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风云(二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忆郑公德坤

笔者友朋中,八闽人士为数不少。而我尊敬的闽籍前辈中,郑德坤教授伉俪是其一。

郑德坤(一九〇七—二〇〇一),福建鼓浪屿人,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先后在燕京大学、哈佛大学获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曾执教于厦门大学、华西大学、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又曾讲学于普林斯顿大学、马来西亚大学等。其桃李满天下。一九七四年剑桥荣休,被香港中文大学邀任副校长,专管教学。

笔者七十年代中游学东瀛,在京都东方书店见到日译郑公之《中国考古学大系》,皇皇数厚册,但见材料之丰,分类之细,立论之严,钦佩五内。惟价甚昂,无力购置,只好在书店翻阅浏览。及七十年代末,笔者于役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适值郑公自副校长位退休,转至中国文化研究所,掌中国考古艺术中心,嗣后更接任所长,于是抠衣执问,接触遂多。

有颇长一段日子,几乎出入与俱。每天中午十二时许,郑公辄召唤共进午餐,时常去郑公原来居邸后改为大学宾馆的西餐厅,有时去医学院饭堂,或崇基教职员饭堂,几乎每顿都由郑公做东。后来连晚饭也约一起吃,较多去郑公馆附近大围的沙田海鲜酒家,偶尔在世界花园芙蓉阁郑公馆用餐。而晚饭后惯例返郑公馆吃水果,再吃完雪糕才让我回家。学校中人传闻,郑公馆用的豉油特别好,缘于郑公是淘化大同大股东,这是伊府面、太史蛇一样令老饕艳羡的事。但中大去过郑公馆用餐的同事不多,笔者的BOSS刘殿爵教授知我与郑公往来密切,闲聊间尝询郑公馆用的豉油是否特别好味,但滋味是难以用话说出来分享的。

郑德坤,约一九八三年

天地刘文良兄(亦闽人)尝说过,郑公很有钱,因为郑公继承了福建两个最富有的家族的财富。笔者从不向郑公求证此说。但见郑公自奉甚俭,过去中午没约人吃饭时,往往自带三文治在办公室吃,而郑公请食饭,点的菜式也甚为普通、实际,好味程度远不如董桥兄、杨凡兄饭局的菜肴,有剩余食物例必打包。郑公开的车,是一部墨绿色小型房车,叫不出牌子的名字,反正绝非偷车贼所觊觎的。郑公住的房子,在世界花园芙蓉阁,面积不大,约千余呎,是副校长位置退下时才买的,离中大不远。初看时才三十余万,因暑假要赶往伦敦,匆匆忙忙,没有立即决定,过两个月回港时才购置,而楼价已升逾倍至七十余万,让郑公肉刺不已。郑公在伦敦的“行宫”,位于大英博物馆对面,也是几百呎小单位,布置甚普通。八十年代初,电视常播一广告,豪气冲天道:“使钱要讲派头!”郑公听了大为反感,说教坏小老哥。

说到钱字,想起郑公说过的旧事。郑公也曾卖字,应不为人所知。话说抗战胜利后,郑公用毛笔写了张字悬挂壁间,有一医生朋友来访,看到这字幅大为感触,死活要郑公出让,郑公也真的卖了给他,这可能是郑公一辈子唯一一次卖字。你道这字幅写的是什么,原来是“有钱一条龙,无钱一条虫”。

郑公悭俭,但绝非一毛不拔的守财奴。中文大学文化研究所旁边“百万大道”,有一用瓷烧制的巨型校徽,七十年代制作成本要一层楼的价钱,这是郑公慷慨捐赠的。郑公做过副校长,深知经费紧拙,所长任内,不领薪津,完全义务劳动。

郑公也乐于助人。一九八四年我买房子,资金不足,那时息口甚高,向银行借贷利息要十八厘左右,而定期存款只得六厘利息。笔者想节省利息开支,遂与郑公商量,惠借港币三十万,利息折中以十厘计算,郑公不假考虑,立即应允,且不需任何抵押,即时开具支票,十分爽快。到郑公退休时(约一九八六),笔者才还清款项结束借贷。在香港公家机关,好像上级不能向下级借钱,下级则可以向上级借,幸好我是下级。

