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白门
在与北方战火一江之隔的繁华江南,公侯世家子弟保国朱公,娶回珠市名姬寇湄,排场盛大。然南明覆灭,保国公被遣,白门“复流落乐籍中”。秦淮名姬赵丽华、寇湄虽被皇帝、勋戚“包”了去,但背后的推手却是名士,可见名士悦倾城的“广度和深度”或已经成为当年士林生活的时尚。
当崇祯皇帝为国事“不迩声色,忧勤惕励,殚心治理”的时候,他的利益集团却完全陶醉在歌舞升平的声色场中。社会业已形成了一种文化惯性,只要有生存的土壤,就会发酵、蔓延,直到不可收拾。譬如与北方战火一江之隔的繁华江南,这会儿正弥漫着这种惯性。
看看崇祯末年,余怀(字澹心)笔下的南都风情: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
好一派春光遍地的东方闲情文化啊!出身公侯世家的朱国弼,就在这“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的梦境中,把珠市名姬寇湄娶回了家。
朱国弼的六代先祖朱谦(《明史》有传),永乐年间承袭朱家武职,屡立战功,从指挥佥事一路飙升,经历五朝,到景泰二年(1451)去世时晋封为侯。朱谦的儿子朱永继承父职,更进一层,成化十四年(1478)晋封保国公,并经朝廷批准,公爵只袭一代,侯爵世袭。到朱国弼祖父朱麒,已是嘉靖朝了。有一天,皇帝突然把正在前线的朱麒急召回京,让他督抚南京,统筹剿倭。从此朱家世袭“抚宁侯”,镇守南都。末代朱国弼,曾总督京营,后被南明小朝廷封为保国公,算是最后光宗耀祖了一把。
《明史》简单叙述了朱国弼的官场经历:
天启中,杨涟劾魏忠贤,国弼亦乞速赐处分。忠贤怒,停其岁禄。崇祯时,总督京营。温体仁柄国,国弼抗疏劾之。诏捕其门客及缮疏者下狱,停禄如初。及至南京,进保国公。乃与马士英、阮大铖相结,以讫明亡。
按正史对东林、阉党、奸臣的划分,朱国弼还算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但他回南京后就和马阮集团“相结”起来,这表明,保国公已经贪图安逸、随波逐流了。
寇湄该出场了。
“秦淮八艳”中其中一位就是这位寇名姬,虽和名士唱和不断,但最后跟的却是皇亲国戚。《板桥杂记》有寇湄一篇小传:
寇湄,字白门。
……
白门娟娟静美,跌荡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跳匹马,短衣,从一婢南归。
按照余怀、张岱的议论,珠市姬品一般不入名士法眼,但偶尔也有“殊色”。余怀用大唐太尉李德裕宠妾谢秋娘的典故,来比喻朱国弼宠寇湄,可见寇白门确实是数一数二的名姬,琴棋书画都颇知一二的,其中画兰水平比吟诗高。钱谦益(号牧斋)有《留题水阁三十绝句》,原诗标题很长,大意是顺治十三年(1656)春,他到南京求医,借居在姓丁的朋友家两个月,有水阁临秦淮,临走时写了三十首绝句,其中有一首怀念寇湄: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
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钱谦益的诗意表明,寇家和王月家一样,也有姐妹几个,都很出色,但现在只有寇湄的故事流传下来了。陈维崧《妇人集》记述了保国公迎娶寇湄时的排场:
寇白门,南院教坊中女也。朱保国公娶姬时,令甲士五十,俱执绛纱灯,照耀如同白昼。
其实,不只是娶亲,勋戚家这种排场史料笔记里随处可见,如刘献廷《广阳杂记》记吴三桂女婿在苏州石湖冶游的场面:
吴三桂之婿王长安,尝于九日奏女伎于行春桥,连十巨舫以为歌台,围以锦绣,走场执役之人,皆红颜皓齿高髻纤腰之女。吴中胜事,被此公占尽。乃未变之先,全身而没,可谓福人矣。
据史载,王长安死在明朝灭亡前夕,所以刘献廷会发出“福人”的感叹。
继续说朱国弼。
保国公虽宠寇湄,但并不满足,不久他又纳了王月的小妹王满为妾。余怀在王月的小传里说到了这件事:
妹满,幼小,好戏弄,窈窕轻盈,作娇娃之态。保国公买置后房。与寇白门不合,复归秦淮。
这段记述很有想象空间。王满年纪虽小却很厉害,与寇湄争宠,又敌不过名姬,只好回去。但满小妹即使不走,在甲申之变时也要被保国公卖掉了。
上引《明史》《板桥杂记》记述朱国弼在北京陷落前后的经历,时间和地点都不一致。余怀的差错至少在于,朱国弼是南明晋封的保国公,不可能在京师陷落时就已投降清朝。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四中记述乙酉(1645)五月清兵攻占南京,清豫王多铎举行接受南明官员的投降仪式,其中就有朱国弼。
从叙事逻辑来看,京师陷落时,朱国弼一定不在北京。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六载,崇祯帝曾召对抚宁侯朱国弼,“赐御监马百匹”,让他去总督漕务,守御南京的事务改由赵之龙接任。这充分说明,京师陷落前,朱国弼不仅已在金陵,而且还被临时换了个工种。顺便说一下,这个赵之龙,后来第一个跪降大清,还命钱谦益起草告示,“谕令降顺”。
再说弘光在南京称帝后,朱国弼晋封保国公,与马阮集团沆瀣一气,过了一段很是逍遥的日子,包括姬妾间的争风吃醋。余怀虽说到了寇湄在明亡时又回秦淮的经历,但没有陈维崧梳理得清楚,来看《妇人集》的记述:
