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风云(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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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献给时代的黄氏一门——记黄苗子一家

古有“一门风雅”,也有“一门忠烈”,这都是指称阖家为社会做出贡献的。近代有陶承,她写了《我的一家》,写出一家人对社会的奉献,那七万字读来感人。其实,社会的转变推移,许多无名者在默默耕耘,也有许多默默地在毁家纾难,更堪敬佩的是,也有人可以坦然默默地不求回报。在此,我要写黄苗子的一家,黄苗子是大家都熟悉的,但他一家人对社会的奉献则鲜为人知。

机云并誉

且先从同光年间的一对兄弟谈起。

同光年间,生长在香山的黄绍昌、黄衍昌是一对亲兄弟,用当时的流行语汇就是“擅机云之誉”,就真像晋代的陆机、陆云两兄弟呢。

大哥是黄绍昌(一八三六—一八九五),别字芑香。少从陈澧。他虽然是光绪十一年(一八八五)举人,但在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小榄菊花会征诗中,所作列榜首,被时人乡里称为“菊花状元”。他生性沉默,工书善画,尤长于诗及骈体文。生平喜收藏书画古钱。这些冼玉清在谈广东藏家的文章中就有所介绍。又曾任学海堂、菊坡书院、丰山书院讲席。又被张之洞聘入广雅书院分校词章。又任广雅书院史学馆分校。而现今流传颇广的《香山诗略》也是他参与编纂的。著有《三国志音释》、《秋琴馆诗文集》、《秋琴馆诗话》。他的藏书楼名叫“秋琴馆”,尝请陈玉壶绘《秋琴馆图》,梁璧珊题诗。后来“秋琴馆”藏书多流入徐信符的“南州书楼”,所以徐信符写的《广东藏书纪事诗》云:“丰山藏庋说黄刘,桑梓遗文共广搜。欲问秋琴遗馆物,累累藏印尚名留。”诗中的黄刘是黄绍昌和刘熽芬。刘熽芬有贻令堂藏书,并有《贻令堂书目》。他就是和黄绍昌合纂《香山诗略》的。

黄绍昌

黄绍昌书画存世不多,数年前得苗子赐赠黄绍昌小楷扇面,珍藏至今。

而黄衍昌,字椒升,号浮山道人,以字行。也师从陈澧,后以课徒为生。善书法,学汉隶临华山碑,颇为世赏,但流传不广。他一生致力填词,有《倚香榭词稿》。门人刘振汉曾将其逐日连载于《岐江晚报》副刊。全稿刊完,然抗战军兴,邑境沦陷,而存稿为家人焚去,遂尔不传。

冷观热血

黄绍昌生了个儿子名显成(一八八三—一九三八),字君达,别字仲弢,号冷观,别号昆仑,少力学,稍长,主《香山旬报》(后改为《香山纯报》)笔政。一九一二年,任该报编辑兼发行人。时袁世凯称帝,冷观抨击帝制,终至被逮下狱。出狱后遁香港,曾一度返邑主持《民华报》,后又返港任《大光报》主编,兼司《香港晨报》笔政,并为《华字日报》、《循环日报》、《中华民报》、《中和日报》、《超然报》等撰文。有《昆仑室诗草》(未及付梓)。病逝于香港。

黄冷观一生勤于笔政,却无著述传世,其实黄氏将其在多家报纸发表之文字剪存,粘贴在约B4横开之皮面簿上,有达百册之多,堆满天井。香港沦陷,怕文字贾祸,家人未至于像其叔衍昌后人焚其诗稿那么凄凉,而是在坚道二号中华中学操场深挖一洞,包好深藏。但战后两年迁校,原址别人重建,剪存遗稿也就荡然无存了,惜哉!尝问苗公有没有父亲冷观先生手泽,竟连片纸只字也没有。因冷观认为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平日也不为人题字。所以文学方面,就连一点令人可以仿佛想象的资料都没有。

黄绍昌行书诗扇面,黄苗子赠笔者

有人王霸子成群

黄氏是老同盟会会员,反清、反袁,历尽艰险危难,可说是一生杌陧。但“有人王霸子成群”,他在身后遗下十一子两女。

长子祖芬(一九〇七—一九九二),著名教育家,早岁在石岐市第一高等小学就读,一九二〇年随父至香港入华仁书院(荷李活道时期)读书,毕业后考入汉文师范学院进修,同时留华仁书院教英文,后在乃父开办的中华中学任教务主任,父殁出任校长。“六七风暴”中华中学被封,祖芬亦被捕。出狱后将中华中学改名育华中学,继续办学,以迄退休。家无恒产,一直住校友会。

