢,谢谢。再见。再见。

再见,太太们,再见,好太太们,再见,再见。[230]

三火诫[231]

河上的帐篷破了:最后残留的枯叶犹恋恋不去

终于落进潮湿的河堤。风吹过褐色的大地,

没有被人听见。河上的娇娃美女已经离去。

亲爱的泰晤士河,你轻柔地流,直到我唱完我的歌。[232]

河上没有空酒瓶,没有三明治的废纸片,

也没有丝手绢,硬纸盒,香烟头

或者其他表明夏天夜晚的证据。娇娃美女都已离去。

她们的朋友,城里头儿脑儿的逍遥的公子们,

也已离去,没有留下地址。

在莱蒙湖畔我坐下来低泣[233]……

亲爱的泰晤士河,你轻柔地流,直到我唱完我的歌,

亲爱的泰晤士河,你轻柔地流,因为我说得不响也不长。

但是在我背后,在一阵冷风中我听见[234]

尸骨的格格声和吃吃的笑声传向四方。

一只耗子轻轻爬过草丛

拖着黏滑的肚子在河堤上行走

而我在一个冬天的薄暮,离煤气厂后面不远

在那条滞缓的运河上钓鱼[235]

沉思我的兄王在海上的遇难

和在他以前我的父王的驾崩。[236]

白色的尸体赤裸在低洼潮湿的地上

尸骨却被扔在一座低矮而干燥的小阁楼里,

年复一年只是给耗子踩得格格作响。

但是在我背后我不时听见

汽笛和马达的声音,到春天它

就要把斯威尼带给波特太太[237]。

啊 明月光皎皎

把波特太太和她女儿照

她俩在苏打水里洗双脚[238]

啊,听那些孩子们在圆屋顶里歌唱的声音![239]

唧 唧 唧

佳 佳 佳 佳 佳

那么粗暴地强行非礼

忒瑞[240]

虚幻的城市

在一个冬天中午的褐色雾霭下

尤吉尼德斯先生,从士麦那[241]来的商人

胡髭拉碴,带着一满袋无核葡萄干

到伦敦运费和保险金免收:凭提单付货[242],

他操一口通俗的法语邀请我

上炮台街旅馆[243]去共进午餐

随后去梅特罗波尔[244]消磨周末。

在暮霭渐浓的时刻,这时眼睛和背脊

从办公桌上抬起,这时人类的发动机

像突突地震动着等待开动的出租车那样等待着,

我,泰瑞西士,虽然双目失明,跳动在两个性别之间,[245]

长着皱巴巴女性乳房的老头儿,却能看见

在这暮霭渐浓的时刻,蹒跚归去的黄昏

正把海员从海上带回家去,[246]

打字员在喝茶时刻[247]回了家,收拾早餐的杯碟,

点起炉子,摆出罐头食品。

她那险凛凛伸出窗外晒晾的连裤内衣

正领受着夕阳最后余晖的爱抚,

长沙发上(夜里便是她的卧床)

堆着她的袜子、拖鞋、背心和紧身胸衣。

我,泰瑞西士,长着皱巴巴乳房的老头

看到这番景象,就能预知其余——

我也在等候那位我盼着他来的客人。

他,满脸粉刺的年轻人来了,

小房地产经纪人的办事员,一副大胆盯视的目光,

那份自信搁在一个地位低微的人身上

活像一个布拉德福德[248]的百万富翁戴了顶大礼帽。

现在时机对他有利,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

晚饭已经吃过,她感到又厌烦又疲乏,

鼓起勇气上去跟她温存一番

也许还不致受到嗔怪,即使她并不希望这样。

涨红了脸,下定决心他立即发动袭击;

探索的双手没有遇到防卫;

他的虚荣原不要求对方回答

却招来一种满不在乎的欢迎。

(我,泰瑞西士早先已经经受过

在这同一张长沙发或床上演出的一切;

我,曾在底比斯城下倚墙而坐[249]

也曾在最卑微的死者中间踽踽独行。)

他屈尊俯就亲了最后一吻,

发现楼梯上没有灯光,便暗中摸索着走了……

她掉转身子往镜子里端详了一会,

几乎没有理会她那已经离去的情人;

她脑子里只闪过一个没有完全形成的念头:

“唔,现在完事啦:谢天谢地,这事儿总算已经过去。”

当淑女降尊屈从干了蠢事以后

重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孤零零的,

她无意识地用手抚平头发,

接着在唱机上放上一张唱片[250]。

“这阵音乐从水面飘到我身边”[251]

又沿着斯特兰德[252]飘到维多利亚女王大街。

哦 城市 城市,我有时能听见

在下泰晤士街一家酒吧附近,

一只曼陀林动人的哀鸣声

还有笑闹声和喋喋不休的谈话声

从渔夫们中午休憩的地方传来,那儿

殉道者马格纳斯教堂的院墙一如既往[253]

闪耀着爱奥尼亚的纯白和金色的神秘光芒。

泰晤士河泛起[254]

油污和沥青

河上画舫随着潮流变换

而各自漂动

风吹涨了片片红帆

向着下风

在沉重的桅樯上摆动。

画舫激起波澜

冲击漂流的圆木

漂过多格斯半岛[255]

直泻格林威治河湾。

Weialala leia

Wallala leialala[256]

伊丽莎白和莱斯特[257]

划着船桨

船尾形状

好似一只镀金的贝壳

彤红而又金黄

轻快的巨浪

激起两岸粼粼微波

西南风

把白色塔楼

隆隆的钟声

带往下游

Weialala leia

Wallala leialala

“多少电车和蒙着尘土的树。

海伯利[258]生了我,里士满和丘

毁了我[259]。在里士满附近我支起双膝

仰卧在一只狭小的独木舟的船底。”

“我的脚在穆尔盖特[260],而我的心

在我的脚下。那次事情过后

他哭泣了。他保证‘改过自新’。

我没有表示什么意见。我干吗要忿忿不平?”

“在马盖特沙滩上[261]。

没有什么能够引起

我任何联想。

一双肮脏的手上的破损的指甲。

我家里的人都是微贱的人

他们什么都不指望。”

la la

于是我来到了迦太基[262]

燃烧吧 燃烧吧 燃烧吧 燃烧吧[263]

啊 主啊 请您把我救出来吧[264]

啊 主啊 您救救我吧

燃烧吧

四 死于水[265]

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两个星期,

忘记了海鸥的啼鸣和大海滚滚的巨浪

也忘记了亏损与赢利。

一股海底涌起的潮流

在悄声细语中捡起了他的尸骨。在随波浮沉之际

他经历了老年和青年的阶段

进入漩涡。

异邦人或犹太人

啊 当你转动轮子迎风遥望的时候,

请细思弗莱巴斯,他一度也曾和你一样高大而英俊。

五 雷霆的话[266]

当火炬映红了一张张汗涔涔的脸

当花园里只留下一片寒霜般的寂寥

当受尽了人间冷酷无情的极度痛苦

尖利的喊声和哭号

牢狱和宫殿以及春天的雷霆

在遥远的群山之上回响之后

他过去活着的现在已经死亡[267]

我们过去活着的现在怀着一丝忍耐

正濒临死亡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无水和沙砾的路

路在山岭间盘旋而上

山岭乱石嶙峋而无水

假若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痛饮

在山岩丛中你既不能停步也不能思索

汗是干的而脚又陷在沙里

假若山岩丛中哪怕只有一点水

然而死山龋齿累累的嘴吐不出水

这里你不能站不能躺也不能坐

在山岭里甚至没有寂静

但听得无雨的干雷徒然地轰鸣

山岭里甚至没有远离人寰的幽寂

只有那发红的愠怒的脸庞

从一间间泥土剥落的茅屋门口向你咆哮和嘲笑

假若这里有水

而且没有岩石

假若这里有岩石

也有水

而水

是一泓泉水

岩石中一个水潭

假若只有水声

不是蝉鸣

也不是枯干的野草在歌唱

而是从一座岩石那边传来的水声

那儿一只画眉正在松林中歌唱

滴答滴答答答答[268]

但是没有水

那个总在你身旁走的第三个人是谁?

当我点数的时候,只有你和我在一起[269]

但当我抬头凝望前方那条白色的大路时

始终有另一个人在你身旁走着

披着褐色的斗篷,戴着兜帽悄悄行走

我不知道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但在你另一边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在高高的天空中是什么声音[270]

母亲哀伤的低泣声

那些戴着兜帽拥集在望不到头的平原上

在四围尽是单调的地平线的坼裂的大地上

蹒跚而行的人群是谁

在山岭上那座崩裂了又重建

却又在紫色的天空中突然爆炸的是什么城市

高塔纷纷倒坍

耶路撒冷 雅典 亚历山大

维也纳 伦敦

一切化为虚幻

一个女人紧紧拉起她乌黑的长发

在那弦线上信手奏出如泣如诉的乐曲

一群蝙蝠脸孔像婴儿在紫色的夕晖下

拍打着翅膀尖声鸣叫

弯下了头朝一堵发黑的墙俯冲而去

一座座高塔在天空中翻滚颠倒

报时的钟敲着缅怀往昔的钟声

还有从空虚的水池和枯竭的井底唱出的歌声。

在这群山环抱的腐朽的洞穴里

月色迷蒙,在小教堂近旁

坍圮的坟墓上,野草在歌唱

小教堂空寂无人,只是风的家[271]。

没有窗子,门在摇晃

枯槁的尸骨不能伤害人

一只公鸡孤零零栖立在屋脊上

咯 咯 里咯 咯 咯 里咯[272]

电光闪烁。接着一阵潮湿的狂风

带来了雨

恒河沉落了,蔫蔫的草叶

等待着沐雨,但乌云

集合在远方,在喜马拉雅山巅之上。

丛林默默地匍匐,隆起。

于是雷霆开口说

DA

Datta:我们给予了什么?[273]

我的朋友,鲜血摇撼我的心

一瞬间的大胆果敢的舍弃

一个时代的深谋远虑也决不能追回

我们就凭这一点,只凭这一点才生存过来

这一点在我们的讣告里将不会被人发现

在慈善的蜘蛛覆盖下的记忆里[274]

或者在我们那些由精瘦的律师

启封的空门阒的房间里也不会被人发现

DA

Dayadhvam[275]:我听到钥匙[276]

在门上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一次

我们想起了钥匙,每个在监狱里的人

都想起钥匙,只是到夜晚时分每个人

才证实一座监狱,虚无缥缈的传说

才把疲惫不堪的科利奥兰纳斯复活片刻

DA

Damyata[277]:船儿欢快地

与张帆划桨的熟练的手相应和

大海平静无波,你的心如为之怡悦

会欢快地应和,顺从那双克制的手

迎风前进

我坐在岸边

垂钓[278],身后是干旱荒芜的平原

我是否至少该把我的国家整顿好?

伦敦桥倒坍了 倒坍了 倒坍了[279]

于是他隐入精炼他们的烈火之中[280]

什么时候我才会像一只燕子[281]——啊 燕子 燕子[282]

阿基坦王子来到了毁圮的高塔[283]

这些就是我用来支撑自己以免毁灭的零星断片[284]

嗨 我会使你中意的。希罗尼摩又发疯了[285]。

Datta. Dayadhvam. Damyata.

Shantih shantih shantih[286]

汤永宽 译

原注

不仅是本诗的题名,而且起意写本诗的计划以及由此出现的许多象征手段也都是由于杰西·L·韦斯顿女士的那本关于圣杯传说的著作:《从祭仪式到传奇》(剑桥版)的启发。我确实深深得益于该书,韦斯顿女士的著作远比我的注释更能解释清楚诗中的疑难之处,因此我向任何认为值得一读关于本诗的这些解释的读者推荐这部著作(且不提它本身所具有引人入胜之处)。我在总的方面还得益于另一部人类学著作,这部专著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代人,我指的是《金枝》;我尤其引用了其中关于阿童尼斯、阿蒂斯、奥西斯那两卷。凡是熟悉这些著作的读者都会立即从本诗中所引用一些关于祈求五谷丰登的仪式中辨认出来。

一 死者的葬礼

第20行:参阅《旧约·以西结书》2:1。

[上帝对以西结说:“人子啊,你站起来,我要和你说话。”又,见37:3,上帝指着平原中许多骸骨问以西结,“人子啊,这些骸骨能复活吗?”——译注]

第23行:参阅《旧约·传道书》12:5。

[其意在于描述人变老时的痛苦。——译注]

第31行:见《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e)第1幕,第5—8行。

[德国著名音乐家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的歌剧。——译注]

第42行:同上,第3幕,第24行。

[牧羊人向濒死的特里斯丹这样报告。特里斯丹正等待绮瑟的到达。——译注]

第46行:我并不熟知塔罗牌的确切构成,显然我只是用来适应我的需要而已。那个被绞死的人是牌里历来就有的一张,他在两个方面适用于我的目的:一是因为他与我心目中那位被绞死的神弗雷泽相关联,二是因为我在第五部分中把他与使徒们赴以马忤斯途中遇见的那个戴着兜帽的人联系在一起了。其他如后面出现的腓尼基水手和商人;还有第四部分中那些“簇拥的人群”以及“死于水”的处决。又如手执三根权杖的人(塔罗牌里的一个真实的成员),我颇为武断地把他与渔王本人联系在一起了。

第60行:参阅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

“人群密集的城市,充满着迷梦的城市,

“那里鬼怪幽灵在光天化日之下向行人招呼。”

[引自波德莱尔《七个小老头》(Les Sept Vieillards)一诗。——译注]

第63行:参阅《神曲·地狱篇》第3歌,第55—57行:

“这样一长列人群,

我决不会相信死神

居然使这么多的人失去了生命。”

第64行:参阅《神曲·地狱篇》第4歌,第25—27行:

“从我谛听到的,我能肯定

这里没有哀悼,只有一声声叹息,

震动了那永恒的空气。”

第68行:这是一种我经常注意到的现象。

第74行:参阅韦伯斯特的《白魔》中的挽歌。

[即“可是别让狼挨近那儿,那是人的仇敌,

因为它的爪子会把他们重新刨出来。”——译注]

第76行:见波德莱尔的《恶之花》(Le Fleurs du mal)序诗。

[即“伪善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该诗力言人类最大的罪愆在于厌倦。——译注]

二 弈棋

第77行:参阅莎士比亚《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Antony and Cleopatra)第2幕,第2场,第190行。

[即“她坐的那艘画舫,

像一尊在水上燃烧的发光的宝座”。——译注]

第92行:凹形镶板,见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1部第726行:

“一盏盏点亮的灯从那黄金镶嵌的天花板上悬垂下来,熊熊的火炬驱走了黑夜。”

[见狄多设宴招待特洛伊城英雄埃涅阿斯的描述。——译注]

第98行:林木葱茏的景色。见弥尔顿的《失乐园》第4部第140行。

[指撒旦眼中见到的、关于乐园的最早的描绘。——译注]

第99行:见奥维德的《变形记》第6章中的菲罗墨拉。

第100行:参阅本诗第三部分第204行。

第115行:参阅本诗第三部分第195行。

第118行:参阅韦伯斯特:“风还在那门里吗?”

[见约翰·韦伯斯特的戏剧《魔鬼的诉讼》(The Devil's Law Case)第3幕第2场第162行。——译注]

第126行:参阅本诗第一部分,第37行,第48行。

第138行:参阅米德尔顿的《女人提防女人》。

三 火诫

第176行:见斯宾塞(Edmund Spenser,约1552—1599)的《结婚曲》(Prothalamion)。

[斯宾塞于1596年为庆贺伍斯特伯爵的两个女儿伊丽莎白和凯瑟琳双双结婚而写的婚礼颂歌。这里的“离去的娇娃美女”也暗指斯宾塞诗中的女儿。——译注]

第192行:参阅莎士比亚《暴风雨》第1幕第2场。

[该剧第389—391行,腓迪南说:“我正坐在海滨,/又一次为国王我的父亲的遇难而哭泣的时候/这乐曲便从水面掠过来飘到我身旁……”——译注]

第196行:参阅马韦尔《致忸怩的情人》。

[另参阅文中第185行译者注。]

第197行:参阅约翰·戴(John Day,约1574—1640)《蜜蜂们的议会》(Parliament of Bees):

“当你突然谛听,你会听见,

“一阵号角和狩猎的喧闹声,

“它将在春天把阿克梯翁带给戴安娜,

“那里一切都会窥见她裸露的肌肤……”

[约翰·戴的诗写到阿克梯翁在打猎时,发现贞洁的女神戴安娜正在赤身沐浴,由于他的冒渎,他被神变为牡鹿而被他自己的猎犬所捕获。艾略特在这里把阿克梯翁的命运与斯威尼和波特太太的苟合作对比——斯威尼在艾略特诗中代表鄙俗的世人。而波特太太母女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流行歌曲中的妓女。——译注]

第199行:这几行诗摘自一首歌谣,但我不知道这首歌谣的由来。我是在澳大利亚的悉尼听到的。

第202行:见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的《帕西法尔》(Parsifal)。

[魏尔伦的诗中引用了瓦格纳的关于圣杯的歌剧情节,主人公帕西法尔为保持圣杯寻求者所必需的纯洁而克制了他的情欲,终于进入圣杯城堡,治愈了渔王阿姆福塔斯的病,自立为王。歌剧以孩子们在城堡高处歌唱基督赞歌作结。——译注]

第210行:葡萄干的索价是“到达伦敦的运费及保险费一概免付”,提货单等等则在见票付款后即交予买主。

第218行:泰瑞西士虽然仅是一个旁观者,不是戏中“角色”,却是本诗中最重要的人物,他贯穿所有其他人物。正如独眼商人,即葡萄干出售商这个形象融入腓尼基水手一样,后者与那不勒斯的腓迪南王子也并非迥然不同;同样,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女人,泰瑞西士身上会合了两种性别。事实上,泰瑞西士所见到的,也就是本诗的内容实质。以下摘自奥维德的整段诗章在人类学上具有重要的意义:

[艾略特所引为《变形记》第3卷,第322行起,原引文系拉丁文,现据《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 Library)的英译本译出如下:

“一天朱比特碰巧酒酣耳热(故事这样说),闲着没事乘着酒兴跟脾气好的朱诺随意开起玩笑来。‘我坚持认为,’他说,‘在做爱过程中你得到的快感要比我们男人享受到的强烈得多。’朱诺则持相反的观点。于是他们决定去请聪明的泰瑞西士裁决。泰瑞西士知道做爱双方的感觉。因为有一次他用他的棍子打了一下正在碧绿的森林里交配的两条蟒蛇,这一下伤害了它们;说来奇怪,他就此从男人变成了一个女人,这样过了七年之久,在第八年他又碰到这两条蟒蛇,便说道:‘既然打了你们有这样的魔力能使打的人改变性别,那么现在我再打你们一次。’说罢便抡起棍子向蟒蛇打去,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形象,变回了他生来的性别。所以他被这两位天神请来给他们这场戏谑的争论作出仲裁,他支持朱比特的论点。据说,朱诺因此大为伤心,她本来不该如此,也不值得为这种争论伤心,她竟然判处仲裁人永远成为瞎子。但是朱比特这位全能的天父(因为没有一位神可以挽回另一位神的决定)给了泰瑞西士能预知未来的力量,以补偿他失去的视力,以这种荣誉来减轻他受到的惩罚。”——译注]

第221行:这可能不是萨福(Sappho,活动时期约前610—约前580)的确切诗句,但我记得在黄昏时分回来的是“近海的”或者“平底小渔船”的渔夫。

第253行:见哥尔德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1730—1774)的小说《威克菲尔德的牧师》(The Vicar of Wakefield)中的歌曲。

[《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中奥列维亚唱道:“当淑女降尊屈从干了蠢事以后/发现男人忘恩负义已为时太晚/有什么魔力能慰藉她的忧伤,/有什么技巧能洗去她的内疚?/要隐藏她的内疚/在众目睽睽下掩盖自己的羞愧,/而使她的爱人感到悔恨而且心中难过,/唯一的办法——是去死。”——译注]

第257行:见《暴风雨》,如引文。

第264行:我认为殉道者圣马格纳斯教堂的内部建筑是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1632—1723)的最佳的内部建筑之一。参阅《拟议拆毁的十九个市内教堂》(The Proposed Demolition of Nineteen City Churches,P·S·金父子出版公司)。

[雷恩是英国建筑家。教堂建于一六七六年,迄今尚在,位于下泰晤士河和鱼街拐角,在伦敦桥和伦敦鱼市之间。——译注]

第266行:(三个)泰晤士河女儿之歌由此开始。从第292行到第306行为她们轮流说的话。见《众神的黄昏》(Götterdämmerung)第3幕第1场:莱茵河女儿们。

[《众神的黄昏》系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的第4部。其时莱茵河女儿们正为哀悼失去莱茵河的黄金宝藏而歌唱,泰晤士河上过去的和今天的姑娘同时提及,意在反映一个卑劣、贪欲的荒芜世界。诗人以此与莱茵河姑娘并列,在于哀悼当代伦敦的沉沦。——译注]

第279行:见弗劳德(James Anthony Froude,1818—1894)的《伊丽莎白》(Elizabeth)第1卷第4章,德·夸德拉致西班牙的菲利普的信:

“下午我们在画舫上观看河上的游戏。(女王)单独和罗伯特勋爵在一起,我本人则在船尾的高甲板上,这时他们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最后罗伯特竟然说,我当时在场,只要女王乐意,没有理由他们俩为什么就不能结婚。”

第293行:参阅《神曲·炼狱篇》第5歌第133行:

“你务必要记住我,我就是拉·比亚,

我在西挨那生,我在马累玛身亡。”

[这里是艾略特对原诗的戏拟。——译注]

第307行:见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 354—430)的《忏悔录》(Confessions):“后来我来到了迦太基,那里是一只充塞着形形色色邪恶的性爱的大锅整天价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第308行:引自佛教的《火诫》(Fire Sermon,其重要性相当于耶稣的“登山宝训”)。全文见亨利·克拉克·沃伦(Henry Clarke Warren,1854—1899)的《英译佛教》(Buddhism in Translation,哈佛东方丛书)。沃伦先生是开创西方佛教研究的先驱之一。

[耶稣的“登山宝训”见《新约·路加福音》6:20-49;《新约·马太福音》5—7。艾略特在这条注释中提到的佛陀的《火诫》大意是佛陀告诫僧徒一切皆在“燃烧……眼睛……在燃烧;各种形状皆在燃烧,眼睛的意识在燃烧;眼睛所见的印象在燃烧……其根源为情欲之火,愤恨之火,迷恋之火。为生老病死,为哀愁苦恼绝望而燃烧”。——译注]

第309行:仍引自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这里把东方和西方这两位苦行主义的代表并列,作为本诗这一部分的高潮,并不是出于偶然的。

五 雷霆的话

第五部分的第一段运用了三个题材:前往以马忤斯的旅程,向“濒临毁灭的教堂”的行进(见韦斯顿女士的书)以及目前东欧的衰落。

第357行:这是一种属于蜂鸟类的画眉,我在加拿大魁北克省曾听到过。查普曼(Frank Chapman,1864—1945)说[见《北美东部的鸟类手册》(Handbook of Birds of Eastern North America)],“这种鸟最喜欢栖居在隐蔽的林地和灌木丛中……它的鸣叫并不以啭鸣多变或声音嘹亮见胜,但音色纯净而且极为甜美,无出其右。”它滴水声般的歌唱确是令人赞赏。

第360行:以下这几行是受了一篇南极探险记[至于是哪篇我已忘记,但我想是沙克尔顿(Shackleton,1874—1922)的那篇]的激发而写出的,文中说,这支探险队在筋疲力尽之际,始终有一个幻觉:比他们实际能点出的人数总是多了一个成员。

第366—376行:参阅赫尔曼·黑塞(Herman Hesse,1877—1962)的《混乱中的一瞥》(Blick ins Chaos):“半个欧洲,至少半个东欧,已经驶在混乱的道路上,它们怀着神圣的幻想,醉醺醺地驾着车子沿着深渊驶去,嘴里还哼着曲子,就像德米特里·卡拉玛佐夫唱圣歌那样。感情受到伤害的资产阶级嘲笑这些歌曲,圣人和先知则噙着泪水谛听。”

第401行:“Datta,dayadhvam,damyata”(给予,同情,克制)。关于雷霆所具有的这种涵义的寓言见《大林间奥义书》(Brihadaranyaka — Upanishad),第5卷,第1章。译文见多伊森(Paul Deussen,1845—1919)的《吠陀中的六十篇奥义书》(Sechzig Upanishads des Veda),第489页。

[吠陀是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献和文学作品的总称。《奥义书》是用散文或韵文阐发古老吠陀文献的思辨著作,代表吠陀传统的最后阶段。在印度关于“三个伟大的门徒”的寓言中,造物主神告诫众神要“克制”他们肆意妄为的本性;告诫人类,尽管他们生来吝啬,要“给予”穷人以施舍;告诫残忍的魔鬼要“同情”。“至今上苍仍然以雷霆的‘哒’,‘哒’,‘哒’(Da)重复着这个训诲……因此一个人应该实行这三条:自我克制,给予和仁慈。”——译注]

第407行:参阅韦伯斯特的《白魔》第5幕第6场。

“他们要重新结婚了

在蛆虫蛀破你们的裹尸布,蜘蛛

给你们的墓志铭蒙上一袭轻纱以前。”

第411行:参阅《神曲·地狱篇》第33歌第46行:

“而我听到了下面那可怖的

塔楼的出口锁上了。”

[这是叛徒乌哥利诺伯爵在地狱中对但丁的述说,他告诉但丁他的敌人把他和他的儿孙们一起关进塔楼而终于被活活饿死。——译注]

还可参阅弗·赫·布拉德利(F.H. Bradley,1846—1924)的《现象和实在》(Appearance and Reality),第306页。

“我的外部感觉与我的内心思想感情一样,是属于我个人的。在这两种情况下我的经验都是限于我自己的圈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圈子之内;而且每个领域由于它所有的成分都是一样的,因此对于它周围的其他领域来说也是看不透的……简单地说,作为一个表现在灵魂中的存在,每个人的全部世界对灵魂而言都是特殊的和秘密的。”

第424行:见韦斯顿的《从祭仪式到传奇》(From Ritual to Romance)中关于渔王的一章。

[诗中的“我”坐在岸边作钓鱼(寻求新生、拯救、永恒)的象征动作,而背后则是荒原,他不知道能否安排好自己的事务,但希望“至少”能有所成效。——译注]

第427行:见《神曲·炼狱篇》第26歌第148行。

[第26歌第145行至148行为:

“现在我凭着引导你攀上那

阶梯顶端的‘至善’之名,向你祈求,

请你务必及时记起我的痛苦。”

说罢他隐入把他精炼的烈火中。

引号中的这句话是阿尔诺·达尼埃尔在炼狱中对但丁说的。——译注]

第428行:见《维纳斯的守夜》(Pervigilium Veneris)。参阅第二和第三部分中关于菲罗墨拉的描述。

[这首约四世纪时的拉丁无名诗人的诗歌包含一首对维纳斯的赞歌和对春天的描述。最后两节回忆起忒瑞俄斯和菲罗墨拉的神话,不过这里菲罗墨拉已变成了燕子。菲罗墨拉问道,“什么时候我才会像燕子那样,/那时我可以不再缄默呢?”——译注]

第429行:见吉拉尔德·德·内瓦尔(Gérard de Nerval, 1808—1855)的十四行诗《被剥夺了权利的人》(El Desdichado)。

[诗中诗人把自己与在毁圮的塔楼中的阿基坦王子相比。——译注]

第431行:见基德的《西班牙悲剧》(Spanish Tragedy)。

[托马斯·基德(Thomas Kyd,1558—约1594)的剧作,伊丽莎白王朝早期的一部复仇悲剧,副题是“希罗尼摩又发疯了”。希罗尼摩的儿子被杀害了,为了替儿子报仇他佯装发疯。他受命写出一部剧本,供宫廷娱乐演出,他回答道:“嗨,我会使你中意的。”(第4幕第1场第67行)希罗尼摩并指派角色,从而在演出过程中将谋杀儿子的凶手杀死。——译注]

第433行:Shantih。如这里重复的一样,这是每篇《奥义书》(Upanishad)的正式结束语。我国语言中与这个词相当的是“出人意外的平安”(The Peace which passeth understanding)。

[艾略特在此注中将Shantih释为英语中的The Peace which passeth understanding,系引自《新约·腓立比书》4:7:“神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基督耶稣里保守你们的心怀意念。”——译注]

汤永宽 译

空心人[287]1925

这首诗常被认为是艾略特描写精神空虚的“现代人”的代表作。悲观和虚无主义色彩弥漫在整首诗里,但也有批评家认为正因为艾略特不满于现状,才使这首诗有一种批判的高度。

第一段围绕着英国的一个焰火庆祝仪式展开。篇首的“老家伙”指的是福克斯(Guy Fawkes,1570—1606),他在1605年试图炸毁国会大厦的阴谋中被捕,以后英国人民就在每年11月5日那天举着模拟他的稻草人,放焰火庆祝,孩子们则用这种空心人向家长要一两个便士玩。艾略特首先暗示现代人其实只是空心人,然后又将真正的福克斯——迷失的、狂暴的人,与现代人对比。现代人虽活犹死,在死亡的王国里。

第二段描写了空心人和现实的关系,那些有“笔直的目光”所能见到的、但诗人还是遇不到那种眼睛;在这个虽生犹死的王国里,一切都是折射的,破断的。诗人希望别再在这里走前一步了,还不如孩子手中的空心人,披上像“老鼠的外衣”等等。

第三段,死亡王国里对空心人的迷信,“消逝中的星星”又暗示着与真正的现实的距离。

“独自醒来”,其实还并不意味诗人已走出这个死亡的王国,只是认识到了这一切。

第四段中,没有任何眼睛,也就没有任何景象。只有多瓣的玫瑰——宗教的象征——才是空心人的希望,玫瑰和但丁的《神曲》中描写的玫瑰相呼应。

第五段,什么是现状?围着多刺的梨树走是象征性的,阴影落在一切事物之中。空心人的生活是如此可怜,世界在这儿不光彩地告终。

库尔兹先生——他死了。[288]

空心人

给那老家伙一个便士[289]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稻草人

互相依靠

头脑里塞满了稻草。唉!

当我们在一起耳语时

我们干涩的声音

毫无起伏,毫无意义

像风吹在干草上

或像老鼠走在我们干燥的

地窖中的碎玻璃上。

有声无形,有影无色

瘫痪了的力量,无动机的姿势

那些已经越过界线[290]

目光笔直,到了死亡另一个王国的人

记得我们——如果稍稍记得的话——不是

作为迷失的狂暴的灵魂而仅是

作为空心人

作为稻草人。

我不敢在梦里见到的眼睛[291]

在死亡的梦的王国里

这些眼睛没有出现:

那里[292],眼睛是

一根断裂的柱子上的阳光

那里,是一棵树在摇晃

而种种嗓音是

风里的歌

比一颗消逝中的星

更加遥远,更加严峻。

在死亡的梦的王国里

让我别再移近

让我还穿戴上

这些费尽心机的伪装

老鼠的外衣,乌鸦的皮毛,划掉的诗节

在一片田野里

移动像风那样移动

别再近些——

不是在暮色的王国里

那最后的相逢[293]

这是死去的土地[294]

这是仙人掌的土地

这里升起石像

这里它们接受

一个死人的手的哀求

在一颗消逝中的星星的闪烁下

它是这样的吗

在死亡的另一个王国里

独自醒来

在那个时刻——我们

因为柔情而颤抖不停

本想接吻的唇

将祈祷形成了碎石

眼睛不在这里

这里没有眼睛

在垂死之星的山谷里

在这个空空的山谷里

我们失去的王国的破损的下腭

在这最后的相逢之地

我们一起摸索

我们躲避言语——

被聚在河水暴涨的沙滩上

一无所见,除非

眼睛重新出现

像死亡的暮色王国中的

永恒的星星

多瓣的玫瑰

空洞洞的人

才有的希望

这里我们围着仙人掌走[295]

仙人掌,仙人掌

这里我们绕着仙人掌走

在早晨五点钟

在思想

和现实中间

在动机

和行为中间

落下了阴影

因为你的是王国

在概念

和创造中间

在情感

和反应中间

落下了阴影

生命十分漫长

在欲望

和痉挛中间

在潜在

和存在中间

在精华

和糟粕中间

落下了阴影

因为你的是王国

因为你的是

生命是

因为你的是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裘小龙 译

灰星期三[296]1930

因为我不再希望重新转身

因为我不再希望

因为我不再希望转身

觊觎这个人的天赋和那个人的能量[297]

我不再努力为得到这些东西努力

(为什么年迈的鹰还要展翅?[298])

为什么我要悲伤

那寻常的王朝消失了的威力?

