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rge Lakoff
乔治·莱考夫
认知科学家兼语言学家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认知科学及语言学教授
著有《别想那只大象》
Edge:什么是身体?
莱考夫: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曾指出,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的身体特征以及利用身体的方式都存在着很大差异。法国人不会像美国人那样走路,女性的身体与男性的身体不同,中国人的身体不像波兰人的身体。而且正如后现代主义者们所观察到的那样,人们对身体的理解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然而人们的身体存在着很多共同点。所有人都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条胳膊、两条腿,都有用于呼吸的肺部,都有皮肤、内脏器官,血管里都流动着血液,等等。人类身体许许多多的共同点,构成了人体系统的概念中普遍的、约定俗成的部分。
Edge:人们起初认为人类的身体是一台机器,后来认为是信息系统,最终这些说法可能都不完全符合事实。
莱考夫:人们开始对大脑和身体进行科学研究时,不可避免地会运用隐喻。就像你说的那样,对心智的隐喻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发展变化,从机器到交换机,再到计算机。在科学领域中,人们并不回避隐喻。在整个神经学领域里,“神经回路”这个隐喻无处不在,对于研究神经计算的人来说,它是非常必要的。在对神经计算细节的研究中,生物学意义上的大脑退居其次,而具有隐喻意义的“神经回路”才是真正的研究对象。但是无论一个隐喻被使用得多么广泛,追踪其隐藏的内容以及其引入的内容都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不这样做,那么隐喻的本体真的就失去了意义。我们会很小心地使用隐喻,就像大多数科学家应该做的那样。
Edge:35年前并没有信息加工这样的隐喻,那么“身体”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被发明出来的?
莱考夫:真正的身体与我们为身体建立的概念模型之间存在着差别。与35年前相比,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身体的概念发生了改变。我们现在使用的身体的隐喻是过去没有的,这些隐喻建立在相对先进的科学基础上。从这个方面来看,如今人们所说的身体与大脑,也就是用神经回路或其他信息加工的隐喻来定义的身体与大脑,是被“发明”出来的。这类发明对科学极其重要,因为如果没有它们,我们便不可能理解心智的具身化。
Edge:这种隐喻的方法与你早期的工作方法有什么不同?
莱考夫:1963—1975年,我完成了早期的工作,也就是探究生成语义学的理论。在那个时期,我尝试着将乔姆斯基的转换语法与形式逻辑统一起来。我协助解释了乔姆斯基的语法理论的大量细节。乔姆斯基当时宣称句法独立于语义、上下文、背景知识、记忆、认知过程、交际意图以及身体的各个方面,据我所知他的主张至今也没有发生改变。
在研究乔姆斯基早期理论的细节的过程中,我发现,在很多情况下,语义、上下文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因素会成为规则的一部分,掌控着短语和语素的句法。1963年我提出了一种可代替乔姆斯基的早期理论的雏形,在整个20世纪60年代,我与哈吉·罗斯(Haj Ross)和吉姆·麦考莱(Jim McCawley)等杰出的合作者共同发展了这个理论。1963年时,语义学就意味着逻辑,也就是演绎逻辑与模型理论,我们的团队就在那时建立了一种将形式逻辑与转换语法结合起来的生成语义学理论。这个理论认为,语义(以逻辑的形式存在)是先于句法的。这个理论的基础证据是,在决定句法结构的普遍法则中已经纳入了语义及语用因素。乔姆斯基采纳了我们的很多创新观点,虽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曾强烈地反对这些创新观点。
1975年,我开始逐渐熟悉各种认知科学的基本结论,这些基本结论都指向了心智的具身化理论,比如色觉的神经生理学原理、原型及基本层次范畴理论、莱恩·塔尔米(Len Talmy)对空间关系概念的研究以及查尔斯·菲尔莫尔(Charles Fillmore)的框架语义学。这些结论使我相信,整个生成语言学的研究以及形式逻辑的研究都是无望的。我与塔尔米、罗恩·兰盖克(Ron Langacker)和贾尔斯·法康尼尔(Gilles Fauconnier)共同创建了新的语言学,那是一种可以与认知科学、神经科学相兼容的语言学,叫作“认知语言学”,目前这种语言学正蓬勃发展。在1978年,我发现隐喻不是只在诗歌中采用的一种无足轻重的修辞手法,而是一种基本的心理机制。1979年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访问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哲学系,我们开始研究认知语言学的详细内容及其在哲学上的含义。
