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菲茨杰拉德文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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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了巴黎,按照计划去看装饰艺术展览会那辉煌壮观的场面,可是妮珂太累了,她没去。他们把她留在“乔治王旅馆”,她的身影刚从大堂灯光照在玻璃门上产生的那些互相横切交叉的反射平面之间消失,露丝玛利所受的精神压迫便解除了。妮珂是一种力量——不一定像她母亲那样怀有善意而且可以捉摸得出——而是一种无从估计的力量。

十一点钟的时候,她和狄克及诺斯夫妇坐在塞纳河中刚开张的一家艇上咖啡馆。桥上的灯火把河面照得银光闪烁,仿佛有许多个冷月。露丝玛利和母亲以前住在巴黎的时候,有时候到了礼拜天,会坐小轮溯索瑞斯河而上,一路讨论未来计划。她们没有多少钱,可是她母亲对她的姿色绝对有把握,又把许许多多大志灌输到她脑里去;她竟愿意把那一点钱当作赌注,花在栽培女儿的“优点”上,露丝玛利则在事业开始之后报答母亲……

自从到了巴黎,阿贝·诺斯一直散发着一股酒味儿,两眼也因为饱受太阳晒又喝酒而尽是血丝。露丝玛利初次察觉他每到一处都要停下喝一杯,不禁奇怪他太太玛利有何感受。玛利除了常常咯咯笑之外沉默寡言,露丝玛利实在对她所知不多。她喜欢玛利那朝后直梳的黑发,像瀑布似的自然散披下来,常常斜垂在她鬓角那里,等到几乎遮住眼睛了,她才把头一甩,使垂下的散发又光滑地回到原处。

“阿贝,喝完这杯,咱们今天晚上早点睡。”玛利的声音很温和,可是稍含一丝忧虑,“你可不要在艇上被人家用冷水浇醒。”

“现在很晚了,”狄克说,“咱们最好都走吧。”

阿贝那张相貌堂堂的脸显出倔强的神情,说话的时候意志坚决。

“我可不。”他神色凝重地停顿一下,“哦,不走,还不到走的时候。咱们再喝一瓶香槟。”

“我不喝了。”狄克说。

“我为的是露丝玛利。她是个天生酒鬼——在洗澡间摆着一瓶杜松子酒什么的——是她母亲告诉我的。”

他把第一瓶剩下的酒斟到露丝玛利的杯子里。到巴黎的第一天,她喝了好多柠檬水,结果人难受得很;以后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什么都不喝了。现在她举起杯子喝香槟。

“这是怎么一回事?”狄克嚷起来,“你告诉过我你不喝酒的。”

“可是我没说永远不喝呀。”

“你母亲知道了会怎样?”

“我只喝这一杯。”她觉得有喝这杯酒的必要。狄克喝酒,喝得不太多,可是他喝,这也许会使她能更接近他些,成为她必得干的事的道具。她喝得很快,呛住了,然后说,“而且,昨天是我生日——我十八岁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们都愤然说。

“我知道你们会小题大做,下很大的工夫。”她喝完香槟,“所以就喝这个算是庆祝。”

“这完全不能算数,”狄克斩钉截铁地对她说,“明天的晚餐是替你祝寿的,可别忘了。十八岁——说起来,那真是个好重要的年纪。”

“我以前认为在十八岁以前一切都无所谓。”玛利说。

“说得对,”阿贝表示同意,“过了十八岁也是一样。”

“阿贝觉得他在上船以前什么都无所谓,”玛利说,“这次他真把到了纽约以后的一切都计划好了。”她说的口气,就像所说的对她已经没有意义,讲腻了;仿佛实际上她和她丈夫所追求或无法实现的人生,已经变成一个空洞洞的意愿。

“他在美国撰曲,我则在慕尼黑唱歌,因此我俩再重聚的时候,就无往而不利了。”

“那好极了。”露丝玛利同意,她酒意发作了。

“言归正传,再给露丝玛利来点香槟。那她就更能为她受淋巴腺的刺激而做出的行动找出理由。淋巴腺要到十八岁才能发挥机能。”

狄克对阿贝纵容地笑;他很喜欢这个人,可是对他早已放弃了希望。“这话在医学上是不正确的,咱们该走了。”阿贝听出话中微含的保护人口气,从容地说:“我有预感,知道百老汇采用我新撰写的乐曲要比你完成你的科学大作早得多。”

“但愿如此,”狄克心平气和地说,“我希望如此。我甚至会放弃你所谓的我的‘科学大作’。”

“噢,狄克!”玛利的声音含着诧异,甚至于惊愕,露丝玛利从没见过狄克的脸那么毫无表情;她觉得他所宣布的意义重大,很想也跟随玛利,来声“噢,狄克”。

但是狄克忽然又哈哈笑了,追加一句:“放弃它而进行另一样。”然后站起来。

“可是,狄克坐下。我想知道——”

“我赶明儿会告诉你,明天见,阿贝,明天见,玛利。”

“明天见,亲爱的狄克。”玛利微笑,仿佛她坐在这客人几乎走光的艇上会挺高兴,她是个勇敢的,永远存着希望的女人,跟着丈夫到处走,把自己变成这样或那样的人,却不能引导他稍稍改变作风;有时候沮丧地认清她的方向在他心里隐讳得多深。然而她总有一股子幸运的神气仿佛她是个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