因为我不再希望重新知道

确凿的时刻的摇晃的光芒[299]

因为我不再思想

因为我知道我将不会知道

唯一名副其实地转瞬即逝的力量

因为我不能畅饮

那里,那里群树生花,小溪流淌,因为再无所存

因为我知道时间永远是时间

地点始终是地点并且仅仅是地点

什么是真实的只真实于一次时间

只真实于某一个地点

我对事物的现状感到欢欣

我拒不承认那张受了祝福的脸

拒不承认那个声音

因为我不能希望重新转身

于是我欢欣,不得不去建成

在此之上欢欣的东西

向上帝祷告赐予我们怜悯

我祷告我能忘却

那些我与自己讨论得太多

解释得太多的事情

因为我不再希望重新转身

就让这些话答复吧

因为那已经做的,不会重新再做一遍

祈愿对我们的判决别太沉重[300]

因为这些翅膀不再是翱翔的翅膀

而仅仅是拍击空气的羽翼

那现在完全渺小和干燥的空气

要比意志更为渺小和干燥

教我们操心或不操心

教我们坐定。

现在为我们这些罪人祷告,在临终时为我们祷告[301]

现在为我们祷告,在临终时为我们祷告。

按基督教的算法,这是四旬斋的第一天,即3月21日复活节的前四十天。四旬斋的四十天需戒斋和忏悔(星期日除外),纪念耶稣在荒野中度过四十天,战胜撒旦对他的引诱。在四旬斋里基督教徒忏悔他们过去的罪恶,摆脱尘世的诱惑,潜心于上帝的教诲。教堂为灰星期三举行的仪式通常是由一个教士在一个普通人的前额撒上十字架形的灰,并说:“记着,人啊,你来自尘土,还将归回于尘土。”

一般认为,这首诗标志着艾略特最终转向天主教,诗创作也走向了另一个阶段。1927年,艾略特加入英国国教天主教,并入了英国籍。在《兰斯洛特·安德鲁斯》(Lancelot Andrewes)的序言里,他声明:“政治上是保皇党,宗教上是英国国教天主教徒,文学上是古典主义者。”不过,艾略特的皈依宗教是比较复杂的。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就认为,艾略特早期作品反映了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人们的绝望,但另一方面“一个人不能老是对生活绝望!一直绝望到成熟的晚年……或早或晚不得不对生活和社会采取一种肯定的态度”。这段话颇能说明艾略特精神上无比苦闷,只能到宗教中寻找安身立命之处的困境,而这在诗里也是多少流露出来了的。诗中的“我”可以认为即是诗人自己,全诗的统一性也就在于诗自始至终是通过“我”这个视角观察的。第一章中的“我”摒弃了人世中的种种希望,因为认识到神的力量而感到欢欣。第二章写了爱欲的摒弃,诗中的豹是死亡的象征,也是一种吸引力,作为爱的反衬,促人深思。第三章中的“楼梯”很自然地使人想到向上的精神历程,但人是软弱的,这个历程绝非易事。第四章故意以含混的句法开始,大致上是说人与上帝沟通的困难。第五章讨论“道”与现代世界的关系;“道”也就是上帝,上帝的声音本可以在许多场合听到,但现代世界的生活方式使人们远远离开了“道”,而世界还是围绕着这个“道”在旋转。第六章是第一章更高的回旋,开始的几行把“虽然”换去了“因为”,暗示认识真理后的谦卑态度;“白色的船帆依然飞向海的远方”,表明诗人的精神复苏、重新进入了生活。

夫人,三只白色的豹子蹲在一棵桧树下[302]

在白昼的阴凉中,已经吃得饱厌[303]

哦,在我的腿上我的心上我的肝上还有

在我头脑[304]圆圆的空洞所容的物质上。上帝说

这些骨头是否会活下去?这些

骨头是否活下去?而那包容在

骨头(骨头已经干了)中的东西嘁嘁喳喳地说:

因为这位夫人的美德

因为她的魅力,因为

她在沉思中归荣耀于圣母马利亚,

我们光彩焕发。而这里伪装着的我

将我的事迹献给遗忘,将我的爱情

献给沙漠的后裔和葫芦的果实。

正是这使我重新得到

我的勇气我眼睛的神经和豹子摒弃的

消化不了的部分。这位夫人退了回去,身穿

一件白色的长袍,沉思默想,身穿一件白色的长袍。

让骨头的雪白来抵偿健忘。

它们里面没有生命。就像我现在被人遗忘,

将来被人遗忘,于是我就遗忘

这样虔诚不已,目的专注。上帝说[305]

给风的预言,只给风,因为只有

风会倾听。而骨头嘁嘁喳喳地负着

还有蚱蜢的负担[306],唱道

寂静的夫人[307]

安宁而苦恼

撕碎而完整

记忆的玫瑰[308]

遗忘的玫瑰

精疲力竭而生机洋溢

焦虑而恬静的

唯一的玫瑰

现在就是花园

那里所有的爱情结束

没有满足的爱情的

最终的折磨

没有尽头的不停的

旅程的尽头

无法结论的

一切的结论

没有词的语言以及

不是语言的词

光荣归于圣母

因为在那花园

爱情结束一切。

在一棵桧树下那些骨头唱着,四散闪光

我们高兴到处四散,我们相互不做好事

在白昼的阴凉中,在一棵树下,还有沙的祝福,

忘却他们自己和对方,统一于

沙漠的静谧中。这是你将用抽签来[309]

划分的土地。划分和统一都

无足轻重。这是土地。我们有我们的遗产。

在第二节楼梯的第一个弯子上

我转过身,往下看到

在恶臭的空气烟雾中

那同一个形状扭曲在楼梯扶手上

与恶魔一般的楼梯搏斗着——那楼梯[310]

有一张骗人的希望和绝望的脸庞。

在第二节楼梯的第二个弯子上

我离开他们,它们依然在下面扭曲地转身;

再无什么脸庞,楼梯一片漆黑,

潮湿,粗糙,就像个老人的嘴淌着口水,无可救药,

或是一条年迈的鲨鱼的长着牙齿的食道。

在第三节楼梯的第一个弯子上

是一扇有槽的窗,鼓鼓的像无花果

越过山楂花和牧场风光,那一边

一个穿蓝绿衣服的宽肩膀的人

用一支古色古香的长笛为五月的时光增添了魅力。

吹起的汗毛多甜蜜,吹到嘴上的棕色汗毛,

紫丁香和棕色的汗毛;

心神烦乱,长笛之音,思想在第三节楼梯上的停顿和迈步;

渐隐,渐隐;希望和绝望之外的力量,

登上第三节楼梯。

主啊,我毫无价值[311]

主啊,我毫无价值

但只要说了这话。

谁在紫罗兰和紫罗兰[312]丛中漫步

谁漫步在

郁郁葱葱的不同的行列中

一会儿白一会儿蓝,一会儿显出马利亚的颜色[313]

谈着琐碎的事情

在永恒的悲哀的无知和熟知之中[314]

谁在他们漫步时在其他东西中走动,

那么谁使泉水奔放,使春天清新

使干燥的岩石凉爽,使沙土坚定

在飞燕草的蔚蓝中,马利亚颜色的蔚蓝,

留神啊[315]

这里是漫步在其中的岁月,始终

携带着长笛和提琴,使

在睡着和醒着的时间中走动的人复新,披着

笼罩着、覆盖着她那白色的光,裹了起来。

新的岁月漫步,用一片灿烂的

云彩似的泪水使岁月复苏

用一种新的诗句使那古老的节奏复苏,拯救

时间,拯救[316]

更高的梦里未曾读到的景象[317]

而戴着珠宝的独角兽在镀金的尸车旁行走。

无声的修女蒙着蓝白的面纱[318]

在紫杉中,在果园神[319]的后面,

神的长笛喘着气,她垂下头叹气,但一言不发

然而泉水跃起,鸟声低下

拯救时间,拯救梦境

这个道的标志听不到,说不出

直到风从紫杉中抖出一千声耳语

在此之后是我们的流放[320]

如果失去的道是失去了,如果费去的道是费去了

如果听不到,说不出的

道是听不到,说不出的;

依然是那说不出的道,听不到的道

没有一个词的道,在世界内的

和为了世界的道;

光照耀在黑暗中

这个不平静的世界依然旋转着抵抗那道

围绕这个寂静的道的中心。

噢,我的人民,我对你们做了什么。[321]

哪里这个道将被找到,哪里这个道

将回响?不在这里,这里远远不够寂静

不在海洋上或岛屿上,也不在

大陆上,或沙漠或多雨的土地上,

因为那些在黑暗中漫步的人

漫步在白昼的时间和黑夜的时间里

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不在这里

对于那些避开那张脸的人没有恩惠的地点

对那些在喧哗中漫步但拒而不听那声音的人没有时间寻欢

蒙着面纱的修女会不会祷告——为

那些在黑暗中漫步的人,那些选择你和反对你的人,

那些在角上被撕碎的人——在季节和季节,时间和时间,

小时和小时,词和词,力和力中间,那些在黑暗中等待的人——祷告?

蒙着面纱的修女会不会祷告——为

那些在门口的孩童祷告——

他们不肯走开,也不能祷告:

为那些选择和反对的人祷告

噢,我的人民,我对你们做了什么

修长的紫杉中蒙着面纱的修女会不会祷告——为

那些冒犯她的

惊惶失色的,又不能投降的

在世界面前断言的,在岩石之中否认的人祷告?

在最终的蓝色岩石中最后的沙漠之中

花园中的沙漠干旱的沙漠中的

花园将枯萎的苹果籽从嘴中吐出。

噢,我的人民。

虽然我再不希望重新转身

虽然我再不希望

虽然我再不希望转身

在得失之间犹豫不定

在短暂的运行中,那里梦越过

诞生和死亡之中的梦笼罩的暮色

(祝福我父亲)虽然我不再愿望对这些东西抱有愿望

从宽敞的窗户通向花岗岩的海岸

白色的船帆依然飞向海的远方,海的远方

不能折断的翅膀

在失去的紫丁香和失去的海浪声中

那颗失去的心渐硬又欢欣,

微弱的精神加速背叛

因为那弯弯的金色杆子和失去的海洋味儿

加速收回

鹌鹑和飞鸻的啼唤

瞎了的眼睛

在象牙门的中间塑造空空的形式[322]

气味使有着沙土的盐味复新

这是死亡与诞生之中一个紧张的时刻

三个梦在蓝色的岩石中越过的

寂寞的地方

但当从这棵紫杉摇下的声音飘远

让另外的紫杉震动并且回答。

幸福的姐妹,神圣的母亲,泉水之灵,花园之灵,

不让我们用谎言来嘲笑我们自己

教我们操心或不操心

教我们坐定

甚至在岩石之中,

我们安宁在他的意志之中[323]

甚至在这些岩石之中

姐妹,母亲

河流之灵,海洋之灵

别让我被分离开来[324]

让我的喊声来到你的身边[325]。

裘小龙 译

阿丽尔诗

三圣人的旅程[326]

“我们碰上一个寒冷的清晨,

恰恰在一年中最糟的月份,

作一次旅程,如此漫长的旅程;

路途深邃,气候严峻,

冬日一片死气沉沉。”

骆驼伤痕遍体,蹄子太酸痛了,难以驾驭,

躺倒在渐渐融去的雪中。

有时我们会后悔地回想,

斜坡上夏日的宫殿、草坪,

还有遍体绮罗的姑娘端上果子露。

于是拉骆驼的人咒骂、埋怨,

四散逃去,追逐他们的烈酒和女人,

深夜里营火熄灭,无处可以蔽身,

城市又充满敌意、小镇毫无友好之情,

村庄肮脏不堪,索价高得要命:

我们可真是备尝艰辛。

最后我们宁可彻夜旅行,

断断续续地睡上一阵

还有声音唱在我们耳中,说

这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拂晓,我们来到一个温煦的山谷。

在湿漉漉的雪线下,种种植物的气息袭人,

小溪潺潺,一辆水车拍击着黑暗,

三株树[327]映着低低的天空,

一匹年迈的白马[328]在草地上奔腾。

然后我们来到一家门楣上绕着葡萄叶子的酒店,

敞开的门里,六只手为几片碎银掷着骰子,

脚又在踢空空的盛酒的皮袋。

然而依旧没有消息,于是我们继续赶程,

傍晚时到达,一点儿也不算太早地

找见那个地方:它(你或许会说)令人满意。

所有这些都是遥远的往事,我记得,[329]

我愿意重新再做一遍,但是写下来,

写下这个:

我们被领着走了那一段路程

为了新生活或是死亡?当然,有一个人诞生,

我们有着证据,毫无疑问。我以前也曾目睹过诞生和死亡,

但总以为它们截然不同;那个诞生对我们

是艰难和剧烈的痛苦,就像死亡,我们的死亡。

我们回到我们原先的地方,这些王国,

但在旧时的律法中[330]这里再也不得安宁,

一群不同的人民抓紧他们的众神。

我本应对另一次死亡感到高兴。

裘小龙 译

西面之歌[331]

主啊,罗马的风信子在盆中盛放,

冬天的太阳爬上了白雪覆盖的山岭;

这个顽固的季节已经站住了脚跟。

我的生命是轻轻的,等待死神之风,

就像一根在我的手背上的羽毛。

阳光下的尘土,角落里的记忆,

等待那往死地冰冷地吹的风。

施予我们你的和平。[332]

我在这个城里行走了多年,

守着斋,守着信仰,照顾穷人,

得到过也给予过荣誉和舒适。

人们有求总能进我的门。

当那悲哀的时刻来临,

谁会记得我的房子,那里住着我儿孙的儿孙?

他们将走山羊的路,去狐狸的窝,

逃离异国的脸和异国的剑。

在捆绑、鞭笞和哀叹[333]的时刻之前

施予我们你的和平。

在荒凉山[334]的宗教许愿堂前,

在母性之痛苦的那一钟点之前,[335]

此刻,在这个死亡的诞生季节,

让那个婴孩,那依然不说和不被人说的词,

把以色列的[336]安慰

施给一个活了八十岁而没有明天的人。

遵照你的旨意。

他们将世世代代赞美你,

因为光荣,因为嘲讽,

光接着光,登上圣者的梯子。

不是为了我,这烈士的境界,思想和祷告的狂喜,

不是为了我,这最后的景象。

施予我你的和平

(一把利剑将刺穿你的心[337]

和你自己。)

我已对自己的生活和后人的生活感到厌倦,

我正死着自己的死和后人的死。

看到了你的拯救后,

让你的仆人离去吧。

裘小龙 译

一颗小小的灵魂[338]

“从上帝的手中遣出,那单纯的灵魂!”[339]

来到一个充满变化的灯光和噪声的乏味世界,

来到亮的、黑的、干的或潮的、冷的或暖的一切中;

在桌子腿和椅子腿中间移动,

升起或落下,攫住膝盖和玩具,

勇敢地前行,猛然又吃一惊,

退回到手臂和膝盖的角落中

急于得到安慰,在圣诞树的

璀璨辉煌中获得乐趣,

煦风中,阳光下,大海里的乐趣,

揣摩着阳光在地上排出的图案

还有围绕一只银盘奔跑的牡鹿;

搞混那现实的和那幻想的事物,

满足于玩玩牌——皇帝和皇后,

仙女做些什么,仆人又说什么。

成长中的灵魂的沉重的负担

日复一日,越发迷惑、冒犯,

周复一周,越发冒犯、迷惑;

因为那种“是和似乎是”[340]的规则,

还有可能和不可能,欲望和抑制,

生存的痛苦和梦的麻醉

在《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后面的

窗台上蜷起了小小的灵魂。

从时间的手中遣出,那单纯的灵魂[341],

优柔寡断,自私自利,怪模怪样、一跛一瘸,

不能向前行走,或者往后退回,

惧怕温暖的现实,慷慨的善行,

拒不承认血液缠扰不休的关系,

自己影子中的影子,自己阴郁中的幽灵,

堆满尘土的房里留下混乱的纸张,

领了临终圣餐后,生活于一片寂静之中。

为基特里尔[342]祈祷,他追求速度和权力,

为鲍丁祈祷,他被人炸得血肉横飞,

因为前一个人发了大财,

而后一个人走了自己的路,

为弗劳莱特[343]祈祷,他在紫杉中被猎犬撕碎,

现在为我们祈祷,在我们出生的时刻祈祷。

裘小龙 译

玛丽娜[344]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区域,世界的什么角落?[345]

哪些海洋哪些海岸哪些礁石哪些岛屿

哪些海水轻轻拍打着船舷

松树的芳香和画眉的歌声透过浓雾

哪些意象回旋

噢,我的女儿

那些磨尖狗[346]的牙齿的人,意味着

死亡

那些与蜂鸟的光彩一起闪耀的人,意味着

死亡

那些端坐在满足的猪圈中的人,意味着

死亡

那些享受动物的狂喜的人,意味着

死亡

他们变得轻若鸿毛,为一阵风吹去

一阵松涛,画眉的歌声,浓雾的回旋

在这个恩惠中溶失于空洞

这张脸是什么,更模糊而更清楚[347]

手臂的脉动,更虚弱而更强壮——

给于或借于?比星星更远,比眼睛更近

低低的私语和小小的笑声在树叶间和匆匆的步子中

熟睡着,那里海浪相遇海浪。

第一斜桅结冰断裂,油漆过热剥落。

我做了这次航程,我已忘却,

现在又记起。

索具脆弱,船帆腐烂

在一个六月和另一个九月之间。

做得无人知晓,仅仅意识到一半,秘密的,我自己的。

龙骨翼板的外板漏水,船缝需要堵紧

这个形式,这张脸庞,这种生活

活着为了生活在一个超越自我的时间的世界里;让我

为这种生活摒弃我的生活,为那没说的词摒弃我的词,

那苏醒的,嘴唇张开,那希望,那新的船只。

哪些海洋哪些海岸哪些花岗岩岛屿向着我的船骨

画眉透过浓雾婉转

我的女儿。

裘小龙 译

圣诞树的培植

对圣诞节有几种态度,

其中的一些态度我们也许不予理会:

社交型、迟钝型、明显的商业型、

喧闹型(酒吧一直开到半夜)、

幼稚型——与小孩对圣诞节的看法不同

对小孩而言,蜡烛是天上的星星,

在树梢上展翅飞翔的金色天使

不仅仅是一种装饰,而且就是天使。

小孩对着圣诞树感到好奇:

让他继续他的好奇心,把圣诞盛宴

当作一件大事而不是为了盛宴而盛宴;

于是就有了记忆中初次见到圣诞树

闪闪发亮时的惊喜,

于是就有了获得新礼品时的惊喜

(每一样礼品散发着特有的激动人心的气味),

于是就有了吃鹅或火鸡的期待,

它的模样引起料想中的畏怯,

于是就有了在今后不会忘却的敬畏和欢乐,

在厌倦了的习以为常、疲惫不堪、沉闷无聊、

对死亡的觉悟和对失败的觉醒里,

或者,在皈依的虔诚里

——这种虔诚可能有自负的色彩,

这对上帝而言很讨厌,

而对小孩而言则是无理

(在这里我也满怀感激地记起

圣露西[348],她的赞美诗,她的火冠):

于是在终了前就有了第八十个圣诞

(“第八十”意味着不管是什么都是最后一个),

每年情感累积起来的记忆

也许会浓缩为极大的欢乐,

当恐惧降临到每个人身上时,

也会变成巨大的恐惧:

因为开始将提醒我们终了,

第一次降临将提醒我们第二次降临[349]。

张子清 译

未完成的诗

斗士斯威尼[350]

奥莱斯特思 你看不见他们,你看不见——但我看见他们:他们追赶着我,我必须往前走。

——《奠酒人》[351]

因此灵魂不能具有神圣的结合,除非从自身去掉对所创造的存在的爱。

——圣十字约翰[352]

序诗的片断

达斯蒂、陶利斯

达斯蒂 帕雷拉怎样?

陶利斯 什么帕雷拉怎样?

我想都不想一想。

达斯蒂 你想都不想一想!

谁付租金?

陶利斯 是的,他付租金

达斯蒂 哦,一些人不付一些人付

一些人不付,是谁你清楚

陶利斯 你可以数上帕雷拉

达斯蒂 帕雷拉怎样?

陶利斯 他不是正人君子,帕雷拉:

你压根儿不能相信他!

达斯蒂 哦,确实如此。

如果你不能信他,他就不是正人君子

还有如果你不能信他——

你就永远也吃不准他要做什么。

陶利斯 要对帕雷拉太好了可不行。

达斯蒂 我说山姆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

陶利斯 我喜欢山姆。

达斯蒂 我喜欢山姆。

是的,山姆真不赖。

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陶利斯 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家伙。

他就是能让你笑出声。

达斯蒂 山姆就是能让你笑出声,

山姆就是行。

陶利斯 但帕雷拉偏偏做不到。

我们不能指望帕雷拉

达斯蒂 那么你要做什么?

电话 丁零零丁零零

丁零零丁零零,

达斯蒂 那是帕雷拉打来的

陶利斯 是的,是帕雷拉打来的

达斯蒂 那么你怎么办?

电话 丁零零丁零零

丁零零丁零零

达斯蒂 就是帕雷拉打来的,

陶利斯 你让这可怕的声音停一停吧?

拎起那只听筒

达斯蒂 我说什么呢?

陶利斯 随便你说什么,说我病了,

说我在楼梯上折断了腿

说我们遭了一场火灾

达斯蒂 哈罗哈罗你在吗?

是的这是陶利斯女士的公寓——

噢帕雷拉是你吗?你好呀!

哦,我真遗憾,我真遗憾

陶利斯回家来得了重伤风

不只是伤风

呃我觉得那只是伤风

是的我确实这样希望——

晤,我希望我们不用去请医生

陶利斯不愿和医生打交道

她说星期一给你打电话

她指望到星期一就全好了

我放下电话你可不在乎吗?

她把腿放在芥泥热水中

我刚才说我正给她芥泥热水,

好吧,星期一你打电话过来。

是的我会告诉她。再见。再再见。

你真好,我可是信了。

啊——啊——啊

陶利斯 我要为今夜算算牌。

哦猜猜首先是什么

达斯蒂 首先是。是什么?

陶利斯 草花K

达斯蒂 是帕雷拉

陶利斯 也许是斯威尼

达斯蒂 是帕雷拉

陶利斯 同样可能是斯威尼

达斯蒂 反正这挺奇怪。

陶利斯 这张是方块4,什么意思?

达斯蒂 (读)“一小笔钱,或送的一件衣服

或一个宴会,”这也怪。

陶利斯 这张是3,什么意思,

达斯蒂 “一位不在身边的友人的消息”——帕雷拉!

陶利斯 红桃皇后——波特夫人!

达斯蒂 或也可能是你

陶利斯 或也可能是你

我们都是,你可说不准。

得看下面一张是什么。

当你读这张牌你得想一想,

这可不是件任何人都能做的事。

达斯蒂 我知道你玩牌有些讲究。

下面一张是什么?

陶利斯 下面是什么。是6。

达斯蒂 “一场争吵,一种疏远,朋友的别离。”

陶利斯 这张是黑桃2

达斯蒂 黑桃2!

那是棺材!!

陶利斯 那是棺材?

噢老天呵我该怎么办?

恰恰是在一次聚会之前,

达斯蒂 哦不一定是你的棺材,也许是说一个相识。

陶利斯 不,那是我的,我肯定那是我的。

昨夜一夜我都梦到了结婚。

是的,那是我的。我知道那是我的。

噢老天啊我该怎么办。

我不抽牌了,再也不抽了。

你抽抽看运气怎样。你抽抽。

也许真能冲了这阵邪。你抽抽看运气怎样。

达斯蒂 黑桃J。

陶利斯 那也许是斯诺,

达斯蒂 或也可能是斯沃茨

陶利斯 或也可能是斯诺

达斯蒂 奇怪我会抽了大牌,

陶利斯 你取牌的方式大有讲究呢,

达斯蒂 你感觉的方式更讲究得要命呢,

陶利斯 常常它们什么都不告诉你

达斯蒂 你得知道你要问它们什么

陶利斯 你得知道你要知道什么

达斯蒂 问它们太多没用

陶利斯 问两次也没用

达斯蒂 常常它们压根儿不顶用。

陶利斯 我想知道那张棺材的奥妙。

达斯蒂 我不行。我刚才告诉你什么了?

我不是说我总抽大牌吗?

红桃J!

(窗外口哨声)

我不行

真是巧合啊!牌多怪!

(又闻口哨声)

陶利斯 是山姆吗?

达斯蒂 当然是山姆!

陶利斯 当然,红桃J就是山姆!

达斯蒂 (身子伸出窗外)哈罗山姆!

澳许泼 哈罗亲爱的

楼上有多少人?

达斯蒂 这里没什么,

楼下有多少人?

澳许泼 我们一共四个。

等一下,等我把车转过街角,

我们马上就上来

达斯蒂 好吧。来吧。

达斯蒂 (对陶利斯)牌多奇怪,

陶利斯 我真想知道那张棺材的奥妙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陶利斯、达斯蒂、澳许泼、霍斯法尔、

克列泼斯坦、克勒姆泼克

澳许泼 哈罗陶利斯!哈罗达斯蒂!你们好呵!

怎么样?怎么样?你们是否允许我——

我想你们姑娘们都认识霍斯法尔上尉——

我们想让你们见见我们的两个朋友,

两个到此做生意的美国绅士。

见见克列泼斯坦先生、见见克勒姆泼克先生。

克列泼斯坦 你们好

克勒姆泼克 你们好

克列泼斯坦 很高兴结识你们,

克勒姆泼克 认识你们真是荣幸,

克列泼斯坦 山姆——我应该说路特·山姆·澳许泼

克勒姆泼克 加拿大远征军的路特。

克列泼斯坦 路特告诉了我们许多关于你们的事。

克勒姆泼克 我们都参加了同一场战争,

克列泼和我,上尉,还有山姆。

克列泼斯坦 我们尽了我们的微力,就像你们说的那样。

我们要告诉世界我们赶跑了敌人

克勒姆泼克 那场扑克玩得怎么样,怎么样山姆?

在波陶克斯的那场扑克怎么样?

是的陶利斯小姐你让山姆

来告诉我们在波陶克斯的那场扑克。

达斯蒂 你对伦敦熟吗,克勒姆泼克先生?

克列泼斯坦 不我们以前从未来过

克勒姆泼克 昨天晚上我们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

克列泼斯坦 我当然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陶利斯 克列泼斯坦先生,你喜欢伦敦吗?

克勒姆泼克 我们喜欢伦敦吗!我们喜欢伦敦吗!

我们喜欢伦敦吗!!克列泼你说怎样?

克列泼斯坦 我说——呃——小姐,伦敦真了不起

我们太喜欢伦敦了。

克勒姆泼克 棒极了。

达斯蒂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来这儿住呢?

克列泼斯坦 嗯——呃——小姐——你没有完全理解

(恐怕我没有听清楚你的名字——

但见到你我还是一样喜欢)——

对我们来说,伦敦太刺激了一些

是的我说太刺激了一些。

克勒姆泼克 对我们来说伦敦是太刺激了一些

别以为我指的是什么低下的东西——

但我担心我们无法消受这种节奏

克列泼你说怎样?

克列泼斯坦 你已说到点子上了,克勒姆,

伦敦是个棒极了的地方,了不起的地方

是来访问一次的好地方

克勒姆泼克 尤其当你有一个真正的英国人,

一个像山姆这样的人领你到处转转。

山姆在伦敦当然是熟极了,

他答应领我们到处转转。

裘小龙 译

艾略特没有将《斗士斯威尼》的这两个片断归入诗剧,而是收到“未完成的诗”的总标题下,显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从语言的节奏来看,这两个片断读起来十分有力、强烈,但仅仅是这样的节奏还难以到舞台上真正演出,因为戏剧的展开总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国外也有评论家指出,《斗士斯威尼》比后期的诗剧更为成功,颇有一些荒诞派戏剧的韵味。

《斗士斯威尼》的主角自然是斯威尼。在艾略特的笔下,斯威尼是下层世界的代表人物。没有文化、缺乏头脑,斯威尼讲的是不堪入耳的粗话,做的是荒淫无度的粗事,出没的地方不是酒馆,就是妓院,在这两个片断中,他显然也是和一些不正经的男女混在一起,属于那种“有身无灵、有欲无情”的典型。不过,艾略特对斯威尼的态度多少是矛盾的。根据艾略特的传记,艾略特本人显然更接近普罗弗洛克的类型,优柔寡断、苍白无力、缺乏投入真正的生活的激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斯威尼所代表的那种生活依然有着独特的吸引力。当然,艾略特根本没有这种生活经验,他笔下的斯威尼或斯威尼式人物往往是不真实的,至少是不全面的。

除了这两个片断,斯威尼还在《笔直的斯威尼》、《夜莺声中的斯威尼》以及《荒原》中出现过,可以参照着看。

一场争论的片断

斯威尼、澳许泼、霍斯法尔、克列泼斯坦、

克勒姆泼克、史沃兹、斯诺、陶利斯、达斯蒂

斯威尼 我要把你带到

一个食人生番的岛上。

陶利斯 你将是吃人者!

斯威尼 你将是传教士!

你是我小小的七英石[353]传教士!

我要把你吞下。我将是吃人者。

陶利斯 你把我带走?带到一个食人生番的岛上?

斯威尼 我将是吃人者。

陶利斯 我将是传教士。

我将使你转变!

斯威尼 我将使你转变!

变到一盘炖菜里。

一盘妙而小、白而小的教士炖菜。

陶利斯 你不会吃我吧!

斯威尼 当然我要吃你!

在妙而小、白而小、软而小、嫩而小的,

汁多而小的,火候正好而小的教士炖菜中,

你看见这只鸡蛋

你看见这只鸡蛋

嘿那是鳄鱼岛上的生命。

没有电话

没有唱机

没有汽车

没有两个座位的车,没有六个座位的车,

没有雪铁龙,没有劳斯莱斯。

没有吃的,只有岛上生长的水果。

没有看的,只有一边的棕榈。

还有另一边的海,

没有听的,只有波涛击岸。

一无所有,除了三件事。

陶利斯 什么事?

斯威尼 出生、性交、死亡。

那就是一切,那就是一切,那就是一切,那就是一切。

出生、性交、死亡。

陶利斯 我会感到厌烦。

斯威尼 你会感到厌烦。

出生、性交、死亡。

陶利斯 我会感到厌烦。

斯威尼 你会感到厌烦。

出生、性交、死亡。

那是你在实际问题中遇到的事实:

出生、性交、死亡。

我已出生了,一切也就足够。

你不记得,但我记得,

一次也就足够。

澳许泼和霍斯法尔的歌

史沃兹作为小鼓,斯诺作为响板

在竹枝下

竹枝竹枝

在竹林下

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生活

一个人像两个人似的生活

两个人像三个人似的生活

在竹枝下

在竹枝下

在竹林下

那里面包果落下

还有企鹅声声叫唤

而声音是海洋的声音

在竹枝下

在竹枝下

在竹林下

那里高更的姑娘

在榕树的阴影下

披着棕榈叶衣饰

在竹枝下

在竹枝下

在竹林下

告诉我在林子的哪一部分

你要和我调情?

在面包树下,在榕树下,在棕榈叶下

或在竹枝下?

任何一棵老树对我都行,

任何一棵老树都同样行

任何一个古老的岛即是我的风格

任何新鲜的鸡蛋

任何新鲜的鸡蛋

还有珊瑚海的涛声。

陶利斯 我不喜欢鸡蛋,我从不喜欢鸡蛋,

我不喜欢你鳄鱼岛上的生活。

克列泼斯坦和克勒姆泼克的歌

史沃兹和斯诺如前

我小小的海岛姑娘

我小小的海岛姑娘

我要和你待在一起

我们不用担愁要做什么

我们不用非得赶一辆火车

如果遇上雨天我们不用回家

我们要采木槿花

因为将不是多少分钟而是多少小时

因为将不是多少小时而是多少年

陶利斯 那不是生活,那不是生活

哦我宁可还是去死。

斯威尼 生活就是这样,就是——

陶利斯 是什么

那种生活是什么?

斯威尼 生活就是死亡。

我知道一个人曾骗过一个姑娘——

陶利斯 噢斯威尼先生,请别说了,

你来之前我在抽牌,

而我抽到一张棺材。

史沃兹 你抽到一张棺材?

陶利斯 我最后一张牌抽到棺材,

我不喜欢这样的谈话。

一个女人得冒可怕的风险。

斯诺 让斯威尼先生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向你保证,先生,我们很感兴趣。

斯威尼 我知道一个男人曾骗过一个姑娘。

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骗一个姑娘,

任何一个男人不得不,

也必须想一生中有一次骗一个姑娘。

嘿他让她躺在澡盆里

躺在一加仑的杂酚皂液[354]里

史沃兹 这些家伙最后总给人逮起来。

斯诺 对不起,这些家伙最后并不全给逮起来。埃普瑟姆[355]

荒地的那些骨头又是怎么回事?

我在报纸里读到过,

你在报纸里读到过,

他们最后并不全给逮起来。

陶利斯 一个女人得冒可怕的风险。

斯诺 让斯威尼先生继续讲他的故事。

斯威尼 这个家伙最后没给逮起来,

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

这件事持续了两个月

没人来

没人去

可他取牛奶,他付房租。

史沃兹 他干了什么?

那段时间里他干了什么?

斯威尼 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

那可是毫无用处。

向活生生的人讲他们做什么。

他过去常常来看我

我给他喝一杯,让他高兴高兴。

陶利斯 让他高兴高兴?

达斯蒂  让他高兴高兴?

斯威尼 又是毫无意义的话,

但我跟你们说话总得用些词。

但这里是我要说的内容。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活着

而姑娘死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死了

而姑娘活着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两个都活着

或两个都死了

如果他活着那末送牛奶的人就是死了

那末收房租的人就是死了

如果他们活着那末他就死了

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当你孤零零的

当你孤零零的就像他孤零零的那样

你是又生又死,又死又生

我告诉过你这是毫无意义的话

死亡或生命或生命或死亡

死亡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死亡

我跟你们说话总得用些词

但你们是懂还是不懂

那对我毫无关系对你们毫无关系

我们总得做我们总得做的事

我们总得坐在这里喝这杯酒

我们总得坐在这里唱一支歌

我们总得留下我们总得走

而某个人总得付房租

陶利斯 我知道是谁

斯威尼 但这对我毫无关系对你毫无关系。

合唱 澳许泼、霍斯法尔、克列泼斯坦、克勒姆泼克

当你单身一人,半夜时分猛然醒来

冷汗涔涔,恐慌万分

当你孤身一人躺在床中,醒来就像

有人在你头部猛击了一下

你做了噩梦最厉害的一部分,一阵喧嚣向你冲来。

呼 呼 呼

你梦到你在七点钟醒,又是雾又是潮,又是黎明又是

漆黑

你等着门上敲一声,门锁转一声

因为你知道刽子手在等你。

也许你是活的

也许你是死的

呼 哈 哈

呼 哈 哈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敲门

裘小龙 译

科利奥兰[356]

一 胜利的进军

石,铜,石,钢,石,栎树叶,马蹄

在人行道上。[357]

一面面旗子。一声声号角。许多许多雄鹰。

有多少?数一数。还有这样密密麻麻的人群。

那天我们难以认识自己或那个城市。

这是通向神庙之路,我们这么多人拥挤在路上。

这么多的人在等待,多少人?管他多少人,在这样的日子里?

他们正来了?没有,还没有。你可以看到一些雄鹰。

还可以听到声声号角。

他们来啦。他[358]来了?

我们的自我自然地醒着的生命就是一种觉察。[359]

我们可以在凳子上啃香肠等待。

什么先来临?你看清了?告诉我们。那是

5800000支步枪和卡宾枪,

102000挺机关枪,

28000门迫击炮,

53000门野战炮和重炮,

我数不清有多少炮弹子弹、地雷和引信,

13000架飞机,

24000只飞机引擎,

50000辆弹药车,

现在又看到55000辆军车,

11000个战地厨房,

1150个战地烤面包房。

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此刻他会来吗?没有,

那些是高尔夫球俱乐部队长,这些是侦察兵,

还有法国普瓦西的体操协会,

现在走来了市长和随从。看

他来了,看:

他眼中或手里没有诘难的表示,

手从容地搭在马颈上,

双眼警视,等待着,洞察着,不动声色。[360]

哦,掩盖在鸽翼里,藏在海龟的胸怀中,

正午的棕榈树下,奔流的水下面,

旋转的世界之静点上。哦,掩藏着。

此时他们向神庙走去。接着是献祭。

走来捧着骨灰瓮的贞女,瓮里盛着

尘土[361]

尘土

尘土的尘土,此刻是

石,铜,石,钢,石,栎树叶,马蹄

在人行道上。

那是我们所能见到的一切。但有这么多雄鹰!这么多号角!

(复活节,我们未曾到乡间去,

我们把年轻的西里尔[362]带到教堂。他们鸣钟,

他立即大声说,松脆甜烤饼。)

别扔掉那香肠,

它会派上用场。[363]他很机灵。请你

给我们借个火?[364]

士兵们是不是排成了一道警戒线?对,正是这样。

二 一个政治家的重重困难

喊叫吧,我喊叫什么呢?[365]

所有的血肉之躯都是草:[366]包括

获巴思勋位的伙伴们,不列颠帝国的爵士们,骑士们,

啊,骑士们!属于荣誉勋位团,

佩戴黑鹰勋章(一级和二级),

和旭日勋章。

喊叫吧,我喊叫什么呢?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成立委员会:

咨询委员会、常委会、苛择委员会和支委会。

一个秘书将为几个委员会服务。

我喊叫什么呢?

亚瑟·爱德华·西里尔·帕克被任命为话务员

一周工作一镑十先令,年度增长额五先令

到一周两镑十先令;圣诞节奖金三十先令,

一年假期一周。

一个委员会被任命委托工程师

负责供水工程。

一个委员会被任命负责

公共工程,主要负责

处理改建防御工事的问题。

一个委员会被任命

和沃尔西人[367]协商持久和平;

弓箭制造匠、标枪制造匠和铁匠

已经组成一个共同委员会,抗议定货量的减少。

与此同时,卫兵们在行军中掷骰子,

哦,曼图亚[368]的青蛙在沼泽里咯咯地鸣叫。

天空依稀闪着片状的闪电,萤火虫忽闪,忽闪。

我喊叫什么呢?

母亲啊母亲[369]

这里是一排家庭成员的画像,黯淡半身雕塑,

看起来全像罗马人,

他们相互之间十分相像,打着呵欠,

不断地被执火炬者照亮。

哦,隐藏在……隐藏在……那里,鸽子在片刻的寂静中,

宁静的中午,有一会儿栖息在大树顶的枝叶下,

胸脯的羽毛被午后的和风吹拂;

那里,仙客来展开它的翅膀,那里,铁线莲[370]从门楣垂下来,

啊,母亲(不在这些雕塑得很像的塑像中),

我,一个疲倦的头,在这些头像之中,

颈脖有力地支撑着这些头颅,

鼻子有力地抵御吹来的风。

母亲,

如果此刻宰杀牺牲品竭诚奉献,

但愿我们别在这个时候在一起,

但愿我们别

哦,隐藏

隐藏在寂静的中午,静夜的蛙鸣里。

同展翅的小蝙蝠一道来,同忽闪忽闪的萤火虫一道来,

飞上飞下,这些小生物,满头尘土,

这些小生物,通宵在尘埃中轻声地唧唧喳喳。

哦,母亲,

我喊叫什么呢?