Edge:请说一说认知科学与哲学的不同。
莱考夫:这是一个深刻而重要的问题,也是我与约翰逊合著的《肉身哲学》(Philosophy in the Flesh)一书的核心。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因为存在着两种形式的认知科学,一种是英美哲学假设的变型,另一种,就我们目前所知,是独立于任何特定的哲学假设的,这也就决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早期的认知科学与英美哲学的形式主义版本是一致的,我们称之为“第一代认知科学”或“非具身的认知科学”。也就是说,这种认知科学具有决定重要科学“结论”的哲学假设。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一位非常有天赋的著名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提出了名为“功能主义”的哲学命题(后来他否认了这个命题)。这是一个先验的哲学命题,不以任何证据为基础。
功能主义命题认为,人们可以从认知功能的角度来研究心智,也就是从心智发挥的作用这一角度来研究,不必将心智与身体和大脑联系起来。我们可以通过模拟计算机程序操作无意义的形式符号的方式来建立合适的模型,描述心智如何发挥作用。这个哲学程序与当时一些学科中存在的范式是相一致的。
形式哲学认为,运用符号逻辑就可以充分地描绘出理性的特征,而符号逻辑采用的方式是对无意义的形式符号进行操作。生成语言学认为,一种语言的语法可以充分地用操作无意义形式符号的规则来描述。人工智能的观点认为,智能通常存在于操作无意义形式符号的计算机程序中。信息加工心理学认为,心智是加工信息的工具,而信息加工被认为是操作无意义的形式符号,就像在计算机程序中一样。
上述这些领域都发源于形式哲学。在20世纪70年代,这4个领域汇合在一起并形成了第一代的认知科学,认为心智是对无意义形式符号的非具身性操作。
Edge:第一代认知科学是如何适应实证科学的?
莱考夫:第一代认知科学没有实证基础,它源于先验哲学。但它的确开启了认知科学的领域。第一代认知科学的优点是精确。然而,这种认知科学也具有非常有害的一面,那就是其中隐藏着一种被伪装成科学结论的哲学世界观。如果你接受了这种哲学命题,那么与之不一致的所有结论都会被视为胡说八道。对于接受过这种哲学传统训练的研究者来说,认知科学就是在这个先验哲学命题的范围内对心智进行的研究。第一代认知科学家被训练以这种方式进行思考,很多教科书也依然以这种方式来描述认知科学。因此,第一代认知科学与哲学没有什么分别,它带着先验哲学的世界观,对“心智”是什么样的设定了许多限制。以下便是一些这样的限制:
●概念必须是文字的,非隐喻的。如果用传统的形式逻辑来描述推理,那么就不能有诸如隐喻概念和隐喻思维之类的事物。
●概念及运用概念进行的推理一定有别于心理表象,因为表象运用的是视觉机制,不能用对无意义的形式符号的操作来表示。
●概念和推理一定是独立于感觉运动系统的,因为感觉运动系统是具身的,它不可能是非具身的抽象符号操作的一种形式。
●同样,如果语言符合符号操作的范式,那么它也必定是非常精确的,非隐喻的,且与表象无关,与感觉运动系统无关。
从这个视角来看,大脑只是实现抽象“心智”的工具,“心智的程序”碰巧在大脑上运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心智并不是大脑的产物,大脑也不能塑造心智。心智是非具身的抽象物,人的大脑碰巧能够为它提供工具。这些都不是通过实验得到的结论,而是来自哲学假设。
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认知科学作为一门学科终于确立了下来,并且有了自己的学会和期刊。那时,认知科学领域的人们采用的是符号操作范式。我最初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基于早期我对生成语义学的研究),并受邀在美国认知科学学会第一次会议上发表学会创立演讲。然而,就在这个领域因符号操作范式得到官方承认并组织起来的时候,实证结果开始出现,并对这种范式本身提出了质疑。
各种实证结果都惊人地指向一种结论,那就是,心智不是非具身的,不能用独立于身体和大脑的无意义符号操作来表示。也就是说,心智关系到感觉运动系统,关系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中发挥的功能。心智是具身的,大脑并非只是提供了实现心智的工具。身体与大脑的感觉运动系统最终产生并决定了概念结构和推理机制。
Edge:你能证明这种观点吗?