一九七六、一九七七年间,李卓敏退休,马临上台,学校政策,任期届满即要卸任,一改过去延任一两年的惯例。某系系主任P少刚巧碰上任期届满荣休,学校没有延任,P少闻有微言,或以为郑公不帮忙。郑公不止一次跟我说,这是学堂的政策,不是他所能左右的。大概郑公想我传话与P少吧。我照学,并略加补充,祝贺P少命好,退休及时,将退休金买了高尚住宅区的三个单位,如果延一两年退休,连一个单位也买不了。其实郑公与P少十分老友,听郑太太说,五十年代初,P少几乎每天都找郑公。内地某大学筹办时,郑公就曾推荐P少出任校长。至于后来是另一潮籍名人许涤新上场,这就不是郑公所能控制的了。

有一回,郑公伉俪应香港大学黄丽松校长之邀,到黄氏官邸晚宴。郑公早到,黄校长正在拉小提琴,郑公伉俪只好在门外恭听琴音妙韵,直到时针指向约定的那一刻钟。

港澳邻近,郑公只去过澳门两次。首次系一九三三年许地山带他去的,第二次则为一九七九年,也是由姓许的我陪他去的。在澳门见过好些人,尝到连胜马路探望他的老同学罗慕华,郑公说罗老二十年代在北京读大学时已是文学家。又见过汪老(孝博),汪兆镛的公子,汪老见郑公不擅粤语,遂说国语,而汪老的国语,真不知是哪一国之语,郑公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恳请汪老说回他的粤语。郑公坦言,你说粤语我还能听懂多少,但一说国语就一句都听不懂。在澳门还见过《澳门日报》李成俊、李鹏翥二公,记得闲谈间李成俊谈到原始社会、奴隶社会,郑公很认真地说中国没有奴隶社会,与李公成俊争辩了一阵。

一九四九年政权更易,郑公尝与友朋争论,郑公谓国民党管治中国几十年,没有搞好,该换换别人来搞,弄弄看。可见郑公对共产党印象尚可。

郑公曾说过五十年代与饶公(好像还有李棪)去法国参加青年历史学家会议,翦伯赞动员他们回国,说不用担心,有他保证。结果“文革”不久,翦也自身难保,自杀了,这又如何保证?怎么保证!

郑公每年暑假,都到伦敦去度假。一九八五年笔者正巧在伦敦,顺探郑公,观赏其珍藏书画。其时郑太笑说郑公:你看他的眉毛,一边往上,一边往下,人家要不就两眉往上,或两眉往下。孰料次年郑公就生病,常拉肚子,由一百八十磅一下子跌到一百二十磅。在学校就医,一直没医好,也查不出真正病因,跟着中风,听医生指示学打麻将,但已太迟了。一九八七年吧,病得严重,郑公坚持开刀,才发现肠有小孔,是一九七八年手术的后遗症。但中风已成定局,夫人悉心照料,我们晚辈也时常登门探视。有次送上《名家翰墨资讯》,翻开容庚玉照那版,郑公一看,随口说“老师”。郑公在燕京时随容庚游,也做容老的外文秘书,西人来信,都是郑公代译代复。郑公对我好,或可能是基于容老的关系吧。

郑德坤夫妇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室,一九八三年

有次访郑公,见他神情木木,想刺激一下他的大脑,活跃一下思维,大声问他,听说你老人家去法国时,棪斋(李棪)拉你一起去看脱衣舞,但你不肯去,可有此事?此时郑公面部有点笑意,但无法应话。孰料郑太代他答:我都叫他去看,他就是不去。郑太说的是果是因,我搞不清。

郑公喜收藏,陶瓷、玉器、书画都收了不少。郑公书画多在伦敦时收,靠香港潘熙等寄照片来决定是否收购,如此“放飞剑”,自然频频“中招”。但前几年郑公藏品在伦敦苏富比拍卖,都是估价十数倍至数十倍拍出,抢翻天了。买家有再拿去北京拍卖,再翻好几倍的,真是难得大家糊涂,大家也难得糊涂。郑公藏品中,印象较深的是傅抱石的兰亭图横幅,曾刊于星岛日报《文林月刊》第二期。郑公这件宝贝,却被人以两张谢稚柳换了。郑太说郑公笨。从画的经济价值来看,是真笨,但郑公说他没有谢稚柳作品,人家肯换,我就换了,可见郑公不计较的胸襟。扯远一点,此画九十年代初见悬于台湾蔡辰男别墅主房浴室壁间,二〇〇〇年又见于林百里宅中。