黄冷观和夫人杨秀娴

二子祖贻,约一九〇八年生。在中华中学教音乐,会作曲,中华中学校歌就是他所作。二十多岁时订婚,鼻子有点毛病,时有东西流出,遂入玛琍医院割治,一开刀即亡故。

三女宝珍,约一九一一年生。自幼难养,一出世夜夜哭闹,害得乃父冷观难以入睡。宝珍幼时被顽皮的老五祖耀(苖子)贪玩用刀划花脸部,留一长长疤痕。十岁八岁送回乡间跟姨妈,十八岁送返香港嫁出。其夫家姓左,居广西柳州。

四子黄祖雄(一九一二—一九四二),他是邓尔雅弟子,邓公给他取别字为“万夫”。从戎后改名中坚。中华中学教师,抗战间廖承志介绍祖雄参加左权部队,中共党员,任《新华日报》华北版副刊编辑,牺牲在山西抗日前线。

黄冷观编辑的《香山纯报》

老五祖耀(一九一三—二〇一二),乳名“猫仔”,笔名“苗子”,就是人所共知的黄苗子。故事多得不得了,他日慢慢再讲。

老六宝群,一九一七年生,嫁梁国英药局二少爷梁之盘。自幼雅好书法,尝临摹乃父的字,为父劝止。遂改临邓尔雅书法,能酷肖。人家以为宝群也是尔雅弟子,其实宝群没有机会受邓教导,只是拿邓尔雅书法临摹而已。六七十年代宝群尝应友人之请为《星岛日报》、《香港夜报》题专栏之标题,如“乜都敢讲”、“闲话英伦”之类,字如邓尔雅所书,有人还以为邓尔雅翻生呢。这是后话了。

老七祖同,约一九一九年生,非常瘦弱,终日呆坐,有似病猴,九岁殇。

黄冷观伉俪

老八祖坊,也曾在中华中学任教一两年,不愿再待下去,遂返内地,后任上海同济大学教席,中共党员。

老九祖民,自幼老老实实,读书用功,常考第一。清华大学外文系毕业。中共党员,建国前系地工搞学运,建国后供职团中央、新华社,八九十年代在香港任《紫荆》杂志社社长兼总编。

老九之后,尚有三位:弟、妹、弟,但都养不大。小朋友太多,凑(照顾)不来,拿去让某伯爷婆凑,送回来时解开背带,已没有气息,夭折了。这三位弟妹的名字宝群苦思冥想,也记不起来了。所以在冷观过世十年后(一九四八),黄天石(杰克)写的《黄冷观先生传》,只说有男七女二。

黄祖芬

黄家当年住荷李活道(近大馆)四层唐楼中的三楼,冷观办的《大光报》也在近善庆里附近。在十三兄弟姊妹中,以老四祖雄、老五祖耀(苗子)、老六宝群,三位最老友,常常一起玩耍。一起在明新私塾读卜卜斋,又一齐转入乃父黄冷观办的中华中学就读。

老五祖耀(苗子),机灵活泼,常为乃父送稿,因与各报编辑相熟,甚得诸父辈报人喜爱。常用各种笔名投稿,拿到几毫子稿费,就买零食、玩具戒指讨好爱妹。宝群至今还记得几岁大时苗子给她看一篇打油诗,说的是荷李活道妓寨的龟婆,抱着私生婴孩出码头拟丢海,为人发现拦截。苗子用“猫仔”作笔名发表在报纸上,这篇小打油诗拿的稿酬特别高,有一元几角之多。虽然隔了九十多年,宝群还能随口吟诵:“风潇潇,雨潇潇,将儿抱出奈何桥。儿啊你喝饮黄泉三啖水,肚饥挨饿采蒹葭,阎王若问你爹和妈(上声,音马),你唔怕话,你话母在深闺犹未嫁,爹多名姓恶稽查。”

黄祖贻

苗子当时读到中学尚未毕业,乃父要他转去华仁读英文,因乃父认为读好英文容易揾食,而老大祖芬当时亦在华仁教英文也。殊不知苗子最憎读英文,成绩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加上抗战军兴,苗子要远离讨厌的英文,远离迫他读英文的严父,要离家出走。先在老友黄般若家窝藏,再由黄般若买船票,让苗子奔去一众漫画家聚集的上海,但一下船即为乃父老友上海市市长吴铁城派人到码头带走,把苗子吓了一跳,从此改写了他的人生。

黄家这大群兄弟姊妹,仅老六宝群和老九祖民尚在人间。祖民八十多岁,退休后居北京大宅,颐养天年。

老六宝群仍居港岛中半山老屋中,也高龄九十七岁了,比齐白石黄宾虹都长命,虽然行路慢吞吞,但说话中气十足,记忆力尤其惊人。苗子教我称宝群为黄老太。在这里多费点笔墨说说黄老太一家。