莱考夫:有大量的研究可以证明这种观点。以下是一些最让我感兴趣的结果:
●色觉的神经生理机制、视锥细胞以及与颜色有关的神经回路决定了颜色分类体系的结构。颜色与颜色分类并不存在于外部世界,它们一方面是物体的波长反射比与光照条件相互作用的产物,另一方面是视锥细胞与神经回路相互作用的产物。由此,我们的身体和大脑构建了颜色的概念以及基于颜色的推理。
●依据完形知觉、心理表象以及运动图式,概念结构中的基本层次范畴被构建出来。身体以及大脑的感觉运动系统通过这种方式进入了我们的概念系统,并占据了核心的地位。
●语言中的空间关系概念,例如英语中的“在……里”“在……之间”“在……周围”,是由相同的基本“表象图式”构成的,也就是图式的心理表象。这些概念来自视觉系统及运动系统的结构。对于我们如何将语言和推理跟视觉和运动匹配起来,这种观点能够提供解释的基础。
●描绘事件结构特征的体的概念(aspectual concept)似乎源自负责运动控制的神经结构。
●范畴利用了许多种原型推导出整体的范畴。这些原型在一定程度上是以感觉运动信息来表示的。
●用于推导身体运动的概念系统和推理系统可以通过一种神经模型来运作实现,而这种神经模型既模拟了运动控制,又模拟了推理。抽象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隐喻的,它所基于的隐喻运用了人的感觉运动能力以进行抽象推理。因此,抽象推理似乎主要产生于身体。
这些是令我印象最深的结果。它们使我们不得不承认身体与大脑在人类理性和语言中发挥的作用。它们指向的结论与“心智是非具身的”这一观点完全相反。正是因此,我放弃了早期对生成语义学的研究,开始研究心智与语言是如何具身化的。这一类结果导致了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出现,也就是具身心智的认知科学。
Edge:让我们回到刚才有关认知科学与哲学有什么不同的问题上吧。
莱考夫:好的。认知科学是对心智进行的实证研究,不再受到先验哲学假设的局限。第一代认知科学认为心智是非具身的,执行的是一套哲学程序。第二代认知科学正在找出心智的本质,找出心智的真实模样——心智是具身的。第二代认知科学超越了第一代认知科学固有的哲学限制。
Edge:第二代认知科学是否预先进行了一种哲学假设?
莱考夫:我们认为没有。第二代认知科学只是预先承诺要严肃认真地对待实证研究,寻求最全面的概括,寻找来自许多方面、可以证实同一个观点的证据。有关具身心智的结论并不始于任何特定的心智理论,也不会以任何特定的心智理论为先决条件。是的,第二代认知科学需要与旧的哲学彻底区分开。
Edge:那么哲学将何去何从呢?
