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红梅问情
彻夜未眠。
天还未亮,嘱咐店小二为我寻了辆马车,继续踏上我的送簪之路。
冷飕飕的北风刮来人身上透骨的凉,铺天盖地的雪花仍旧静静飘落着,将菱角城变成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街上的小贩都缩着脖子,低着头,守在自己的摊前抖着身子大声吆喝。
本来以为早点起床偷偷上路,可以甩了李念这个麻烦精。可当我拉着汤圆小步快跑到马车时,发现他正坐在马车的马上牵着缰绳,外面披了件跟我一样的同款大红色大氅。
见到了我,他双眼一亮,嘴角微歪勾勒出一抹邪邪的笑容,用手拍了拍怀里的麻包袋道:“雪儿,你看!我连你最爱吃的烤红薯都买好了。我起得够早吧?”
瞧他一副小孩子求表扬的样子,我立马竖起了大拇指附和道:“早,你起的真早。棒棒的!”
李念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我会夸他,一时间忘了该如何接话。
“你那两个搭档呢?”
“杨凯家里出了些事情需要他回去处理,大力哥跟着他一块回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着回去?”
“因为担心你在路上出事,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要亲自护送你去武当山。”
我夺过他手中的麻包袋,沉甸甸的不是一般的重手,对他咧嘴甜甜一笑道:“谢了,大帅哥。”
解开袋口的绳子,我去。里头竟然至少得有几十只烤红薯吧!这家伙不会是把人家整个摊的烤红薯都买下来了吧?真够奢侈。
我递到汤圆面前:“汤圆,来吃两个吧。”
汤圆低头一看,忍不住啧啧称奇道:“这么多红薯,敢情他这是要把你当猪养啊!”说着便动手挑了只最大的剥开皮准备往嘴里送,我一掌拍开了她的手,红薯差点掉落在地。
她咋咋呼呼道:“干嘛呢?红薯都差点掉地上了,浪费。”
我沉着脸赌气道:“既然是拿来养猪的,那你就别吃了。浪费。”
最讨厌别人说我是猪,更反感别人将我跟猪联系到一块。
一想到有一头肥头大耳的母猪趴在满地猪粪的猪圈里,悠然的吃着猪食。鼻子上还沾着好些粪便,不过它依然津津有味地吃着猪食,并没有因为满地的猪粪和臭气熏天的环境而被影响到食欲。
我的天呐!竟然还总是有人喜欢把我和猪联系在一起,真是岂有此理!我跟猪哪点像了?那点像了?
汤圆瞬间会意,知道自己方才触碰到我的逆鳞,脸上堆满笑容讨好道:“好虎子,别生气嘛。我那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无恶意,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好吗?”
我哼了声之后,没再搭理她。从袋里摸出一个红薯除去皮后,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薯的果肉甜甜的,软软的,只用牙轻轻一磨,果肉就碎了,吃进肚子令人回味无穷。
不过,李念是怎么知道我爱烤红薯的?
李念静静地看我吃完以后,跳下马试探性地问:“雪儿,你不怕我下毒吗?”
“怕,我好怕啊。”
“那你为什么还吃?”
我继续狼吞虎咽道:“比起毒死,我更怕被饿死。”
李念温柔笑着道:“雪儿,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吃完了这个就上车吧,车上备有暖炉,比较暖和。”
我嘴巴停止了转动,用眼角余光扫向他,发现他正定定望着我,灿若星辰的眼眸里似乎有磁铁般叫人一看就被吸了进去,棱角分明的脸笑起来坏坏的,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这家伙痞得令人心痒痒的,是很多小女生所喜欢的类型。
脸上一阵发烫,心跳加速,我慌忙捂住了脸,完颜雪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虽然通过二姨的事情可以暂时排除,他有想通过接近我去害师傅的嫌疑。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李念伸出右手像是要往我脸上摸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闪,紧张兮兮道:“你想干什么?”