我们要求委员会,代表性的委员会,调查委员会

辞职,辞职,辞职。

张子清 译

小诗

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充满泪水的眼睛

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充满泪水的眼睛

越过分界线

这里,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

金色的幻象重新出现

我看到眼睛,但未看到泪水

这是我的苦难。

这是我的苦难

我将再也见不到的眼睛

充满决心的眼睛

除了在死亡另一王国的门口

我将再也见不到的眼睛

那里,就像在这里,

眼睛的生命力更长一些

比泪水的生命力更长一些

眼睛在嘲弄着我们。

裘小龙 译

风在四点钟刮起

风在四点钟刮起,

风起了,敲响了钟,

在生命和死亡之中晃动;

这里,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

混乱的争斗中使人醒来的回声,

是一场梦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当黝黑的河面

是一张流满了泪水的脸庞?

越过黝黑的河流我看到

篝火在异国的枪矛下抖动,

这里,越过死亡的另一条河流,

鞑靼骑兵挥动他们的长矛。

张子清 译

五指操

一 赠一只波斯猫

空中的歌鸟飞向

拉塞尔广场草坪。

对于灯蛾毛虫迟钝的头脑、

强烈的欲求和敏锐的眼睛来说

在树林下面没有什么安逸可言。

没有轻松,只是处于悲伤之中。

唉,这老朽的心脏何时停跳?

这破旧的椅子何时带来安适?

为何夏天推迟不来?

何时时间流逝?

二 赠一只约克郡犬[371]

棕褐色的田野里有一株树

树身弯曲而又干枯。

在黑色的天空中,

大自然的伟力从一团

绿色的云层传来呼啸,

无休无止地哗哗哗,嘎拉拉,唏呖呖。

在印花布面的鸭绒被里,

小狗感到既安全又温暖,

但是,田野干裂,焦黄,

这株树歪斜,枯焦。

所有的宠物狗和猫终究要

像权势者一样归于尘土。

这儿是我,一只小狗

伏卧着,伸出我的前爪,

伏卧着,一直在睡觉。

三 赠公园里的一只鸭子

朝阳摇曳湖面一片红

早晨的力量在萌动,

黎明正越过绿色的草地,

这儿没有毒蛇也没有蝾螈,

只有懒怠的母鸭公鸭在做伴。

我看见了晨光闪悠悠,

我吃了面包喝了葡萄酒,

让这些羽毛丰满的鸭夫鸭妻

得到它们应当得到的东西,

抢着啄食面包,也啄手指,

这比啄食蠕动的蚯蚓容易;

因为我知道,你也应当知道

那爱探究的蚯蚓将试探

我们保藏得很好的自鸣得意。

四 赠拉尔夫·霍德森先生

见到霍德森先生多么高兴!

(大家都想认识他)——

他的声音优美浑厚,

他带着巴斯克维尔猎狗,

只要它的主人一声令下

它就追逐你越来越快

撕咬你全身,从脚到手。

见到霍德森先生多么高兴!

他被所有的女招待崇拜

(她们把他区别对待)

当他味觉好时,他能把

醋栗馅饼咂出汁水来。

见到霍德森先生多么高兴!

(大家都想认识他)。

他喝了九百九十九瓶加那利白葡萄酒

围绕着他脑袋飞的是兴高采烈的

金翅雀和小精灵。

见到霍德森先生多么高兴!

(大家都想见他)。

五 赠克斯克斯卡拉韦和米尔扎·穆拉德·阿里·贝格

见到艾略特先生多么使人扫兴!

他的相貌是一副严肃的牧师型,

他的额头是如此狰狞,

他的嘴巴如此一本正经,

他的谈吐如此优雅,

仅局限于说“恰恰是”、

“假如”、“也许”和“但是”。

见到艾略特先生多么使人扫兴!

牵一条短尾巴杂种狗,

穿一件皮毛外套

还养了一只猫

戴一顶礼帽:

见到艾略特先生多么使人扫兴!

(不管他是嘴巴张开还是闭紧。)

张子清 译

风景

一 新罕布什尔

小孩们的声音响彻在果园

开花与结果之间的时间里:

在碧绿的树梢和树根之间

露出金色的头和深红的头。

黑色翅膀棕色翅膀在上方飞翔;

二十载年华和春天就这样地消亡;

今朝悲伤,明天悲伤,

树叶上的阳光将我罩上;

金色的头,黑色的翅膀,

坚持,摇摆着向前,

春天,歌唱,

全力以赴摆进苹果树。

二 弗吉尼亚

红色的河,红色的河,

沉默的热气缓缓地流,

没有意志像河流般平静,

热气只通过嘲鸫[372]向前流?

我们曾听到过它的歌喉。

寂静的山峦在等待。大门

在等待。紫色的树林在等待,

白色的树林在等待,

等待,等待,延迟,衰败。

活着,活着,从不移动。

一直运动的刚强思想

与我一道来,与我一道走开:

红色的河,河,河。

三 乌斯克

别突然折断树枝,或

希望在

白色井后面发现白公鹿。

斜着眼扫视过去,不是为了

看到鹿角,别作法召来

一个个老魔。让老魔们睡觉。

“向下轻轻地舀水,但别太深”,

抬起你的眼睛看

道路下降的地方和道路上升的地方

只在那里寻找

那里昏暗的光与清新的空气相交

隐士的小教堂,朝圣者的祈祷。

四 兰诺赫[373],格伦科[374]旁边

这里乌鸦挨饿,这里耐心的牡鹿

为猎枪而繁殖。在平静的高沼

与平静的天空之间,鲜有

跳跃或飞翔的余地。物质消失了,

在稀薄的空气里月亮忽冷忽热。

道路迂回在古代战争的倦怠里,

病恹恹的断剑,

混乱的冤屈的喧嚣,

易复归于寂静。记忆强过

那些骸骨。傲气断了,

傲气的影子却很长,在长长的

狭路上,没有骸骨竞争。

五 安角[375]

啊,快,快,快,快听歌雀、

沼泽雀、狐雀、黄昏雀

在早晨在傍晚歌唱。紧随

中午翩翩起舞的黄雀。别干扰羞怯的

黑斑林莺,由它去。用尖细的口哨招呼

躲闪在灌木丛里鸣叫的北美鹑(山齿鹑)。

跟随走禽水鸫的脚步。跟随

飞箭似的紫燕的飞行。静静地

迎接小夜莺。一切都赏心悦目。

甜美,甜美,甜美,但最后

退出这片土地,退出,让给

它的真正的主人——海鸥,这坚强的飞鸟。

空谈就此结束。

张子清 译

赠一老者

围栏里的老虎

不比我更急躁。

甩动的虎尾巴不比

我嗅觉到敌人在血气中

扭动或在合适的树上

晃荡时更安静。

当我露出智齿时,

从拱形的舌头上方发出的

嘶嘶声比仇恨更可爱,

比青春的爱情更痛苦,

这是年轻人到达不了的境界。

从我金色眼睛反映出来的是,

蠢人知道他在发呆劲。

请说说我是不是高兴!

张子清 译

《磐石》中的合唱词[376]1934

雄鹰翱翔在天宇之顶,

猎户和猎犬循环追逐。

啊,有序群星的永久轮转;

啊,有定季节的永久轮回;

啊,春与秋、生与死的世界!

思想和行动的无尽轮换,

无尽的发明,无尽的实验,

带来运动的,而非静止的知识;

发言的,而非沉默的知识;

对可道的知识,和对常道的无知。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使我们更接近无知,

我们的一切无知都使我们更接近死亡,

可是接近死亡并不更接近上帝。

我们在生活中丢失的生命何在?

我们在知识中丢失的智慧何在?

我们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何在?

两千年天宇的轮转

使我们离上帝更远,离尘土更近。

我旅行到伦敦,到那气数将尽之城,

那里河水流淌,载着外国的漂浮物。

在那里我被告知:我们有太多教堂,

太少餐馆。在那里我被告知:

让牧师们退休吧。在工作的地方

人们不需要教堂,在过礼拜天的地方才需要。

在这城里,我们不需要教堂钟:

让钟声去唤醒郊区吧。

我旅行到郊区,在那里我被告知:

我们劳作了六天,第七天我们必须开车

去鹿回头,或去女儿愁。

要是天气不好,我们就待在家里读报。

在工业园区,在那里我被告知

经济法规。

在令人愉悦的乡下,那里似乎

现在只适于野餐了。

在乡下和郊区,似乎

都不需要教堂;在城里

只用于举行重要的婚礼。

领唱 安静!保持示敬的距离。

我预感“磐石”就快

来了。他或许会解答我们的疑问。

那“磐石”。那守望者。那陌生人。

他,看见过发生过的事情,

能预见即将发生的事情。

那见证者。那批评者。那陌生人。

那亲近过上帝者,真理在他内心与生俱来。

“磐石”由一男童引领而入:

磐石 人的命运是无休止的劳作,

或无休止的清闲——那更难受,

或无定时的劳作——这令人不快。

我一直在独自踩踏榨汁器;我知道

做个真正有用的人很难:舍弃

人们视为幸福的事物,追求

导致默默无闻的善行,以平等的脸色

接待带来羞辱的人们,

所有人的喝彩或无一人的爱戴。

所有人都乐于投资,

但多半期望分红。

我对你们说:完成你们的意愿!

我说:别想收获,

只管播种。

世界旋转;世界变幻,

但有一事不变。

在我有生以来,有一事不变。

无论你们如何掩饰,此一事不变:

善与恶的永恒争斗。

由于善忘,你们忽视你们的神龛和教堂;

你们是这近代之人,嘲弄

一切善心义举;你们寻找解释

以满足理智觉悟的头脑。

其次,你们忽视且小看沙漠。

沙漠不在遥远的南方热带;

沙漠就在街拐角那边;

沙漠被挤进你身边的地铁车厢里;

沙漠在你兄弟的心里。

善人是建造者,如果他建造善者。

我要给你们展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还有很久以前就已做过的一些事情,

好让你们有信心。完成你们的意愿。

让我来给你们展示谦卑者的功德。听着。

灯光变暗;半明半暗中可听见众工人的声音在吟诵。

在空无一物的地方

我们将用新的砖头建造

有新的人手和机器

用泥土造新的砖头

用石灰造新的灰泥

在砖头已倒塌的地方

我们将用新的石头建造

在木板已腐朽的地方

我们将用新的木料建造

在大道不曾宣讲的地方

我们将用新的言语建造

有大家合作的工作

所有人共有的教堂

每个人都有的分工

人人都致力于工作。

此时苍茫的天空衬托出一群工人的剪影。从更远处,失业者的声音回答他们。

一直没有人雇用我们

我们双手插在衣袋里

低垂着脸面

散立在空旷的地方

在无灯的屋里发抖。

只有风吹过

旷野,无人耕作,

犁铧歇着,与犁沟

形成夹角。在这块土地上

将只有一根香烟两个男人分,

两人女人分半罐苦

艾酒。在这块土地上

一直没有人雇用我们。

我们的生不受欢迎,我们的死

在《泰晤士报》上提都不提。

工人再度吟诵。

河水流淌,季节轮回

麻雀儿和燕八哥没有时间可浪费。

要是人们不建造

他们将如何生活?

田野一旦被耕耘

小麦变成了面包

他们就不会死在截短的床上

和狭窄的被单下。在这条街道上

没有开始,没有运动,没有安宁,没有结束

只有没有言语的噪音,没有滋味的食物。

无须耽搁,无须匆忙

我们要建造这街道的开始和结束。

我们建造下列意义:

所有人共有的教堂

每个人都有的分工

人人都致力于工作。

就这样你们的祖先被造就成

圣徒的同城居民,同属于上帝的大家庭,那房子的基础

是使徒和先知,耶稣基督本身是首要的奠基石。

可是你们,你们可曾好好建造,以至现在无助地坐在毁坏的房子里?

在那里许多人生来游手好闲,生得委琐,死得龌龊,在无蜜的蜂房里遭受酷烈的鄙薄;

那些愿意建造和重建的人们伸出他们的手掌,或者徒劳地眼望异国外邦,企求施舍增多或盂钵盛满。

由于你们的建筑没有合适地构造在一起,你们满怀羞愧地坐着,不知道你们是否、如何才可以被造就成一体,成为圣灵中的上帝的一处居所——那圣灵曾运行在水面上,像一盏灯驮在乌龟的背上。

有人说:“我们怎能爱我们的邻居?因为爱必须在行动中实现,就像欲望与可欲结合;我们只有劳作可以付出,而我们的劳作无人需要。

我们在街角等待,没有什么可带,只有我们会唱的歌,可无人想听;

等待着最终被抛弃,到比粪堆还要无用的堆上。”

你们,你们可曾好好建造,你们可曾忘记那奠基石?

谈论着人们之间的正确关系,而不是人对于上帝的关系。

“我们的民籍在天国”;不错,可是那正是你们在地上做居民的模范榜样。

你们的祖先修建好上帝的居所,

安顿好所有不便安置的圣徒、

使徒、殉道者,类似惠普斯奈德动物园[377]那样,

然后他们就能够在工业发达的伴随下

着手进行帝国的扩张。

输出钢铁、煤炭和棉花产品

以及知识的启蒙

等等一切,包括资本

和若干版本的上帝之道:

不列颠民族有确定的使命感,

实干起来毫不含糊,但在国内却留下诸多的不确定。

过去所造作的一切,你们只吃成果,腐烂的也好,成熟的也罢。

而教堂必须永远建造,总是朽坏,总是被修复。

为以往每一桩恶行,我们都承受其恶果:

为懒惰,为贪财,为好吃、忽视上帝之道,

为傲慢,为淫荡、不忠,为每一项罪行。

过去所造作的善业,你们都继承其福报。

因为一个人独立在死亡的那一边时,善事恶行都只属于他一人,

但是在这尘世之上,你们都拥有前人所作善事恶行的业报。

如果你们在谦卑的悔罪中同行,赎取着你们祖先的罪孽,你们就可以修复坏掉的一切;

你们必须为保存过去所有好的一切而战,要像你们的祖先为获得它们而战那样诚心诚意。

教堂必须永远建造,因为它永远从内部朽坏着,从外部遭受着攻击;

因为这就是生活的法律;你们必须记住,繁荣兴旺的时代,

人们会忽视圣殿;多灾多难的时代,他们又会诋毁它。

假如你们没有共同的生活,你们会有什么样的生活?

没有什么人的生活不是在社会群体之中的,

没有什么社会群体不是在对上帝的赞美之中维持的。

就连独居冥想的隐修士——

日日夜夜都为他重复对上帝的赞美——

也为教堂,基督的化身,祈祷。

而现在你们散居在狭长如带的路上,

无人知道或关心谁是谁的邻居,

除非邻居过分烦扰,

而都驾驶着汽车往来奔突,

熟悉公路却无处定居。

家人甚至不一块儿活动,

而是每个儿子都要有自己的摩托车,

女儿们则随随便便坐在后座上疾驶而去。

许多东西要抛弃,许多要建造,许多要修复;

别耽误这工作,别浪费时间和臂力;

把泥土从坑里挖出来,用锯子锯开石头,

别让熔炉里的火熄灭!

主的话降临于我,说:

悲惨的诸城中心思工巧的人们呵,

不幸的一代思想开悟的人们呵,

在你们的聪明才智的迷宫中遭到背叛者,

被你们的发明本身赚得的金钱所出卖者:

我赐给了你们双手,你们转而不做礼拜,

我赐给了你们言语,用以无尽的争吵,

我赐给了你们我的律法,你们却建立起各级教会,

我赐给了你们嘴唇,以表达友善的情感,

我赐给了你们心,为了相互的不信任。

我赐给了你们选择的能力,你们却只是在

无用的沉思和不假思索的行动之间轮换。

许多人从事着写书和出版书,

许多人渴望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

许多人除了赛马报道什么也不读。

你们阅读得很多,但不读上帝的言辞;

你们建造得很多,但不造上帝的房子。

你们会给我建造一座塑料房子,用石棉瓦盖顶,

里面填满周日报纸的垃圾吗?

第一男声 来自东方的一声喊:

将要拿支撑冒烟的大船的支柱怎么办?

你们将要把我健忘且被遗忘的人民留给

清闲、劳作和谵妄的昏聩么?

在一条砖头乱堆的街道上将剩下

残破的烟囱、剥了皮的龙骨、一堆生锈的铁,

在那里,山羊爬高,

在那里,我的话没人说。

第二男声 来自北方、西方和南方——

从那里,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旅行到这气数将尽之城;

在这里,我的话没人说,

在那遍布着半边莲和网球绒的土地上,

兔子将打洞,荆棘将重返,

荨麻将在碎石铺就的场院上茁长——

一声喊和风将会说:“这里曾有过体面的不信神之人:

他们唯一的纪念碑是柏油路

和一千个丢失的高尔夫球。”

合唱 除非主与我们共建,我们建了也是白建。

主若不与你们共有,你们可能保有这城市?

一千个指挥交通的警察

也无法告诉你,你为何而来,或向何处去。

一批天竺鼠或一群活跃的土拨鼠

比无主相助的人们建造得更好。

我们将在永久的废墟中间举足而行吗?

我曾经热爱您的房子之美,您的圣所之宁静,

我曾经扫地和擦拭圣坛。

没有圣殿的地方就没有家,

尽管你们有住处和机构,

付租金才可以住的日益破败的出租房,

耗子孳生的日益沉陷的地下室

或门上有编号的卫生隔间

或比邻居家稍好的房子;

若是那陌生人问:“这城市的意义何在?

你们紧密地聚居在一块是因为你们彼此相爱吗?”

你们将怎样回答?“我们住在一块

都是为了赚彼此的钱?”还是“这是一个社会?”

那陌生人将会离去,回到沙漠。

我的灵魂啊,为了那陌生人的到来做好准备,

他懂得如何提问,为他做好准备。

倦怠的人们啊,你们背弃上帝

热衷于你们的头脑的伟大和行动的光荣,

热衷于艺术、发明和大胆的事业,

热衷于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现人类之伟大的计划,

把土和水捆绑在一起为你们所用,

利用海洋,开发山区,

把星球分成普通的和特别的,

专注于设计完美的冰箱,

专注于构想理性的道德,

专注于印制尽量多的书籍,

营造幸福,抛掷空瓶,

从你们的空虚转向火热的激情,

为了国家或民族或你们所谓的人类;

虽然你们忘却了通往圣殿的大道,

但是有一人记得通往你们家门的道路:

你们可以逃避生活,可是你们逃避不了死亡。

你们将不会否认那陌生人。

有人愿意建造圣殿,

有人情愿圣殿还是不建为好。

在先知尼希米的时代,

总体的规则没有例外。

在书珊城的宫中,在尼散月[378],

他在亚达薛西王面前摆酒;

他为那毁坏的耶路撒冷城发愁;

王恩准他告假离开,

好去重建圣城。

于是他带了几个人,去了耶路撒冷;

那里,在龙井边,在粪厂门旁,

在泉门旁,在王池边,

耶路撒冷横卧荒凉,被火焚烧;

走兽都无路可过。

他和手下的人着手重建城墙的时候,

外部有敌人要摧毁他,

内部有奸细和谋私利者。

他们就这样建造,必须

一手拿剑,一手拿泥瓦刀。

主啊,把我从用意良好而心地不纯的人类那里解救出来吧:因为心地是超乎一切之上最善于欺诈的,是穷凶极恶的。

和伦人参巴拉、亚扪人多比雅、亚拉伯人基善:无疑是有公众精神和热忱之人。

保护我啊,让我远离有所获取的敌人:也远离有所丧失的朋友。

牢记先知尼希米的话:“把泥瓦刀拿在手,把枪套解开。”

那些坐在一所其功用被遗忘了的房子里的人:好像躺在正在朽坏的楼梯上的蛇,心满意足地在晒太阳。

别的人像狗一样四处奔跑,雄心勃勃,嗅着吠着:他们说,“这房子是个蛇窝,咱们来摧毁它吧;

我们已受够了基督徒的这些可憎的、恶劣的东西了。”而这些人是不对的,另一些人也是不对的。

他们还写了数不清的书;太虚荣太浮躁而无法静默:在每个人那里寻找机会抬高自己,躲避自己的空虚。

如果谦卑和纯洁不在心里,它们也不在家里:如果它们不在家里,它们也不在城里。

白天参加建造的人愿在傍晚回到家里:被赐以静默之福气,在睡觉之前在壁炉前打个盹儿。

可是我们被蛇和狗包围着:所以有些人必须劳作,另一些人则必须紧握枪矛。

从来也不了解迫害为何物的人们,

从来也不认识一个基督徒的人们,

难以相信这些基督徒受迫害的故事。

住在银行附近的人们

难以怀疑他们的钱不安全。

住在警察局附近的人们

难以相信暴力的胜利。

你们以为信仰已征服了世界,

狮子不再需要饲养人了吗?

你们需要人告知,曾经有过的一切,还能依旧存在吗?

你们需要人告知,就连你们能够以彬彬有礼的方式

吹嘘的如此微不足道的成就

也难以比赋予其意义的信仰存活得更久吗?

男人啊!作息之际刷亮你们的牙齿;

女人啊!磨光你们的指甲:

你们磨砺犬牙和猫爪。

人们为什么该爱教堂?他们为什么该爱她的律法?

她告知他们生死之义,以及他们会忘记的一切。

他们强硬之处她软和;他们软弱之时她强硬。

她告知他们恶与罪,以及其他令人不快的事实。

通过梦想完美得无人需要修行向善的体系,

他们不断地试图逃避

身心内外的黑暗。

可是真实存在之人将遮蔽

假装存在之人。

并非人子一劳永逸地受了钉刑,

并非殉道者的鲜血一劳永逸地抛洒,

并非圣徒的生命一劳永逸地献出:

而是人子永远在受钉刑,

还将会有殉道者和圣徒。

假如殉道者的鲜血将要流淌在台阶上,

我们就必须先建造台阶;

假如圣殿将被摧毁,

我们就必须先建造圣殿。

太初,上帝创造了世界。荒凉而空虚。荒凉而空虚。黑暗在深渊之上。

有了人的时候,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盲目而徒劳地在痛苦的煎熬中挣扎着

趋向上帝,因为人是无用之物;人没有上帝就是风中的种子:被吹来吹去,找不到栖身和发芽之地。

他们追随光和影;光引领他们前行至光,影引领他们至黑暗,

敬拜蛇或树,敬拜魔鬼而非虚无:渴望生外之生,渴望非肉体的至福。

荒凉而空虚。荒凉而空虚。黑暗在深渊之上。

圣灵运行在水面之上。

转身向光且认得光的人

发明了种种高尚的宗教;高尚的宗教是好的,

引领人自光至光,明辨善恶。

可是他们的光总是被黑暗包围和射穿,

就像温带海面上的空气被北极洋流的僵死气息刺破;

他们归于终结,一个曾被生的微光短暂照亮的死的终结;

他们归于一个死于饥饿的孩子那枯萎苍老的面容。

祈祷轮,祖先崇拜,厌离出世,无休无止被风鞭打的沙漠里

或劲风不让雪积的群山中,其含义已被遗忘的庄严祭仪。

荒凉而空虚。荒凉而空虚。黑暗在深渊之上。

于是,在一个前定的时刻,来了一个处于时间且属于时间的时刻,

一个不在时间之外,而在时间之中,在我们所谓的历史之中的时刻:把时间的世界拦腰分割成两半,一个处于时间之中的时刻却又不像属于时间的时刻,

一个处于时间之中的时刻,但是时间却是通过那一时刻造就的:因为没有意义就没有时间,而那处于时间之中的时刻给出了意义。

于是,似乎人必须通过基督之受难和不顾自身艰难生存而节省下的牺牲,

在上帝之道的光中,从光前行至光;

一如既往地无异于禽兽,一如既往地贪恋肉欲、图谋私利,一如既往地自我和昏聩,

但总是努力奋斗,总是反复更始,总是重新行进在被光照亮的道路上;

往往中途停顿,踯躅不前,离群失队,迁延耽搁,退步回头,但不会走别的路。

可是似乎发生了什么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尽管我们不知道何时,或为何,或如何,或何地。

他们说,人离开上帝,不是去拜别的神,而是什么神都不拜;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

人既否认诸神又敬拜诸神,先是宣讲理智,

然后是金钱、权力和他们所谓的生活,或民族,或辩证法。

教堂不要了,钟楼推倒了,钟铎掀翻了,

在一个向后进步的时代里,

除了站在那里,两手空空,手心朝上,我们得做些什么?

失业者的声音(远远地) 在这块土地上

将只有一根香烟两个男人分,

两个女人分半罐苦

艾酒……

合唱 这世界怎么说,全世界都乘着大马力汽车在环城公路上乱跑吗?

失业者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这块土地上

一直没有人雇用我们……

合唱 荒凉而空虚。荒凉而空虚。黑暗在深渊之上。

当此之时,教堂不再被理睬,甚至不再被反对,人已经忘却

除了高利贷、肉欲和权力之外的一切诸神,

是教堂辜负了人类,还是人类辜负教堂?

神父啊,我们欢迎您的话;

我们要牢记过去,

鼓起勇气面向未来。

异教徒来到了您的遗产之中,

您的圣殿遭他们亵渎了。

来自以东[379]的这个人是谁?

他一直独自踩踏榨汁器。

那边来了一人,说起耶路撒冷的耻辱

和遭到亵渎的圣地;

隐修士彼得[380],用话语鞭打着人。

他的听众中有一小部分是好人,

许多是坏人,

大部分既不好也不坏。

就像所有地方的所有人,

有的前去是出于对荣誉的热爱,

有的前去是由于不安和好奇,

有的是贪财和好色的。

许多人把身体留给了叙利亚的风筝

或沿途被海水掩盖;

许多人把灵魂留在了叙利亚,

继续活着,沉沦在道德败坏之中;

许多人回来身无分文,

罹患疾病,沦为乞丐,发现

陌生人占据了自己的家门:

回到家来时,已被东方的阳光晒裂,

被叙利亚的七重罪碾碎。

但是我们的王在亚柯[381]统治有方。

尽管尊严丧尽,

准则败坏,生活败坏,

信仰败坏在一地又一地,

还有比老人在冬夜里讲的故事

更有意义的东西留下来。

唯有信仰能够实现它的积极意义;

一小部分人的全部信仰,

许多人的部分信仰。

不是贪财、好色、不忠、

觊觎、懒惰、贪食、嫉妒、骄傲:[382]

不是这些造就了十字军骑士,

而是这些毁掉了他们。

记住那信仰吧,它曾促使人们

在一位游方布道者的召唤下离开家园。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美德平庸

恶行也平庸的时代,

此时人们不会放下十字架,

因为他们从来就不会背起它。

但是对于有信仰和信念的人,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

所以,让我们来完成我们的意愿。

上帝啊,帮帮我们!

人子啊,用您的眼看,用您的耳听,

把您的心放在我给您看的一切之上。

这是谁?曾如是说:上帝的房子是座悲哀的房子;

我们必须身着黑衣而行,中心哀戚,面色阴沉;

我们必须行走在空空的墙壁之间,躬身颤抖着,小声耳语着,

在数点分散而闪烁不定的灯光中间。

他们在忙于日常事务之时,会把自己的悲哀——

他们应为自己的罪过感到的哀愁——放到上帝身上。

然而他们昂首阔步走在大街上,好像准备赛跑的纯种马,

盛装修饰着,忙碌于市场、广场

和所有其他的世俗集会。

自我感觉良好,随时准备参加任何庆典聚会,

对待自己非常之好。

咱们来在一个私密的房间里伤悲,学习悔过的方法,

然后再来学习圣徒的欢喜会谈。

人的灵魂必须赶紧趋向创造。

当艺术家将自己与石头合为一体时,从形状不规整的石头里,

从与石头的灵魂相结合的人的灵魂里,总会迸发出新的生命形式;

从与艺术家的眼睛相遇的一切生物或无生物的

无意义的实际形状里,迸发出新生命、新形式、新色彩。

从声音的海洋里,迸发出音乐的生命;

从词语的黏滑淤泥里,从模糊不清的词语的冻雨和冰雹、

似是而非的思想和感情、取代思想和感情位置的词语里,

迸发出言辞的完美秩序,还有诵唱之美。

主啊,我们不该把这些当作礼物献给您吗?

我们不该献给您我们用来维持

生命、尊严、优雅和秩序,

以及理智的感官之乐的一切力量吗?

曾经创造的主必定希望我们去创造,

再用我们的创造为他效劳;

创造之中已经是在为他效劳。

因为人是由灵魂和肉体合成,

所以必须灵肉合一来效劳。

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两个世界在人身上会合;

可见的和不可见的必须在主的圣殿中会合;

你们不可否认肉体。

在许多努力之后,在许多阻碍之后;

现在你们将眼看圣殿建成:

因为创造之功从不会不劳而获;

成形的石头、可见的基督受难像、

装饰一新的圣坛、高悬的灯光,

可见的光——令人想到不可见的光。

你们已眼见这房子建成,你们已眼见它

由夜里来的一个人装饰好,现在献给了上帝。

它现在是一座可见的教堂,又一盏灯光安置在一座山上,

在一个混乱、黑暗、被恐惧的征兆搅扰的世界里。

我们对于未来有何可说?我们能够建造的就只一座教堂?

或者说这可见的教堂将继续去征服世界?

那巨蛇永远半醒着,卧在世界的坑穴底下,盘绕

折叠,直到饿醒,左右摆动着脑袋,伺机吞噬。

可是不公之神秘对于肉眼凡胎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坑穴。

你们

快出来,离开那些珍视那蛇的金眼之人,

蛇的崇拜者、自愿献身的牺牲者。走

你们自己的路,独立不群。

不要对善恶太过好奇;

不要试图计数未来的时光之潮;

而要满足于你们拥有足够的光

可以照亮你们的脚步,找到你们的立足之处。

不可见的光啊,我们赞颂您!

您对于凡胎肉眼太过明亮。

更亮的光啊,我们替较小的光赞颂您:

清晨我们的塔尖触及的东方的光,

傍晚斜照在我们的西门上的光,

蝙蝠飞翔的时辰浮荡在静静池水上的微光,

月光和星光,猫头鹰和飞蛾的光,

草叶上萤火虫的亮光。

不可见的光啊,我们崇拜您!

我们感谢您,为了我们已点亮的光,

圣坛和神龛的光;

在夜半冥思的人们的小光;

直透过彩色窗玻璃的光;

磨光的石头、描金的木雕、

彩绘的壁画反射的光。

我们凝视水下,我们仰望天空,

看见透过不平静的水而分散的光。

我们看见光但看不出它从哪里来。

不可见的光啊,我们荣耀您!

在我们俗世生活的节奏里,我们厌倦光。白天结束时,游戏结束时,我们感觉愉快;极乐即太多的痛苦。

我们是很快就疲累的儿童:熬夜不睡,焰火点燃时却睡着了的儿童;用来工作或游戏的白天太长。

我们厌倦烦乱打扰或专心致志,我们睡觉且乐于睡觉,受控于血液、日夜和季节的律动。

我们必须熄灭烛火,把光灭掉再点亮;

必须永远扑灭,永远重新点燃那火焰。

因此我们感谢您赐给我们这微光,虽然它缀有阴影。

我们感谢您驱使我们运用自己的手指和眼光去建造、筑基、构架。

我们建好了礼拜不可见的光的圣坛之后,就可以把我们的凡胎肉眼可见的小光安置在上面。

我们感谢您,因为黑暗让我们想起了光。

不可见的光啊,我们因为您伟大的荣耀而感谢您!

傅浩 译

四首四重奏

烧毁了的诺顿[383]

尽管“逻各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普遍的法则,但多数人似乎却按照他们自己独特的法则生活。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

——赫拉克利特[384]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

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385]

可能发生过的事是抽象的

永远是一种可能性,

只存在于思索的世界里。

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的[386]

指向一个目的[387],始终是旨在现在。

脚步声在记忆中回响

沿了我们没有走过的那条走廊

朝着我们从未打开过的那扇门

进入玫瑰园[388]。我的话

就这样地在你的心中回响。

然而为何

在一盆玫瑰花的花瓣上搅得尘埃飞扬

我不知道。[389]

其余的回响

在玫瑰园里。我们将跟踪而去?

快,鸫鸟[390]说,找它们,找它们,[391]

在附近。穿过第一道门[392],

进入我们的最初世界[393],我们是否听鸫鸟的骗?进入我们的最初世界。

他们就在那里,端庄高贵,隐而不见,[394]

在枯叶的上方轻飘飘地移动,

在秋热里,越过腾腾向上的空气,

那鸟在啾啁鸣啭,回应

隐在灌木丛里我们听不见的美妙声音,

和我们看不见的扫来的目光,因为那玫瑰曾有过

我们现在看到的花容。

他们[395]就在那里,作为我们的客人,被我们接待,同时又接待我们。

所以我们走动,他们也走动,以一种庄重的步态,

沿荒芜的小径,走进一圈黄杨树丛[396],

俯视那干涸的水池。

干的水池,干的水泥,褐色的池边,[397]

池子里却充满了阳光中流出来的水,[398]

荷花静静地静静地拔高,

光明的中心流泻的光流,闪闪发光,[399]

他们在我们身后,倒映在池子之中。

一朵白云飘过[400],池水消逝不见。

去吧,那鸟说,小孩们在树叶丛里,

他们忍着笑,激动地藏在那里。

去,去,去,那鸟说:人类

难以接受太多的现实。[401]

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

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的

指向一个目的,始终是旨在现在。

泥土里的蓝宝石和石莲花

拥塞在陷进地里的车轴旁。[402]

树液里颤动的树茎[403]

在旧伤疤下面歌唱

抚慰早被忘却的战争。

沿着树的脉管跃动

随着树浆循行

如同天上的星星运转

一直上升到洒满阳光的树顶

我们在摇曳的树顶

在反映在树叶上斑驳的亮光中移动

听见下面潮湿的土地上

传来猎犬和野猪的声音,它们

一如既往地遵循着追逐的模式

但在星空里却得到和解。

在旋转的世界的静点。既无众生也无非众生;

既无来也无去;在静点上,那里是舞蹈,

不停止也不移动。别称它是固定,

过去和将来在这里相聚。既非从哪里来,

也非朝哪里去的运动,

既不上升也不下降。除了这一点,这个静点,

只有这种舞蹈,别无其他的舞蹈。

我只能说,我们到过那里,说不上是什么地方。

也说不上时间多长,因为那将把它放在时间里计算。

脱离实际欲望的内心自由,

从行动与痛苦中超脱出来的舒坦,

从内心与外部冲动中超脱出来的平和,

被恩惠的感觉,一种既动又静的白光所围绕,[404]

不运动的升华,无淘汰的提纯,

新世界和旧世界

在获得其部分的喜悦里,

在克服其部分的恐惧里,得到明确和理解。[405]

然而,过去与将来紧连的锁链

交织在不断变化的软弱身躯里,

免使人类进入天堂和地狱,

天堂和地狱人类肉体都不堪忍受。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

给予人的不过是一点点醒悟。

醒悟不在时间之中[406]

但只有在时间里,玫瑰园里的时刻,

雨中花亭里的时刻,

雾霭笼罩的大教堂里的时刻,

才能被记起[407];才能与过去和未来相联系。

只有通过时间,时间才被征服。

三 [408]

这里是一块糟糕的地方

既在时间之前又在时间之后

四处一片昏暗:既无白天

以明亮幽静显现形体

用使人联想到永恒的缓慢旋转

把阴影变成片刻的美,

也无黑暗,为了纯洁灵魂

用剥夺一切去消除声色的享乐

净化世俗的情爱。[409]

既无充实,也无空虚。

只有一线闪烁不定的光亮

照在一张张打有时间烙印的皱脸上

由于分心而神色木然

头脑空空,幻想层出不穷

神思恍惚,冷淡得犹如冰霜

一个个人,一张张公文纸

被时前时后的寒风刮得团团转,

这股在时前与时后

从无数病肺吸进呼出的风。

一个个病弱的人

朝着污浊的空气打嗝,这股被风刮来的令人麻木的浊气横扫伦敦一座座阴暗的山岭,

横扫汉普斯特德和克拉肯韦尔、肯普敦和帕特尼,

横扫海格特、普里姆罗斯和拉德盖特[410]。不在这儿

黑暗不在这儿,不在这唧唧喳喳的混乱世界里。

再降下去,只有降到

那永远孤独的世界里,

世界非世界,是世界也非世界,

里面漆黑一片,一切物质

被剥夺了,没有了,

感性世界枯竭了,

幻想世界破灭了,

精神世界失去了;

这是一条路,另一条

也是一样,不在运动中

而是避开了运动;而世界一直

在渴望里,在过去时间与未来时间的

碎石铺成的路上运动。

时间和钟声埋葬了白天,

乌云带走了太阳。

向日葵是否会转向我们?