莱考夫:哲学应该从以实验为依据、负责任的立场出发,重新开始发展。年轻的哲学家们应该感到非常兴奋。哲学绝对不会消亡。哲学家必须重新进行思考,将有关具身心智的实证结论纳入考虑范畴。哲学思考的是有关人类存在的最深层的问题,现在是时候重新思考这些问题了,哲学的前景令人激动。
Edge:后现代哲学与分析哲学之间的学术争论是什么状况?
莱考夫:最终的结果表明双方都是在某些方面很有见地,但在其他方面存在着错误。后现代主义者正确地认识到一些概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而且这些概念存在着跨文化的差异。但是他们提出所有的概念都是这样,这是错的,其实有几千个概念是不符合这种观点的。这几千个概念在全球各种文化中均存在,它们源自我们共同的具身化。
后现代主义者发现,在很多地方,民间的本质理论是无效的,这是正确的。然而他们错误地认为这种无效削弱了概念系统的力量,使概念系统变得随意而多变。分析哲学富有洞察力地描述了言语行为理论的特点。虽然形式逻辑并不能解释所有的理性,甚至不能解释大多数理性,但在有些地方,类似于形式逻辑的说法(经过了很多次修订)确实描述了理性某些方面的特征。然而传统的分析哲学在一些核心观念上存在着错误,比如真理的符合论、字面意义理论以及理性的非具身本质的观点。
目前学术界主张超越这两种哲学立场,并认为两者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也都需要一些修订。
Edge:是否存在东海岸与西海岸的学术划分?
莱考夫: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丹尼尔·丹尼特提出了“东极”和“西极”,就好像所有非具身心智的支持者都住在东海岸,而所有具身心智的支持者都住在西海岸。虽然对具身心智的研究确实发源于西海岸,但这种地理上的划分也过于简单了。目前在美国,无论是东海岸还是西海岸,这两种立场都同时存在。过去美国剑桥市和普林斯顿的大多数学者倾向于旧的非具身心智的观点,至少在某些领域中是这样。然而现在在两个海岸上都有许多有趣的思想家,他们遍布全美,因此我认为现存的任何地理上的划分都不会持久。
在丹尼特最初做出这种区分的时候,神经科学以及神经建模领域刚刚开始发生变革,认知语言学刚刚出现。《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才出版,而《女人、火与危险事物》(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还没有写出来。杰拉尔德·埃德尔曼的《先有心灵,还是先有物质》(Bright Air, Brilliant Fire)、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R.Damasio)的《笛卡儿的错误》(Descartes’ Error)、特里·里吉耶(Terry Regier)的《人类语义学潜力》(The Human Semantic Potential),以及帕特里夏·丘奇兰德(Patricia Churchland)和保罗·丘奇兰德(Paul Churchland)写的各种各样的图书也都没有出版。在过去15年中,神经科学和神经计算改变了认知科学,在未来10年或20年里它们还将使认知科学发生更多的改变。这些改变不可避免地会使我们更加认可、更加理解心智的具身化。没有大脑神经系统的参与,人什么都不可能思考。我们对大脑中神经连接的精细结构、它们与身体其他部分的连接以及神经计算的本质的了解会不断加深。我们发现的细节越多,对理性及具身理性概念系统的详细本质就会有更多的了解。
非具身理性的观念是一种先验的哲学观念,一直保持了2500年。我相信,在未来30年里,它会在严谨的科学领域内逐渐消亡。
Edge:我们对这些学科应该抱有怎样的期待?