宝群夫家系鼎鼎大名的梁国英报酒药局。“梁国英原是民国初年穷报贩,后来发了财,便办一个有规模的中西药局,兼发行报纸,生意颇大。”

梁国英大公子梁晃,有名的二世祖,常向弟弟之盘要钱。人却聪明,雅好摄影,开店并办各种趣味杂志,其中出版的《人鉴》(收郑苌绘《人间相》漫画近二百幅),是香港以至全国的第一本个人漫画集。梁晃晚岁将手上仅有之《人鉴》赠小思,小思再捐与香港大学。

梁晃分家时得中环文咸街老铺,位置最好。二公子梁之盘(一九一五—一九四二),分得庄士敦道铺,生意做得也不错,再在湾仔、西湾河(后盟军反攻时被炸毁)、深水埗、油麻地开分铺共四间。

而梁之盘不纯粹做生意,他“对外国文学有特殊爱好,入广州中山大学当旁听生,结识中大好些爱好文学的学生,于是办起《红豆》来,便有稿源了”(李育中《我与香港—说说三十年代一些情况》)。《红豆》由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以迄一九三六年八月,办了三年,出了四卷,每卷六期,合共二十四期。论者评为这是香港文学萌生期极为重要的纯文学刊物。

香港沦陷期间,宝群一家命运多舛。当时一家几口,租住跑马地口摩利臣山道五十二号一栋四层高楼房的地下室。有一天日军按门铃,文弱而又怕事的梁之盘开门,被日军先来一拳打中胸部,并抢夺其手表、墨水笔等贵重财物,而之盘自此患肺病,举家即迁往庄士敦道梁国英药局居住。但不久日本海军特务部贴封条封铺,三十六策,走为上计,一家数口赶紧移居澳门,拟在澳开梁国英药局分店,但尚未开档,之盘已病逝濠江镜湖医院,葬旧西洋坟场(胜利后迁回香港跑马地坟场),可怜新寡老六宝群只得拖儿带女,返回香港湾仔庄士敦道一百八十五号梁国英药局。

黄苗子、郁风在香港与家人合照,一九四九年

黄苗子题郁风画

黄冷观与黄宝群

之盘亡故才两天,其妹也在香港病卒。宝群后来用毛笔工楷抄录苏曼殊诗悼之:“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来时花已空,自是神仙沦小谪,不须惆怅忆芳容!”再跋四行小字:“壬午(一九四二)孟夏归家后二日,为芳妹五虞之期,录曼殊大师诗句,以为芳妹祭!”芳妹叫梁秀芳,云英未嫁,一九四二年阴历四月患牙病,脱牙时大概病毒入喉,塞喉而卒,春秋二十又二。真是红颜薄命。

黄宝群在香港寓所,二〇一三年

老六宝群育有二子二女,依次为梁狄刚、梁爱诗、梁狄宾、梁佩诗。

狄刚一九三八年生,在中华中学(辉社)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的高才生,十四岁初中毕业送回内地跟舅父,当时亲友都责备宝群不该送孩子去北京。笔者前两年到北京朝阳医院探苗子,遇到狄刚,苗子介绍认识,方知道狄刚早已成为石油专家,为国家民族贡献极大。而且还能诗、能书。

爱诗一九三九年生,先入中华中学,旋转读圣嘉勒,大学入港大攻法律,毕业后随冼秉熹律师游,甚得冼氏器重,做律师。香港回归时为襄助中华中学校友董建华,勉为其难坐上三煞位,出任律政司司长。

宝群工楷抄录苏曼殊诗悼梁秀芳

狄宾搞文的,退休后在深圳图书馆工作,前年还来过寒舍造访,提着沉重的一篮水果相赠,让我很过意不去。过后没有消息,原来仙游去了。

而佩诗排行最小,在圣士提凡书院就读,后来在英文书院教书,不咎不誉,兢兢业业,如今也退休了。

以上,是我所知的黄氏近代家族情况。资料大多出自苗子及宝群的口述。

谈家族,在过去易招“封建意识”之嫌。除非是像陈伯达《中国四大家族》那种边说边骂。但每个家族史都有时代缩影。再者,有时历史的小事一桩,却会通过“蝴蝶效应”而影响至大。像西谚就说:


丢了一钉子,坏了马蹄铁;

坏了马蹄铁,毁了一匹马;

毁了一匹马,折了一骑士;

折了一骑士,输了一场战;

输了一场战,亡了一帝国。


当年长辈中,像汪宗衍、高伯雨、黄苗子等都是能缕述家世的人,可惜当时不掌握“口述历史”的重要,而现在再重行掇拾,这是“补苴”,是像韩愈《进学解》之“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二〇一三年四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