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华经典普及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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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王

曹州姓者,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一日,有叟来税屋,出直百金。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家,纷纷甚夥,共疑第无安顿所,问之。殊不自知,归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宇下已数晨夕,事事都草创,起炉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礼。今遣小女辈作黍,幸一垂顾。”从之,则入园中,欻见舍宇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备极甘旨。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幕中作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数十百口。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入市,市硝硫,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满。骤火之,焰亘霄汉,如黑灵芝,燔臭灰瞇不可近,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熄,入视,则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曰:“夙无嫌怨,荒园岁报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忿然而去。疑其掷砾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顺治初年,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中来一星者,自号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疑信半焉,乃曰:“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者?”生惑之,前席而请。翁毅然以“卧龙”自任,请先备甲胄数千具、弓弩数千事。虑人莫之归,翁曰:“臣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响应。”喜,遣翁行,发藏镪,造甲胄。

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诸山莫不愿执鞭靮,从戏下。”浃旬之间,果归命者数千人。于是拜翁为军师,建大纛,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邑令率兵来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告急于兵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因自立为九山王。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指日可俟矣。东抚以夺马故,方将进剿,又得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满山谷。九山王大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

九山王窘极无术,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也。

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导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子为戮,又何足云?然人之听匪言也,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继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始知其误也,大率类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