莱考夫: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正在引发哲学的革命。《肉身哲学》只是第一波革命浪潮的一部分。在未来10年或20年中,语言的神经学理论将会得到充分的发展,代替旧的乔姆斯基传统理论中的无意义非具身符号操作的语言观念。然而,最大且最重要的一种变革会出现在我们对数学的理解中。
这种变革的先驱是斯坦尼斯拉斯·迪昂所著的《数感》(The Number Sense)。这本书回顾了神经科学、儿童发展及动物研究中的证据,表明人类及某些动物的一部分大脑经过进化后,会主要负责计数和少量物体(大约4个)的简单运算。瑞菲尔·努纳兹(Rafael Núñez)和我从这些发现出发,探寻有运算规则的复杂运算是如何发展的,也就是人类思维中普通的概念机制是如何产生数学的。
我们的答案是普通的具身心智,连同它的表象图式、概念隐喻和心理空间,有能力使用日常的概念机制创造出最复杂的数学。迪昂的研究停留在简单运算上,而我们证明运用日常的概念机制,人类能够创造出集合论、符号逻辑、代数、解析几何、三角学、微积分和复数。另外,我们发现概念隐喻处于发展复杂数学的核心地位,这是不难看出来的。想一想数字线,它来自“数字是一条线上的点”的隐喻。数字不必被看成是一条线上的各个点。不需要从几何的角度来思考,算术也能很好地发挥作用。但是如果使用隐喻,就会出现更加有趣的数学。或者你可以想一下把数字看成集合的观点。在集合论中,数字是集合,0是空集,1是包含空集的集合,以此类推。这就是隐喻。数字也不必被看成是集合,在数字没有被概念化为集合时,算术就已经很好地发展了2000多年。但是使用了集合的隐喻后,有趣的数学就出现了。还有一个不太出名的数字隐喻,那就是数字是组合博弈论中策略的价值。数字是什么?是点吗?是集合吗?数字本质上是组合博弈论中策略的价值吗?
这些数字隐喻是数学的一部分,每次你都会根据想要进行的数学运算的类别,选择一种隐喻。其中隐含的道理很简单:概念隐喻是任何复杂数学中数字概念化的核心。这是一种完全合理的观念。概念隐喻是保持推理结构的跨领域映射,数学隐喻提供了跨越不同数学分支的联系。我们得到的一个有趣的结果涉及无限性的概念化。有很多与无限性有关的概念,比如射影几何与反演几何中的无穷点,还有无穷集合、无穷并集、数学归纳法、超穷数、无穷序列、无限循环小数、无限和、极限、最小上界、无穷小等。努纳兹和我已经发现所有这些都能被概念化为无限性的简单基本隐喻中的特例。“实无穷”的概念指无限不仅是一直延续下去的,它还是一种事物,这个概念是隐喻性的。但这种隐喻非常简单,且存在于数学之外。数学家所做的就是为这个基本隐喻概念提供精心设计的特例。
由此我们得出结论,数学是人类大脑与身体的产物,不属于任何宇宙客观结构。我们的研究结果似乎证明所谓的数学传奇是错误的,数学传奇就是说数学的存在与具有身体和大脑的实体无关,在不依靠任何实体的情况下,数学构建了宇宙,从而创造了数学。当然,我们不能由此认为数学就像某些后现代理论家说的那样,是文化的随意性产物,而是说数学是人类大脑、身体以及我们在世界上的体验的稳定产物,是文化的一个方面。数学能“运转良好”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成千上万的聪明人仔细地观察了这个世界,调整或者创造了数学以符合他们的观察发现。这种良好的运转也是数学演化的结果:有许许多多的数学形式被发明出来以适应这个世界,但它们都失败了;而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发挥作用的数学形式都是这种演化过程的结果。
认识到是人创造了数学并理解具身心智的哪种机制使数学得以产生是非常重要的,这让我们对自己在宇宙中的作用有了更加现实的认识。拥有身体和大脑的人是理性的来源,是数学的来源,也是观念的来源。人并不是飘浮在宇宙中的非具身概念、非具身理性以及非具身数学的工具。每一个具有身体的人都拥有无穷的价值,我们是来源,而不是容器。这使得身体具有了无穷的价值,它是所有概念、理性和数学的来源。
在过去2000年里,我们一直低估人类身体的价值,也因此一直在贬低人类的生命。我们希望在未来的1000年中,心智的具身化能够得到充分的理解与重视,由此进入更人性化的时代。
Edge:你接下来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莱考夫:在过去10年里,杰里·费尔德曼(Jerry Feldman)和我在国际计算机科学研究中心(International Computer Science Institute)进行着有关神经语言学理论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这项研究中。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费尔德曼构建了结构联结主义(不是并行分布加工联结主义)的理论。结构联结主义使我们能够构建概念和语言结构及其学习机制的详细计算神经模型。
自1988年以来,我们一直在进行一个项目,它所涉及的问题对我们两人都非常有吸引力:从神经计算的角度看,人类的大脑由大量以特定方式连接在一起的神经元构成,这些连接在一起的神经元具有某些运算特征。如何将人类概念、人类理性的形式、人类语言范围的细节从大脑里许多连接在一起的神经元中提取出来?如何从神经元中提取思想和语言?我们在实验中试图通过思想和语言的计算神经建模来回答这个问题。
Edge:你如何将大脑结构与空间概念联系在一起?