郑德坤藏品著录书

郑公在剑桥时,有一古玩商常登门请教郑公鉴定瓷器,郑公悉心指导。但有人顺手牵羊,拿了郑公几件瓷器。家人要报警,郑公不允。及后此君再来郑家,家人说贼仔来了。郑公还继续教导此古玩商,可见其度量之大。

八十年代初,郑公托我处理了好些书画,其中若干件唐人写经甚精,惟其时还欠郑公的债,无力入藏,只有卖几卷,赚一卷,收藏至今。后来郑公偶也承让一些书画,最珍贵的是完整的一册《黔苗图说》。这是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间伦敦苏富比的拍品,八十二开非常完整。当时有个设计师想竞投,投得后将会拆开装饰家居。郑公深觉此册被那洋人投得后下场堪虞,赶紧举牌拍下,保藏了近三四十年,再由我接棒,转瞬在寒斋也二三十年了。九十年代启老(功)莅小轩翻阅此册,大为赞赏,建议出版供研究用。中华书局成立八十周年之际,香港中华本有意出版,后考虑到市场太窄,只好作罢。嗣后二〇〇〇年贵州地区出版《百苗图抄》,找遍全国图书馆挑选他们认为最佳的本子印制。一见图版,与此册真有云泥之别。

夫人黄文宗,二〇〇三年

郑公一直收集各种考古资料,本拟退休后整理撰述汉代考古,惜健康影响,未能成事为憾。郑公长期卧病,但因原先身子骨结实(年轻时是足球健将,尝与球王李惠堂比赛呢),底子厚,虽然病恹恹,但坐时腰板仍挺直,所以拖二十多年,这可辛苦了郑太。后来郑公更认不得人了,延至二〇〇一年离世,享寿九十有四岁。越二年,郑太也追随郑公大归。记得二〇〇三年,郑太来电,说很久未见,约什么时候见面,过一会儿又来电,说SARS厉害,暂不要来。隔不久,郑太也走了。

郑德坤夫妇、许礼平夫妇在伦敦郑公馆

郑太太黄文宗女士(一九一〇—二〇〇三),系革命先进、淘化主席黄廷元千金。与郑公可谓青梅竹马,自小在乡间鼓浪屿已拖着小手进教堂参拜,有时各自放铜板入教堂的奉献箱,但始终没有奉教,后来一起到北京,一九二九年入燕京大学攻读社会学系。郑太到九十多岁仍会唱燕大校歌,郑公弟子邓聪听了脱口说,怎么与崇基校歌一样。

郑太说她曾遇一和尚,和尚懂看相,说郑太孤独,郑太很诧异,说我有很多兄弟姊妹,怎么会孤独呢?和尚说,迟些看看,不久果然大都病逝了。

郑太擅散文,得小思赞许。出版有《流浪》、《出井散记》、《百闻不如一见》等。又喜陶艺,所以用“小匋”作笔名。郑家客厅放了不少郑太的陶艺作品,不乏很有创意的艺术精品。她尝在中大艺术系讲授陶艺,也编撰有陶艺制法的书,由台湾艺术家出版社何政广兄出版。但郑太对此册不满意,原因有二,一则作者标明黄文宗教授,郑太说她不是教授,人家以为她招摇撞骗,另一则系封面一双制陶的手满布金毛,人家以为作者系西洋男人呢。所以郑太不愿拿这书送人。后来再大加修订增补,交本地三联萧滋,萧公再转交中华书局,左转右转,最后书稿竟然丢失了,这让郑太耿耿于怀。她年岁又大,没精力重做了。

郑太雅善丹青,尝跟赵少昂数月,写花鸟。后来自己创作,不拘泥于什么派,脱颖而出,长期挂在客厅的一幅雪花就毫无岭南派味道,充满创意而又深具诗韵。郑太也喜书法,尝藉启老(功)访中大时,请写千字文册,据此册日夕临写。后来郑太在中大开过艺展,有陶艺、绘画、书法,其中一幅四尺楹联,就明显脱胎自启老的法书。郑太还想出版书画集,要我写序,但我怎敢佛头着粪,婉拒之,画集最后不了了之。

二〇一二年八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