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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月泪如雨下

男人,就是只能审美,不能期待实际味道的大猪蹄子。

“昨晚我做了个梦。”夏晚淋一起床就跟顾淮文说道。

“梦里告诉你,苦涩才是人生本味,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就是可以在苦涩中挖掘一点甜头。因此聪明伶俐的你决定今天就收拾东西,还是回学校住,体验学校集体生活。尽管拥挤嘈杂,但你在三十岁回想起来的时候却觉得十分有一起青春一起癫的感觉。”

顾淮文还没睡,昨晚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明明三点就画完了板报,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夏晚淋送的花瓶,回过神来已经到现在了。

就那么个丑兮兮的花瓶,居然让他看了那么久,以至于忘了时间。

这个已经发生了的事实让顾淮文十分不爽,不爽来自于不知道该跟谁不爽。

因此夏晚淋刚说了一句话,他就像一把愤怒的机关枪似的突突了回去。

“我真的觉得你对我意见很大,我住在这里真的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夏晚淋被顾淮文说得哽了两秒,然后才找回声音,控诉道,“我怀疑我昨晚之所以做那么个梦,就是因为你整天不让我放松。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美少女每天这么战战兢兢,你真的可以反省一下。”

顾淮文不理她,打着哈欠上楼:“我睡觉了,门边柜子上的盒子里有钱,你自己去买点儿吃的,走的时候声音小点儿。”

“你对我的梦境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吗?也许十分精彩呢?毕竟我是与众不同的小机灵鬼,梦肯定也不寻常……”

顾淮文正在上楼的脚差点儿崴了。

爱因斯坦做证,顾淮文真的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夏晚淋随时随地地自恋。

“我知道你对自我认知不够准确,但我没想到已经偏差到了这个程度。”

夏晚淋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好还好,也没到偏差的地步,只是说出了人们对我的看法而已。”

顾淮文叹一声气,懒洋洋地靠着楼梯扶手:“来吧,说一说您到底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在一片米白色的沙漠里,也不是沙漠,时不时还有个小水塘或者几根草啥的。好像还有一只蜘蛛在爬,也不知道它在哪儿搭的网,因为那个地方空空荡荡的,大得无边无际,一眼望过去就像望着人的未来……”

听到这里,顾淮文挑了挑眉。

像是在周二的早上,以为一定会是数学课,但进来的是温文尔雅的语文老师,笑眯眯地告诉大家这节课上自习,大家想干吗干吗。

他看着夏晚淋的眼睛里多了一份认真,人也没再随意地靠着,而是慢慢地站直,发自肺腑地期待着夏晚淋接下来会说什么。

“没有别的任何人存在,只有我自己。天上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晴天,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刮着风。没有人注意到我,也没有人在意我,更没有人试图和我发生羁绊。我一无所有地待着,漫无目的地前进着。不知道再往前走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停下来会发生什么,往回看却已经看不到来时的路……怎么说呢,就像待在一个真空下的荒原。”

顾淮文小指和无名指摩挲了两下,在刚才之前,他以为夏晚淋只是稍微长得灵气秀巧的女生,自恋肤浅。

没想到她的精神世界还挺有深意的嘛。

就刚才那段话,直接记下来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篇后现代存在主义散文了。

“挺达达主义。”顾淮文抱着手,评价道。

“什么主义?”

“达达主义。”

“有这么可爱的主义吗,你编出来骗我的吧?”夏晚淋撇嘴,“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觉得这个梦十分玄乎,可能上帝老儿是要告诉我一点什么,我得再琢磨琢磨。”

刚觉得夏晚淋有点深度的顾淮文,恨不得把自己脑髓挖出来重新搅拌排列再按回去,他是犯了什么毛病,才会有那么荒谬的想法。

夏晚淋?深度?

“上帝老儿可能是要告诉你,再不出门就赶不上早操了。”

“哎哟,我去!”

夏晚淋乒乒乓乓地拽起书包,大叫着往玄关冲。

本来应该上楼睡觉的顾淮文,这时候却稳稳地站在楼梯上,在高处看着夏晚淋慌慌张张地四处窜着拿东西,眼睛里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情。

如果雷邧在场,他一定会惊讶到下巴都合不拢。毕竟他那跩得跟麻花似的大徒弟,除了面对珍贵的沉香时一片柔情,对着人,什么时候这么宠溺地看着过?