莱考夫:特里·里吉耶在他的作品《人类语义学潜力》中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他假设某些类型的大脑结构,比如视野的地形图、对方向敏感的细胞等,能够计算出语言学家发现的被称为“表象图式”的原始空间关系。令我吃惊的是,目前对于某些类型的神经结构如何能够产生空间关系概念,研究者不只是得出了合理的解释。最近由斯里尼·纳拉亚南(Srini Narayanan)进行的神经模型研究,对于大脑结构如何能够计算体的概念、概念隐喻、心理空间、混合空间以及人类概念系统的其他基本内容,为我们提供了类似的解释。我认为接下来的突破应该是语法的神经理论。
这些都是引人注目的技术成果。当你将这些成果与神经科学、心理学和认知语言学中有关心智具身化的其他成果结合起来,普通人日常生活中很多很重要的事情便能得到解释,而哲学家们在过去2500多年里一直在对这些事情进行猜测。对于理解时间、事件、因果关系等,认知科学能够提供很多重要的观点。
Edge:比如什么观点?
莱考夫:当马克·约翰逊和我仔细研究认知科学的这些结果时,我们意识到有三个重要的结果几乎与除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和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观点外的所有西方哲学观点都不一致。这三个结果是:
●心智天生是具身的。
●大多数思维是无意识的。
●抽象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隐喻性的。
这让我们在《肉身哲学》中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从有关心智的新结果出发,重新构建哲学,会怎样?哲学会变成什么样子?
结果显示,新的哲学看起来完全不同于之前几乎所有的哲学。这些不同在人们的生活中都十分重要。从认知语义学的结果出发,我们发现了很多关于道德体系本质的新观点、关于自我内在结构概念化方式的新观点,甚至是关于真理本质的新观点。
Edge:这似乎是一种新的学问。
莱考夫:选择哲学作为认知科学实证研究的主题是非常有趣的做法。大多数哲学家把哲学看作先验的学科,因此认为没有必要对心智、理性和语言进行实证研究。英美哲学教导你要像哲学家那样思考,然后就假定基于你所受到的哲学训练,你应该能够对所有其他学科发表自己的见解。由此产生了哲学的很多分支,比如语言哲学、精神哲学、数学哲学等。约翰逊和我认识到,人们应该从认知科学的角度,尤其应该从用实证方法研究思维系统的认知语义学的角度,来研究哲学本身。我们的目标是为哲学带来科学的视角,尤其是心智科学的视角。
Edge:这与传统的哲学有什么联系?