铁线莲是否会向我们弯身,

卷须与枝条紧紧把我们纠缠?

冷冰冰的

紫杉手指是否会伸下来抓住我们?[411]

在翠鸟[412]迎着光亮展翅以后,

现在是寂然无声,那光亮

依然在旋转的世界的静点上。

言语和音乐

只有在时间里进行;只有活着的

才能有死亡。言语,在讲过之后,达到

寂静。只有借助形式,借助模式,

言语或音乐才能达到

静止,犹如一个静止的中国花瓶

永久地在其静止中运动。

乐音延续时小提琴没有静止,

不仅如此,而是相互依存,

或者说,终止先于开端,

终止和开端经常在那儿

在开端之前,终止之后。

一切始终是现在。言语承担过多,

在重负下开裂,有时全被折断,

在绷紧时松脱,滑动,消逝,

因为用词不当而衰退,因而

势必不得其所,

势必也不会持久。尖声刺耳的话声

咒骂、嘲笑或者仅仅是饶舌

经常袭击言语。耶稣在旷野里的话

最受诱惑的声音攻击,[413]

这送葬时呼喊的幽灵呀,

这个忧郁怪物喀迈拉[414]的哀叹。

这模式图就是运动,

如同攀登十级圣爱的梯子那样运动。[415]

欲望的本身是运动

欲望的本身不值得向往;

爱本身不是运动,

仅仅是运动的起因和目的,

无限与无欲

除了在时间范畴里

以有限的形式

限制在非存在与存在之间。

突然在一线阳光里

甚至在灰尘浮动时

那儿传来了绿叶丛中

孩子们隐藏的笑声

快呀,此时,此地,现在,始终——

这贫乏而糟糕的时间前延又后伸

显得多么的滑稽荒唐。

Heracleitus(约前540—前480),古希腊哲学家。他批判地继承了米利都学派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学说。根据对自然现象的广泛观察,他在当时的条件下把朴素的唯物主义,特别是自然辩证法大大地向前发展了,成为列宁所称的“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

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的核心是对立的统一和斗争的思想。他看到了对立的现象处在一个统一体中,相反相成是普遍的现象。他列举了大量事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如日和夜,生与死,醒与睡,善与恶,老与少,饥与饱,正义与非正义等都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客观事实。他提出了“从一切产生一,从一产生一切”的著名辩证论断。他还首先提出了“动变”这个辩证法的基本观点。他认为宇宙“万物皆流,万物常住”,认为“我们不能两次走下同一条河”。

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断言一切都遵照命运而来,命运就是必然性。他宣称命运的本质就是那贯穿宇宙实体的“逻各斯”。

东科克尔村[416]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417]

一座座房屋不断竖起来又倒下去,

化为瓦砾一片,被扩展,

被运走,被毁碎,被复原,

原址成了空地、工厂或僻径。

从旧石块到新楼房,从旧木材到新火焰,

从陈火到灰烬,从灰烬到泥土,

如今却成了人畜的肉体、骨骼、皮毛、粪便,

也成了玉米秆和叶片。

一座座房屋生死有期:

一度营建,一度世代居住[418]

一度狂风吹折松脱的窗棂

摇撼田鼠常访的墙脚板

吹动织有箴言的旧挂毯。[419]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

阳光照耀空旷的田野,

却让那僻径隐在枝叶相掩的林荫里,

在午后变得一片幽暗,

你紧靠路边,让一辆车驶过,

幽深的小径一直通向

热得昏昏欲睡的村庄。

在青霭冉冉的热气里

灼热的阳光并不耀眼,

被灰色的岩石所吸收。

一株株大丽花在空寂里沉睡,

等待着早飞出的猫头鹰。

在那空旷的田野

如果你不走得太近,如果你不走得太近,

在夏日的午夜里,你可以听见[420]

笛音悠扬,小鼓咚咚

看见他们围着篝火跳舞

啊,象征结婚的舞蹈

男与女的结合——

庄严而宽敞方便的圣礼。

成双作对,必需的紧密相连,

相亲相爱,手挽手,臂连臂。

他们围绕篝火转了又转

跳过火焰,或者又汇合成几圈,

质朴的庄严,质朴的欢笑,

抬起穿着粗陋鞋子的笨重的脚,

沾了泥巴的脚,沃土的脚,

满怀着田园的快乐抬起脚,那是

很早以前在田里种植谷物的人的快乐。

合着拍子,他们有节奏地跳舞,

如同生活在有节奏的季节里,

定时的四季更换,星斗转移,

定时的挤奶与收获,

定时的男女交合,牲畜交媾。

脚抬起来又落下,

吃,喝,拉屎和死亡。

东方露出了曙光,开始了

准备热和静的又一天。

海上的晨风吹皱了水面。

我在这里或者那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在我的开始之中。

面对春天的跃跃欲试

和夏热的创造物的骚动,

面对在脚下蠕动的雪花莲

和那心志太高以致褪色倒伏的蜀葵

以及披着早雪的迟开的玫瑰,

十一月下旬在干什么?

雷霆隆隆滚过转动的群星

在星际大战中

开动一辆辆凯旋的战车

天蝎星在同太阳开仗

一直战到日月退下

扫帚星流泪,狮子座流星窜飞

追逐在漩涡中旋转的

天庭和平原,将把

世界带到毁灭性的大火之中

那个在冰山时期以前的大火之中。

那是过去的一种表达法——很难令人满意:

用陈腐的诗歌形式做不着边际的研究,

使人对词义感到难以容忍的费解。

这种诗歌算不了什么。

人们所期待的不是这样。

长期所期待的价值是什么,

长期希望的平静——成熟的安详

和老年的睿智,其价值是什么?

他们欺骗了我们,

也骗了他们自己,这些轻言细语的长者

遗留给我们的仅是一张欺骗的处方?

那安详只不过是有意的愚钝,

那睿智只不过是洞察已逝的奥秘

在他们窥视或又移开目光不想看的黑暗里

却一无用处。依我们看来,

在从经验里获得的知识中,

其价值充其量也很有限。

而这知识硬性规定一种模式,不符合实际,

因为模式时刻都在变新,

而且每时每刻,对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是一种新的、令人吃惊的评价。

我们只有在

不再有害的欺骗上不受骗。

在人生的中途,不仅是中途,而且是全程,[421]

在昏暗的森林里,丛生的荆棘中,

沼泽的边缘上,这儿无安全的立足处,

只有怪物作祟,灵火隐现,

欺骗人的妖雾弥漫一片。

别让我听到长者的智慧,而

宁愿听到他们的愚行,听到

他们对恐惧和狂乱的恐惧,对占有的恐惧,

对属于另一个人或其余的人或上帝的恐惧。

我们可以希望得到的唯一智慧

是谦卑的智慧,谦卑无穷无尽。

一座座房屋都沉入海底。

一个个舞蹈者都埋入黄土。

啊,黑暗,黑暗,一片黑暗。他们全走进黑暗,

走进了混沌的星际,茫茫无边,

船长,商业银行家,知名作家,

慷慨的艺术赞助人,政治家和统治者,

著名的公职人员,许多委员会的会长,

工业巨头和小承包商,他们全走进黑暗,

都暗了,太阳和月亮,《哥达年鉴》[422]

《证券交易所周报》[423],英国主要股份公司《董事指南》,

感觉麻木了,动机丧失了。

我们都跟他们一起参加那肃穆的葬礼,

不是谁的葬礼,因为无人被埋葬。

我对自己的灵魂说,安静,让黑暗来到你身旁,

啊,这将是上帝的黑暗。

如同剧场换布景熄灭了灯光,

舞台边厢传来窸窸窣窣声,

工作人员在黑暗里来回走动,

我们知道,一座座山,一棵棵树,

远景和近景正在被撤换;

也像地铁里的列车,

在两站中间停的时间太长,

乘客们谈话声起,然后慢慢变得安静,

在每张面孔后面,你可以发现心灵越来越空虚,

因为无事可想而显得愈加恐慌;

又好似在麻醉下,有意识的头脑什么也意识不到——

我对自己的灵魂说,安静,别抱希望地等待吧,

因为希望会是错误的希望;别怀着爱等待吧,

因为爱会是错误的爱;还有信仰,

然而,信仰、爱和希望都在等待之中。

不假思索地等待吧,因为你没有做好思索的准备:

所以黑暗将是光明,静止将是舞动。

一条条流溪在低吟,冬天在闪电。

看不见的百里香和野草莓,

以及花园里的笑声,回应

还未失却的无上快乐[424],

然而却要求着死与生的痛苦,

并且指示着死与生的痛苦。

你说我在重复

我已经说过的话。我将再说一遍。

将再说一遍?欲想到达那里,

到达你现在的地方,从你现在不在的地方到达那里,

你须通过无极乐之路。

欲想知你所不知

你须通过无知之路。

欲想有你所没有

你须通过一无所有之路。

欲想达到非我之境

你须通过非我之路。

你不知是你所知

你所有是你非所有

你所在是你非所在。[425]

受伤的外科大夫[426]拿起了

探查病体的探针;

在那流血的双手下面,我们感到

在医生解除病员高烧的医术里

所蕴藏的强烈的怜悯心。

我们的精神健康就是对今世的厌弃[427]

假如我们听从那正在死亡的护士[428]的话就好了

她时时刻刻的关心不是为了我们高兴

而是提醒我们和亚当所受到的惩罚,[429]

还提醒我们,要恢复健康,必定加剧病势。

整个大地就是我们的医院

是那破产的百万富翁捐助,[430]

在这里,如果一切顺当,事事如愿,

我们便会死于那绝对的父爱之中,

父爱不会离开我们,而是处处保护[431]我们。

寒冷从脚上升到膝,

高烧在金属丝般脑神经网里歌唱。

如果想得到温暖,我必须冻僵

在寒冷的炼狱的火中颤抖

炼狱的火焰是玫瑰花,烟是荆棘。

我们所饮是那流淌的鲜血,

我们所食是那血淋淋的肉;[432]

尽管如此,我们却自以为

我们的血肉之躯多么健康,多么结实——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这个星期五不错。[433]

这里就是我,走过了二十年,在人生的中途,

二十年大都浪费了,两次大战间[434]的年华——

努力学习使用言语,每一个尝试

都是一个崭新的起点,一种不同的失败

因为一个人得学习使用精确的言语

表达人们不再说的事物,或者用人们不再

想表达的方法去表达。

蹩脚的表达工具总在退化,

无法把感情表达准确,

表达出来的是一团糟,好像散兵游勇,

所以每次尝试是一个新的开端,

是对无法表达内心思想时的一次冲击。

通过力量和降服去攻克的东西,

已经一次,两次或者数次

被那些人们无指望

与之竞争(也无竞争可言)的人发现了

现在唯有奋斗去挽回得而复失、

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东西:现在所处的情况

看起来似乎不利。不过,也许无得也无失。

对我们来说,唯有尝试。

其他不是我们关心的事。

家是我们的起点。我们的年龄越大

世界变得越陌生,生与死

的模式也变得越复杂。这不是最激烈的那一刻,

孤零零,既不与过去又不与未来相连,

而是每时每刻都在燃烧的一生时间

这也不光是一个人的一生时间

而是这一块块字迹已无法辨认的墓碑的漫长岁月。[435]

有着一段星光之下的黄昏时间

一段灯光之下的黄昏时间

(翻阅照相册的黄昏时间)。

当此时此地已无关紧要时,

爱几乎成了纯粹的爱。

老年人应当是探索者

此地彼处并不要紧

我们必须保持平静,并且进入

另一个剧烈的阶段

以便进一步与(上帝)合一,更深地交流感情

通过这昏暗的寒冷,这孤寂的荒凉,

这浪的怒吼,这风的呼啸,这上有海燕飞

下有海豚跃的茫茫海洋。

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

参见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1歌前六行: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干燥的塞尔维吉斯

干燥的塞尔维吉斯——大概是三个野蛮人[436]——是一小堆礁石,上面设有一座灯塔,位于接近马萨诸塞州安角东北岸的海中。“塞尔维吉斯”(Salvages)与“平息”(assuages)一词押韵。

对神我知道得不多;但我认为那条河[437]

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强神,阴沉、撒野、倔强,

起初作为西部开发者,还有些耐性;

商业运输时倒肯帮忙,就是不太可靠;

那时给造桥人带来极大的麻烦。

桥一旦造好了,城里的居民几乎忘记了

这位棕色皮肤的神,

不过,他仍一如既往,毫不留情,

狂暴,破坏,四季更替的脾气不改,

提醒人们想要忘却的事情。

机器的崇拜者们尽管对他不敬不爱,

他仍然是等待,注视,等待。

他的律动呈现在育婴室内,

四月庭院里的臭椿树枝上,

秋天餐桌上的葡萄香味里,

冬夜傍晚煤气灯下的家庭团聚中。

我们心中装的是河,围绕我们四周的是海;

海是陆地的边缘,它伸向岩岸,

它在海滩上扔下

它的有关古代和其他时代创造的种种提示物:

海星、鲎和鲸鱼骨,以及一摊水洼,

引起我们好奇的是在水洼里

留下更精美的海藻和海葵。

它抛掷着我们的种种损失,

抛掷着破鱼网,破虾笼,

异乡死者的船具和断桨。

海有许多许多声音,

海有许多许多神。

盐在多刺的玫瑰上,

雾在枞树林里。

海的怒吼

和海的呼喊,是不同的声音,

常常被人们同时听到;

船索的哀鸣,滚滚海浪的威胁与爱抚,

远远传来惊涛拍岸的咆哮,

驶近海岬时使人悲切的警鸣,

这些都是海的声音,还有指点归程的

呜呜咽咽的浮标[438]和海鸥:

在静悄悄的浓雾的压力下

那洪亮的大钟

被从容不迫的海啸敲响,

计算着不是我们的时间的时间,

这个时间

比天文钟所计算的时间久远,

也比焦虑的妇女们所计算的时间久远,

她们躺在床上彻夜难眠,

考虑着未来的前途,像织毛线衣似的

把过去与未来拆开,拉直,分开,再织拢,

这是夜半与黎明之间,这时过去成了一场骗局,

而未来又不光明,在拂晓以前

时间停止了,时间又永无穷尽;

啊,从古以来就有的海啸

敲响着

那口洪钟。

哪里是终了呀,这无声的哀号,

这花瓣飘落,静止不动的

默默凋谢的一株株秋花?

哪里是终了呀,这漂浮的破船,

这海滩上尸骨的祈祷,

这在宣布不幸的时刻所做的无法祈祷的祈祷?

只有增添,没有终了:

一天天一刻刻留下了长长的足迹,

而感情沉湎于生活在

破损的无情岁月里——

据信生活在这里最可靠,

因而最适于自我克制。

还有那最后的增添,对衰退中的能力

产生无力的自豪和怨恨,

无私的热诚也许被视为毫无诚意,

在一叶缓缓漏水的浮舟上,

默默倾听那最后裁判的

清晰嘹亮的钟声。

哪里是他们的终点,

这些在退雾时顺风扬帆的渔民?

我们想不出一个没有海洋的时代

或者没有废物漂浮的海洋,

想不出像过去那样

不太可能没有目标的未来。

我们不得不想起他们在张帆远航,

不得不想起他们一直把水戽出船舱,

而东北角的云天低垂在无变无损的浅岸,

不得不想起他们在船坞取钱,晒帆;

我们不愿想象他们会捕捞太少

作一次得不偿失的出航。

没完没了呀这无声的悲哀,

没完没了呀这枯花的枯败,

这无痛无动的痛苦的运动,

这海的漂流,漂流的残骸,

这尸骨对死神的祈祷。唯独天使报喜[439]时

几乎不可能祈祷的祈祷有个盼望。

当一个人渐渐年老的时候,他会发觉

过去似乎有了另一个模式,

不再单纯是延续或甚至是发展,

由于受对进化论肤浅认识的影响,

造成了人们对发展偏颇的误解,

在人们心目中,它成了脱离过去的手段。

幸福的时刻——并非意味着安康舒泰,

成果累累,愿望实现,安全无恙,情深意爱,

或者甚至是一顿珍馐美味,

而是对人生的顿悟——

我们有过不知此中真意的经验,

领悟真意的途径是

用不同的形式重新认识经验,

超越我们所能赋予幸福的任何意义。

我说过,在意义中复活的过去经验,

不是一代而是许多代人的经验——不是忘记

一些不大可能言喻的事情:

在把握了记载的历史之后回顾,

向着原始的恐怖转首回望。

我们开始发现痛苦的时刻

(是否是出于误解,

畏惧了不该畏惧的事或希望了不该希望

的事,现在姑且不论)也无休无止

和时间一样永恒。对此

我们在别人的痛苦(我们几乎感同身受)中

比在自己的痛苦中体会得更深。

因为我们自己的过去被行动的潮流所掩盖,

而别人的痛苦是一种经验,

不会被今后的事件限制,耗损。

人会改变,而且笑容满面,

然而这痛苦不会改变。

时间这破坏者也是时间这保存者,

好像那条密西西比河,

它上面漂浮着一具具黑人尸体,牛群和鸡笼,

也像酸涩的苹果和苹果啃过后留下的齿印。

滚滚波涛里这座凹凸不平的礁石,

海浪冲击它,浓雾遮掩它;

风平浪静时它是一块纪念碑,

在可以航行的天气里它是航标,停在航道旁,

但在阴沉的季节或突然的暴风雨里,

它就露出了过去经常露的真相。

我有时怀疑那是否是印度大神黑天[440]的意思——尤其是——

或者是表达同一事物的一种方法:

未来是一首消逝的歌,一朵皇家玫瑰[441]

或者是一小枝薰衣草,被夹在一本

从未打开的发黄的书页里,

惆怅地悼念那些不在此悼念的人。

上升的路就是下降的路,向前的路就是向后的路。

你不能从容面对它,但此事确定无疑:

时间不是医治者,病人已经不在此地。

当列车启动,乘客们坐下来

吃水果,阅读报刊和公函

(送行的人已经离开了月台),

在成百小时单调的催人欲睡的车轮滚动声中,

他们的脸色由忧愁转为轻松。

前进,旅客们!不是从过去

逃进不同的生活,或者逃进未来;

当铁轨在身后渐渐变窄直至成一条线时,

你们已不是离开车站时的人,

也不是快要到达车站的人;

在那轰鸣的海轮甲板上

望着航迹在身后逐渐分开,

你们不会认为“过去已经结束”

或者“未来就在眼前”。

夜幕降临,在帆索和天线里,

有一个声音在吟唱(虽然不是对准耳朵,

这发出低声的时间贝壳,[442]

也没有用任何语言):

“前进,认为自己在远航的诸君!

你们已不是离开海港时的你们,

也不是快要登岸的人。

此时时间已经隐退,

此处在此岸与彼岸之间,

要用同等的心智去考虑过去和未来。[443]

在身心既非活动又非不活动的时刻

你们可以领悟到这一真理:

‘人在死亡时,他的思想专注于

不论什么存在的形式[444]’——

那是一次将在别人生命中结果的活动

(每时每刻都在死亡的时间),

所以活动的果报不必操心。

前进吧。

啊,航海者们,啊,水手们,

你们这些来到港口的人,你们这些身体

将要受到大海审问和裁判的人,

不论遇到什么情况,

这就是你们真正的前程。”

大神黑天在战场上

也是这样告诫阿周那的。[445]

不是道别,

而是前进,航海的人们。

为那些与海上航运有关的人

圣母啊,你的神龛屹立在这海岬之上,[446]

请为船上所有的人,

为那些以渔业为生的人,

和那些指挥航运的人祈祷吧。

也请代那些儿子或丈夫出海未归

的母亲们和妻子们

重复一句祈祷:

汝子之女,[447]

天国之女王。

也请为那些曾在船上的人祈祷吧,

他们的航行结束在沙滩上,海的嘴唇间,

或者永难脱身的黑漆漆的喉咙里

或者大海永久的祈祷钟声传不到

他们耳际的任何地方。

与战神马尔斯通话,与精灵交谈

报告海怪的行为,

占星算命,用牺牲内脏或者筛子里的沙土卜卦[448],

在签名的笔迹上观察有无疾病,

从手指上断凶兆,从掌纹里看人的生平,

用阄占或茶叶释预兆,

用纸牌猜测必将发生的事情,

摆弄五角星形或使用巴比妥酸

解析使人感到无名恐惧的、经常出现在脑际的形象,

以此来圆梦幻,解死生;所有这些都是

通常的消遣品、麻醉剂和报刊上的趣闻,

当国家遭难和困惑不解时,

无论在伦敦的埃奇韦尔街或亚洲大陆,

将会经常如此,特别是其中的一些花样。

好奇心使人探索过去和未来

而且坚持了解那方面的意义。

然而,了解时间有限与无限的交叉点

是圣人的天职——

又不是天职,是他一生在

爱、热诚、无私和自我屈从的牺牲中

的一种给予和领受。

对我们多数人来说,恰恰是无法领略的时刻,

时间之内和之外的时刻,

娱人之物消失在阳光里了,

看不见野百里香,

瀑布或冬天的闪电,

听不到太引人入迷的妙音,

然而余音缭绕时,你却与音乐融为一体。

这些仅仅是一个个暗示和猜想,

紧随猜想之后的一个个暗示;

其余则是祈祷、敬奉、磨炼、思考和行动。

猜到一半的暗示,即了解到其中一半的馈赠,是化身[449]。

在这里确实有

几种存在范畴的难以置信的结合,

在这里过去与未来

得到了克服和统一,

在这里行动似乎成了别样的运动

仅仅是被推动的运动

在它自身没有动源,

而是被超人的神秘的力量所驱动。

正确的行动是

不受过去也不受未来的约束。

对我们多数人来说,

这是在此处永难实现的目标;

我们还未被挫败

是因为我们不断努力尝试;

如果我们暂时回归黄泉可滋养

(距紫杉树[450]并不太远)

那沃壤中的生命,

我们,对结局便感到心满意足。

根据佛教的《瑜伽师地论》,世界万有不过是心识阿赖耶识的暂时显现,人应离弃有无、存在非存在等各种名相,而悟入“中道”。艾略特在诗中常用的“行动”或“活动”(action),即佛家所指的羯磨(Karma),意为造作,泛指一切身心活动。其分类颇多,一般分为身业(行动)、语业(言语)和意业(思想活动)。艾略特在诗中几次引用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个基本思想:羯磨——瑜伽。

黑天大神对临战时犹豫不决的阿周那说,他的职责是行动,至于行动的结果他不必管。成败与否,不需人操心,人应以同样的态度或心情对待成功和失败,这就叫做瑜伽。艾略特把瑜伽的概念应用到人对过去和未来的态度上。根据艾略特在诗里表达的意思是:存在于想象中的未来和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去不受因欲念而产生的感情的影响。在此时此刻,“此岸与彼岸之间”,过去没有完结,而未来也不在眼前。此时此刻,过去与未来同在。

小吉丁[451]

仲冬的春天是它自己的季节

一直光辉灿烂,虽日落时才露倦容,

它停在时间之内,处在极地与回归线之间。[452]

当短暂的白天由于霜与火而变得最明亮时

匆匆来去的太阳点燃池塘和水渠里的冰,

在无风的寒冷(那是心之热)中,

在一面似水的镜子里

映照出一道晌午时耀眼的亮光。

比树枝上或火盆里的火更烈的光焰

振作麻木不仁的精神:没有风,只有

一年里黑暗时节中的五旬节之火。[453]

在融化与结冰之间

灵魂的活力在颤动。

没有大地或生物的气息。

这是春天而并不受时间的誓约。

树篱因为雪花暂时开放一身披白,

这是比夏花更突然的绽放,

既无满枝蓓蕾也无凋零枯萎,

不在繁衍生息的计划之内。

夏天在哪里呀这不可想象的

零夏[454]?

倘若你这样来,

选择你可能选择的路线

从你可能来的那个地方来,

如果你在山楂花开的季节来,

你会发现五月里白色的山楂花又盛开,

浓郁的芬芳里带着甜味。

如果你像一位落荒的国王夜里来,[455]

到旅途的终点都一样,

如果你在白天漫无目的而来,

当你离开那崎岖的小路,

从肮脏破败的屋子后面,转向

灰暗的宅子正面和墓碑时,

还是一个样。

你原先的来意

现在看来仅仅包在壳体里,

只有在目的实现时(如果能实现的话),

你的目的才显露。你不是来无目的

就是你的目的超过了你预期的终点,

而且在实现的过程中已经改变。

还有一些地方也是世界的终点。

有的在汹涌的波涛间[456]或在深蓝的湖面上,[457]

有的在沙漠[458]中或城市[459]里——

然而在地点和时间上,

这里倒是最近的地方,

此时,此地英格兰。

倘若你到这里来,

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启程,

不论在什么季节或者什么时辰,

往往都一样:你得摆脱理性和观念。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验证,

不是为了指示自己,不是为了传奇闻,

也不是为了送信息。

你来这里是为了跪在

祈祷已经见效的地方。

祈祷远胜于一番话语——祈祷时头脑的

意识活动,或者

祈祷时发出的声音。

死者生前无法言喻的一切,

他们在冥冥之中能告诉你:

死者用火交流思想,

远远超过生者的语言。

此地,永恒的时刻交叉处

是英国,不是其他地方。从来不是而且永远不是。

二 [460]

老人衣袖上的灰尘

全是烧过的玫瑰留下的灰烬。[461]

浮悬在空中的灰尘[462]

标志着一段历史终结的地方。

现在吸进去的灰尘曾经是一座住房——

墙壁、老鼠和护壁板。

希求和失望的死亡,

这是空气的死亡。

嘴巴里,眼睛上

是洪水,干旱,

死水和死沙

在争先。

干透了的贫瘠土壤

咯咯地干笑,

朝着无效的劳动呆呆地张望。

这是土的死亡。

水和火继承

这城、野草和牧场。

水和火嘲弄

我们拒献的牺牲。

水和火将要破坏

圣殿和唱诗班席位已毁损的基础,

那已被我们忘却的基础。

这是水与火的死亡。

在拂晓前难以确定的时刻[463]

漫漫长夜接近终结

又回复到无终点的终点

吐着火舌的黑鸽[464]

在它飞归而消失在视界之外

一片片的枯叶像白铁皮

嘎啦啦地扫过寂静的柏油路面

在硝烟升起的三个街区之间

我遇见了一个行人

像被市内晨风席卷的金属片

急匆匆迎面而来。

当我用审视的目光

打量他那俯视地面的面孔

犹如我们在破晓前对初遇的陌生人盯视一样

我突然看见某个已故的大师

我曾认识他,但早已遗忘,只依稀记得

他既是一个人又是许多人,烘焦的脸上

是我熟识的复合鬼魂[465]的眼睛

既很亲切又难辨认。

于是我充当了双重角色,一面大叫

一面又听见另一个人高声叫道:“啊!

你在这里?”

不过我们都不在那里。我依然故我,

知道自己却成了另外一个什么人——

他只是一张逐渐显现的脸,但谈的话

足以使他们不得不开始相认。

而按照一般的风俗人情,

双方生疏,误会也就很难产生,

在这空前绝后的时间交叉时刻

我们相会在乌有之境,

友好地在街上作死亡的巡行。

我说:“奇怪的是我感到安逸,

而安逸是奇怪的起因。因此我说的是:

我也许不领会,也许记不清。”

他却回答说:“我不急于重提

我那些被你忘记的思想和理论。

这些玩艺已达到了目的,不必再管它们。

你自己的也一样,但愿别人宽恕它们,

一如我请你宽恕恶与善。

去年的果实已被吃得一干二净

那吃饱肚皮的野兽会踢开空桶。

因为去年的话属于去年的语言,

而明年的话等待另外的声音。

对于这漂泊不定的幽灵

在两个变得很像的世界之间

道路现在完全畅通,

所以在我把肉体留在遥远的国度以后

我在从未想到要重访的街道

找到从未想要说的话语。

既然我们关心的是说话,

说话强使我们纯洁本民族的方言

并且使我们的思考周密,

让我拿出为老年准备的礼物[466]

酬劳你一生艰苦的努力。

首先,当肉体与灵魂开始分开时

逐渐失去知觉的神经变得僵冷

往日的魅力消失不见,除了幻果的苦味

不给任何许诺和答应。

其次,意识到对人类愚蠢的愤怒[467]已软弱无力,

对不再有趣的事物

却进行痛苦的嘲笑。

最后,回顾起你的所作所为

感到无比的痛心;

对种种动机日后的败露

感到羞愧万分,发觉过去的事情

全做错,全是害人,而且还当善行。

于是蠢人的赞许刺痛你,而荣誉也玷污你。

恼火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

除非在炼火中得到新生

在炼火里你必须跳舞似的移动。”

天色将近黎明。在支离破碎的街上

他离开了我,带着惜别的神情,

在汽笛声中消失了身影。[468]

有三种情况常常看起来十分相像

其实完全不同,并存在这同一片树篱之中:

对自我,对物,对人的依恋,

从自我,从物,从人中超脱;

依恋和超脱间产生的对自我,对物,对人

的冷漠异于依恋和超脱,犹如生与死,

犹如两种形似实不同的植物——荨麻与羌活

那样的不同。[469]这是记忆的作用:

为了超脱——不是爱得不够

而是爱的扩展,超过了欲望,

从未来和过去中超脱也是一样。

对国家的热爱始于对我们活动场所的依恋,

而后发现那种活动意义不大,尽管从不冷淡。

历史也许是奴役,也许是自由解放。

瞧,那一张张面孔一处处地方消失了

连同尽可能爱过它们的自我,

在另一种模式中变化,更新。

罪愆是不可缺少的[470],但是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且

世间万物都会平安无事。

如果我再次想起这地方,

想起那些人,他们不全值得赞许,

他们是既非近亲也非仁慈的人,

但其中一些有着特殊的天赋,

他们都受到共同思潮的感召,

在分裂他们的斗争中团结起来;

如果我想起在暮色中驾幸此处的国王,

想起三个或更多的人被推到断头台上,[471]

想起一些人死在其他地方,死在此地,

死在异邦,全都被遗忘,

想起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悄悄离开人间,[472]

为什么我们纪念这些死者

应该胜于纪念那些垂死的人[473]?

这不是向着过去敲钟,

也不是召唤玫瑰亡灵[474]的咒语。

我们难以复活那些古代的宗派

我们难以恢复那些古代的制度

或者跟上古老的鼓点。

这些人和反对他们的人

以及他们所反对的人

如今都接受了无声的章程

加入了同一个党派。

不管我们从胜利者那里继承了什么

我们还从失败者那里取得了

他们不得不留给我们的东西——一种象征:

一种在死亡中臻于完美的象征。

凭借我们恳求的理由[475]

通过纯洁我们的动机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且

世间万物都会平安无事。

俯冲的鸽子

带着炽烈的恐怖火焰

划破长空,那火舌宣告

人涤除罪愆和过错的途径。[476]

那唯一的希望,否则就是失望,

在于火葬柴堆的选择

通过烈火,从烈火里得到拯救。

是谁设计的这种折磨?爱。

爱是个不熟悉的名字,隐藏

在那双可爱的手后面,它们

编织了非人力能脱去的无法忍受的火衫。[477]

我们唯有活着,唯有长叹

不是让这个火就是让那个火把生命耗光。

我们所称的开端往往就是终点

而到了终点就是到了开端。

终点是我们的出发点。每个短语

和句子都使用得当[478](这里每个词各得其所,

相互搭配得天衣无缝,

词义减一分则不足,增一分则太过,

一种新与旧平易的交流,

普通的字用得准确而无庸俗之嫌,

正规的字用得精当而无迂腐之气,

整个儿亲密无间地在一起跳舞)

每个短语每个句子是结束也是开端,

每首诗是一则墓志铭。任何一个行动

都是向断头台,向烈火,向大海的喉咙

或向难以辨认的墓碑跨前一步:那是我们的起点。

我们与正在死亡的人一同死亡:

瞧,他们离开了,我们与他们同往。

我们与死者同生:

瞧,他们回来了,与我们同归。[479]

玫瑰与紫杉所经历的过程都相等。[480]

没有历史的民族不能从时间里得救

因为历史是永恒的模式。所以,

当一个冬天的下午天色转暗,

在一座僻静的小教堂

历史便是此时,此地——英格兰。

有了这种爱和这种召唤声在心间和耳边[481]

我们不会停止探索

而我们探索的终端

将是我们启程的地点

我们生平第一次知道的地方。

穿过未知的、记忆中的大门

留待发现的世界最后的那块地方

就是我们过去的出发点;

在最长的河流的源头

隐蔽的瀑布声

苹果林里孩子的欢笑

这些欢乐声不为人们所知

因为人们没有去寻找

只是在海潮间歇的寂静里

听到,隐隐约约地听到。

啊,快,此地,此时,永远——

一种极其单纯的境界

(付的代价不比一切东西少)

当火舌绞成火结

烈火与玫瑰合二而为一时[482]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世界万物也会平安无事。

一九四三年

张子清 译

偶作

保卫不列颠群岛

《保卫不列颠群岛》不能算作诗,但因为它的创作日期(恰好在撤离敦刻尔克之后)和场合对我来说很有意义,所以我希望保留它。麦克奈特·考弗那时在情报部工作。应他之约,我为在纽约展示英国为战争的努力而举行的摄影展配文,写了这些诗行。这些诗行后来在《战争中的英国》(现代艺术博物馆,纽约,1941)一书里出版。我现在以这些诗行纪念爱德华·麦克奈特·考弗。

让石头建筑般坚固的、音乐的永久载体、

许多世纪以来对大地耐心的培植、

英国诗歌的这些纪念物

加入到对这次不列颠群岛保卫战

的纪念中来

加入到对那些被派到灰色的船只

(军舰、商船、渔船)贡献

他们的一份力量而付出

成为留在海底几个世纪的

不列颠白骨代价的人的

纪念中来

加入到对那些以与死亡孤注一掷的最新形式

在空中和炮火里同黑暗力量作战的人的

纪念中来

加入到对那些跟随他们的祖先

到佛兰德[483]和法兰西的人、

对那些失败中打不败,胜利中

坚定不移,除了武器

不改变祖先的风度的人

加入到那些对于他们来说

光荣的道路又是

不列颠的小巷和大街的人的

纪念中来:

对过去和未来世世代代的人

说起我们的亲人和我们的话语——

我们在服从命令中采取我们的立场。

张子清 译

战争诗注解

《战争诗注解》应斯托姆·詹姆森小姐之约而作,收录在《伦敦召唤》(哈珀兄弟出版社,纽约,1942)一书里。

集体情感的表达并非

不完美地反映在日报上。

为了创造普遍性,从

其影响中开创象征,

在纯粹典型的行动之路

哪里是纯个人的爆发之点?