国初籍没诸勋卫,朱尽室入燕都,次第卖歌姬自给,姬度亦在所遣中。一日谓朱曰:“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落沙吒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阴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度无可奈何,纵之归。越月果得万金。按,姬出后复流落乐籍中,吴祭酒作诗赠之,有“江州白傅”之叹。
“沙叱利”指霸占他人妻室或强娶民妇的权贵。原来,朱国弼在南明覆灭投降后并没有好日子过,而是被清廷削了爵位,籍没家财,遣送北京。为了生活,只能靠卖掉姬妾过日子。寇湄不愿落入清室权贵之手,自愿南归,重张艳帜,一个月挣了“万金”才赎身的。吴伟业(号梅村)作有《赠寇白门六首》,诗意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诗前有段题记可以一读:
白门,故保国朱公所蓄姬也。保国北行,白门被放,仍返南中。秦淮相遇,殊有沦落之感。
再说寇湄在秦淮重操旧业,号称“女侠”,修筑亭园,广交宾客,整日与文人骚客相互唱酬。酒喝多了,想起往事,一会儿高歌一会儿流泪,自叹美人迟暮,红豆飘零。后来,跟了扬州一位孝廉到广陵(今江苏扬州),过得不开心,又回秦淮。昔日的名姬已经老了,却仍然喜欢英俊帅气的“小鲜肉”。终于有一天,老名姬寇湄病倒了。她叫来心仪的帅哥韩生,悲悲切切,絮絮叨叨,还想留人家过夜。韩生找了个借口推辞了,寇湄却拉着人家的手不肯放。夜深了,寇湄忽然听到婢女的房里传来韩生调笑的声音,怒火中烧,从病床上爬起来高声叫唤婢女,顿足捶胸,大骂说:“姓韩的你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真想咬你一口肉啊!”结果,一气之下,病情加剧,一缕香魂就此随风而去。
余怀写到这里,一腔柔情几乎不能自已。而此时,钱谦益面对江山易代,美人尘土,在秦淮留下《金陵杂题绝句》,一写就是二十五首,其中有一首忆寇湄: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朱国弼不是名士,而属于勋戚。但他纳的妾是名姬,名姬背后的推手是名士。其实,不仅是勋戚,皇亲加入士林冶游、纵酒狎妓的案例也很多,如赵王与“前七子”之康海、“后七子”之谢榛。甚至皇帝宠幸官妓、民间征妓入宫的事情也有发生,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就记述了景泰皇帝宠妓的一桩案件:
景帝初幸教坊李惜儿,召其兄李安为锦衣,赏金帛赐田宅。后睿皇复辟,安仅谪戍,而钟鼓司内官陈义、教坊司左司乐晋荣,以进妓诛。锦衣百户殳崇高以进淫药诛。
景泰皇帝迷上的官妓叫李惜儿。皇帝一高兴,送钱送田送房产,还让李姬的哥哥李安当了锦衣卫。但好景不长,英宗复辟,立案侦查,拍马屁的太监和官员被砍头,李安被发配戍边。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朱彝尊《明诗综》等,则记述了正德皇帝民间狎妓,征秦淮名姬赵丽华入宫的事情:
燕如,名丽华,小字宝英。父锐,善音律,武皇帝征入供奉。丽华年十三,录籍教坊,容色殊丽,应对便捷,能缀小词,即被入弦索中。性豪宕任侠,数致千金数散之。与名士朱射陂、陈海樵、王仲房、金白屿、沈勾章游。年既长,尽捐粉黛,杜门谢客,而诸君与之游,爱好若兄妹。沈勾章为作传曰:“赵不但平康美人,使其具须眉,当不在剧孟、朱家下也。”
这是明武宗正德皇帝年间的故事,赵丽华只有十三岁,当为风月场中的前辈了。钱谦益的这段文字颇为晓畅,只是文中所列名士考订起来要占相当篇幅,这里不述。剧孟、朱家都是古代大侠。
朱彝尊《明诗综》、周亮工《书影》、周晖《金陵琐事》等都收录了赵丽华的小诗,有点小清新的味道。《明诗综》诗前有一段小传,除了钱谦益所言,朱彝尊还提供了自己收藏赵丽华扇面的例子,不仅说明其书画可以,也印证了赵姬的“豪宕”:
丽华字如燕,小字宝英,南院妓,自称昭阳殿中人。
……予尝得其书画扇,楷法绝佳,后题云:“乙卯中秋,同西池征君、质山学士集海滨天香书屋,书此竟,闻任兵宪在陆泾坝御倭大捷,奏凯回戈,亦快事也。”
“昭阳殿”是个常用典故,出自汉成帝为赵合德(赵飞燕妹妹)所建宫殿名,后来泛指得宠后宫,这说明赵丽华确实曾入正德皇帝宫闱。从行文看,“乙卯中秋”应是明季抗倭时期,但正德朝只有“己卯”(1519),而倭患最严重的嘉靖乙卯是嘉靖三十四年(1555),赵丽华已是五十高龄了,有此“参政议政”之心,确有“任侠”之气。
专制政体下的文化话语必然是自上而下推动的,而它形成的广度和深度则必须由“精英层”即士林来诠释。明中叶以降,士林充分利用自己受教育的背景,通过著书立说、交游结社、清议雅集等形式,以及标新立异、张扬狂狷的做派,深刻影响了社会风气和社会变迁。赵丽华、寇湄也交游过众多名士,虽被皇帝、勋戚“包”了去,但故事流传后世都是因为与名士的诗酒唱和。可见,名士悦倾城的“广度和深度”或已成为当年士林日常生活的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