莱考夫:大多数西方哲学理论与心智科学的基本结果相矛盾,这是令人吃惊的,也不是一种好的现象。我们尊重并重视哲学,我们的研究出自对哲学深切的爱,也出自过去几十年里对它的失望。我们想要看到哲学历史上的伟大时刻,比如产生前苏格拉底哲学、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儿、康德的时代,甚至是产生分析哲学家的时代,然后指明认知科学给哲学带来的启示能够揭示出哲学的本质。
我们的发现令人着迷:每位重要的哲学家似乎都会把一些隐喻当作永久的、不证自明的真理,然后采用严密的逻辑和完整的理论体系,顺着这些隐喻的蕴含关系导出结论,有时这会导向一些非常奇怪的观点。柏拉图的隐喻蕴含着哲学家应该管理国家的观点;亚里士多德的隐喻蕴含着真空不可能存在的4个理由;笛卡儿的隐喻蕴含着思想完全是非具身的,且所有思想都是有意识的;康德的隐喻导出了这样的结论:世界上存在普遍的理性,它决定了所有的道德法则。哲学家们采纳的诸如此类的立场并不是随机的,而是将普通隐喻当作真理并进行了系统性的研究后得到的结果。
Edge:认识到隐喻是早期哲学家的研究核心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莱考夫:隐喻不仅是早期哲学家的研究核心,也是当代哲学家的研究核心。我们不会因为这种隐喻性而轻视他们的工作,恰恰相反,由于大多数抽象思维是隐喻性的,而且不得不使用隐喻,因此所有严密的抽象思维系统都会像我们分析过的那些伟大哲学家的思维系统一样令人敬佩。而且,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推理通常也具有相同的特征,尽管从总体上来看几乎不会是前后一致的。从认知科学的视角审视哲学不仅让我们明白了伟大的哲学家是如何思考的,还使我们深刻地了解所有人的思维方式,至少是在思维保持前后一致且有系统性时的思维方式。这种视角还告诉我们,在很多情况下,有关人类存在的最深层问题的答案很可能是隐喻性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我们只需要认识到那些隐喻是什么,以及它们蕴含着什么意义。
我们还在进行一种积极的尝试,从认知语义学的角度来看待大多数基本哲学概念。约翰逊列出了这些基本概念的清单,除了真理以外,我们还详细察看了时间、因果关系、事件、心智、自我、道德和存在。幸运的是,在认知语义学中,相当数量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们将结果汇总在一起,进行整合,从而进一步搞明白细节。意料之中的是,事实证明所有这些抽象概念基本上都是隐喻性的,它们使用了多重隐喻,而且每个隐喻都具有不同的逻辑。因此,因果关系不是一个概念,而是大约20个概念,每个概念都是隐喻性的,而且每个都具有不同的推理模式。所以,因果关系可能是链接、路径、来源、力量、相关性、本质等,随便选一个表示因果关系的隐喻,你就会发现这个隐喻伴随着不同的推理。
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会采用因果关系的理论,但是对因果关系的隐喻可能千差万别,由此进行的因果关系推理也会是千差万别的。这仍然没有什么不对。你只需要意识到因果关系不是单一的,存在很多种因果关系的模式,每一种都有不同的逻辑推理。物理学家、社会学家以及认知学家运用不同的因果关系的隐喻,为现实做出了贡献。此外,知道自己正在使用因果关系的哪种隐喻也很重要。如果没有各种各样的隐喻,科学根本就无法发展,因为科学正是始于对因果关系隐喻的选择。最有趣的是,如果你看哲学史,就会发现相当数量的“因果关系理论”。仔细研究几个世纪来的因果关系理论,你就会发现,它们都是普通的因果关系隐喻之一。哲学家所做的就是挑选他们最喜欢的因果关系隐喻,然后把它作为永恒真理提出来。
Edge:道德与隐喻有怎样的关系?