这是我们关心的一个交叉点,

一个通过试验,各种无法控制的

力量之交叉点,大自然与精神的

交叉点。多数个人的体验

太大或太小。在努力保持

白天与黑夜在一起时,我们的情感

只不过是“一件件平常小事”。

一首诗似乎可能发生于

一个年少之人:但一首诗

并非是整个诗歌——那是生活。

战争不是生活:它是一个处境,

一个既不被忽视又不被接受的处境,

一个用埋伏和策略对付的问题,

可以包围,或可以散开。

持久不是对短暂的替代,

两者互不能代替。但个人经历的

抽象观念在其张力最大时

则变成普遍性,我们称之为“诗歌”,

也许会在韵文里得到确认。

张子清 译

致死于非洲的印度人

《致死于非洲的印度人》应科妮莉亚·苏拉贝基小姐之约创作,收录在《玛丽王后的为印度而作的书》(哈拉普有限公司,1943)一书里。现在把它献给博纳米·多布里,她喜爱这首诗,力劝我保存。

一个人的归宿是他自己的村庄,

他自己的炉火,他妻子的烧煮;

坐在夕阳下他自家的门口

看看他的孙子和邻居的孙子

在一起玩沙土。

他经历过千辛万苦,如今已经安逸,

他的许多回忆出现在与人的闲谈时,

(根据天气变化,有温暖也有凉爽)

他谈到外国人在外国的地方作战,

他们互不认识。

一个人的归宿不是他的命运,对一个人而言,

每一个国都是他的家,对另—个人而言,

则是背井离乡。一个人勇敢地与他的命运

终了在一个国家,那片土地就属于他。

让他的村庄铭记他。

这不是你们的土地,也不是我们的土地:这是

中部省[484]的一个村庄,

五河[485]的一个村庄,也许有相同的墓地。

让那些回家的人讲同一个你的故事:

讲带共同目标的战斗,但仍然是

有成效的战斗,即使你们或我们

都不知道它,直至死后的那一刻才知道

什么是战斗的成果。

致沃尔特·德·拉·马尔[486]

《致沃尔特·德·拉·马尔》创作后被收进《纪念沃尔特·德·拉·马尔》(费伯出版社,1948)一书里,为庆祝他七十五岁生日而出版。

孩子们探察小河,发现了

一座荒凉的岛屿上

有一处浅灰色的隐蔽地方

(这里很隐蔽,也很危险,

水牛会在此处漫游,

在幽暗的芒果树丛里

有许多蜜熊和白眉猴,

身影模糊的狐猴从一棵树滑到另一棵树——

这些守护者,守护着

很久以前失落的宝物)。

他们在用少儿茶点时,讲述他们的冒险事迹,

这时灯还是亮着,窗帘已拉上,

需要朗诵一些诗歌。在上床时间

还没有到时,谁来朗诵?……

或当草坪

被看不见的脚踩踏时,鬼魂轻轻地

在黄昏中回来,黎明时轻轻地走开,

它们悲叹和渴望是那样不可捉摸的可悲;

当熟悉的情景突然变得陌生时

或当众所周知的事正是我们还需要了解时,

当两个世界相会,交叉,变化时;

当猫在月光下被引起激动时,

当在年轻妇女的女巫休息期

狗战战兢兢地退缩、蝙蝠

拍着翅膀盘旋、猫头鹰漫游时;

当夜游人叫不醒睡觉人时;

或当呆板的面孔

偶然从空屋里隐现时;

是谁,通过什么手段,策划了

这一切?是这个允许自由地通往

心头幽灵的低声咒语?

是你;通过那些造成假象的韵律,这里

普通的音步变得精妙无比;通过

有意识的艺术手段自然地表现出来;

通过你编织的精致而看不见的网——

这无法说明的神秘莫测的声音。

张子清 译

题献我的妻子

这跃动的欢乐,我应归功于你

它在我们醒着时拨动我的官感

加速我们睡眠时恬静的节奏,

和谐的呼吸。

爱人们的胴体散发彼此的气息

他们不需讲话而有同一的思绪

不需表意而喃喃同一的言语。

冬天严酷的寒风冻不死

热带炎热的太阳晒不枯

花园里的玫瑰,那是我们的玫瑰

仅仅属于我们的玫瑰。

然而,这献词是让其他人阅读:

这些是公开场合对你讲的私房话。

张子清 译

老负鼠的群猫英雄谱[487]

给猫取名

给猫咪取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可不像你假日里玩的一种游戏;

一开始你兴许会认为我发了神经,

我要告诉你,一只猫得有三个不同的名字。

首先,是家里人日常使用的名字,

例如彼得、奥古斯都、阿隆佐或詹姆斯,

例如维克多或乔纳森,乔治或比尔·贝利——

这些都是合情合理的常用名字。

还有更花哨的名字,如果你觉得更好听点儿,

有的适合先生,有的适合太太:

例如柏拉图、阿德墨托斯、厄勒克特拉、得墨忒耳——

但这些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常用名字。

可是我告诉你,猫咪需要一个特别的名号,

一个与众不同、更显威严的名字,

否则他怎能把尾巴翘得老高,

或舒展胡须,或洋洋得意?

至于这种名字,我只能给你一小撮,

例如门库斯踹仆、夸伙,或柯里柯帕特,

例如棒巴鲁利纳,要不,杰里罗逻——

取这种名字的猫咪绝不会超过一个名额。

但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还有一个名字剩下,

那是个你永远也猜不到的名称;

人类的种种研究都无法发现那名字是啥——

可猫咪自己知道,永远也不会招供。

当你注意到一只猫咪陷入沉思之时,

那原因,我告诉你,总是一般相同:

他的心意正忙于痴痴地琢磨寻思

他的名字的思想内容、思想内容、思想内容:

他那无法言传而可言传的

可言传又无法言传的

深不可测、不可理解、独一无二的大名。

老冈比猫

我头脑中想到一只冈比猫,她的名字叫詹妮乱点;

她的外套是灰褐色的那种,上面有虎纹和豹斑。

整天她不是坐在楼梯上就是坐在台阶或脚垫上:

她坐呀坐呀坐呀坐——这就是冈比猫的特长!

可是当忙忙碌碌的白天结束之时,

冈比猫的工作才只是刚刚开始。

当全家人都上床去睡觉了的时候,

她掖起裙子往地下室悄悄溜走。

她深切地关心鼠类的生存之道——

他们的行为不良举止也不美妙;

所以她让他们排排坐在地毯上面,

她教他们唱歌、钩毛线和织毛毯。

我头脑中想到一只冈比猫,她的名字叫詹妮乱点;

与她匹敌者可真难找,她喜欢阳光温暖的地点。

整天她都坐在壁炉边,或阳光下,或我的帽子上:

她坐呀坐呀坐呀坐——这就是冈比猫的特长!

可是当忙忙碌碌的白天结束之时,

冈比猫的工作才只是刚刚开始。

她发现鼠辈永远也不会保持安静,

断定那是由于饮食不规律造成;

她相信凡事不尝试就不会办好,

就着手干起了煎炸和烘烤。

她给他们做面包和干豆鼠糕点,

还有色美味香的咸肉乳酪煎。

我头脑中想到一只冈比猫,她的名字叫詹妮乱点;

她喜欢缠绕拉窗帘的绳,把它打成死结一团。

她坐在窗台之上,或又光又平的任何地方:

她坐呀坐呀坐呀坐——这就是冈比猫的特长!

可是当忙忙碌碌的白天结束之时,

冈比猫的工作才只是刚刚开始。

她认为蟑螂就是需要有个工作,

以免他们无所事事而肆意为祸。

因此她把那一大帮子乌合之众

组成训练有素热心助人的童子军:

生活有了目标,有了善事可做——

她甚至还创作了一曲甲壳虫军乐。

那么,让我们现在为老冈比猫三呼万岁——

家务事儿的井井有条全都得靠她,看样子。

咕噜虎的最后立脚点

咕噜虎是只勇猛的猫,驾着平底船旅行:

其实,走南闯北的流浪猫中数他最蛮横。

从格雷夫森到牛津,他干着邪恶的勾当,

赢得了“泰晤士河的恐怖”这臭名昭彰。

他的举止和外貌决不刻意讨人欢喜赞扬;

他的外套又破又脏,他的膝盖鼓鼓囊囊;

一只耳朵没了,没必要告诉你们为什么;

他用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盯着敌对的世界。

罗得海子的庄户们对他的名声颇为耳熟;

汉默斯密和帕尼人一听他的名字就发抖。

“咕噜虎越狱啦”——谣言沿岸流传之时,

他们就会纷纷把鸡窝加固,把笨鹅锁起。

倒霉吧,娇弱的金丝雀,一旦从笼中飞出;

倒霉吧,受宠的哈巴狗,面对咕噜虎之怒;

倒霉吧,躲在外国船上,有鬃毛的大耗子;

倒霉吧,咕噜虎不太熟悉的任何一只猫咪!

但多半是针对外国种的猫咪他仇恨满腔;

对于起外国名和外国种的猫他寸土不让。

波斯猫和暹罗猫一谈起他就会变颜变色——

因为是只暹罗猫咬掉了他那没了的耳朵。

此刻在宁静夏夜,自然的一切都在玩耍,

温柔的月亮亮汪汪,平底船泊在莫塞洼。

沐浴着清凉月光,船儿在潮水上颠啊颠——

咕噜虎不由得想展示他多愁善感的一面。

他的老大副,嘟噜皮,消失已经很久了,

因为他到汉普敦的铃铛酒家去喝小酒了;

他的水手长,翻滚图,也偷偷地溜之乎——

在雄狮酒吧的后院里正悄悄地追踪猎物。

咕噜虎独自一猫踞坐,在高高的船头上,

他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铁铛骨夫人身上。

他的野蛮水手们正在木桶和铺位里熟睡——

正当暹罗猫们驾着舢板和帆船前来偷袭。

咕噜虎除了铁铛骨夫人什么都不见不闻,

那夫人似乎也被他性感的男中音所迷昏,

不觉得放松了,等待着意料之中的情况——

可是月光下有上百只蓝眼睛反射着幽光。

那一条条小舢板儿绕着圈子儿越划越近,

但是所有的敌人都没有弄出一点儿声音。

那对情侣唱着最后的二重唱,生命濒危——

因为敌人用烤肉叉和雕刻刀武装了起来。

于是吉尔伯给凶猛的蒙古大军发出信号;

中国佬蜂拥上了甲板,随着可怕的鞭炮。

他们撇下他们的舢板,还有筏子和帆船,

把舱门盖紧,把睡熟的水手们关在下面。

铁铛骨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她被吓坏了;

我很不情愿承认,她的确很快就消失了。

她可能轻易逃脱了,我肯定她没有淹死——

可是一圈闪亮的钢铁把咕噜虎团团包围。

无情的敌人逼近前来,一圈接着一圈儿;

咕噜虎大感惊讶,自己竟被迫走跳板儿。

他曾经逼迫上百个受害者那样落水而亡,

终于恶贯满盈也落得个咕嘟咕嘟的下场。

啊,当消息传开的时候,沃平一片欢腾;

在女儿湾和汉莱,人们在海滩舞蹈相庆。

在布伦津和胜利码头,大家纷纷烤全鼠,

在曼谷,全城上下举行了一整天的庆祝。

酒桶肚拽哥

酒桶肚拽哥是一只奇怪的猫咪:

你要是给他吃野鸡,他倒宁愿要松鸡。

你要是让他住豪宅,他倒宁愿住公寓;

你要是让他住公寓,他又宁可住豪宅。

你要是教他捉耗子,他却只想抓老鼠;

你要是教他抓老鼠,他又宁可撵耗子。

是啊,酒桶肚拽哥是一只奇怪的猫——

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大声吼:

因为他想怎样

就怎么样,

对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酒桶肚拽哥是个可怕的没劲货:

你让他进屋的时候,他却想出门;

他总是在每扇门的错误的一侧;

他一回到家里,就马上想出去混。

他喜欢在办公室抽屉里面睡卧,

可一旦出不去了,他就使劲折腾。

是啊,酒桶肚拽哥是一只奇怪的猫——

你再怀疑也没有什么用处:

因为他想怎样

就怎么样,

对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酒桶肚拽哥是个奇怪的畜生:

他的不合作态度是个习惯问题。

要是你给他鱼,他总是想吃大餐;

要是没有鱼,他就不愿吃兔子。

要是你给他奶油,他就嗤之以鼻,

因为他只喜欢他自己找到的东西;

要是你把奶油拿走放在橱柜里,

你就会捉到他一头扎在奶油里。

酒桶肚拽哥聪明伶俐又多知多识,

酒桶肚拽哥才不在乎抱与不抱;

但他会在你缝纫当中跳上你的大腿,

因为他最喜欢的莫过于一团糟。

是啊,酒桶肚拽哥是一只奇怪的猫——

没有什么需要我唠叨不休:

因为他想怎样

就怎么样,

对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杰里可一家之歌

杰里可猫全体出动,

杰里可猫今夜外出:

杰里可月亮亮炯炯——

杰里可一家去跳舞。

杰里可猫黑白分明,

杰里可猫身材娇小;

杰里可猫快活机灵,

他们叫起来可真美妙。

杰里可猫面相喜兴,

杰里可猫眼睛黑亮似漆;

他们喜欢练习万种风情,

只等杰里可的月亮升起。

杰里可猫成长缓慢,

杰里可猫个头不大;

杰里可猫滚滚圆圆,

他们会跳山地舞和快步舞。

在杰里可的月亮出现之前,

他们梳洗打扮整装待发:

杰里可猫会洗耳朵后面,

杰里可猫会晾干脚丫。

杰里可猫黑白杂错,

杰里可猫身材中等;

杰里可猫侧身跳跃,

杰里可猫目光炯炯。

他们在上午十足安静,

他们在下午安静十足,

保存着他们的体力精神,

要在杰里可的月下狂舞。

杰里可猫黑白相间,

(如我所说)身材娇小;

假如不巧碰上个下雨的夜晚,

他们就会在厅堂里练习舞蹈。

假如正巧太阳照耀得明煌煌,

你会说他们根本无所事事:

他们在休息,节省能量,

就为杰里可的月色和舞会。

绒布夜壶和屁股挠手

绒布夜壶和屁股挠手是一对儿臭名昭著的猫。

就像插科打诨的小丑、千机百变的戏子、走绳索的杂耍活宝,

他们名声远扬。他们在维多利亚林荫道安家落户——

那不过是他们的活动中心,因为他们流浪的毛病无法治愈。

他们在康沃尔花园、隆斯顿小区和肯辛顿广场大有名气——

他们的盛名确乎不是一对儿猫咪能够轻易担当得起。

假如说哪块儿的窗户微微开敞,

地下室看起来好像是一片战场,

假如说房顶上有一两片瓦松动,

很快就变得不再能够挡雨遮风,

假如说卧室衣橱的抽屉被拉出,

你找不到你冬天穿的防寒衣物,

或者说在晚饭后哪位年轻女士

突然丢失了她的名牌珠宝首饰:

于是全家人就都会说:“准是那讨厌的猫!

不是绒布夜壶——就是屁股挠手!”——通常他们就这么算了。

绒布夜壶和屁股挠手天生伶牙俐齿,能言善讲。

他们还是入室盗窃的行家里手,尤其擅长打砸抢。

他们在维多利亚林荫道安家落户。他们没有固定职业。

他们是巧舌如簧之徒,喜欢跟和善的警察谈天说地东拉西扯。

礼拜天全家人聚在一起会餐时,

人人都下定决心不要减肥,

而要大嚼阿根廷肘子、土豆和青菜;

厨子会战战兢兢悄悄走来,

嗓音破裂带着悲声宣布说:

“恐怕你们得等到明天才有吃的!

肘子从烤炉里消失了——就那么着!”

于是全家人就都会说:“准是那讨厌的猫!

不是绒布夜壶——就是屁股挠手!”——通常他们就这么算了。

绒布夜壶和屁股挠手联手合作,如联珠合璧。

有时你会说全靠运气,有时你会说要怪天气。

他们在家里如旋风般来去,谁也无法肯定地说

那是绒布夜壶——还是屁股挠手?或者敢说那不是两个?

当你听见餐厅里一阵哗啦

或者楼上食物间一声啪嚓

或者楼下书房里砰的一声

来自一尊公认的明代花瓶——

于是全家人就都会说:“这回哪只是哪只猫?

那是绒布夜壶!还有屁股挠手!”——对此根本就没有着!

老二德子

老二德子活了很久,年纪不轻;

他是只连续活了好几辈子的老猫。

他在谚语和童谣里早就大名鼎鼎,

比维多利亚女王登极还要早得早。

老二德子给九个老婆送过终,

也许更多——要我说,九十九个;

他的子孙无数,繁衍蕃盛,

年老力衰时,村里人还以他为荣。

他蹲在教区长家墙头上晒太阳时,

看见他那张懒洋洋赖兮兮的脸儿,

最老的村民嗓子直呼噜:“呃,总而

言之……可能是……真的!……不!……对!……

嗬!咳!

噢,乖乖!

我的头可能有点儿犯晕,可我敢说

我相信,那是老二德子!”

老二德子稳坐在街道上,

他在赶集的那天坐在大街头;

牛尽可哞哞叫,羊尽可咩咩嚷,

狗和牧人会把它们都赶走。

轿车和卡车都开上了马路牙子,

村民们竖起一块牌子:道路封闭——

以免什么意外事故会偶然打扰

老二德子的休息,当他如此惬意

或者专注于国民经济之时:

最老的村民嗓子直呼噜:“呃,总而

言之……可能是……真的!……不!……对!……

嗬!咳!

噢,乖乖!

我的眼神不济事儿了,可我能猜到

惹事的主儿的肯定是老二德子!”

老二德子躺在“狐狸与法国号”

酒吧地板上睡午觉;

男人们说:“正好有时间再来一杯,”

老板娘从后屋里会偷窥,

说:“喂,你们该走了,从后门出去,

老二德子可不能被吵醒——

要是闹起来,警察会找我麻烦”——

他们都蹑脚走出去,一声不吭。

哪怕发生天大的事,那肉食者

美餐后的休息也绝不可被打扰:

最老的村民嗓子直呼噜:“呃,总而

言之……可能是……真的!……对!……不!……

嗬!咳!

噢,乖乖!

我的腿脚不利落了,可我得放慢脚步,

小心别惹着了老二德子!”

哈巴狗和波利狗的可怕战斗

夹叙一些帕格狗和泡姆狗的参战,以及大闹闹猫的干涉事例

哈巴狗和波利狗,人人都明知,

是激情豪迈不共戴天的仇敌;

无论走到哪里,情势永远如此。

帕格狗和泡姆狗,多数人都说

他们不爱打架,却也有那么一回,

或者两三回,他们也加入战团,

他们

汪汪汪汪叫

汪汪汪汪叫

直到全公园都能听见它们叫。

我将要讲述的这场战事开始之前,

几乎有一个星期一切都无事平安

(对哈巴狗和波利狗来说时间可不短)。

大块头警犬离开了他执勤的地段——

我不知道原因,但多数人认为

他溜到惠灵顿徽酒吧去喝一杯——

当时街道上根本什么人都没有,

哈巴狗和波利狗不巧碰了头。

他们没有前进,也不打算退后,

而是刨着后脚爪,狠狠瞪着对手,

开始

汪汪汪汪叫

汪汪汪汪叫

直到全公园都能听见它们叫。

尽管人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哈巴狗

可不是英国种,而是异教的中国狗。

所以所有的哈巴狗,听到吵闹,

都纷纷从窗口,从门洞往外跑;

肯定有十几只,更可能是二十条。

他们开始用呕哑嘲哳的中国话

一齐发出叽里哇啦的叫骂。

可是波利狗偏就喜欢可怕的喧闹,

因为波利狗是个古板的约克佬,

他勇敢的苏格兰表亲天生善跌善咬,

他们中的每个狗家伙都是打架好手;

于是他们踏步而出,风笛在手,

演奏着《蓝帽子越过边境的时候》。

这时帕格狗和泡姆狗也不再置身度外,

而是从阳台,从屋顶上跳下来,

加入

热闹处,

一个劲儿

汪汪汪汪叫

汪汪汪汪叫

直到全公园都能听见它们叫。

这些无畏的英雄聚会在一起的时候,

交通全都瘫痪,地铁浑身颤抖,

有些邻里的居民吓得心里惴惴,

竟至于开始拨打电话叫消防队。

突然间,从一间狭小的地下公寓,

是谁,原来是大闹闹猫阔步踱出。

他的双眼好像火球般灼灼有神,

他打了一个大哈欠,双颚真吓人;

他透过铁栅栏向外张望的时刻,

那凶恶多毛的样子保管你没见过。

他眼露凶光,嘴打哈欠示警,

哈巴狗和波利狗都迅速遵命。

他望望天空,随后飞身一跃——

他们个个就像绵羊般四散奔逃。

当警犬回到他的地段的时候,

街面上已经不剩一条狗。

靡斯托菲利斯先生

你应该知道靡斯托菲利斯先生!

那变戏法的始祖猫——

(关于这一点简直毫无疑问)。

请听我说,不要嘲笑。

他所有的发明都是自行创造;

大都会里可没有这种猫咪;

他拥有所有的独家专利,

以表演种种令人称奇的幻术

和营造种种稀奇古怪的迷雾。

手法变幻莫测

令人眼花缭乱,

他会瞒过检测

再度把你欺骗。

从靡斯托菲利斯先生的戏法表演里

最了不起的魔术师也可以学到东西。

嗖嗖嗖!

我们走!

我们都说:噢!

我从没见过!

曾经可有过

这么伶俐的

像会变魔术的靡斯托菲利斯先生这样的猫!

他娇小文静,一身漆黑

从两耳端一直到尾巴尖;

他能钻过最狭窄的缝隙;

他能走过最细仄的栏杆。

他能从一副牌里随意挑一;

他玩起骰子来也同等机敏;

他总是把你糊弄得相信

他只不过是正在捉耗子。

他可以用一个酒瓶塞或一把

勺子和一点鱼酱玩任何把戏;

假如你寻找一把餐刀或餐叉,

以为你只不过放错了位置——

你刚刚还看见的,一会儿就不知去向!

可是下个星期你会发现它躺在外面的草地上。

我们都说:噢!

我从没见过!

曾经可有过

这么伶俐的

像会变魔术的靡斯托菲利斯先生这样的猫!

他的态度暧昧而孤僻,

你会认为谁也不比他更羞怯——

可是他蜷缩在火炉边时,

他的叫声就会从房顶上传来。

有时他正在房顶上漫步,

他的叫声却从火炉边传出——

(至少我们都听见了猫叫声)

这是无可置疑的证据,

说明他独具魔术法力:

我知道家里人曾经叫

他从花园回家叫了数小时,

而他一直在客厅里睡大觉。

不久前这只神通广大的猫咪

从一顶帽子里变出了七只猫仔!

我们都说:噢!

我从没见过!

你可曾知道

这么伶俐的

像会变魔术的靡斯托菲利斯先生这样的猫!

马凯维提:神秘猫

马凯维提是只神秘的猫:绰号叫做“隐藏的爪”——

因为他是犯罪的大师,能够公然违背治安律条。

他让苏格兰场[488]迷惑,令飞虎支队绝望:

他们到达犯罪现场的时候——马凯维提不在场!

马凯维提,马凯维提,马凯维提简直无与伦比,

他冲破了条条人类法律,他打破了万有引力定律。

他飞来飞去的腾空之术会让东方的圣人瞠目呆望,

当你到达犯罪现场的时候——马凯维提不在场!

你可以在地下室搜寻他,你可以朝天空中仰望——

可是我再一次再一次告诉你:马凯维提不在场!

马凯维提是只姜黄色的猫,他的身材又瘦又高;

你若见到他就会认出他来,因为他的眼睛深凹。

他的额头深刻着思想,他的脑袋是圆圆的球形;

他的外套不修边幅,风尘仆仆,胡子也不成型。

他喜欢把脑袋左右摇摆,动作就像一条眼镜蛇;

你以为他半入睡乡的时候,他总是完全清醒着。

马凯维提,马凯维提,马凯维提简直无与伦比,

因为他是个猫形的恶魔,一个充满邪恶的魔鬼。

你会遇到他在背街里,你会看见他在广场上——

可是一旦罪行被发现时,马凯维提不在场!

他表面上令人尊敬。(他们说他耍牌出老千。)

他的爪纹在苏格兰场的任何案卷中都找不见。

每当食品柜遭了劫掠,或珠宝匣子被翻弄,

或牛奶失了踪,或又一只哈巴狗被闷了声,

或暖房玻璃打破了,花架子没法恢复原样——

唉,事情就是这么奇怪!马凯维提不在场!

当外交部发现一份条约失去了踪影的时候,

或者说海军部丢失了什么文件或海图的时候,

也许会有一小片碎纸丢在大厅里或楼梯上——

可是调查也没有作用——马凯维提不在场!

当损失公开曝光后,国家安全保密局宣告:

“一定是马凯维提!”——可是他远在英里之遥。

你肯定会发现他正在休息,或舔着他的大拇指,

或者全神贯注地做着复杂的多位数除法习题。

马凯维提,马凯维提,马凯维提简直无与伦比,

从来没有一只猫像这样善于欺骗,乔装作伪。

他总是有不在场的证据,还有备用的一两项:

无论何时有案件发生——马凯维提不在场!

他们说,所有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猫徒

(我不妨提到绒布夜壶,我不妨提到饼铛骨头)

都不过是替人打杂、代人受过的喽啰,那只

时刻控制他们行动的猫头,才是罪恶的皇帝!

尕斯:剧院猫

尕斯是一只待在剧院门口的猫咪。

我以前应该告诉过你们,他的名字

实际是阿斯帕拉尕斯。这念起来

真费劲,我们通常就叫他尕斯。

他的外套很邋遢,他瘦得像耙子,

他患了中风病,爪子颤颤巍巍。

可他想当年,曾是猫众中英俊少年——

只是如今不再令鼠辈闻风丧胆。

他已不是如日中天,猫中英豪;

尽管他自称,名声也曾家喻户晓。

每当他参与朋友们的聚会

(地点就在邻近酒馆的背后)

假如有人请客,他乐于奉陪,

用他人生得意时的见闻款待酒友。

因为他从前是最高级的明星大牌——

他曾与欧文[489]共演,与树木同台。

他喜欢讲述他在音乐厅的成功经历,

楼上边座的观众曾给他猫呼七次。

但是他塑造的最辉煌的角色,他爱说,

是费尔弗洛菲德勒,那地狱里的恶魔。

“我扮演过,”他说,“各种角色,

我过去能背诵七十段独白台词。

我会即兴表演反唇相讥,快嘴抢白,

我知道如何让猫咪钻出口袋。

我会用后背和尾巴表演动作;

只需一小时排练,就绝不会出错。

无论是当主角,还是演其他人物,

我的嗓音都会让最硬的心肠变软乎。

我曾坐在可怜的小耐儿[490]病床旁;

当宵禁的钟声响起,我在钟上摇晃。

哑剧节期间我从未曾不把观众逗乐,

我还曾经让狄克·惠廷顿[491]的猫当替角。

但我塑造的最辉煌的角色,历史会说,

是费尔弗洛菲德勒,那地狱里的恶魔。”

然后,假如有人给他一牙缝劲酒喝,

他就会讲起曾在《东林》[492]中扮演角色。

在一出莎剧中他曾经气扬趾高,

当某个演员建议说需要有只猫。

他曾演过老虎——也许还可以再演——

被一位印度上校追着在下水道里逃窜。

他认为他还能够,比大多数猫都强,

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召鬼来访。

他有一回踩着电话线横越舞台,

去搭救失火的房子里的一个小孩。

他说:“现在这些猫崽,他们不像我们

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的时代那般受训。

他们从来没有在正规戏班里苦练,

他们自以为很棒,只不过会跳个圈。”

他一边还说着,一边用爪子挠着痒:

“当然,现今的剧院与从前不一样。

这些摩登的剧目都是非常好的,

但没有什么比得上我所知道的——

那神秘的时刻

我创造了历史,

扮演着费尔弗洛菲德勒,那地狱里的恶魔。”

巴斯托弗·琼斯:满城游荡的猫

巴斯托弗·琼斯不是皮包骨头——

实际上,他是出奇地肥胖

他不泡酒吧——他有八九个俱乐部,

因为他是圣詹姆斯街上的猫王!

他走在大街上,我们见了都要打招呼,

他一身黑衣一丝不苟:

普通的鼠食者可没有裁得这么好的裤子

或者如此无可挑剔的背后。

在整个圣詹姆斯街上,最时髦的名字就是

这位猫中纨绔的大名;

巴斯托弗·琼斯戴着白鞋罩冲我们点头或鞠躬,

我们全都觉得受宠若惊!

他只是偶尔造访老年教育学院,

对于同时属于那学院

和联合高等学校的任何猫来说,

这都对规则有所违反。

为了类似的缘故,打猎的季节,

他不在佛克斯,却在布林普;

可是他经常现身于热闹的舞台和银幕,

那里有名的是海鲜大锅煮。

在吃鹿肉的季节,他把他的祝福给予

破锅荤特的多汁嫩骨;

又不早不晚刚好在正午之前

溜达到雄蜂喝上一壶。

他要是看来行色匆匆,很可能是要去

暹罗人——或饕餮客吃咖喱饭;

假如他满脸阴郁,那就是在土墓吃了

圆白菜、大米布丁和羊肉串。

瞧,就这样,巴斯托弗过着日子——

现身在一家或另一家俱乐部

无怪乎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他分明是越来越发福。

他体重二十五磅,我敢保证,

每天还在不断增多:

可是他保养得很好,因为他毕生

都起居有常,如是他说。

或者,引一句诗曰:“我将持之以恒”,

正是这猫中巨肥的写照。

槌球街想必且即将春意盎然,

因为巴斯托弗戴上了白色鞋罩!

斯金卜儿汉克斯:铁道猫

时在十一点三十九分,夜班邮车正准备出发,

铁道沿线传来一阵窃窃低语,

说:“斯金卜儿斯金卜儿在哪儿他是不是去猎顶针了?

我们必须找到他否则火车无法开出。”

所有乘警、所有搬运工、站长所有的女儿们,

他们都纷纷上下求索,

说:“斯金卜儿斯金卜儿在哪儿除非他急急如律令,

夜班邮车就无法挪窝。”

时至十一点四十二分,信号灯显示已晚点,

乘客们都一齐发了狂——

这时斯金卜儿就会出现,他会一跃登上车尾部:

他一直都在行李车里忙!

他把琉璃似的绿眼睛闪一闪,

信号灯表示“一切妥当!”

我们终于动身向北半球的

北部一路北上!

你可以说,总的来说,是斯金卜儿主管

这趟卧铺快车。

从司机、乘警到玩纸牌的拎包小贩,

他全都管,或少或多。

他沿着过道踱步,审视着头等和三等车厢

所有旅客的相貌;

他以定时的巡逻控制了局面,

如果有事发生,他会立刻知道。

他会不眨眼地盯着你,看透你的心思;

毫无疑问他不赞成

欢笑和喧闹,所以人们都很安静,

每当斯金卜儿在附近活动。

你不可跟斯金卜儿汉克斯耍花招!

他是个不可忽视的猫;

所以只要斯金卜汉克斯在车上,

北方邮车就井井有条。

啊,发现你的小包厢门上写着你的名字,

那是多么令人愉快。

卧铺非常整洁,上面是新叠好的床单,

地板上没有一点尘埃。

那里有各种各样的灯——你可以调暗调明;

有个旋钮你一转就造出轻风。

有个好玩的小脸盆你可以在里面洗脸,

还有个关窗的把手假如你伤风。

这时乘警有礼貌地探头,非常乖巧地问:

“你早茶喜欢喝淡些还是喝浓些?”

可是斯金卜儿就在他身后时刻准备提醒他。

因为斯金卜儿不愿意出任何差错。

在你钻进舒适的卧铺,

拉起铺盖之后,

你应当想想那有多好,

要知道你不会被老鼠打扰——

你可以把这一切都托付给铁道猫,

铁道列车上的猫去对付!

值夜班的时候他总是精神焕发斗志昂扬;

他一边坚持巡逻放哨,

一边时不时来杯茶,里面也许掺了滴烈酒,

这儿停停那儿停停只是为了捉跳蚤。

到克鲁时你睡得正酣,所以你绝不知道

他一直在车站上走来走去;

到卡里斯尔时你还在睡,他却一直在忙,

兴致勃勃地跟站长打着招呼。

可是你在邓弗里斯看见了他,他在召集警察

询问是否有什么情况他们应当知道:

到了伽娄盖特之后,你就不用等候——

因为斯金卜儿汉克斯会帮你出地道!

他朝你挥挥棕色的长尾巴,

意思是说:“再见了!

你肯定会在午夜邮车上碰见

铁道列车上的猫!”

跟猫打——招呼

你已经阅猫好几种,

我现在的意见一统:

你并不需要解说者

才了解他们的性格。

你现在的学识足以看出

猫类和你我有相似之处,

类似的还有其他人,

虽说心理属于各种类型。

有的正常有的呆;

有的好来有的坏;

有的更好,有的更孬——

可是都可以用诗来写照。

你已经见过他们工作和游戏,

也得知了他们的姓氏和名字,

他们的习性和住处:

可是

你打算怎样跟猫打—招呼?

所以首先,我要提醒你,

说:猫儿不是狗儿。

狗类假装他们喜欢战斗;

他们常吠叫,不常撕咬;

但是狗儿,大体而言,

你会称之为灵魂简单。

当然我不包括哈巴狗,

这种妙犬会突然怒吼。

城里各处常见的狗狗

都颇倾向于扮演小丑,

显示不出多少自豪感,

倒是经常灰头又土脸。

他非常容易受欺哄——

只要把他的下巴摸弄摸弄

或拍拍他的背或摇摇他的爪,

他就会又欢跳又欢叫。

他是个这么随和的粗汉,

他会响应任何呼喝叫喊。

再次,我必须提醒你:

狗狗是狗狗——猫咪是猫咪。

对于猫,有人说,有一条规则不假:

没对你说话就别说话。

我呢,我可不赞成这种说法——

我说,你应该跟猫打—招呼。

但是永远要记住

他不喜欢套近乎。

我鞠躬,脱下帽子,

对他如是招呼:哦,猫咪!

可如果他是隔壁的猫,

以前我常常遇到

(他到我寓所来把我探视)

我欢迎他说:哦呀呀,猫咪!

我想我曾听见他们叫他詹姆斯——

但是我们还没熟到互称名字。

要想让一位猫大人屈尊

把你当做可靠朋友来信任,

你需要拿出一点小意思,

比如一碟奶油,聊表敬意。

你也许还需时不时地提供

一些鱼子酱,或斯特拉斯堡饼,

一些炖松鸡,或鲑鱼泥——

他肯定有自己独特的口味。

(我认识个猫,他的习惯是

除了兔子肉什么也不吃;

吃完之后,还要舔舔爪子,

以免浪费葱头酿汁。)

一位猫大人有权期求

这些个表示敬意的证物。

到了你达到目的的时日,

你就终于可以跟他称兄道弟。

所以这就是这,那就是那:

其中有你跟猫打——招呼的秘法。

摩根猫自我介绍

俺从前是个海盗,出没在公海之上——

可是现在俺退休了,当上了看门人:

所以你会发现俺优哉游哉打发时光,

在布鲁姆斯伯里区一个广场看大门。

俺偏爱吃雉鸡,同样爱吃松鸡,

俺喜欢盛在碗里的德文郡奶油;

可是俺总是对免费酒水很满意,

巡逻的时候再来块冷鱼就知足。

俺没有多少教养,举止很粗鲁,

可俺有一身好皮袄,总是挺光鲜;

人人都称道,俺想那也就足够;

“你禁不住喜欢摩根,他有好心眼。”

俺曾到巴伯里海滨去休闲玩乐,

俺的歌喉悠扬,没有谁比得上;

可是俺得说,俺不是吹牛的货,

有几个妞儿被老摩根迷得发狂。

所以说,要是你跟费伯——或费伯[493]有业务——

俺要给你这份忠告,这可值老喽:

你会节省你的时间,你会免去你的劳苦,

只要你跟门口的老猫交上了朋友。

摩根

傅浩 译

早年诗

饕餮寓言

在英格兰,早在那贵为国君的摩门[494]

亨利八世王发现出家人招摇撞骗,

从那些可怜人那里夺取土地和现金,

把修道院在他们背后摧毁之前,

有一座某个诺曼人建立的小村,

这家伙向所有旅行人征收税捐;

在这村子附近有一座隐修寺,

里面居住着一伙快活的修士。

他们拥有着广阔而富饶的土地,

还有苹果园、葡萄园和乳品厂;

每当有某个邪恶的老男爵一死,

就给他们添加积蓄——他以往

可从未施舍过——他们的财产就增倍,

就好像他们受一位好心的精灵供养。

咳!根本就没有精灵到他们那里做客,

噢,不;比那糟得多,他们倒有个鬼。

有个坏透的信奉邪说的老罪犯,

或许,他曾因犯罪被关进牢笼;

不论如何,他有时候会来赴宴,

只要众修士正在纵情行乐之中。

他偷走了肥牛——剩下的瘦小枯干

供应所有的奶水——搞乱了编钟,

还有一回他令住持坐在寺塔尖上,

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惊慌。

圣诞节临近的时候住持发誓

他们将不受游魂野鬼打扰好好吃喝,

那恶人必须待在屋内——不许鬼

参与这内部的宴会。他自个儿

掏钱从海外购买来了一大堆

一位西班牙圣人的遗骨遗物——他说:

“如果鬼不请自来,那么,当然,

我将被迫施展法力把它们驱赶。”

他用圣水浸透自己身穿的法衣,

以及他们将要吃的野猪、火鸡、阉鸡,

他甚至把站在门外毫无怨言的守卫

也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

长话短说,总而言之,

他杜渐防微,无不周密;

他在将举办宴会的大厅处处洒水,

除了葡萄酒之外样样东西都沾水。

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停当之下,

快活的众饕餮在餐桌前坐定。

那时候的菜单食谱我恐怕

所知不多——只能尽我所能

略述一个大概:他们突袭宰杀

伊索[495]寓言中的各种走兽和飞禽,

用来充庖厨,做烙饼和布丁,

好吃的还有肉冻、馅饼、蛋糕等。

一只硕大的孔雀两条腿站立,

艰难地保持着平衡而不翻倒;

下一道菜是用斑鸠蛋烹治的;

接下来是一块鸻鸟肉馅大糕;

还有也许能盛好几升啤酒的

大酒桶和用罩子盖着的奶酪。

最后,一个野猪头,四人抬进厅堂,

嘴里叼一颗苹果,脑壳里塞着香肠。

众修士在圣诞节盛宴上酒酣醉眠,

现在虽已过时,古时就这般大喝——

每个人都把双脚搁到了餐桌上面,

都希望自己本不该吃那么多鹅。

住持频频举杯不停地敬酒祝愿,

喝下的葡萄酒比他该喝的多得多。

灯火开始明显地变蓝,

就像鬼故事里的灯火那般。

房门,尽管都紧紧地关严闩牢,

全都敞开——我的话没有人怀疑,

都知道众所周知的事实,你也肯定知道——

鬼是你无法关在外面的伙计;

这等滑不溜丢的家伙竟到处乱跑,

这可是令人痛心疾首的一件事;

它们常常在令人尴尬的时刻闯入,

读到这篇传奇的人个个都会耳熟。

住持的眼睛瞪得像银币那么大,

他好像粘在了椅子上,呆坐不动;

那鬼当时粗暴地抓住他的头发,

命令他跟它走,话音空空洞洞。

众修士只能眼睁睁张大了嘴巴;

那幽灵粗鲁地拽着他的脖领,

谁都还来不及惊呼一声“噫吁兮”

人鬼双双就迅速通过烟囱而消失。

当然,人人都四处找寻搜索,

可找不到住持的一根汗毛,

有人问起,众修士就声称圣彼得[496]

把他们著名的主子接上天堂去了,

尽管坏蛋(这类流氓还真不少)说

那住持走的是通往地狱之道;

可是教会径直给他的名字冠以圣人

称号,以此驳斥所有此类谣传丑闻。

但是从此后众修士变得极为虔诚,

完全只靠淡奶和蔬食维持生计;

每天清晨四五点钟一人拿一根短棍

痛殴同伴直到他们变得蹈矩循规。[497]

从那时起他们就再也没碰见过幽灵,

成了乡民们的活榜样。我辈

从遗址中发现的一部古代手稿

得到了这些事迹的实录资料。

傅浩 译

[一曲抒情诗]

如果时间和空间,如哲人们所讲,

是实际上不能存在的东西,

那从不感到衰败的太阳,

并不比我们有多大了不起。

那末爱人啊,我们为什么要祈想

活上整整一个世纪?