李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连忙抽回了手,失魂落魄地问道:“雪儿,难道你到现在还把我当作坏人吗?我只是……只是看你脸上脏了,想帮你擦去污渍而已。”
熟悉的情景,似曾相识的被嫌弃,那种深藏在骨子里的忧伤被无限扩大,使李念的思绪又飘回了小时候。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刚满五岁的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里读书练字。忽然听闻窗外传来一阵嬉笑打闹声,吸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小孩子嘛,天性的贪玩和好奇心重。
李念扔下笔,搬了张凳子到窗前往外一看,一帮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抓了几只蟋蟀在玩斗蛐蛐。
由于整天闷在房里,李念从未见过蟋蟀还能这么个玩法,所以顿时觉得既新奇又好玩。
踌躇了半天,李念还是跳下窗口,跑去看那帮孩子斗蛐蛐。小孩贪玩,一遇到好玩的事准会把正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太阳落山,那帮孩子才渐渐散去各自回家。李念那时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
正当他费尽洪荒之力爬上房间的窗口,准备跳下来时,一抬头却瞧见了娘亲那张充满怨恨和厌烦的脸。
李念心想:糟了,今日贪玩耽误了功课,待会还不知道娘亲会如何责罚自己。
小小的他坐在窗口上,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一脸手足无措的看着自己的娘亲。
李冲(他大伯的儿子,与他同岁)的娘看见他背出三字经是满腹欢喜的,还一个劲到处乱自个儿子聪明,生怕别人不知道。
而当李念将三字经和论语一同背给他娘亲听时。她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到,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别说表扬,就连笑脸都没一个。
世上有哪个孩子不渴望的得自己爹娘的关心疼爱和认可?
李念知道娘不喜欢他,甚至每次看到他时,眼里还会多了几分怨恨。可是他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娘那么讨厌他。
他正愁不知该怎么办?下一秒,他娘亲就将他从窗口上拽了下来。
就在他以为平安无事之时,娘亲却从外面拿了条又长又细的皮鞭进来。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挨打,不管他如何哭着求着自己的母亲表示知道自己错了,可他的娘亲却像发了疯似得打红了眼,越打越狠,打得李念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从头到脚,李念的幼小的身体不知道承受了多少鞭子。那一道道醒目的伤痕,任谁见到都会禁不住打心里心疼这个孩子。猜测究竟是谁,舍得对那样小的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后来,李念发烧足足烧了差不多半个月才退烧。也是从那次以后,李念竟然患上了癫痫这种病。
大夫说,是因为惊吓过度,导致精神压力太大而患上此病。
可是李念的娘,并没有因此而多疼爱李念半分。反而从那以后,但凡李念做错一点事情,比如写错一撇或是读错一字甚至是吃饭掉了一粒米在桌子上之类,他的娘亲都会抽出那条又长又细的皮鞭变本加厉地打李念,次数也越打越多,竟像是打上瘾了。
无数次,旧伤一好(未好),又添新伤。
那时候的李念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是一个废物,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不怕被打,就怕看到他娘用那种嫌弃,冷漠,怨恨,看陌生人似的眼神来看他。
汤圆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盯着我的脸道:“你还真是奇怪,刚刚剥红薯皮的时候手都沾上焦灰了,偏偏还要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你不嫌脏啊?”
我低头望了望手掌,发现五指间果然染上了黑灰。看到李念一脸受伤的表情,我心里也不好受。
该死,人家只是想帮你忙而已,干嘛要这么大反应?
怎么揭过这个话题打破这僵硬的局面呢?
跟他说对不起?想象着自己娇声娇气地跟他说李哥哥对不起,刚刚是人家态度不好……呕,绝对不行!那也太瘆人了,根本说不出口啊。
经过内心的一番挣扎,我又拿出一个剥开皮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着道:“红薯很甜很好吃,你要不要尝一个?”
他表情生硬地看着我,一下子地伸出手接过红薯边吃边勉强笑着道:“这是我十八年以来,吃过最甜的一个烤红薯。”
“是啊是啊,不得不说你挑食材的本事堪称一流,不像我五谷不分。”
“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帮你买。”
我:“……”天天吃红薯,你就不怕吃到要吐吗?只怕连放个屁都是红薯味。
汤圆接过我手上那袋烤红薯,跳上马车道:“还不上来,你想被冻死啊?”
“那我先上马车了哈。”
“等等。”
“嗯?!”
我狐疑看着他,这家伙又要做什么?只见他慌里慌张的从兜里扯了块白色的手帕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忐忑不安问道:“你脸上脏了,要不要擦擦?”
我怪不好意思的朝他笑了笑:“谢谢!嘶。太冷了。我还是上车吧。”我毫不客气地接过手帕,心虚地跳上了马车,以最快的速度掀开车帘子一头钻了进去。
不对啊,我为什么要心虚?!简直莫名其妙。
车里果然比外面暖和多了!不得不说,李念想的真周到。
李念也轻轻跃上马车,鞭子一落,马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雪地上跑了起来。
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平坦,车轮碾过东一块西一块的石头上害得车上颠颠簸簸,摇摇晃晃。
汤圆在马车上颠得头昏脑涨两眼冒金星,边骂边吐,边吐边骂,连胆汁都吐了出来。要不是我紧紧抱住她,估计她早就跳车不干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汤圆终于精疲力尽浑身无力地靠在我腿上沉沉睡了过去。
由于实在是太无聊了,于是我跟李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天。
“李念,你喜欢吃甘蔗吗?”