莱考夫:有一组研究结果令我们非常满意,那就是隐喻的集合控制着道德思维。我们发现这些隐喻似乎都以具体的方式自然而然地从包括健康、财富、正直、光明、完整、清洁等各种形式的幸福中产生。一个特别有趣的发现是道德系统在整体上似乎是隐喻地围绕着家庭的替代模式而组织起来的。我们同样不应该对此感到吃惊,因为人正是在家庭中懂得了什么是道德行为。
我们现在可以研究各种道德系统的隐喻结构。认知科学使我们能够比以往更详细、更深刻地分析隐喻系统。比如,在研究康德的道德理论时,我们认为有4个基本隐喻构筑起这个伟大的智慧体系。这让我们看到康德道德理论的各个方面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
认知科学不仅阐明了道德系统的概念框架,也使我们能够更充分地理解政治及社会问题。一些同事和我目前正在组建政治理论研究中心,试图把认知分析的研究方法运用到日常政治和社会问题上。
或许最令人清醒的结果也是最根本的:人类是神经构成的生物。大脑从身体其他部分获取输入,我们的身体形态及其发挥功能的方式构成了我们用以思考的概念。我们只能思考大脑允许我们思考的内容。
隐喻似乎是一种神经机制,它使我们能够适应感觉运动活动中使用的神经系统,从而创造出各种形式的抽象推理。如果这是正确的,那么似乎就是感觉运动系统决定了我们能进行怎样的抽象推理。由此,我们的身体、大脑以及我们在世界中的具体互动赋予了我们进行思考或理解的能力,同时塑造并局限了我们能够思考什么,或者能够理解什么。对此,我们必须建立起相关理论来解释。从科学角度来理解世界就足够了吗?
我们有理由认为,具身概念的资源可能不足以用于完成所有的科学任务。我们从物理学研究中找到案例,并讨论其中关于时间和因果关系的部分。广义相对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Edge:那么由此带来的巨大改变是什么?
莱考夫:在描述时空的特征时,爱因斯坦就像之前的牛顿一样,使用了常见的隐喻,将时间看成一种空间维度。当前的时间和位置被隐喻地概念化为四维空间中的一个点,而“现在”是时间轴上的一个点。为了使时空存在曲率,时间轴必须是延展的,它不能只是“现在”这一个点。如果时间轴需要足够长以形成空间时间的曲率,那么除了现在,时间轴必须包括未来和过去。正如哲学家反复观察到的那样,这似乎意味着至少一部分未来和过去是与现在同时存在的。如果未来存在于现在,那么宇宙便是确定性的。坦率地讲,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的观点看起来是可笑的,但是时空的曲率似乎暗示出这个观点。
Edge:问题出在哪里?是物理理论本身还是用来描述它的数学模型?
莱考夫:问题在于“时间是一种空间维度”的通用隐喻,它被用来理解爱因斯坦关于物理宇宙的数学理论。“宇宙是确定性的”这种决定论的哲学含义不是来自数理物理学,而是来自数理物理学中的一个隐喻。这是否意味着我们能够或者应该丢弃隐喻?
不,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丢弃隐喻,即使它确实具有愚蠢的含义。物理学是关于某样事物的。我们需要把相对论的数学与对空间和时间的理解联系起来。“时间是一种空间维度”的隐喻发挥的就是这种作用。我们没有更好的隐喻,具身心智也产生不出能够代替这个隐喻的字面概念。普通的隐喻可能有着愚蠢的含义,但是它是具身化的人类概念系统所能想出的最好的隐喻了。这意味着将数理物理学与用来理解它的普通隐喻区分开是很重要的。同样重要的是,我们不应该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些隐喻,即使这会导致我们根本无法用文字来解释它们。我们不应该从字面上将时间理解为一种空间维度,而应该认识到自己正在使用通用的隐喻,这个隐喻包含着一种决定论的累赘,那就是它蕴含着现在、过去和未来同时存在的含义。
这说明你不能想当然地理解概念系统。它们既不透明也不简单,而且不能完全照字面意思来理解。从心智科学的角度来看,科学本身便和我们日常所知的科学定义有所不同。科学的理解和人类的所有理解一样,必须运用由身体和大脑塑造而成的概念系统。
莱考夫的作品《别想那只大象》中文简体字版已由湛庐文化策划,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