那仅仅活了一天的蝴蝶,一样

也把永恒经历。

当露水还在藤上颤抖时,

我给你的那朵鲜花

已经枯萎了,而野蜂还未飞去

把那野玫瑰吮吸一下。

那么让我们快去采撷新的花朵,

看到花朵憔悴,也不会泪下,

虽然我们爱情的日子屈指可数

但让它们放出神圣的光华。

裘小龙 译

如果空间和时间,如哲人们所讲,

是实际上不能存在的东西;

苍蝇仅仅活了一天的时光,

也就和我们活得相差无几。

让我们生活吧,只要我们还能这样,

只要爱情和生活都是自在,

因为时间就是时间,时间奔向远方,

虽然哲人们大惊小怪。

当露水还在藤蔓上颤抖时,

我送你的那朵鲜花

已经枯萎了,而野蜂还未飞去,

把那野玫瑰吮吸一下。

但让我们加快采撷新的花朵,

看到花朵凋零也不会泪下,

虽然生活中的花朵寥寥无几,

但让它们放出神圣的光华。

裘小龙 译

毕业的时刻

站在我们已知的一切的岸上,

稍带疑虑地停留片刻,

然后哼一支曲子,我们驶出

港口——既无航海图来展示前途,

也无灯光警告在海底的礁石,

但让我们勇敢地乘风破浪。

当殖民者告别这片海滩,

去异国的海岸寻求财富,

他们明白所失去的,时间

无法恢复,他们离开时清楚,

虽然他们会又一次重见祖国,

却再也不是那里的公民。

我们向前去,就像夏日暴雨后,

插上闪电翅膀的云朵一般,

越过汪洋,匆匆去北方、南方、

东方,或去太阳用无穷色彩

渲染着的西方天际,直到

最后消逝,再无踪影可见。

纵然道路曲折,只能慢慢而行,

纵然沿途遍布成千上万的惊恐,

在青春充满希望的眼睛里,却依旧

是长满玫瑰与山楂树的小径。

我们希望就是这样;祈愿我们知道,

祈愿在未来的岁月中就这样看到。

巨人的责任在呼唤——二十世纪,

远比过去的世纪更多彩多姿,

在召唤——谁知道时间会带来什么,

未来的年代要见证怎样伟大的业绩,

什么将能征服痛苦与不幸,

产生比以往更了不起的英雄。

但如果这个世纪要比过去的世纪

更加伟大,她的儿子就必须努力使她这样,

我们正是她的儿子,就得尽我们的力量,

帮助塑造她的命运,充满急切的期望;

尽力做到:她将获得如此骄傲的产业,

还会在将来的世纪,把这份产业赐赏。

一笔如此丰厚的遗产——愿我们

在将来的岁月里能被列入那样的人:

他们为了美好的事业,工作了一生,

不要任何其他的报酬,只要心中深明,

他们曾经帮助这个事业获得胜利,

因为他们的援力,旗帜飘荡在上空。

在遥远岁月的某一时刻,我们都将是

鬓角灰白,老态龙钟,无论命运怎样,

我们都将会渴望着重新见到这块地方,

那时无论已做了什么,或成了什么样,

或已踏上了一片多么遥远的国土,

我们将仍然永远不会忘掉这块地方。

因为在灵魂的避难所里,

在清澈、纯洁、一尘不染的庙宇中,

祭坛上的烟将向你冉冉升起,

哦我们的学校!岁月滚滚流消失,

我们向着目标前进,没有

任何力量可以磨灭这一切记忆。

我们将回来,届时会看到

不同于现在所熟悉的校园;

但那些仅仅是外表上的改变,

使其伟大的一切并没有丢下,

我们将来会见到同样的学校,

虽然作为学生,我们此刻正在离开。

十一

我们前行,就像在梦中闪掠的脸庞,

多亏你的关怀和教导,我们走入

未知的世界——经过了女王似的

学校中一堂堂课——这一刻的闪亮。

像溪流上的一个水泡,

像清晨草叶上的一颗露珠。

十二

你不会逝去——每一个新的年头来临,

你的光荣与名声都将随之俱增,

愿能有比这更有力的词语能宣扬

你的辉煌,所有的人们都可听闻,

愿你更有价值的儿子们,无论远近,

把你的名字传播到遥远的土地和海洋。

十三

于你,对正离去的儿子们就像

对那些后来要离去的人们一样,

在他们辞别你的关爱去踏上未知的

土地前,给予告诫指导,还有朋友的

祝福,让这是你骄傲而宁静的座右铭,

岁月流逝,依旧是“进步”这一个字。

十四

于是我们告一段落,再不延缓;

这是每一个故事的结尾:“再见”。

一个词,像丧钟一般回响,

我们都不愿说出口的一个词,

但这是我们不得不服从的召唤,

大家都走吧,最后说一声“再见”。

裘小龙 译

当我们越过山岭回家,

不见树叶从树上飘下;

煦风温柔的手指,

还没撕碎颤抖的蜘蛛网丝。

灌木丛中花朵依然姹紫嫣红,

不见飘零的花瓣躺在丛中;

但你花环上的野玫瑰啊,

叶子棕黄,早已凋谢枯萎。

裘小龙 译

破晓之前

灰色的云,红色的云,编织在东方,

窗台上的花朵啊,转身迎向黎明,

一瓣接着一瓣,等待着阳光,

新鲜的花,枯萎的花,花朵在黎明。

今晨的花盛放,昨天的花也曾盛放,

晨光熹微,房间里飘过了芳香,

花色正浓的芬芳、花事阑珊的芬芳,

新鲜的花,枯萎的花,花朵在黎明。

裘小龙 译

瑟西[498]的宫殿

围绕她的喷泉,水流汩汩

传出人们痛苦的声音,

那里尽是人们不认识的花朵,

一片片花瓣,镶有毒牙,颜色殷红,

带着可怕的斑点和条纹;

花朵从死者的肢体苏生,

这里,我们不会再次来临。

黑豹从它们的洞穴中跃起,

森林中,低荫处越来越密,

在花园的台阶上

躺着懒洋洋的巨蟒[499];

孔雀踱着,庄严又缓慢,

它们望着我们,用人的眼睛,

这些人我们很久前就已熟知。

裘小龙 译

一幅肖像

在一堆稀薄的梦中,我们不得安详的

头脑与疲倦不堪的双脚所熟知的梦中——

永远赶在街头,来来回回、急急匆匆——

房中,她独自伫立,在薄暮的时光,

不像一尊石雕的静穆的女神像,

而是瞬息即逝,仿佛林荫深处人们

会遇见的一个沉思中的娇美精灵,

人们自己的一个虚无形体的幻想。

没有欢悦的抑或不祥的沉思

扰乱她的红唇,激动她的纤手,

她漆黑的眼睛藏着我们不知的秘密,

在我们思想的圈子外,独立悠悠。

木栏上的鹦鹉——一个间谍,默默无话,

以一种耐心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裘小龙 译

白月光菊向白飞蛾绽开花瓣妖娆,

薄雾从海面上慢慢地爬来;

一只白色的巨鸟——羽毛似雪的枭

从白桤树枝梢上悄悄飞下。

爱啊,你手中捧着花朵

比海面上的薄雾更为洁白

难道你没有鲜艳的热带花朵——

紫色的生命,给我吗?

裘小龙 译

夜曲

罗密欧,极其严肃[500],又来纠缠,

吉他和帽子拿在手,与朱丽叶

在大门旁,在厌烦但有礼的月

下,一如往常那样把爱情激辩;

交谈终归于失败,便弹起一曲

老调;对他们的命运出于怜惜

我安排了个仆人在院墙后伺机,

猛刺,那贵族女倒地昏死过去。

鲜血在月光下的地上效果明显——

男主人公微笑;以我最得意的斜睨格调

朝月亮翻了狂乱而深沉的一眼,

(无需“永以为好?”——“下周再好?”)

女性读者就全都在泪水中沉湎:——

“所有真心爱人追求的完美高潮!”

傅浩 译

幽默

(戏仿拉福格之作)

我的一个小傀儡已呜呼哀哉,

虽然还未对游戏感到腻,

但是,头部弱,身体也已衰,

(一个跳娃娃有这样的骨子)。

可这个死去的小傀儡啊,

我相当喜欢:一张普普通通的脸

(我们会把那种脸忘记)

在滑稽的、沉闷的鬼相中撮尖。

半是声势赫赫,半是苦求连连,

嘴巴一扭,吹出最流行的曲子;

他那“你到底是什么人”的瞪眼;

上去,也许,一直上到月亮去。

长篇大论的鬼魂,把小傀儡

和地狱里其他无用的东西放在一边;

去年春天以来最时髦的款式,

地球上最新的式样,我敢断言。

你们为什么不把头衔得到?

(鼻子有些看不起的意思微微),

你们该诅咒的月光,比气球更糟,

“现在,在纽约”……还有诸如此类。

一个傀儡的逻辑,前提

全盘皆错,但在某个星球上

一位英雄!——他究竟属于哪里?

但是,即使在这点上,这面具也真怪样!

裘小龙 译

忧郁

星期天:这队确实是

星期天脸庞的满足的行列,

无边女帽、带边丝帽、有意识的优雅姿势

不断重复,用这种肆无忌惮的

无关的东西,替代了

你头脑中的自制。

傍晚,茶点灯光!

孩童和猫儿在胡同中;

沮丧,无力来反抗

这种同谋的沉闷。

而生活,头顶微秃,鬓角灰白,

无精打采,索然乏味,吹毛求疵,

等待着,帽子和手套握在手里,

一丝不苟的领带和服装

(多少有些不耐烦拖延)

等在绝对的台阶上。

裘小龙 译

颂诗

在我们面对烦扰不休的岁月之前,

在您的阴影里,美丽的哈佛,我们期冀

留给我们与您相处的那一个时辰,

而您的光临驱散了我们虚幻的疑惧。

我们就像您的儿子们一向所为,凭借

您的祝福所赋予的希望的力量,

从在您脚旁萌生的希望和抱负转变

成为我们所经历的过去的思想。

可是为了明天所失去的所有的岁月

我们仍然不大会感到悲切,

只因我们带走的那么多哈佛的精神

填充了我们所离弃的生活。

只是那除旧不留痕迹的岁月

也赐予我们眼光,让我们看清

在未来、现在和过去,美丽的哈佛,

我们都欠您及您的一切多少情。

傅浩 译

圣那喀索斯[501]之死

来到这灰色岩石的阴影之下吧——

来到这灰色岩石的阴影之中吧,

我要让你看一些东西,或者不同于

你那在破晓时分匍伏于沙漠之上的影子,或者不同于

你那在红色岩石衬托下在火焰后面跳动的影子:

我要让你看他那沾血的衣物和四肢

还有他嘴唇上灰色的阴影。

他曾经走在海洋和高崖之间,

风使他察觉到他那流利地彼此超越的双腿

和他那交叠在胸前的双臂。

他走在草坪上的时候,

被自己的节奏所平息和安抚。

在河边

他的双眼察觉到他那尖尖的眼角,

他的双手察觉到他那尖尖的指尖。

被这样的知识所击倒,

他无法再过常人的生活,而变成了上帝眼前的舞者;

他如果走在城市街道上

就仿佛踩在人脸、痉挛的大腿和膝盖上。

所以他在岩石下现身。

首先他肯定他曾经是一棵树,

枝条彼此交缠着,

根须彼此纠结着。

其次他知道他曾经是一条鱼,

滑溜溜的白肚皮被紧抓在他自己的手中,

在他自己的紧握中扭动着,他古老的美

被他新生的美的粉红指尖牢牢擒住。

再其次他曾经是一个少女

被一个老醉汉在树林里捉住;

终于得知了他自己的洁白的滋味、

他自己的柔滑的惊恐,

他感到又醉又老。

于是他变成了上帝的舞者。

因为他的肉体爱恋着灼热的箭镞,

所以他在滚烫的沙地上舞蹈

直到箭镞飞来。

他拥抱了箭镞,洁白的肌肤一任鲜血染红,他得到了满足。

现在他是绿色的、干枯的,口中

涂有一点点阴影。

傅浩 译

注释:

[1]引自菲力斯·M·琼斯编《二十世纪英国批评文集》,第1集(牛津,1933),第302页至303页。

[2]狄更斯于1842年上半年赴美游历,下半年即出版《游美札记》,在第12章靠近结尾处他写道:“在这个偏远地方[指圣路易斯]上的神一体派教会,也和在美国别的部分一样,有一个值得钦佩的优良牧师。穷人很应该对这个教会感念,因为这个教会是帮助扶持穷人的,它还扶持合理的教育事业,不限于任何宗派的利益,不抱任何自私的目的。它所有的行动,都是慷慨豪爽的,以仁慈为怀,以博施为善。”引自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狄更斯文集”《游美札记》(张谷若译)和《意大利风光》合订本,第256页。

[3]这部论文就是1964年在伦敦出版的《弗·赫·布拉德利哲学中的知识和经验》。艾略特早在1916年就将论文寄交哈佛哲学系,后因战争等原因未能亲赴哈佛参加答辩,故而未获博士学位。

[4]诗中的“你”指惠特曼。这首诗收入《人物:埃兹拉·庞德诗合集》(纽约,1926)。

[5]见彼得·艾克罗伊德著《托·斯·艾略特传》(纽约,1984),第99页至100页。

[6]艾略特赞赏巴恩斯的语言风格,并强调小说呈现了带有普遍意义的人类的苦难和局限。

[7]引自《批评批评家》(1965),重排本(伦敦,1978),第126页至127页。

[8]即《三月兔子的发明,诗集:1909—1917》(纽约,1996)。

[9]引自艾略特为《约翰·戴维森诗选》(伦敦,1961)所作序言。

[10]见麦克·格兰特编《托·斯·艾略特:批评遗产》(伦敦,1982),第1卷,第67页。

[11]见《诗的功能与批评的功能》(伦敦,1933),第151页。

[12]引自范莱丽·艾略特编《托·斯·艾略特书信集》,第1卷(纽约,1988),第69页。

[13]引自《论文选》(1932),扩充版(伦敦,1951),第289页。中文译者李赋宁。

[14]见维姆赛特《语象》(肯塔基,1954),第116页。

[15]见弗兰克·克莫德编《艾略特文选》(伦敦,1975),第77页至78页。

[16]详见劳伦斯·雷纳《现代主义的价钱:〈荒原〉的出版》一文,载罗纳德·布什编《托·斯·艾略特:历史中的现代派》(剑桥,1991),第91页至133页。

[17]见狄更斯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

[18]钱锺书先生在小说《围城》里讽刺过企图模仿《荒原》风格的留学生曹元朗,并戏称这类带注的作品为“学人之诗”。

[19]引自范莱丽·艾略特编《〈荒原〉原稿的影印和誊写本》(伦敦,1971),第1页卷首引语。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在大萧条时期将“悲伤的文学”(literature of griefs)区别于“抱怨的文学”(literature of grievances):前者刻画人类生存状况的常数;后者只是涉及有限的、暂时的境地,尽管它也产生了承受痛苦的详细而且往往动人的场景,这些场景在本质上毕竟太囿于局部和激情。

[20]见凯·迪克编《〈巴黎评论〉人物专访选》(哈蒙兹渥斯,1972),第127页。

[21]见利维斯《英语诗歌的新动向》(1932),鹈鹕版(哈蒙兹渥斯,1972),第86页。

[22]见艾略特《我们时代的多恩》,载西奥多·斯宾塞编《献给多恩的花环》(哈佛,1931),第8页。

[23]引自《论文选》,第138页至139页。

[24]引自艾略特《圣林》(1920),第7版(伦敦,1950),第169页。

[25]见《论文选》,第189页至190页。

[26]见霍普金斯十四行诗《食腐肉般的慰藉》。参见《旧约·创世记》33:21-25中雅各曾与天使摔跤。

[27]见《论文选》,第30页。中文译者罗经国。

[28]即指罗纳德·舒查德编辑的《玄学诗种种》(伦敦,1993)。

[29]转引自马戈里斯《托·斯·艾略特的思想发展:1922—1939》(芝加哥,1972),序言第15页。

[30]引自《论文选》,第14页至15页。中文译者卞之琳。

[31]参见《圣林》,第128页至129页。

[32]参见《论文选》,第287页至288页。中文译者李赋宁。

[33]这方面最重要的著作是利维斯的《重新评价:英诗的传统与发展》(1936)。

[34]详见《论诗和诗人》(伦敦,1957)中第二篇论弥尔顿的文章。

[35]引自《论文选》,第116页。中文译者李赋宁。

[36]已收入罗纳德·舒查德编辑的《玄学诗种种》(伦敦,1993)。1925年获此荣誉的是约翰·米德尔顿·穆雷。穆雷当时以维护浪漫主义著称,是他向三一学院推荐他的论敌艾略特作下一年度的演讲。由于瑞恰慈等人的推举,艾略特已经参加过剑桥的一些学术活动。

[37]关于多恩和耶稣会论争的来龙去脉参见罗·塞·博尔德《约翰·多恩传》(牛津,1970),第200页至237页。

[38]该书发表于1924年,1926年再版时作者增补了两篇附录,附录之二题为《托·斯·艾略特的诗歌》。瑞恰慈指出,艾略特的诗歌是“观念的音乐”:“观念各式各样,有抽象的和具体的,一般的和特殊的,它们就像音乐家的乐句那样排列起来,并不是要告诉我们什么,而是要在我们身上起到各种效果,这些效果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感情和态度上的连贯整体,并产生一种特殊的意志的解放。”见《文学批评原理》,重排版(伦敦,1967),第233页。艾略特在准备克拉克演讲时《文学批评原理》第二版还没有出版。瑞恰慈所说的“观念的音乐”其实与艾略特评法国诗人佩斯时提到的“想象的秩序”约莫相似。《文学批评原理》已由杨自伍先生译出,南昌百花洲出版社1992年出版,《托·斯·艾略特的诗歌》在第264页至270页。

[39]见艾略特《约翰·多恩》,载《雅典娜神庙》,第33期(1923),第331页至332页。艾略特同年为《尤利西斯》辩护时称正在取代“叙述方法”的“神话方法”发源于心理学、人种学和《金枝》。见弗兰克·克莫德编《艾略特文选》(伦敦,1975),第177页至178页。

[40]艾略特在1929年论但丁的长文里羡慕但丁诗中多寓象和明喻,少隐喻。有人指出,斯宾塞与多恩的不同之处就在他诗中多明喻,这说明表象和实在还能印合。多恩好用隐喻和奇想说明形而上真理已与感觉世界脱节。参见富·J·沃恩克《巴罗克文学种种》(纽黑文,1972),第21页至51页。

[41]见《论文选》,第145页。中文译者王恩衷。

[42]参见《论文选》,第351页至352页。

[43]参见《论文选》,第327页。

[44]艾略特对诗歌的韵律、音步和音乐性是非常敏感的,他在《埃兹拉·庞德的韵律和诗作》(1917)一文里指出庞德诗中的音乐性完全不同于斯温伯恩诗中的音乐性:“这么理解诗歌的音乐性,完全不同于雪莱或斯温伯恩的诗中那种通常被称作音乐的东西,他们的音乐与其说类似器乐,不如说接近修辞(也就是演讲的艺术)。要让诗歌达到音乐的境界(庞德赞同并引用过佩特这句名言),并不表示诗歌必须言之无物。斯温伯恩常用半隐半现、似有回声的抽象表达,……不同于斯温伯恩,也不同于马拉美的模糊缠绵,庞德的诗一贯明确而具体,因为文字后边总有某种明确的情感。”《批评批评家》,第170页。中文译者苏薇星。

[45]见桑塔亚那《三位哲学诗人》(1910),重排版(花园城,1953),第38页。

[46]见克·卡·斯蒂德《新诗学:从叶芝到艾略特》(伦敦,1964),第6章。

[47]见《论文选》,第137页。中文译者李赋宁。

[48]转引自彼得·艾克罗伊德《托·斯·艾略特传》,第75页。

[49]引自《论文选》,第430页。去掉引文中的基督教成分,这一说与荀子的性恶论十分相似。荀子把人比为陶土,没有陶人的埏埴,陶土难以成器。人只有矫正其本性,在礼义法度(即“伦理和政治纪律”)的约束下才能为善。

[50]参见休姆《思索集》(伦敦,1924),赫伯特·里德编,第47页。收在该集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一文是现代派的重要文献。

[51]这两部著作的中译本合订为一册,名为《基督教与文化》,杨民生、陈常锦译,汪瀰校(成都,1989)。

[52]引自《基督教与文化》,第46页。

[53]详见凯尼斯·艾什《托·斯·艾略特与意识形态》(剑桥,1998)。

[54]参见约翰·哈里森《反动派》(伦敦,1966)。

[55]引自《基督教与文化》,第49页。

[56]参见艾略特《惠特曼与丁尼生》,载李野光选编《惠特曼研究》(漓江,1988),第207页至209页。

[57]艾略特评刘易斯《狮子与狐狸:莎剧中英雄的作用》的文章载《二十世纪诗歌》,1937年11月至12月,第6页至9页。转引自A·戴维·穆迪《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诗人》1979年第2版,剑桥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24页。

[58]见《新英语周刊》,1939年9月14日,第291页。转引自《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诗人》第325页至326页。穆迪在该书附录之三《基督教哲学家和两次大战之间的政治》对艾略特当时的政治观点作了很好的说明。

[59]参见《基督教与文化》,第202页。

[60]引自艾略特《追求异神》(伦敦,1934),第20页。

[61]受伤害的不仅是犹太人。艾略特在未完成剧《斗士斯威尼》里用讽刺的笔触描写了“真正的不列颠人”山姆·澳许泼(生活在伦敦的加拿大人)。在他看来,只有英格兰人、苏格兰人和威尔士人,没有不伦不类的“不列颠人”。比较《汉书·地理志(下)》:“五方杂厝,风俗不纯。”

[62]保林盛赞朱利亚斯的文章载1996年5月9日《伦敦书评》。保林自己如何被打成“反犹分子”的经过见拙著《思想背后的利益》(广西师大,2006)中《“反犹”与言论自由》一文。

[63]英文稿作为附录收入《关于文化的札记》,德文版1946年在柏林出版。

[64]引自《基督教与文化》,第205页至206页。

[65]伯林是一位坚定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他当然明白以个人为中心的“消极自由”与以色列的立国理念不合。

[66]彼得·戈德曼《托·斯·艾略特和恩·罗·柯蒂乌斯:欧洲的对话》,载Liber创刊号(1989年10月)。柯蒂乌斯(Ernst Robert Curtius,1886—1956),德语文学家,欧洲文学史家,《欧洲文学和拉丁中世纪》(1948)为其代表作。

[67]引自《论文选》,第458页。

[68]关于艾略特复兴诗剧的原因详见《论诗歌和诗人》(伦敦,1957)中《诗歌和戏剧》(1951)一文。

[69]比较多恩《布道文集》(1640)第72篇:“我服侍上帝的第一个目的决不应当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上帝和上帝的荣光。”

[70]威廉姆斯是指《荒原》的创作风格而言。参见威廉姆斯《自传》(1951),新方向简装版(纽约,1967),第174页至175页。艾略特的哈佛导师、哲学家罗伊斯(Josiah Royce,1855—1916)将忠诚(loyalty)理解为美德的根基。详见罗伊斯《忠诚的哲学》(纽约,1908)。

[71]详见英国诗人批评家唐纳德·戴维所著《托马斯·哈代和英国诗歌》(1973)。

[72]庞德戏称艾略特为“老负鼠”。

[73]这段文字是范莱丽·艾略特编辑的《托·斯·艾略特书信集卷一:1898—1922》(纽约,1988)卷首引语。

[74]参见齐家莹文章《瑞恰慈在清华》,载徐葆耕编《瑞恰慈:科学与诗》(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第125页。

[75]前者发表于1934年4月《清华学报》(第9卷第2期),后者为赵萝蕤译、上海新诗社1937年初版《荒原》的序言。两篇文章均收入陈子善编《叶公超批评文集》(珠海,1998),第111页至126页。

[76]引自《叶公超批评文集》,第266页。

[77]卞之琳《赤子之心与自我戏剧化:追念叶公超》,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文选《卞之琳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第339页。卞先生承认,这些翻译影响了他自己三四十年代的诗风。卞先生当时诗风的特点大概就是“非个人性”。关于“拉丁文motto”,卞先生的回忆可能有误。《传统与个人才能》第三部分(即结语)的篇首有出自亚里士多德《灵魂篇》的希腊文箴言:“灵魂乃天赐,圣洁不动情。”

[78]参见吴虹飞《瑞恰慈与中国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批评》,载徐葆耕编《瑞恰慈:科学与诗》,第126页至133页。

[79]钱锺书这篇文章(《论复古》)最初载于1934年10月17日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后收入《钱锺书散文》(杭州,1997),第505页。艾略特的原文是“the historical sense involves a perception, not only of the pastness of the past, but of its presence”。钱锺书在《学文》第3期(1934年7月)上发表过文章《论不隔》,该刊创刊号有《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的中译,钱先生或曾寓目。

[80]题铭引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27歌。当时但丁在地狱中遇见归多,于是向他询问他是谁。归多因在世间饶舌而犯罪,故必须借火舌方能说话。上述引文即系归多对诗人的回答。

[81]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Hesiod,活跃时期约为前650—前750年)写有一首关于农事的训悔诗,题名《干活和节日》(Works and Days)。

[82]a dying fall,参见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第1幕第1场第4行。

[83]《新约·马可福音》6:17-29,《新约·马太福音》14:3-11以及王尔德的剧本《莎乐美》中均述及:古犹太之王希律王以凶残著称,强占其弟施洗者约翰之妻为妻。后因酬答莎乐美的献舞,应莎乐美的要求将约翰斩首,由莎乐美盛在盘中捧入宫来。

[84]Lazarus,基督使其在死去后第四天又复活。见《新约·约翰福音》11:1-44。

[85]诗中主人公普罗弗洛克心目中似指《哈姆雷特》中的国王的咨议大臣波洛纽斯。

[86]男士穿裤腿有翻边的长裤是当时流行款式,普罗弗洛克显然很趋时。

[87]头发在脑后分开,在当时亦是新颖的款式,同上句穿裤脚翻边的长裤,意义相同。

[88]这首描写“反英雄”式恋爱的“戏剧性”诗,分三段也就是三幕。第一幕:十二月一个烟雾弥漫的下午,音乐会后无聊的对白与谈情,这些话又与音乐术语的暗示混合在一起。“夫人”试图建立起一种亲切的“朱丽叶坟墓”的气氛,“我”的内心却是混乱和犹豫,“大脑里……敲打出一支序曲”,下面的乐章又将是什么呢?但是艾略特使用了一个破折号表示转折:“让我们到外面走走……”这实际上是“我”突破夫人的包围的一种挣扎。第二幕:四月的落日,春天,诗在音乐意象上加了花卉的意象——“夫人”称为友谊的发展,她的感情和“我”的紧张都在增强,她那“埋葬了的生活”咄咄逼人,“我”,“懦夫般地报答”是故意含糊其辞。报上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并未使“我”不安;不安的是音乐和花香又来了。这里“夫人”的吸引力和可厌性是掺杂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第三幕:十月,“我”决定要离开“夫人”,但决定被怀疑的阴影笼罩着;“登上楼梯”象征着一种紧张的努力。“夫人”说了一番充满弦外之音的话语,接着又出现了第一幕中的蜡烛意象——“我的自制力熄灭”;“我”的笑是硬逼出来的,“我”只能借用动物的形状来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我”走了,但幻想到自己走后“夫人”可能的死亡,就感到一走并未解决问题,仅仅是不负责任的逃之夭夭。

[89]The Jew of Malta,英国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的作品。

[90]Achilles' heel,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出生后被母亲倒提在冥河水中浸过,除未浸到水的脚踵外,浑身刀枪不入,之后“阿喀琉斯之踵”成为固定说法,意为“致命的弱点”。

[91]《序曲》共有四章,第一章提出“燃尽的烟蒂”等充满暗示的意象,使人去想接下来将讲什么。四章之间自然应有一定的联系,但这联系究竟是时间上的还是空间上的,艾略特没写明。艾略特在评论法国诗人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1887—1975)时说过一段话:“诗的晦涩是由于略去了链条中的连接物,略去了解释性和连接性的东西,而不是由于前后不连贯,或爱好写别人看不懂的东西……读者须让意象沉入他的记忆,这样做时对每一个意象的合理性不抱任何怀疑;到头来,一个总的效果就得以产生了。这种意象和思想的持续的选择毫无一点混乱,不仅仅有概念的逻辑,也有幻想的逻辑。”这段话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这首诗。

[92]第二章从“意识到”起一直写到“化装舞会”为止,全是早晨的意识的内容。这里选择的意象抨击了人们精神世界的空虚:早晨开始的生活仅是“化装舞会”而已。“拉起灰暗的窗帘”更是富有暗示的意味。

[93]第三章从第二章中“无数间摆满家具的房间”以及“化装舞会”的带有强烈暗示的场景中延伸下来。房间里的这个女人显然是堕落的;艾略特始终对现代社会中“有欲无情”的性生活极为不满。不过这个女人是象征性的。诗的末尾,艾略特故意用丑恶的意象,造成了与后期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截然不同的效果。这正是他的所谓时代感性。

[94]有评论家认为:诗中的“他”是街道——大地,下面“一条暗黑的街道”与之呼应。但也可以说“他”是“失去了人性的”人。在一长串客观地不加评论的意象后,诗人为另一种幻想感动了,最后三行又突然把这种抒情“拆台”了,改变了整首诗的格调,但也暴露了诗人的束手无策,只能把一切付诸苦笑。

[95]说话者(诗人)踏月走回他的住处,月色的“合成的”魅力融去了记忆的寻常秩序,提供了一种新的自由联想方式,在这种自由联想中事物仿佛获得了不同寻常的秩序和认识。诗中的路灯似乎是在衡量着时间的过程,每一盏路灯投出光束,照在它自己的意象上,让记忆从它一般的联系中解脱出来,给意象一种新的合成意义。这些意象全集中于生活中恐怖的扭曲面——种种扭曲的事物。不过,“大风夜的狂想”仅仅是试图从有秩序的记忆里逃脱,结果却并不能从恐怖里逃脱。最后一盏灯将说话者带回到了白天的秩序——回到现实了——他的住处、责任和走马灯般的生活。然而他无能为力,无路可逃,这是记忆最后的痛苦一扭,在诗中比喻成“刀子的最后一扭”。

[96]原文为法文,La lune ne garde aucune rancune。

[97]François de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散文作家,以《箴言录》著称。

[98]据国外评论家考证,南希表妹实有其人。诗中的南希表妹,是一个不满并反抗传统生活方式的形象,诗的最后三行写到传统的“信仰的守护神”,是画龙点睛之笔。

[99]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国批评家兼诗人,艾略特曾撰文抨击他陈旧的文艺批评方法。

[100]拉尔夫·华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美国超验主义哲学家、诗人。

[101]指希腊神话里听从波塞冬的海神老人,能变成任何形状。

[102]这首诗是说话者和月亮(当然也可把月亮理解成一位女性)的对话,通过似乎是聪明实际是无聊的谈话,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一些人的精神空虚。

[103]Prester John,传说中中世纪的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东方统治者。

[104]原诗标题为意大利文,La Figlia Che Piange。

[105]原为拉丁文,O quam te memorem virgo。据艾略特的朋友约翰·海沃德(John Davy Hayward,1905—1965)回忆,1911年艾略特参观意大利的一个博物馆时,找寻一座雕塑未果,于是在这首诗的上面引了阿多尼斯对维纳斯的一段话:“姑娘,我该怎样称呼你呢?”一般认为,这是艾略特让读者去思考诗的真正内涵是什么。小诗中三个人物——姑娘、那离开她的人(爱人)和诗人,很微妙地共处在戏剧性场景中;视角在变换,意识在流动,诗人和情人有时合二为一,场景也随着段落而变化。整首诗是种微妙的象征。第一节塑造了一幅美和痛苦的图景,从诗的创作过程来看,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诗人幻想着情人分手的情景,是这幻想的第一幕的导演,要姑娘摆一种浪漫主义的姿势,第一节的祈使语气说明了此点。接着,第二节明了地将诗人(情人)的想法写了出来。诗的虚拟语气提示这个场景仅存在于幻想之中,诗人和情人的双重身份故意写得含混。“我愿意找到一条无可比拟地轻娴的途径”一句,既可视作诗人在研究他的创作,也能理解为以一个情人的身份,他在考虑怎样和姑娘分手。第三节中,姑娘真的转身去了,毫无诗人幻想中罗曼蒂克式的夸张,“深秋的气候”暗示着肃杀的场景,诗人依然是苦恼的,美和痛苦的幻象重新萦回在他眼前。

[106]原标题为希腊文,Gerontion。这是首运用了戏剧性内心独白的诗,一个老人正在回顾他的一生,试图寻找一种可以信奉的东西,但就像他居住的那个世界,他已丧失了爱情和信仰。艾略特原拟把此诗作为《荒原》的引诗,后经庞德劝阻,将它单独发表了。诗一开始的戏剧性场景是:一个“悲观绝望”、“无能为力”的小老头在等待象征着具有复活生命能力(即《荒原》中的水)的雨,一边让一个孩子读书,书中的内容唤起了小老头多少与之有关的思想和联想。

