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
江苏路285弄28号。父亲、继母、弟弟,都死在这里,死在旧上海大律师吴凯声家的小客厅里。死了,都死了。犹如《红楼梦》里荣宁二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干净的墓碑上,生长出悲凉。
江苏路285弄,像英文字母L,据房产档案记载,这一排小洋房建于1925年。1950年代还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附近有大块空地,有人种菜,甚至有人养羊。是一条死弄堂,洋房的篱笆非常低矮,周围有几株大桑树,初夏,桑果挂满枝头,沉甸甸的,又大又甜。
“无巧不成书”,中国人的一句老话。
大约是在1966年前后,担任过清朝邮传部大臣的盛宣怀的孙女盛佩玉不得不离开自己在淮海中路上的房子,暂住女婿家里。女婿的祖父吴凯声在老上海为著名律师,在汪伪政府任职多年。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枪毙了陈公博,吴凯声也被投进了监狱。吴公馆一大群曾经前呼后拥的仆人被遣散了,吴凯声的妻子爱伦则带着三个男孩子,用自己的积蓄,在江苏路买了这幢花园洋房,与吴凯声脱离了关系。
江苏路285弄28号,张爱玲的父亲、继母、弟弟都死在这里
张爱玲父亲张廷重,遗民性格,最终被国民党的金圆券兑走了全部财产,生活潦倒,连鸦片也不得不戒了。张爱玲继母孙用蕃的密友爱伦仗义,邀他们夫妇住进江苏路285弄28号的私宅。张廷重和孙用蕃,这对官宦家的夫妻,富过、穷过、爱过、吵过,在28号洋房,别人家的小客厅里走完了各自的人生。
邻居回忆道:
那是1957年某日,周围的人突然神色怪异,小孩子挤在玻璃窗下看热闹。站在前排的人压低嗓子道:“死掉了,死掉了。”
又有人说:“看,看,给死人换衣裳了!”
屋里有声音传来:“压一压,压一压,让肚皮里的东西吐出来。”
一阵静穆,突然听得仆人拍手拍脚大叫起来:“老爷升天了!老爷升天了!”
如此落魄,也还是叫老爷。
张廷重死后,孙用蕃的身体也衰弱下去,家具也越来越少。她靠变卖不动产来维持日子。
坐吃山空,是遗老遗少唯一的本事。
当年,她嫁给张廷重时,张廷重还有十九处不动产。单单虹口,就有八栋大房子。
如今,寻找这个居所,亦是不易,甚至是毫无线索。
只知道在江苏路,没有具体地址。又是无数的转托,终于在吴凯声的孙子吴教授那里问到地址,直奔过去。
早春,一些人家的院子里,有腊梅开在墙头,虽几近花谢,枝桠里,花韵还是有的。
曲折的弄堂,房子隐在一个角落。敲了门,无人来应。但见歪歪斜斜的,挂了几个牛奶箱。
吴教授说,张爱玲的父亲住在他们家的一间小客厅里,大约十四个平方米。先前,若来了客人,把客厅中间的移门推开来,就是一个派对的舞厅了。平日里,这个小客厅并不待客,家母只管往里面摆放一些时鲜的瓜果与点心,谁饿了,谁自己去那里拿了吃。逢着节日或者生日宴,院子里停满了私家车子。待到酒足饭饱,意兴阑珊,客人们寒暄着出门来,招呼自己的司机回府;司机赶紧地灭了嘴边的烟卷,从下房里出来。等着车子一辆一辆倒出院子,怎么着也得三两支烟的工夫。到底还是小,逢到这个时辰,吴教授最兴奋了,爬在大树上看热闹,那种时刻,大人是来不及教训他的。后来吴家也是不济,把房子分租出去,才有了张爱玲家族最后的故事。
房子小,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一直住在同学家里。父亲去世,继母搬来娘家的人,劝说张子静放弃对这个小客厅的处分权。张子静向来不懂得聚财敛财,只是那时自己也艰难,念及晚年的处境,竟是没有答应,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子静一直在郊区的中学教英文,和姐姐张爱玲一般没有实际的生活能力。玻璃窗碎了就用报纸糊了起来,鞋子破了照样穿下去,一件灰布中式棉袄,抄着一只空瓶,到弄堂口小店换一瓶低价的葡萄酒。
邻居说,张老师(张子静)很胆小,人也怪怪的,不敢正眼瞧人,是躲在窗后或者门后张望的那种。他经常来问继母要零花钱,大约觉得应该的,因为父亲的遗产都是继母打理的。
继母的后事全仗着张子静张罗。
张爱玲继母孙用蕃年轻照
做了法事,张子静捧着继母孙用蕃的骨灰,坐了早班火车去杭州,焚香、烧纸钱、执儿子之礼,把孙用蕃的骨灰安葬在孙家的祖坟里。
张子静从同学家搬回来,睡在继母的床上。虽然家已经败掉,但还是大少爷的做派,袜子脏了,不愿意洗,扔掉了事。实在饿得不行了,吃不起馆子,拿一个托盘,里面放一些调料,去吴教授家的厨房里做一点东西果腹。
郊区中学教师,微薄的薪水,熬不下去的时候,就玩失踪,让校长叫苦不迭。退休后,找几个学生教教外语,钱是没有的,只是逢年过节,学生的家长送一点礼物来表心意。
弟弟以为姐姐在美国,总归应该富的,又听说母亲把遗产留给了张爱玲,便写了信去。张爱玲回信说,自己也是勉强度日,实在无力帮助弟弟。
张爱玲致弟弟张子静的信
依据宋以朗公布的资料,1980年代以后,张爱玲的财政状况基本达到小康水平。
张子静也是可怜,父亲在的时候,不张罗他的婚事,怕花钱。到了中年,有过一次婚姻的机会,女方提出的聘礼是一块上海牌手表。按照当时的生活水准,一块上海女表相当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三个月的工资。张子静拿不出这笔钱,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晚年,有个安徽籍的钟点工,经常替张子静洗洗补补,日子也就这样过下来了。
1996年,张子静的《我的姐姐张爱玲》分别在上海和台湾出版。
台湾女作家周芬伶来到这里,在屋子外面的院子里,给张子静拍了照片。
送走了周芬伶,张子静去表弟孙世仁家用晚饭。
他嗜酒,然而一喝就醉。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喝。入夜,一个人回家。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一根小血管爆裂,一个趔趄,倒在弄堂的电线杆下,死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
有一年,笔者随张子静继母家的人去为张子静扫墓。
张子静的表弟孙世仁摆上供品后道:“小槐哥哥(张子静的小名),我们来看你了。给你带了黄酒和中华牌香烟,你好好享用吧。”
一席话,把众人的眼泪说下来。
张爱玲家的这一脉,在这个世界上,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犹如《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千金散尽,让一个曹雪芹写得一部传世文字。李鸿章在百年之后,张爱玲这个曾外孙女,成为这个家族的印记。张爱玲的笔,是祠堂牌位前的香火,于腐朽里面,生长出一些个尖厉和冷嘲来。
一次,李鸿章家族后人聚会。说到张爱玲,都一脸地回避。张爱玲刺痛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