“甘蔗?”
“是啊,你喜欢吃甘蔗吗?”以为他没听清,我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挺喜欢的。”
“跟你说个好玩的事,有兴趣听吗?”
李念勾了勾嘴角,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朗声应道:“愿洗耳恭听。”
“有一年冬天,我在阴荒山下的小镇里闲逛,看到有人在卖甘蔗。当时那个卖甘蔗的小贩立了块牌,上面写着‘甜过初恋,不甜不要钱’。我问那个小贩,是不是真的不甜不要钱,他见有生意找上门,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回答说是。还跟我说,可以先让我尝一尝,不甜就不收我银子。然后,我拿起刀将他的每一条甘蔗都砍下一小节挨个尝了个遍。尝完后对他说,你那甘蔗确实够甜,不过我怕吃太多甜的蛀牙,所以今天就不买了。后来我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转身就走,气得那小贩两眼怒睁,追在我身后破口大骂。当时是圩日,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就使出轻功一头钻进人群里,他见实在是追不上我,才悻悻回到摊子前。回到摊前还一直在骂,骂到天黑收摊回家才肯罢休。”
感受到我的开心,李念的心情已好了大半。他微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么皮的一面。”
我挑起帘子探出头去看外面的风景,道:“那当然啦!我可是从小皮到大的,皮皮更开心。李念,我们到哪里了?”
李念正想回答,我却被前面笔直地伫立在寒风中的一片红梅惊艳得失声尖叫起来:“李念,快看!是梅花,漂亮的红梅!”
李念凝神往前一看,那花像是被颜料染过似的,鲜艳夺目,一棵一棵的红梅树看起来像一簇簇火苗在窜动。一朵朵红梅上散落着一些薄薄的雪花,更是红艳动人。花蕊间散发清逸幽雅的暗香令人陶醉,叫人暂忘了现下已是冬天。
他鼓起勇气问我:“你喜欢梅花?”
“嗯,当然喜欢。真漂亮!有那个女孩子不喜欢花?我以前只在画上见过,但那是死的。这回托你的福,竟让我瞧到活的了。”
看着那片红艳艳的梅花,我情不自禁想起了‘岁寒三友’中的另一位朋友,松树。
家乡的那片松树,此时应该也是像红梅般迎着寒风昂首挺胸的屹立在寒风中吧!
八年没回过家,也不知道家里的那个狠心老爹过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在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离家出走后至今生死未明。
他会不会相当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珍惜有我和娘陪伴他的日子?
不,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媳妇和一个不是男儿身的女儿,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的?
胸口处闷闷的,感觉有人拿手在捏着我的心脏,令我痛得无法呼吸。
原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不想却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而已。明明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过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冷冷冰冰的家,可偏偏一看到松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你等着,待会我摘给你。”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此时马车已经到达那几棵红梅树前,李念勒住缰绳停住马车。他身形一晃,人已飞到树梢上。伸出手在那几棵树上扫了一圈,最后一个空中翻滚,人已回到了马车上。
“给你。”李念将方才折下来的怀里的一捧红梅塞进我的怀里,笑得如沐春风,绚烂如花。让我心里那片平静的湖面荡起了一层层涟漪,久久都无法平复。
我不确定地盯着他问:“给我?”
李念点了点头,笑了笑道:“给你。尽我所能,给你你所想要的一切。”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花,对方还是个男子,一个正值青春年少极其邪恶而俊美的男子。
心里百感交集,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鬼使神差般,我抓住了他正欲收回的那只手,垂下头不敢去看他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道:“谢谢你,李念。”
李念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不要总是跟我说谢谢,那会让我感觉我们之间好生疏。”
“你的手,受伤了。”
他方才一心只顾着为我折红梅,慌里慌张的一个不留神间,手便被树上的干树枝划伤皮肤,伤口处还冒出了一条血丝。
“没事……没事。雪儿。你是在关心我吗?”李念并未将这点小伤放在眼里,反而开心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幸福来得太突然,李念激动的将我碰过的那只手,置于胸口前。指间残留的余温清楚地提醒他,她刚刚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第一次,她主动的用肢体接触他。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娇嗔骂道:“傻子。没点正经。”说着将怀中的红梅一枝一枝叠整齐,拿了根麻绳将其绑成一束花,摆在了车里。
“是啊,我是傻子,一个眼里只有你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