[107]出自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第3幕第1场。戏中公爵告诉即将受刑的人,生活不值得留恋(这里的“你”指的就是生活),而且人压根儿就没有过生活,所有的至多是梦中的经历。引诗点明了全诗的主题。

[108]hot gates,一个富于性欲意味的意象,同时也是斯巴达人勇挫波斯人的德摩比利山口(Thermopylae)的字面意思,是书中可能涉及的英雄故事发挥开去的联想,与小老头的处境形成对比,因为小老头的过去一事无成,现在的境况更是肮脏和堕落。从“我的房子……”起转写现在。

[109]暗指性病的症状和治疗。

[110]参见《新约·马太福音》12:38-39。

[111]参见《新约·约翰福音》第一句,这句话后来也是艾略特推崇的兰斯洛特·安德鲁斯主教(Lancelot Andrewes,1555—1626)一次布道的主题。

[112]从18行到22行,小老头把基督想象成一种可怕的、尽管又是令人羡慕地强大的野兽。基督在春天受难,因此是“在一年的青春期”;而那时他传的“道”,在一个贬低基督教信仰的世界里,是无法理解的。小老头仿佛模模糊糊感到拯救在于“道中之道,说不出一个词”。参见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老虎》(“The Tiger”)一诗,上帝的力量和愤怒、同情和温和,分别在虎和羊的形象中得到了体现。

[113]这一段和下一段中出现的人物都正处于戏剧性的“包孕的时刻”中,充满了暗示性。这些人名都是杜撰的,象征着非基督教文明的产物。所有这些形象和行为可视作回忆中的内容。也可理解为小老头周围没有真正值得回忆的东西。利摩日是法国一个以瓷器出名的城市。“空空的梭子”也许出自《旧约·约伯记》7:6-7中约伯的哀叹:“我的日子比梭更快,都消耗在无指望之中。求你想念,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口气;我的眼睛必不再见福乐。”于是小老头吐出了关键性的一句:“我没有魂。”魂象征着神圣的信仰上的实体。

[114]此段中小老头的意识流向了历史,幻灭是由于意识和理性的空虚和徒劳导致的,只是他还得对历史来一番内心独白的思考。人们是否能从历史中得到绝对真理的知识呢?这样的知识是否能在寻找精神拯救的过程中指导人们呢?艾略特以为它的价值令人怀疑:“小老头曾经满足于一个追求,但在他的晚年以失败告终,因此陷入了现在的困境。”也有评论家认为,艾略特这几行诗中的历史观受到《亨利·亚当斯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一书的影响,尤其是亚当斯论述人类知识的越来越复杂的一段:在亚当斯看来,二十世纪初,历史学家面对一个远为广大的宇宙,旧日的一条条小路(象征性的)则变得无法再走了。

[115]the wrath-bearing tree,暗指《旧约·创世记》中的“善恶知识之树”。夏娃违反主的话,从树上摘下禁果,于是主对人发了火。从这行起小老头再次从历史想到宗教,既然他拒绝信仰,他只能被作为时间概念的历史吞噬,生活实际上是漫无目的的表演,“它吞下我们”是不信仰者绝望的最后写照。

[116]最后一段,在小老头脑海中半睡半醒的意识和潜意识流动着,缺乏信仰的生活被褫去了一切意义,一切都变成了碎裂的原子。海鸥这生命的象征、纯洁的象征也被湾流吞蚀了,老人只能被历史的信风吹到一个昏昏欲睡的角落,毫无希望地等待着生命的甘雨。结尾两行中“房子”和“住户”是外部和内部世界的总对应物,干枯的头脑和干旱的季节一样急需复活生命的雨水。

[117]a wildness of mirrors,出自本·琼森(Ben Jonson,1572—1637)的戏剧《炼金术士》(The Alchemist)。戏中一个淫棍在床的四面放了镜子,这样就能到处看到寻欢作乐的种种情景。从上面和下面的一行来看,“镜海”一词是很有暗示性的。

[118]这是两个游客,伯班克比较浪漫而幼稚,布莱斯坦比较世俗化,这首诗戏剧性地建立在这两个理念迥异、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物对威尼斯的不同印象之上。

[119]Tra-la-la-la-la-la-laire,出自法国诗人兼评论家泰奥菲尔·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的诗作《在潟湖上》(“Sur les lagunes”)。

[120]nil nisi divinum stabile est; caetera fumus,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家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na,约1431—1506)的画作《圣塞巴斯蒂昂》(Saint Sebastian,1490)右下角的蜡烛上绑着的布条上的箴言。

[121]出自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的《阿斯彭文稿》(The Aspern Papers)。

[122]参阅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第4幕第1场。

[123]参阅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的短诗《盖洛皮的托卡塔尔》(“A Toccata of Galuppi's”)。

[124]参阅英国剧作家马斯顿(John Marston,1575—1634)的假面剧《艾丽斯的娱乐,德比的伯爵遗孀》(The Noble Lorde and Lady of Huntingdons Entertainment of their Right Noble Mother)。

[125]诗人点明游人布莱斯坦是犹太人,而犹太人给人的印象往往是与重利的商人联系在一起的。

[126]Canaletto(1697—1768),全名为Giovanni Antonio Canal,意大利风景画家,以画威尼斯、英国风景著称。

[127]Rialto,意大利威尼斯古老的商业区,由里阿尔托岛及其周围地区构成。

[128]诗的标题暗示着淫乱无度的性生活。此外也可参看爱默生的文章《论自助》(“Self-Reliance”)。爱默生说:“如果一个人,知道力量是内在的,知道因为人得寻找身外的美德而是软弱的,那么当他意识到这点后,毫不犹豫地开动思想,立即改正他的缺点,用笔直的姿势站立,命令他的四肢,创造奇迹;正像一个用脚站立的人比一个用头站立的人要强。”这当然是爱默生理想的人的形象。这首诗的第25、26行提到了爱默生。艾略特显然是把“笔直”的“现代人”和爱默生笔下理想的人进行对比,对现代人的荒淫和堕落作出嘲讽和抨击。

[129]诗首引语出自英国十七世纪初期戏剧家弗朗西斯·鲍蒙特(Francis Beaumont,1584—1616)和约翰·弗莱彻(John Fletcher,1579—1625)合著的悲剧《少女的悲剧》(The Maid's Tragedy)。这段话是剧中女主角阿丝帕蒂失去她的爱人后说的。

[130]Aeolus,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131]Ariadne,希腊神话中克里特皇帝弥诺斯的女儿。她爱上了忒修斯,帮助他逃出迷宫并嫁给了他,忒修斯后来抛弃了她。她在纳克索斯岛自缢身亡。

[132]忒修斯杀死人身牛头怪物后,起帆回家,但他忘了在船上挂起表示凯旋的帆,他父亲远远地看到船,以为儿子已死,在绝望中自杀。

[133]Nausicaa,希腊神话中法埃亚科安岛的阿尔喀诺俄斯皇帝的女儿。尤利西斯在岛上遇难,赤身裸体,仅遮着片苜蓿叶子;她把他带到了皇宫中加以款待。

[134]Polypheme,希腊传说中的独眼巨人,住在西西里岛。当尤利西斯在此登陆时,他吞下了尤利西斯船队中的六个人。另一个故事里,波吕斐摩斯爱上了海仙女伽拉忒亚,但她钟情于牧羊人阿喀斯,巨人一怒之下将阿喀斯在一块岩石后击得粉碎。两则故事均见《奥德修纪》,也都是发生在早晨,因此上句的“早晨”引出描绘斯威尼的早晨。从这段起,诗转入斯威尼与一个歇斯底里的妓女胡闹的场景,诗在比较晦涩的句子中有着很强的暗示性。

[135]“跨立”一词暗示了斯威尼与妓女的姿势。

[136]“淑女”系反嘲之笔,实际上是一群妓女,“要为她们的原则作证”,似乎是要说她们一般是拒绝剃刀乱剃这种胡闹的。

[137]妓院老鸨。

[138]陶利斯在其他“斯威尼组诗”中也出现过。他手中的“香水”和“白兰地”又是暗示性很强的东西。

[139]在原诗中指一种微微有味的鸡蛋,只能煮了吃,不能拌生菜。

[140]En l'an trentiesme de mon aage/Que toutes mes hontes j'ay beues ...,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永(François Villon,约1431—1463)的《伟大的声明》(Le Grand Testament)的起首两行。诗人在诗中回顾了他的罪行,颇有后悔之意,但他又不能不承认他的情欲和贪欲。

[141]Pipit,也许是个女孩子的昵称。此外,希腊文中“蛋黄”的发音是“媲媲”;在星相学家看来,这还是个带魔力的词。有评论家认为艾略特用这个名字,是双关的。

[142]Daguerreotypes,用世界上第一个成功的摄影法达盖尔式照相法获得的相片。

[143]也许是一场音乐会的名字,十九世纪有好几支歌曲和钢琴曲都是这个名字。

[144]Sir Philip Sidney(1554—1586),英国伊丽莎白时代一位模范人物,杰出的政治家、朝臣、诗人、艺术的赞助者。他临终时(死于迎击西班牙舰队的一场战役中)还将一杯水让给其他负伤的战士,体现了人道主义理想。

[145]Coriolanus,莎士比亚《科利奥兰纳斯》的主角,一位为毁灭性的、自私的英雄主义所驱使的人物。

[146]Sir Alfred Mond(1868—1930),英国著名工业资本家,帝国化学工业公司的创始人。

[147]Lucretia Borgia(1480—1519),意大利臭名昭著的博尔吉亚家族中一员,她曾订婚六次,结婚四次,与意大利最高贵和有势力的家庭都有关系。

[148]Helena Blavatsky(1831—1891),俄国著名的招魂术者和作家。

[149]Seven Sacred Trances,招魂术中的一个术语。

[150]Piccarda de Donati,《神曲·天堂篇》第3歌中在天堂里引导但丁的修女。

[151]penny world,这个词原先是在糖果和面包行业中使用的,可指各种各样的糖果和饼干,艾略特用这个词,是取它的“形而上”的意味。

[152]十九世纪,英国某些家庭有一个习惯:孩子和大人们同时吃饭,但他们的桌子是分开的,中隔一屏风。

[153]伦敦的北部郊区。

[154]雄鹰是罗马帝国的象征,尤其经常画在军旗上,与下面一行诗联系起来看,可能指罗马帝国的一支军队在阿尔卑斯山下覆灭。与上段象征性的“食腐动物”成对照。

[155]全称为Aerated Bread Company,1862年创立于英国的面包公司,尤以1864年开始经营的众多茶社闻名。

[156]“Le Directeur”,全诗用法文写成。

[157]“Mélange Adultère de Tout”,全诗用法文写成。

[158]原文为德文,Emporheben。

[159]原文为德文,Bergsteigleben。

[160]“Lune de Miel”,全诗用法文写成。

[161]Pays-Bas,即荷兰,“低地”为意译,荷兰也有“低地之国”的别称。

[162]这首诗表面上把世俗的生活比作河马,与教会形成对照,但艾略特还有一层更深的嘲讽在内。不过,这里主要指的是罗马天主教教会。

[163]引自《新约·歌罗西书》4:16。

[164]True Church,罗马天主教教会自称是“真正的教会”。

[165]hosannas,用于赞美上帝的祷告词。

[166]Blood of the Lamb,耶稣被视作牺牲的羊羔,他的血液洗净了人们的罪恶。

[167]“Dans le Restaurant”,全诗用法文写成。

[168]Sou,法国古钱币的最小单位。

[169]标题戏仿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童年时代的回忆对永恒的暗示》(Ode: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华兹华斯主要写的是人怎样在经验中失去天真,艾略特则是借题发挥。诗通过对比和平行的结构来取得独特的效果。在前面四段中,艾略特写到了十七世纪的那些诗人和戏剧家,他们老是想着死亡,他们知道所有的知识都来自感觉(肉体),但感觉总是要衰败的,无法满足最终的渴望,因此对他们来说,这种认识带来了痛苦。在后面四段中,格莉许金,一个有名的妓女,除了肉体还是肉体,就像一只野兽一样,而抽象的哲学偏偏也受她的魅力吸引。艾略特一方面写出了对这样一种女性的厌恶,但格莉许金又代表着抽象的哲学所缺乏的一切。艾略特攻读过哲学,这首诗也有对哲学的反思意味。

[170]John Webster(约1580—约1625),英国戏剧家,作品中充满了关于欲望、暴力和死亡的描写,艾略特故意把他关于死亡的苦思冥想与格莉许金这一女性形象形成对照。

[171]参看韦伯斯特《白魔》(The White Devil)一剧中的诗行:“一个死人的骷髅在花根下。”

[172]John Donne(1572—1631),英国玄学派诗人。艾略特的论文《玄学派诗人》中有这样一段话:“丁尼生和勃朗宁是诗人,他们思想;但是他们不是像闻到一朵玫瑰的芳香似的直接感受到他们的思想,对于多恩来说,一个思想是一种经验,修饰他的感性。”在此诗中,艾略特把多恩那种对血肉之躯的感受引申开去了。

[173]pneumatic,此词出自希腊文,放在这里有反嘲之意。

[174]Abstract Entities,一个半带哲学意味的玩笑,表示格莉许金的吸引力甚至比哲学还要强。

[175]这首诗写得较晦涩,大意如下:人们似乎可以在宗教仪式中瞥见天堂,但是人们生活的背景却远远不是如此。随军商人、蜜蜂和基督教学者的相同性和不同性故意混在一起了;“无两性特征”的蜜蜂,“抓住赎罪的便士”的青年和身穿黑衣服的教士更暗示着性欲的荒淫无度,以至人们都像随军商人那般了,而神学学者们却在一旁争论不休。诗还写信仰的困难。

[176]Polyphiloprogenitive,艾略特杜撰的词,暗示随军商人的后代特别繁多。

[177]sapient sutlers,在此诗中有多种意思,在第25行中,他们为飞过教堂窗户传授花粉的蜜蜂象征,又与第一节相呼应。另一种“随军商人”指的是那些饱学的基督教学者,他们对《圣经》的争论和注释众说纷纭。这也是二世纪到六世纪的基督教历史中的一个特点。

[178]参见《旧约·约翰福音》1:1。

[179]Superfetation,生理学名词。

[180]Origen(约185—约254),基督教早期杰出的神学家,著名希腊教父之一。他最伟大的著作是《六文本合参》,即六种文本并列的《旧约》。“无力的”一词指奥利金为了精神的健全,给自己动了腐刑。

[181]Umbrian school,意大利中部十五世纪绘画流派,此处说的是这个流派的一幅耶稣受洗图。这个题材的一般处理是耶稣站在一条小河里,施洗者约翰在他头上洒水。天空中的圣灵常被描绘成一只鸽子,上帝从云缝中向下俯视。

[182]这里也许又是指一幅面,描绘炼狱的大门,灵魂必须通过此门,洗净罪恶。

[183]这行诗指蜜蜂的“中间人”功能——把花粉传播。

[184]要理解这首诗,必须熟悉艾略特的一个艺术手法:用典故法。诗首引语原为希腊语,是特洛伊战争时希腊统帅阿迦门农被刺临终前的话,为全诗内容的提示。夜莺的典故出自奥维德(Ovid,前43—17)《变形记》(Metamorphoses)第6章之菲罗墨拉。故事大意说国王忒瑞俄斯娶普洛克涅为妻,生儿子伊堤斯。数年后,国王请他妻子的妹妹菲罗墨拉做客,见她貌美,将她诱入一山洞强奸,并割去了她的舌头。普洛克涅知情后十分愤怒,杀死儿子,忒瑞俄斯知悉后又杀了两姐妹。普洛克涅变为夜莺,菲罗墨拉变为燕子。也有评论家认为诗中的“夜莺”典出伊丽莎白·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的诗《夜莺声中的贝安卡》(“Bianca Among the Nightingales”),诗写到了阿伽门农之死,诗中夜莺的叫声是跟仇恨与死亡紧紧相联的。此外,英语俚语中“夜莺”亦有妓女之意。这样,艾略特的诗就暗示了阴谋、女人、谋杀等内容。同时,艾略特用典又隐含着古今对比法,如上面的典故是悲剧,可剧中人却是真正悲壮的个性极强的人物,而诗里的斯威尼虽生犹死,毫无掌握命运的能力,只是临死时才与希腊的英雄有一种表面的相似(因为可以说悲剧的起因都在于女人和奸人的阴谋)。诗结束时,斯威尼仿佛稍见清醒,要脱身离去,但“夜莺的歌声越来越近”——悲惨的命运仍然笼罩着他。

[185]Plate River,美国南部的一条河流。

[186]Raven,一星座名。此外也可能与美国诗人爱伦·坡的名诗《乌鸦》(“The Raven”)有关,使人联想到阴森可怖的背景。

[187]Gloomy Orion,猎人星座是明亮的,此处可能是指希腊神话中的猎人奥利安,他爱上了希俄斯国王的女儿梅罗普,但国王不喜欢他,且让他双目失明,这个命运自然是阴郁的。

[188]Convent of the Scared Heart,天主教的一个派别,美国南部有它的许多分支。

[189]引自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 Arbiter,约27—66)所著史诗体喜剧式传奇小说《萨蒂利孔》(Satyricon)第48章。西比尔是库米城(意大利西南部古城)的著名预言家;她在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前70—前19)的史诗《埃涅阿斯纪》(Aeneid)中曾引导埃涅阿斯穿越冥府。西比尔受阿波罗的恩赐得享永生不死,但她忘却了要求青春常在,因此及至年老色衰,躯体萎缩,威望亦随之下降。作者佩特罗尼乌斯是荒淫的罗马皇帝尼禄的密友,出身富家,终生追逐享乐,也是尼禄的亲信之一,授“起居郎”。《萨蒂利孔》详尽记录了当时流行的享乐生活,因此具有重要历史价值,且文笔典雅,机智风趣。

[190]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美国诗人、评论家。二十世纪英语世界新诗运动旗手之一。他首先推荐发表艾略特的诗作,并帮助艾略特最后删改《荒原》,艾略特因此尊称他为“高明的匠师”。“高明的匠师”(il miglior fabbro)之说原系《神曲·炼狱篇》第26歌第117行中褒扬普罗旺斯诗人阿尔诺·达尼埃尔(Arnaut Daniel,活动时期1180—1200)的用语。

[191]Starnbergersee,位于慕尼黑附近。从这句起以下八行描述的情景令人忆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欧洲的堕落。论者以为诗人受玛丽·拉丽施伯爵夫人(Countess Marie Larisch,1858—1940)的自传《我的过去》(My Past)的感兴,但据艾略特夫人称,诗人前此并未见到该书,而是从伯爵夫人言谈中了解到上述情景。

[192]Hofgarten,慕尼黑城内一座小公园。

[193]原文为德文,Bin gar Keine Russin, stamm' aus Litauen, echt deutsch。

[194]见《原注》第20行。

[195]见《原注》第23行。

[196]参阅《旧约·以赛亚书》32:1-2。

[197]原文为德文,Frisch weht der Wind/Der Heimat zu/Mein Irisch Kind,/Wo weilest du?参阅《原注》第31行。

[198]原文为德文,Oed' und leer das Meer。参阅《原注》第42行。

[199]Madame Sosostris,一个冒牌的算命女人,她袭用了埃及法老索梭斯特里斯的名字。艾略特无疑取自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的小说《铬黄》(Crome Yellow)中的一个喜剧场景。

[200]pack of cards,指塔罗牌。牌有四组,由寻找金杯传说的诸象征构成:长矛、杯、剑和碟,共七十八张。参阅《原注》第46行。

[201]参阅本诗第四部分《死于水》。

[202]此行引自莎士比亚《暴风雨》第1幕第2场第401行,系精灵爱丽尔所唱的歌。

[203]原文为意大利文,Belladonna,该词亦是有毒植物颠茄和能使眼睛发亮如玻璃一般的眼睛化妆品的名称。这里可能指圣母马利亚,据上下文应系达·芬奇所绘的“岩石圣母”油画像,象征教会的庇护,圣母则象征现代爱情的精神干涸。

[204]man with three staves,塔罗牌中的一张牌,三根权杖喻一个成功的商人在检查他的船队时在附近地上插下的三根木杖。另有解释为:三根权杖象征男性生殖器和埃及神俄赛里斯的转生。艾略特在注释中说,他“武断地”将持三根权杖的人与渔王相联系;而在杰西·韦斯顿(Jessie L. Weston,1850—1928)的书中,则系生命与新生的象征。参阅《原注》第46行。

[205]Wheel,即命运之轮,也可能指佛教的轮回。

[206]one-eyed merchant,即后面第三部分中的尤吉尼德斯先生。与第四部分《死于水》中的“淹死的腓尼基水手”相映照,据杰西·韦斯顿称,腓尼基商人大都是为举行丰产祭祀典礼供应粮食的商人。这个商人被称为“独眼”,因纸牌上仅是半面侧身像。他背上负载的殆为世间的邪恶或获得丰产的秘诀。

[207]Hanged Man,在这张牌上,他的一只脚被吊在十字架上,象征丰饶多产之神的自我牺牲,他为了能复活而给大地和人民再次带来丰饶多产而死。

[208]参阅《原注》第60行。

[209]参阅《原注》第63行。

[210]参阅《原注》第64行。

[211]参阅《原注》第68行。圣玛丽·沃尔诺斯教堂在伦敦市金融区。人群流过伦敦桥进入市区工作。这里第一次提到教堂系暗示圣杯传说中的那座濒于倾圮的小教堂。

[212]Stetson,伦敦人熟知的一个帽子制造商,这里用以代表一个普通的商人。

[213]Mylae,指公元前260年,古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第一次布匿战争中的海战“梅利战役”,战争爆发的原因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同,都是为了攫取经济利益,战争以罗马取胜结束。梅利战役与诗中说话人和斯特森参加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融合为一。

[214]参阅《原注》第74行。

[215]参阅《原注》第76行。

[216]标题取自英国剧作家托马斯·米德尔顿(Thomas Middleton,1570—1627)的《弈棋》,但情节则引自其另一剧本《女人提防女人》(Women Beware Women),剧中媳妇在房中被人诱奸,其婆母则被有意邀往隔壁房间弈棋为戏,使诱奸终于乘隙成事。

[217]参阅《原注》第77行。

[218]Laquearia,参阅《原注》第92行。

[219]Sylvan scene,参阅《原注》第98行。

[220]参阅《原注》第99行。

[221]参阅《原注》第100行。

[222]伊丽莎白王朝以来诗歌中对夜莺啼声的描写。这个悲剧性的神话已沦为一则淫乱的故事。

[223]参阅《原注》第115行。

[224]参阅《原注》第118行。

[225]参见《原注》第126行。

[226]Shakespeherian Rag,拉格实际就是黑人音乐爵士乐拉格泰姆(ragtime)歌曲。此句改编自齐格飞歌舞剧团的百老汇剧《1912年度活报剧》中的一句歌词。

[227]上注中歌曲的歌词。

[228]demobbed,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从部队复员。以下一段,据艾略特谈,系基于艾略特夫妇所雇女仆讲述的故事。原稿显示,第153行和第164行系艾略特第一个妻子维芬·艾略特(Vivienne Eliot,1888—1947)的建议。

[229]HURRY UP PLEASE ITS TIME,英国酒吧间侍者在营业时间已过,准备关门打烊时的惯常用语。

[230]参阅《哈姆雷特》第4幕第5场,第72—74行,奥菲利亚在发疯投河自杀前的一段台词。

[231]在《火诫》中,佛告诫信徒们,要厌恶情欲和肉体感觉的烈焰,从而过一种圣洁的生活,从尘世的事物获得自由,最后脱离轮回而达到涅槃。

[232]参阅《原注》第176行。

[233]参阅《旧约·诗篇》第137篇,大卫王描述被放逐的希伯来人哀悼他们的故土时,这样写道:“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莱蒙湖即日内瓦湖。

[234]安德鲁·马韦尔(Andrew Marvell, 1621—1678)的《致忸怩的情人》(“To His Coy Mistress”)诗中有句:“但是在我背后我总是听见/时间的带翼的马车匆匆向我迫近……”艾略特此句是对原诗的戏拟。下面第196行,亦同。

[235]据圣杯传说,钓鱼是寻求永恒和拯救,但这一活动已被玷污。

[236]参阅《原注》第192行。

[237]参阅《原注》第197行。

[238]参阅《原注》第199行。

[239]原文为法文,Et O ces voix d'enfants, chantant dans la coupole!参阅《原注》第202行。

[240]这里的“唧唧”、“佳佳”声再次隐喻夜莺。“忒瑞”即指忒瑞俄斯。参阅约翰·黎里(John Lyly,约1553—1606)的喜剧《坎帕斯比》(Campaspe):“啊,那是被玷污的夜莺在啼叫/佳,佳,佳,佳,忒瑞!”

[241]Smyrna,土耳其西部海港,今名伊兹密尔,昔日为叙利亚人和腓尼基人交易之地。

[242]参阅《原注》第210行。

[243]Cannon Street Hotel,在伦敦市区炮台街车站附近,为来往大陆经营轮船与火车运输的商人旅居之所,亦是同性恋者活动的地方。

[244]The Metropole,英格兰东南部海滨城市布赖顿的一家豪华旅馆。

[245]参阅《原注》第218行。

[246]参阅《原注》第221行。

[247]英国人一般在午后三至五点间喝茶吃点心。

[248]Bradford,英国约克郡一个以羊毛制品业著称的市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毛制品业勃兴,出现了许多暴发户。

[249]泰瑞西士曾在底比斯生活了几个世代,目击过底比斯的两代国王俄狄浦斯和克瑞翁的悲剧命运;他曾在底比斯城墙边的市场上预言悲剧的发生。泰瑞西士死后,仍为先知,奥德修把他从黄泉召来,引导他返回故国。

[250]参阅《原注》第256行。

[251]参阅《原注》第257行。

[252]Strand,伦敦市区一条主要街道。

[253]参阅《原注》第264行。

[254]参阅《原注》第266行。

[255]Isle of Dogs,伦敦东端的一个小岛,三面都被泰晤士河的格林威治河湾围绕。格林威治是位于河南岸的一个区。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诞生于格林威治宅邸,并曾在此款待莱斯特伯爵(Earl of Leicester),即罗伯特勋爵(Lord Robert)。

[256]参见《众神的黄昏》,这是女声的歌词。

[257]参阅《原注》第279行。

[258]Highbury,伦敦郊外的住宅区;后文里士满(Richmond)是泰晤士河上游伦敦西南郊外风景宜人的地区,游人来此划船,沿岸多旅舍。丘(Kew),在里士满附近,著名的丘园在焉。

[259]参阅《原注》第294行。

[260]Moorgate,伦敦东区,贫民居住区。

[261]Margate Sands,在泰晤士河入海处,著名的海滨胜地。

[262]参阅《原注》第307行。

[263]参阅《原注》第308行。

[264]参阅《原注》第309行。

[265]弗莱巴斯的溺死于水,在本诗第一部分中已由索梭斯特里斯太太预卜。有些学者认为他的死是为了获得新生,也有人认为是徒然的,没有复活的希望,最可能的看法,是这里代表了诗中说话人要求人们寻求忘却,因此对他的死亡不必认作是真的溺死。

[266]参阅《原注》第五部分第1段。

[267]以上数行意指基督被囚禁、审判以及钉死于十字架。

[268]参阅《原注》第357行。

[269]参阅《原注》第360行。

[270]参阅《原注》第366—376行。

[271]指骑士为寻求圣杯和长矛的真谛,来到荒原中心的“濒临毁灭的教堂”时,但见一片荒芜一无所有而感到失望。这种一无所见的幻觉是对骑士的最后考验。

[272]Co co rico,公鸡啼鸣示意鬼魂和恶魔的离去。与《哈姆雷特》第1幕第1场公鸡啼,先王鬼魂即匆匆离去同。

[273]参阅《原注》第401行。上帝给众神的回答“DA”,众神解释为“给予”(Datta)。

[274]参阅《原注》第407行。

[275]上帝给人类的回答,人类解释为“同情”(Dayadhvam)。

[276]参阅《原注》第411行。诗人所引的《神曲·地狱篇》部分,是乌哥利诺对但丁的回答,乌哥利诺是把自己的城堡献给敌人的叛徒,他被监禁在塔楼,他和孩子们行将饿死。他忆及他听到钥匙在门上转动了一下,塔楼的门锁上了。

[277]上帝给恶魔的回答是“克制”(Damyata)。

[278]参阅《原注》第424行。这里的“我”坐在岸边象征性地“垂钓”(寻求拯救、新生和永恒),身后即荒原,然而他究竟能把他的国家整顿到什么程度则茫然无所知。

[279]引自童谣《伦敦桥倒坍了》(“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280]原文为意大利文,Poi s'ascose nel foco che gli affina(但丁《神曲·炼狱篇》第26歌)。参阅《原注》第427行。

[281]原文为拉丁文,Quando fiam uti chelidon。参阅《原注》第428行。

[282]参阅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 1837—1909)的诗篇《伊蒂勒斯》(“Itylus”),以及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1809—1892)的《公主》(The Princess)中:“啊燕子,燕子,你飞吧,飞向南方去吧……”

[283]原文为法文,Le Prince d'Aquitaine à la tour abolie。塔罗牌中有一张牌是“雷电击毁的塔”,“毁圮的高塔”象征一种衰微的传统。参阅《原注》第429行。

[284]诗人可能指全诗就是诗人企图与自己所处境况妥协而集合上下古今的断片而成。

[285]参阅《原注》第431行。

[286]梵文。参阅《原注》第433行。

[287]这首诗常被认为是艾略特描写精神空虚的“现代人”的代表作。悲观和虚无主义色彩弥漫在整首诗里,但也有批评家认为正因为艾略特不满于现状,才使这首诗有一种批判的高度。第一段围绕着英国的一个焰火庆祝仪式展开。篇首的“老家伙”指的是福克斯(Guy Fawkes,1570—1606),他在1605年试图炸毁国会大厦的阴谋中被捕,以后英国人民就在每年11月5日那天举着模拟他的稻草人,放焰火庆祝,孩子们则用这种空心人向家长要一两个便士玩。艾略特首先暗示现代人其实只是空心人,然后又将真正的福克斯——迷失的、狂暴的人,与现代人对比。现代人虽活犹死,在死亡的王国里。第二段描写了空心人和现实的关系,那些有“笔直的目光”所能见到的、但诗人还是遇不到那种眼睛;在这个虽生犹死的王国里,一切都是折射的,破断的。诗人希望别再在这里走前一步了,还不如孩子手中的空心人,披上像“老鼠的外衣”等等。第三段,死亡王国里对空心人的迷信,“消逝中的星星”又暗示着与真正的现实的距离。“独自醒来”,其实还并不意味诗人已走出这个死亡的王国,只是认识到了这一切。第四段中,没有任何眼睛,也就没有任何景象。只有多瓣的玫瑰——宗教的象征——才是空心人的希望,玫瑰和但丁的《神曲》中描写的玫瑰相呼应。第五段,什么是现状?围着多刺的梨树走是象征性的,阴影落在一切事物之中。空心人的生活是如此可怜,世界在这儿不光彩地告终。

[288]出自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的小说《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

[289]这是孩子们向父母要钱时的话,老家伙即指福克斯,福克斯的形象在诗中多次暗示性地出现,第10行中“干燥的地窖”、第16行中“狂暴的灵魂”,以及第五章中描写的影子的运动,都是与他有关系的。

[290]艾略特这里显然受到了但丁的影响。但丁在《神曲》历程中经历了三个不同的区域:地狱、炼狱、天堂,空心人似乎应是地狱中的人。

[291]在《神曲》中,但丁不敢与贝雅特丽齐的眼睛相视,因为那使他想起他对她的世俗之爱以及不忠。

[292]死亡的梦的王国里的幻景。

[293]但丁最后见到贝雅特丽齐了,但对他这是一次充满畏惧的相逢,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294]这是“荒原”的景象,石像指异教崇拜。

[295]这节是对童谣《这里我们围着桑椹林走》(“Here We Go Round the Mulberry Bush”)的戏仿。

[296]按基督教的算法,这是四旬斋的第一天,即3月21日复活节的前四十天。四旬斋的四十天需戒斋和忏悔(星期日除外),纪念耶稣在荒野中度过四十天,战胜撒旦对他的引诱。在四旬斋里基督教徒忏悔他们过去的罪恶,摆脱尘世的诱惑,潜心于上帝的教诲。教堂为灰星期三举行的仪式通常是由一个教士在一个普通人的前额撒上十字架形的灰,并说:“记着,人啊,你来自尘土,还将归回于尘土。”一般认为,这首诗标志着艾略特最终转向天主教,诗创作也走向了另一个阶段。1927年,艾略特加入英国国教天主教,并入了英国籍。在《兰斯洛特·安德鲁斯》(Lancelot Andrewes)的序言里,他声明:“政治上是保皇党,宗教上是英国国教天主教徒,文学上是古典主义者。”不过,艾略特的皈依宗教是比较复杂的。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就认为,艾略特早期作品反映了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人们的绝望,但另一方面“一个人不能老是对生活绝望!一直绝望到成熟的晚年……或早或晚不得不对生活和社会采取一种肯定的态度”。这段话颇能说明艾略特精神上无比苦闷,只能到宗教中寻找安身立命之处的困境,而这在诗里也是多少流露出来了的。诗中的“我”可以认为即是诗人自己,全诗的统一性也就在于诗自始至终是通过“我”这个视角观察的。第一章中的“我”摒弃了人世中的种种希望,因为认识到神的力量而感到欢欣。第二章写了爱欲的摒弃,诗中的豹是死亡的象征,也是一种吸引力,作为爱的反衬,促人深思。第三章中的“楼梯”很自然地使人想到向上的精神历程,但人是软弱的,这个历程绝非易事。第四章故意以含混的句法开始,大致上是说人与上帝沟通的困难。第五章讨论“道”与现代世界的关系;“道”也就是上帝,上帝的声音本可以在许多场合听到,但现代世界的生活方式使人们远远离开了“道”,而世界还是围绕着这个“道”在旋转。第六章是第一章更高的回旋,开始的几行把“虽然”换去了“因为”,暗示认识真理后的谦卑态度;“白色的船帆依然飞向海的远方”,表明诗人的精神复苏、重新进入了生活。

[297]参看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29首:“觊觎这个人的艺术和那个人的能量。”描绘诗人孤身独处时痛苦烦乱的心境,但一想到他的爱人,悲哀就变成了欢乐。艾略特引用这行诗暗示他在宗教中得到了安慰。

[298]中世纪的基督教传说,鹰到了老年能在阳光和泉水中重新恢复青春,这象征着皈依上帝,通过洗礼获得精神上的新生。

[299]这句话可能出自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黑夜与白昼》(Night and Day),艾略特借以形容尘世的一切的不稳定性、不持久性。

[300]指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犯了原罪而被逐出,人类从此都背上了负担。

[301]出自天主教祈祷文“万福马利亚”(Hail Mary)。

[302]参见《旧约·列王纪上》19:1-13。以利亚因杀众先知而遭耶洗别以死威胁。他走入荒野,在一棵桧树下祈求上帝赐他一死,相反,上帝给了他食物。

[303]据《圣经》,豹子是执行上帝摧毁使命的使者,但这行诗的含意很模糊,曾有评论者问艾略特本人,意思到底是什么,艾略特只是重复了这句诗。

[304]参看《旧约·以西结书》中,上帝对以色列人的精神复活所作的预言。

[305]据《圣经》载,先知的预言被忽视,遂向大地致词,因为只有风听他的话。

[306]艾略特语意双关地引用《旧约·传道书》12:5的一句话“蚱蜢成为重担”(瘟疫),这里的“负担”又指骨头的歌声。

[307]下面三行诗模仿天主教对圣母马利亚的连祷词中的话。

[308]在连祷词中,圣母马利亚被喻为玫瑰,不过玫瑰是艾略特诗中经常出现的一个意象,象征的意义又随上下文而有所变化。

[309]参看《旧约·以西结书》的有关章节,上帝要以西结联合约瑟夫等分裂的部落。

[310]艾略特在论法国哲学家布莱兹·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的文章中曾说过,“像恶魔一般的怀疑是信仰之精神所不可分割的。”这里的楼梯是一个象征,象征人们寻找宗教的拯救历程,但在这个历程中,人依然会怀疑神的存在。

[311]参看《新约·马太福音》8:8:“主啊,你到我舍下,我不敢当;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的仆人就必好了。”

[312]violet,教堂做礼拜时代表忏悔和代祷的颜色。

[313]Mary's color,教堂做礼拜时代表圣母马利亚的颜色。

[314]参看《神曲·地狱篇》第3歌。

[315]原文为意大利文,Sovegna vos。出自《神曲·炼狱篇》第26歌中阿尔诺·达尼埃尔对但丁说的话,要他回到人世时,记住他在阴间因为情欲所受的惩罚。

[316]艾略特在论文《兰伯斯会议有感》中的一段话可以作这行诗的注解:“拯救时间,这样信仰就在我们面前的黑暗时代中保存下来,重新建设文明,给它新的生命力,将世界从自杀中拯救出来。”

[317]在《神曲》中但丁看到一辆独角兽拉的车辆载着他的爱人贝雅特丽齐,艾略特在论文《但丁》中写道:“它属于我称之为高级的梦的世界,而现代世界仿佛只能有低级的梦。”

[318]在但丁得到允许看贝雅特丽齐美丽的脸庞前,贝雅特丽齐是蒙面纱的。

[319]garden god,实际上是希腊神话中的丰收之神,其雕像常见于花园中,但下行“神的长笛”指的则是牧羊神潘的笛声。

[320]天主教的一句祷告词。

[321]在天主教耶稣遇难仪式中,这原是耶稣在十字架上对人们的责备,后被写入连祷词中:“噢,我的人民,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在哪件事情上我伤害了你们?因为我将你们带出了埃及的土地,而你们为你们的拯救者准备了一个十字架?”

[322]参见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一段描写:“虚假和骗人的梦从冥世的象牙门中走向人间。”

[323]引自但丁的《神曲·天堂篇》第3歌。

[324]天主教古祷词《耶稣的灵魂》(Anima Christi)中的一句。

[325]参见《旧约·诗篇》102:1。

[326]据《新约·马太福音》2:1;2:7-13,耶稣诞生时,有三个圣贤从东方来朝拜。但艾略特用嘲讽的笔触反写其中一位的朝圣之旅的回忆,仿佛留在他脑际的仅是沿途遭受的屈辱和艰辛,而对耶稣诞生这一事件他却感到稀里糊涂,根本不能理解。当然,艾略特的故作反语,还是为了让读者意识到:不信教的人无法理解宗教的真正意义。

[327]参见《新约·路加福音》23:33,耶稣遇难处有三个十字架,一个是耶稣的,两个是“罪犯”的。

[328]按《新约·启示录》19:11-21,耶稣骑在一匹白马上。

[329]从这一行起,艾略特点明老人讲故事的戏剧性场景,这一场景的构思可能受到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篇散文诗的影响。

[330]新的律法即指基督教。

[331]西面的故事见《新约·路加福音》2:25-35。西面是个年老而虔诚的犹太人。他住在耶路撒冷,日夜等待摩西的来临,圣灵向他显示说他能活到看见耶稣后才死。他来到了寺院,新生的耶稣正在那里受割礼;西面将耶稣抱在怀里,他自己生命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西面激动地说:“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去世;因为我的眼睛已经看见你的救恩,……”西面还向马利亚预言了将来的苦难,艾略特在诗中从13行起写及了这点。在晚期诗中,艾略特常常取材于一些历史上的故事与传说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首诗一方面反映了他自以为终于在宗教中看到了希望,另一方面也流露了他对人类社会前景的悲观思想。不过在艺术技巧上,这种写法并非“借题发挥”,而是从诗的戏剧性场景发展出来的。

[332]Grant us thy peace,祈求上帝祝福的一种连祷。

[333]耶稣临刑前曾受到鞭笞,受难时人们一片悲哭。

[334]mountain of desolation,即髑髅地,耶稣被钉十字架之处。

[335]据记载,耶稣死于“第九个小时”。

[336]按《旧约·约书亚记》23:5,以色列是上帝答应赐给犹太人的国土。

[337]西面对马利亚的预言。

[338]原标题为拉丁文,Animula,诗写的是一颗小小的灵魂的成长过程。

[339]第1行诗引自但丁《神曲·炼狱篇》第16歌,艾略特稍作修改。

[340]这是从弗·赫·布拉德利著作中引申出的,他的《现象和实在》探讨了现象(看来)和实在(存在)的区别,这里暗示成长中的灵魂所面临的问题。

[341]从这行起,艾略特描绘缺乏宗教信仰的灵魂。

[342]艾略特本人说过:基特里尔和鲍丁“代表两种不同类型的生涯,前者是机器时代中的成功者,后者死于上一次战争(即第一次世界大战)”。

[343]Floret,艾略特说是一个虚构的名字。

[344]这首诗取材于莎士比亚的《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Pericles,Prince of Tyre)。戏中亲王的女儿玛丽娜生在船上,但于旅途中遗失,亲王认为她已经死去。后来玛丽娜长成一个姑娘,奇迹般地回到父亲身边。艾略特认为“相认”这一幕是很了不起的,是“纯戏剧化的完美范例”。评论家一般认为艾略特借用这一戏剧场景,描叙他自己在宗教中找到生活的真正意义,因此也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345]出自塞内加(Seneca,约前4—65)的悲剧《疯狂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 Furens)。赫丘利斯在因朱诺引起的一场疯狂中杀害了全家后,渐渐醒悟到自己的罪行,说了这段话。艾略特用这段引语,将恐惧变成了新生的惊讶。

[346]狗在这里作为威胁和邪恶的象征。

[347]这几行也可指剧中父亲刚看到他女儿的情景。

[348]St. Lucy,基督教殉难童贞,西西里岛锡拉库萨市的主保圣人。她因拒绝一异教徒求婚,被残酷迫害基督教徒的罗马皇帝处死。

[349]指基督的再临。

[350]艾略特没有将《斗士斯威尼》的这两个片断归入诗剧,而是收到“未完成的诗”的总标题下,显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从语言的节奏来看,这两个片断读起来十分有力、强烈,但仅仅是这样的节奏还难以到舞台上真正演出,因为戏剧的展开总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国外也有评论家指出,《斗士斯威尼》比后期的诗剧更为成功,颇有一些荒诞派戏剧的韵味。《斗士斯威尼》的主角自然是斯威尼。在艾略特的笔下,斯威尼是下层世界的代表人物。没有文化、缺乏头脑,斯威尼讲的是不堪入耳的粗话,做的是荒淫无度的粗事,出没的地方不是酒馆,就是妓院,在这两个片断中,他显然也是和一些不正经的男女混在一起,属于那种“有身无灵、有欲无情”的典型。不过,艾略特对斯威尼的态度多少是矛盾的。根据艾略特的传记,艾略特本人显然更接近普罗弗洛克的类型,优柔寡断、苍白无力、缺乏投入真正的生活的激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斯威尼所代表的那种生活依然有着独特的吸引力。当然,艾略特根本没有这种生活经验,他笔下的斯威尼或斯威尼式人物往往是不真实的,至少是不全面的。除了这两个片断,斯威尼还在《笔直的斯威尼》、《夜莺声中的斯威尼》以及《荒原》中出现过,可以参照着看。

[351]Choephoroi,古雅典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前525或524—前456或455)作品。

[352]St. John of the Cross (San Juan de la Cruz, 1542—1591),西班牙神秘主义者、著名抒情诗人。

[353]Stone,英制重量单位,1英石相当于14磅或6.4千克。

[354]lysol,旧译来苏儿,为一种消毒防腐剂。

[355]Epsom,英国伦敦南部的城市。

[356]这是艾略特没有完成的新组诗。戴维·珀金斯(David Perkins)教授说,诗人原想把它写成政治讽刺诗,但写到后来,却反映了他模棱两可的个人感情。标题“科利奥兰”是指科利奥兰纳斯(Gaius Marcius Coriolanus)式的人物。古今战争实质相似。科利奥兰纳斯是公元前五世纪一位传奇式的罗马将军。他为了报被放逐之仇,领了一队人马攻打罗马城,但被他的母亲和妻子所劝阻。莎士比亚曾以他为题材,创作了悲剧《科利奥兰纳斯》。科利奥兰纳斯曾出现在艾略特的短诗《一只处理鸡蛋》和《荒原》倒数第二节,是一位独断独行的悲剧性英雄人物。在《胜利的进军》里,他成了古代和现代胜利进军的领袖。在《一个政治家的重重困难》里,他又成了现代世界里的领导人物。

[357]艾略特高度概括古代世界和现代世界的行军。

[358]指科利奥兰纳斯。

[359]这是该诗篇的关键诗行。该诗着重观察行军队伍的观众的印象和感受,而不是行军队伍的本身。因此该诗的核心在于被觉察到的与未被觉察的对比,在于这两者分别昭示觉察者对生活的态度。

[360]这位领袖的神色似乎表明他掌握了全局,高屋建瓴,从容不迫。

[361]参见《旧约·创世记》3:19:“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这里的言外之意是,古代和现代的胜利进军者最后都不免归于尘土。

[362]诗中的“我们”在复活节没有到乡间游玩,而是带着未来的话务员西里尔(参见下一节诗)到教堂做礼拜。到教堂当然要听到钟声,也要行圣餐礼,吃面包片,喝红葡萄酒。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年轻的西里尔把教堂的钟声当作街上的卖烤饼人在摇铃。

[363]吃过圣餐之后,教徒们理应感谢耶稣为人类做出的牺牲,体会耶稣的献身精神,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却在此时惦记家里用餐的香肠。

[364]Give us a light?此处双关语,抽烟前向别人借火的用语,世俗味很浓的西里尔首先想到的是抽烟;其次的一层意思是,给我们以光明。下面接连两个light既可作火解,也可作光解。

[365]参见《旧约·以赛亚书》40:6-8:“有人声说,‘你喊叫吧!’有一个说,‘我喊叫什么呢?’说,‘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耶和华的气吹在其上。百姓诚然是草。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唯有我们神的话,必永远立定。’”

[366]参见《旧约·以赛亚书》40:6-8:“有人声说,‘你喊叫吧!’有一个说,‘我喊叫什么呢?’说,‘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耶和华的气吹在其上。百姓诚然是草。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唯有我们神的话,必永远立定。’”

[367]Volsci,古意大利民族,公元前六世纪约居住于利里斯河上游河谷,后迁至拉丁姆南部。

[368]Mantuan,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城市。

[369]诗中的政治家“我”直呼其已经死去的母亲。

[370]Clematis,死亡的象征。

[371]Yorkshire terrier,一种供赏玩的英国种青灰色长毛小狗。

[372]mockingbird,产于美国南部和墨西哥的嘲鸫属鸣禽,擅于模仿别种鸟的叫声。

[373]Rannoch,苏格兰格兰扁山脉中的一片区域。境内有兰诺赫湖和兰诺赫高沼,高沼的东北部是一个自然保护区。

[374]Glencoe,苏格兰西部高地的著名峡谷。1692年2月,格伦科的麦克唐纳家族在此遭不义屠杀。

[375]Cape Ann,位于马萨诸塞州东北部,是马萨诸塞湾北段的屏障。那里有古朴的渔村、游览胜地和艺术家聚居地。

[376]参见《新约·马太福音》7:24-27,耶稣作“登山宝训”云:“所以,凡听见我这话就去行的,好比一个聪明人,把房子盖在磐石上。雨淋,水冲,风吹,撞着那房子,房子总不倒塌;因为根基立在磐石上。凡听见我这话不去行的,好比一个无知的人,把房子盖在沙土上。雨淋,水冲,风吹,撞着那房子,房子就倒塌了;并且倒塌得很大。”艾略特参与创作的剧本《磐石》即基于此典故。该剧是应伦敦主教区下辖四十五教堂基金会委托而作,于1934年5月28日至6月9日在马具匠之井剧院上演。剧本未收入艾氏剧作集,其中这些合唱词则收入艾氏诗全集,因为艾氏认为只有这些部分才是他自己的创作。

[377]Whipsnade,1931年,伦敦动物园在惠普斯奈德购得近五百英亩土地,辟为露天的动物繁殖保护区。

[378]Nisan,犹太历世俗年的七月,宗教年的元月,相当于公历的三四月间。希伯来先知尼希米重修耶路撒冷城和圣殿,事见《旧约·尼希米记》。

[379]Edom,圣经中地名,在死海以南,相传为以撒的长子以扫所居之地,见《旧约·创世记》。

[380]Peter the Hermit(1050—1115),法国天主教修士,曾煽动成千上万欧洲贫农去耶路撒冷暴力朝圣,史称“穷人十字军东征”,为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先声。彼得,意为“磐石”。

[381]Acre,以色列西北部沿海古城,1104年被十字军占领,成为其国都。

[382]基督教所谓七重罪(七种致命的大罪)一般指:骄傲、贪财、好色、嗔怒、贪食、妒忌、懒惰。

[383]Norton,英国格罗斯特郡的一座贵族庄园的遗址。十八世纪四十年代,英国的一个叫威廉·基特的爵士因挥霍无度,弄得妻离子散,最后竟至纵火烧屋自焚。后来庄园被其他贵族在原址修复。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叶曾一度被租出,1934年艾略特到此游览过这里的花园。

[384]Heracleitus(约前540—前480),古希腊哲学家。他批判地继承了米利都学派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学说。根据对自然现象的广泛观察,他在当时的条件下把朴素的唯物主义,特别是自然辩证法大大地向前发展了,成为列宁所称的“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的核心是对立的统一和斗争的思想。他看到了对立的现象处在一个统一体中,相反相成是普遍的现象。他列举了大量事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如日和夜,生与死,醒与睡,善与恶,老与少,饥与饱,正义与非正义等都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客观事实。他提出了“从一切产生一,从一产生一切”的著名辩证论断。他还首先提出了“动变”这个辩证法的基本观点。他认为宇宙“万物皆流,万物常住”,认为“我们不能两次走下同一条河”。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断言一切都遵照命运而来,命运就是必然性。他宣称命运的本质就是那贯穿宇宙实体的“逻各斯”。

[385]见《旧约·传道书》3:14-15:“神一切所作的,都必永存;无所增添,无所减少。神这样行,是要人在他面前存敬畏的心。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将来的事早已也有了。并且,神使已过的事重新再来。”

[386]指过去未曾实现的和已经实现了的两个方面。

[387]双重意义:既指终点,也指目的。

[388]玫瑰在本诗里常常象征爱或色欲,往往升华至精神上的爱,但在后面当诗人用大写字母时,则指英国历史上的玫瑰战争。玫瑰园里的人指小孩。根据艾略特的看法,小孩在玫瑰园游戏时,可以同时体验性欲与精神的快乐。本节分两个场景,此行以上,即第一场景,诗人的动作和想象均在光线暗淡的庄园屋内;以下即第二个场景,诗人的动作和想象均在光线明亮的玫瑰园。

[389]此处指搅起对过去的欲念或稍纵即逝的经验的回忆。

[390]鸟的本质是飞得快。鸟的行动,把我们带进儿时的幻景——似真非真的地方,体会过去有过的或未有过的欲望或经验。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在他的名篇《当紫丁香最近在庭园中开放的时候》(“When Lilacs Last in the Dooryard Bloom'd”)以不小的篇幅唱过鸫鸟。

[391]find them,较复杂,根据上下文,有时似乎是回声,有时似乎像精灵,有时像隐而不见却发出笑声的孩子们。有评论家认为,质言之,“它们”很神秘,如果硬是对其作出有损于神秘的解释,那么便损害诗的美。诗行里的them(宾格)和they(主格)既可作“它们”,也可作“他们”。

[392]参见斯宾塞的长诗《仙后》(The Faerie Queene)第三卷中通向阿多尼斯之园的那道门,小孩的灵魂经此进入世界。

[393]艾略特写信给他的朋友约翰·海沃德说,这里指童年世界。

[394]一说描写成人的风度,一说虚指亚当和夏娃。

[395]有的专家认为,虚指亚当和夏娃。

[396]像玫瑰园一样,黄杨树丛是另一个生物中心点,而且是常绿的。艾略特喜欢常绿植物,例如紫杉、枞树等,它们冬夏均郁郁葱葱,不像玫瑰那么短暂。

[397]这是水泥池,是花园里第三个中心点,而且颜色是灰褐色的。根据西方人的观点,人类的爱所寻求的是超越生命的生命,超自然的生命。池子是空的,因为今生已失。干水泥池给人以枯骨的形象。

[398]水不是来自地面,而是降自太阳,这是精神生活之水,将永久解渴。

[399]评论家们对此行有不同的解释。一种认为,出于但丁《神曲·天堂篇》第33歌。但丁通过几层越来越亮的光,游历了天堂,最后被允许一睹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耀眼的神圣光辉。另一种认为,出于但丁《神曲·天堂篇》第12歌中的几句:“在那新光辉的中间,忽然发出一种声音……”“光源”或“光明的中心”或“光辉的中间”(the heart of light)是艾略特爱用的比喻,把它比成“真正的现实”(参见《荒原》第一章:“茫然谛视着那光芒的心,一片寂静”)。

[400]白云是隔离人与上帝的传统象征。它是圣保罗的“肉体”。布莱克描写坐在云端上的一个小孩时,是比喻耶稣。

[401]引自艾略特诗剧《大教堂凶杀案》中托马斯的一句话。

[402]有评论家认为,是代表人事浮沉的命运之轮的车轴,但有的评论家认为,是取自法国象征派诗人斯特凡·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的一首十四行诗,其中有一行:“车轴四周的雷声和宝石”,诗人进一步说到在空中驾着有火轮的战车(即诗篇)。而艾略特的战车却陷进地里了,在地里有着蓝宝石和石莲花。石莲在法文中字面意义是雷草(herbe du tonnerre),即长生草属植物,英文里叫“houseleek”。还有评论家认为,此轴系转动世界之轴。

[403]下面十三行较复杂,解释不一。有评论家认为,从“树液里颤动的树茎”至“一直上升到树顶”是说“我们”在树的内部向上运行,直爬至洒满阳光的树叶。然后是“我们”在树的上方,头朝下,脚朝上,向下走去,经过地球,然后离开地球,一直走到星空。这儿上和下失去了日常的意义。

[404]参见但丁在《神曲·天堂篇》第33歌里所想象的永恒之光。

[405]圣十字约翰在其作品《灵魂的黑夜》(Dark Night of the Soul)里描写了与上帝相会的最后阶段,那时他进入了无思无动的境界,只沉湎于上帝的意志与威严之中。艾略特从“脱离实际欲望的内心自由……得到明确和理解”数行里描写了为到达这至高无上的境界所具备的条件。

[406]参见法国著名唯心主义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的著作《时间与自由意志》(Time and Free Will)。他在这本书里把“绵延”等同于“自我”,“自我意识状态”。他认为绵延、自我是最基本的存在。他说:“这番内省使我们掌握自己的种种内心状态,并使我们把它们当作活生生的、经常在变化着的东西。”他还说:“纯粹的绵延是我们的种种内心状态所采取的形式,这时我们的‘自我’独立存在,避免把它目前状态与以前的状态分割开来。”

[407]柏格森认为:“记忆正是思想与物质的相交。”

[408]这一节首先描写诗人乘伦敦地铁的体验,然后描写内心黑暗王国的体验。

[409]参见《新约·约翰一书》2:15-17:“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因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唯独遵行神意志的,是永远长存。”

[410]以上地名均为伦敦的街道和街区名。

[411]诗中花和树有双重意义:向日葵是阳光之花,铁线莲一般被称为处女的闺房,紫杉象征死亡。

[412]king fisher,其中两个组合单词对调一下位置,就成了fisher-king(渔王),这就使人自然地想起艾略特的《荒原》中提到的渔王,在基督教传说中,又与耶稣相关联。耶稣称他的使徒为“人的渔夫”(即传教士)。

[413]参见《新约·路加福音》4:1-4:“耶稣被圣灵充满,从约旦河回来,圣灵将他引到旷野,四十天受魔鬼的试探。那些日子没有吃什么;日子满了,他就饿了。魔鬼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吩咐这块石头变成食物。’耶稣回答说:‘经上记着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

[414]Chimera,希腊神话里口中喷火的怪物,狮首,羊身,龙尾,幻想的象征。

[415]艾略特把十级梯子比成圣十字约翰所描述的“圣爱的神秘梯子”,单个的灵魂攀登热爱上帝的十级梯子。在最后一级,“灵魂至福直观上帝,完全与上帝同化……完全被爱所净化”。艾略特在这两行里暗示经常的情形(对上帝的不变而纯洁的爱——模式)和“模式图”(人的灵魂通过实现此种爱的几个阶段所要经历的“运动”)。

[416]East Coker,英国萨默塞特郡的一个美丽村庄,艾略特祖先曾生活在这里,1937年8月初,诗人曾来此凭吊。

[417]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是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的座右铭。她因谋杀伊丽莎白女王而被处死。在她被关押期间,这句话被绣在她的椅子上。艾略特在引用时故意颠倒了,但在本重奏的最后,他引用时并未颠倒。

[418]参见《旧约·传道书》3:1-11:“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这样看来,做事的人在他的劳碌上有什么益处呢?我见神叫世人劳苦,使他们在其中受经练。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

[419]此处箴言指艾略特的家训:Tace et fac。意为:保持沉静,诉诸行动。

[420]以下数行,是艾略特想象中古老的结婚典礼。

[421]参见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1歌前六行: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如何原始的森林是多难的一件事呀,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422]Almanach de Gotha,在德国哥达出版的年鉴,用法文和德文两种文字出版,提供欧洲皇家和贵族的详细家谱。

[423]Stock Exchange Gazette,一说是周报,一说艾略特可能指年鉴。

[424]ecstasy,指见到上帝时的那种狂喜。

[425]以上数句取自圣十字约翰的《登卡梅尔山》(Ascent of Mount Carmel)第1卷第13章。

[426]Wounded surgeon,指耶稣。

[427]为了达到精神上的健康,我们必须对今世的事物感到厌弃。这行诗的字面是:“我们的健康就是疾病”(Our only health is the disease),诗人在这儿一语双关:disease↔dis-ease。圣十字约翰也曾经用过疾病——健康这一意象。

[428]dying nurse,一说指战斗教会(the Church Militant),与世俗、肉欲、魔鬼和罪恶等斗争之教会,一说指圣母马利亚。

[429]亚当偷吃了禁果后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他犯的罪是所谓人类的原罪。

[430]指被逐出乐园的亚当,他曾拥有乐园这笔大财产。

[431]prevent,在这里有双重意义:一、 宗教上的意义,即在你走以前须有精神上的引导和帮助,须预先忏悔,信仰上帝和行善;二、 阻止人不要干坏事,如父母阻止小孩淘气。原稿上原来是“torment”(折磨)一词,即绝对的父爱,反而使我们难受。

[432]指圣餐礼,酒代表耶稣血,面包代表耶稣肉体。

[433]call this Friday good,有讽刺之意,因“Good Friday”是耶稣殉难日。

[434]原文为法文,l'entre deux guerres。

[435]艾略特游览东科克尔村时,参观了这里的教堂墓地,看见了一块块难辨认的墓碑。诗人想,这些也许是他早已被人忘怀的祖先坟墓。

[436]原文为法文,les trois sauvages。

[437]指密西西比河,艾略特生于该河流经的圣路易斯市。他每年夏天跟随父母去马萨诸塞州海边避暑。诗人后来回忆说,当他在圣路易斯时,他想念新英格兰的海边,当他在新英格兰时,他想念圣路易斯旁的密西西比河。与他儿时记忆紧紧相连的密西西比河和露出水面的塞尔维吉斯成了他诗中的象征:过去痛苦的永恒性。

[438]heaving groaner,新英格兰英语中的“呜咽的浮标”的说法,由几个阀门组成的浮标,随着水起水落,发出声响。

[439]Annunciation,天使加百列奉上帝命令,向圣母马利亚报喜说,她将怀孕,生子取名耶稣。

[440]Krishna,印度神话中大神毗湿奴的化身之一,除暴安良之神。

[441]据艾略特认为,此处出现的玫瑰是具有政治含义的玫瑰,意即英国历史上玫瑰战争的那个玫瑰,另外还有引起美感的象征爱情的玫瑰,以及具有精神意义的玫瑰,这三种玫瑰在某些方面合起来看待。

[442]指耳朵像贝壳,而贝壳在风中发出低低的声音。

[443]根据佛教的《瑜伽师地论》,世界万有不过是心识阿赖耶识的暂时显现,人应离弃有无、存在非存在等各种名相,而悟入“中道”。艾略特在诗中常用的“行动”或“活动”(action),即佛家所指的羯磨(Karma),意为造作,泛指一切身心活动。其分类颇多,一般分为身业(行动)、语业(言语)和意业(思想活动)。艾略特在诗中几次引用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个基本思想:羯磨——瑜伽。黑天大神对临战时犹豫不决的阿周那说,他的职责是行动,至于行动的结果他不必管。成败与否,不需人操心,人应以同样的态度或心情对待成功和失败,这就叫做瑜伽。艾略特把瑜伽的概念应用到人对过去和未来的态度上。根据艾略特在诗里表达的意思是:存在于想象中的未来和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去不受因欲念而产生的感情的影响。在此时此刻,“此岸与彼岸之间”,过去没有完结,而未来也不在眼前。此时此刻,过去与未来同在。

[444]这是艾略特引用黑天大神的一句话的前半段,全句为:“人在灵魂离开躯体时,最后不论寓于什么存在形式,他能达到目的,因为他经常专注于那个存在形式。”原意是,人死时的思想会在他来世(即重新投胎时)果报。但艾略特在诗里对原意做了一些变动:结果或果报表现在他人的生命中;在他人生命中结果的那个“行动”是置身事外;对“每时每刻”是“死亡时间”的那些人来说,不想将来,也不考虑行动的果报。

[445]参见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第6至11篇:俱卢族和般度族大战前,大神黑天对阿周那说教。

[446]一说直接呼吁圣母马利亚,一说呼吁马利亚的母亲圣安。

[447]参阅但丁《神曲·天堂篇》第33歌第1节:“童真之母,汝子之女,心谦而德高,超越一切其他造物,易永久命运所前定者……”

[448]scry,当代字义为:用水晶球占卜,但在古代字义是筛子,或用筛子筛。根据对《四首四重奏》深有研究,并帮助艾略特修改该诗的英国学者约翰·海沃德的解释,艾略特的本意是,用挂在一把大剪刀上的筛子里的沙土占卜。

[449]费伯出版社社长杰弗里·费伯(Geoffrey Faber)曾就此问过艾略特:“‘Incarnation’在此是耶稣化为人,还是每个人的灵魂转化为人?”艾略特对此未作答。有评论家认为是“永恒在时间中的化身”(the incarnation of the timeless in time)。

[450]yew-tree,常种在坟墓边,因此,此处意指死亡。

[451]Little Gidding,一个信奉英国国教的村社,1626年由尼古拉斯·费拉尔(Nicholas Ferrar,1592—1637)建立。该村社成立时,男女老少大约三十五至四十人,他们企图把宗教的准则与家庭生活联系起来。查理一世曾于1642年到访此处,并于1646年到此避难。1936年5月底,艾略特来此访问,他所看到的是在村社废墟上所建的一座农舍以及十八世纪重建的教堂。他在诗里对处于最黑暗的历史时期之一的英国感慨万千,他似乎在英国国教里找到了精神归宿。

[452]季节间的突然融合是有限的时间与无限的时间、永恒与现在、上帝与人相交的预兆或象征。这儿也许会引起读者对艾略特后期创作力旺盛的联想。

[453]参阅《新约·使徒行传》2:1-4:“五旬节到了,门徒都聚集在一处。忽然,从天上有响声下来,好像一阵大风吹过,充满了他们所坐的屋子。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他们就都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

[454]Zero summer,指“仲冬的春天”所预示的极盛期。

[455]英国国王查理一世(1600—1649)在内战时的内斯比战役中失败后,夜晚躲避此地,企图重整旗鼓,未成,于1649年被处死。

[456]根据约翰·海沃德为法文版所作的注释,艾略特指的是两个小岛。一个是内赫布里底群岛中的一个小岛艾奥纳岛,爱尔兰传教士圣库伦巴(St. Columba,521—597)于563年在此建立修道院。另一个是霍利岛,圣艾丹(St. Aidan,?—651)于635年在此建立教堂,成为北英格兰凯尔特人传教中心,其后,圣卡思伯特(St. Cuthbert,637—687)在此任主教。

[457]指爱尔兰威洛克郡的格伦塔洛夫湖,圣凯文(St. Kevin,?—618)在湖边修建了修道院。

[458]指埃及的圣安东尼(St. Anthony of Egypt,251—356)和其他隐士。

[459]指意大利帕多瓦,另一位圣安东尼(St. Anthony of Padua,1195—1231)出自此处。

[460]第二乐章的前三段总结了前面几个重奏中所提及的几种不同的死亡:空气之死,土之死,水之死,火之死。在西方人看来,天地万物由上述四种元素构成。最后一长段描写诗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作为火灾警戒员,巡视在黎明前的街道上,发现眼前的情景如同但丁所描写的地狱。

[461]艾略特说:“空袭期间,在轰炸以后,尘埃悬浮在伦敦空中达数小时之久。然后逐渐落在人的衣服和袖口上,积一层白色灰尘。我常常夜间在屋顶上数小时而有此体验。”

[462]下面几行描写诗人目睹伦敦所遭的空袭,“浮悬在空中的灰尘”指炸弹直接爆炸的地方,“吸进去的灰尘”是原来房子被炸毁时所造成的。

[463]从这一行起直至本乐章最后一行,艾略特大体模仿但丁《神曲》的艺术形式。

[464]dark dove,指轰炸伦敦的德国俯冲轰炸机。

[465]compound ghost,因为这个鬼魂不是单个而是“复合”,所以猜想究竟是谁,很难。不少评论家对已故大师做了不少猜测,一说是乔伊斯,一说是叶芝。也有人猜想不是艺术大师,而是艾略特所推崇的哈佛的欧文·白璧德教授,理由是在后文里提到这个鬼魂已经把他的“肉体遗弃在遥远的岸边”。但诗人本人说过,他在此处心目中主要指的是叶芝和斯威夫特。“烘焦的脸上”句,参见但丁《神曲·地狱篇》中的第15歌第二段:“这群幽灵这样地凝视着,/我为一个幽灵所认出,他拉住了/我的衣边说道:‘真是一个奇迹!’/当他伸臂向我时,我凝神/注视他的被火烧烤的容貌,所以他的焦黑的脸孔/没有使我认不出他来……”

[466]此处表示诗人对老年人的智慧以及仅建筑在经验基础上的智慧表示失望,因为现实远为复杂,它保存着自己的神秘,并有许多使人惊异之处。

[467]叶芝曾在他的诗中说过,愤怒和色欲是老年人所表现的两个方面。

[468]鬼魂通常在鸡鸣时消失。此处是汽笛长鸣,表示解除空袭警报。诗人在这里模仿莎士比亚描写哈姆雷特的父亲的鬼魂消失时的情景:“雄鸡一叫,他就不见了。”

[469]两种很相像的植物,前者长刺,后者不长刺。

[470]十四世纪英国神秘主义者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h,1342—1416)在一次显圣中被告知:“罪愆是不可缺少的,但是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且万物都会平安无事。”艾略特引此文,据他讲,旨在增加一些十四世纪的风味。

[471]指英王查理一世和他的两个近臣托马斯·温特沃斯伯爵和大主教劳德,1649年三人被清教徒处死。其他被牵涉的人也被处死。

[472]指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808—1874),他拥护克伦威尔,反对查理一世。

[473]指伦敦空袭和当时在战争中的受害者。

[474]spectre of a Rose,在此处是双关语,一为芭蕾舞剧名,剧中一少女梦见她曾经戴的一朵玫瑰的亡灵,同时也使人想起英国历史上有名的玫瑰战争。

[475]朱利安在一次显圣中被训诫:“我们恳求的理由”是爱。

[476]此处的鸽子意义双关:它既指轰炸伦敦的德国轰炸机,又指圣灵(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常常把三位一体的圣灵画成鸽子),它向下飞时,带着一团圣火。不管是轰炸机还是圣灵的化身鸽子,供人们选择的是这个火葬堆还是那个火葬堆,火(受苦受难)是不可避免的,唯一的选择是无意义的受苦受难还是有意义的受苦受难(净化灵魂)。参阅《荒原》第427行引用但丁《神曲·地狱篇》第26歌。

[477]因为人生在世受苦受难,不管做何选择,总是难逃脱使人煎熬的火。谁做的这种安排呢?根据诗人的看法,是爱。这个答案现代人常常无法接受。诗人于是打了个希腊神话里穿火衫的比喻:宙斯之子赫克里斯的妻子为重新获得丈夫的爱而给他穿上浸了人首马身怪物血的衬衫,结果衬衫紧贴身体,使他剧痛难忍,不得不自焚而死。

[478]诗人在这里又一次提到词句的确当配搭如何在一首伟大诗篇里起作用。

[479]再一次谈到生死的辩证关系,生者与死者构成社会,生者不可能否认过去,因为我们是过去的一部分。

[480]玫瑰花开一天会逐渐凋谢,紫杉可以生长几百年,但根据诗人的看法,两者持续的过程是一样的。如果领悟这一模式,就能了解过去、现在和未来交叉在一起的永恒性。

[481]出自十四世纪后半期无名氏所著的宗教著作《无知的云彩》(The Cloud of Unknowing)。

[482]火象征圣灵的无穷威力,玫瑰象征爱和仁慈,两者结合起来,象征想象中的人生经验。

[483]Flanders,欧洲西部一地区,濒临北海,包括比利时的东佛兰德省和西佛兰德省以及法国北部和荷兰西南部的部分地区。

[484]Midlands,津布巴韦中部省份。

[485]Five Rivers,指印度西北部的旁遮普邦,原文“Punjab”来源于波斯文,意即“五河之地”。

[486]Walter de Ia Mare(1873—1956),英国诗人,以描写花、黑夜、神奇等梦幻般的意象著称。

[487]Old Possum's Book of Practical Cats,这是一组艾略特应友人之请所作的轻松谐趣诗,1939年出版单行本诗集。安德鲁·韦伯(Andrew Lloyd Webber,1948— )的音乐歌舞剧《猫》(1981)即据此诗集谱曲,其中还包括若干因诗人自觉不满意而未收入此诗集的诗作,如著名唱段《记忆》。“老负鼠”是另一位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给作者艾略特取的绰号,“possum”有“装傻充愣、大智若愚”的含义,若按拉丁语理解,则有“能干”的意思。“practical cats”意谓“手巧能干的、有一技之长的猫”,故意译如是。

[488]Scotland Yard,伦敦警察局总部所在地,常作为伦敦警察局代名词。下文“飞虎支队”是其中快速反应小分队。

[489]Sir Henry Irving (1838—1905),英国著名演员兼经纪人。

[490]Little Nell,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老古玩店》(The Old Curiosity Shop)中的女主角。此处指据之改编的戏剧中的人物。

[491]Dick Whittington,英国民间故事《狄克·惠廷顿和他的猫》中的主人公。

[492]East Lynne,英国小说家艾伦·伍德(Ellen Wood,1814—1887)的成名作。

[493]Faber,指费伯出版社(Faber & Faber),位于伦敦布鲁姆斯伯里区女王广场。

[494]Mormon,指摩门教信徒。摩门教是1830年在美国创立的一种新宗教,内部实行一夫多妻制。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1491—1547)先后娶妻六人,并与天主教罗马教廷决裂,取缔天主教修道院制度,故诗人以摩门教徒目之,而无视时代错误耳。

[495]Aesop(生活于前620—前560年间),古希腊奴隶,善说寓言,其中多以动物为故事角色。

[496]St. Peter,耶稣的大弟子,基督教会的创始人,被罗马天主教廷奉为圣人和第一世教皇,认为他死后升天成为天堂的守门者。

[497]贪食被天主教视为七大重罪之一。此处暗示修士们又在犯着另一桩重罪。对天主教修士的辛辣讽刺可溯源至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

[498]Circe,《奥德修纪》中引诱男子的女妖。

[499]希腊神话中阿波罗杀死的巨蟒。

[500]原文为法语,grand sérieux。

[501]Saint Narcissus,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美少年,极端自恋,甚至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死后变成水仙花。此处这个人物显然被基督教化了,但似与历史上的耶路撒冷主教圣那喀索斯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