所以当夏晚淋鬼使神差地突然在临出门前的一脚回头时,看见的不是顾淮文的背影,而是他的正面,而且还是正注视着她的正面时,她吓得当场咳了起来。

下一秒就是温暖。

心里像在冬天寒冷的时候,被一条温热的浅浅溪水流经,酥酥麻麻带起三月闪电,是人间芳菲提前盛开了。

“我去上学啦!”夏晚淋说。

“拜拜。”顾淮文笑着说。

夏晚淋因为顾淮文那句笑着说的“拜拜”,傻兮兮笑了一整天。

“怎么了?”

是于婷婷。

俩人开学时好歹沟通过两句,后来上课提问对她又有“救命之恩”,于是夏晚淋在学校里顺理成章地和于婷婷走得很近,平时吃饭、上课、上厕所都一起。

夏晚淋笑得见牙不见眼:“今天是个好日子。”

作为好日子的今天,并没有好到底。

晚上七点五十六分,大一的学生,当然也包括夏晚淋在内,还在上晚自习的时候,地震了。

当时刚下过雨,青蛙伴随着沉甸甸的夜空一起降临。

大家惊惶下楼后,围聚在人文楼前。

左耳是紧迫逼人的蛙叫声,右耳是同学们忐忑又隐隐带着兴奋的感叹。

于婷婷劫后余生般对夏晚淋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真实经历传说中的自然灾害。”

夏晚淋深有同感:“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秋天也有青蛙,还挺多的呢。”

人文楼前是几块草坪,外圈围着一圈四季不凋零的针尖松树,夏晚淋估计青蛙就是在那里安居乐业的。

“青蛙?”于婷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夏晚淋,觉得她脑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样。

“这地震不算什么,”夏晚淋觉得再不解释,于婷婷可能会以为她是反人类的变态精神病,“我四川的,地震对我们来说,就跟吃饱了会打嗝一样习以为常。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但这群没有生活在板块交界处的北方人,第一次直面地震,尽管震感并不强,但依旧重视。

书记、辅导员来不及往学校赶,汤松年作为负责这一届大一新生的直系学长,先到了人文楼前安抚他们的情绪。

“大家静一静……”

像救世主一样降临在大家面前的汤松年自然赢得一众小学妹的青睐,不一会儿,他身边就围满了叽叽喳喳的女生,更有甚者已经默默掉起了眼泪,楚楚可怜。

夏晚淋和于婷婷站在外围。于婷婷还没怎么样,夏晚淋自己先乐了:“你说这一刻的汤松年是嫌这群人麻烦,还是暗自享受这种麻烦?”

还没得到于婷婷的答案,那个正处于麻烦中心的人看到她了。

被众星捧月的汤松年无视周围百花齐放的女孩,说完安抚的话,径直朝夏晚淋所在的方向走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夏晚淋瞳孔一圈一圈地张大,步子不自觉地往后退。

实在退无可退的时候,汤松年早就来到了她面前,深情款款地低头望着一脸惊恐的夏晚淋,声音里像开满了一千朵甜蜜的蔷薇:“没事儿吧,有没有被吓着?”

“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夏晚淋摆着手,一脸唯恐避之不及地否认。

上帝老儿怎么喜怒无常的呢?早上还赐给她温柔的顾淮文,晚上就翻脸不认人,让她莫名其妙成了众矢之的。

汤松年背后那个长卷发、妆容精致的女生是谁?

夏晚淋觉得自己已经被她眼神里放出的箭给射成了一个形状姣好的筛子,太阳照过来都能在地面上形成椭圆的光斑。

“真的吗?在我面前,不需要逞强的。”汤松年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继续柔情款款。

你是谁?

“真没有。”夏晚淋四下瞟了几眼,觉得再这么下去不行,手无意识地捏着裤缝,急中生智道,“现在也快到晚自习下课了,那个,学长,我可以回去了吗?”

“你住哪个寝室,我送你。”汤松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夏晚淋。

“我不住校。”夏晚淋手背在身后,横着一步一步挪走,“那个啥,我先走了哈……回去的路还挺远呢……哈哈……”

“挺远啊?”汤松年皱着眉,拉住已经逃窜了半米的夏晚淋,一脸不认同地说道,“这么晚了,我送你吧。”

我送你个头啊。

夏晚淋苦着脸,把自己的手往外拽:“真不用,我……我……啊,我有人来接,没事儿,你放心吧!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等着你去安抚呢,快去发光发热吧!我这儿光线充足,温暖明亮的。资源得平均分配是吧!”

汤松年挺意外地看了夏晚淋一眼,她是他成长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对他是真没有别的想法的女生。

汤松年挑了挑眉,收回拉着夏晚淋的手,脸上笑容不变,手却轻微地弯曲了一下:“有人来接你就好。注意安全。”

鬼大爷才信有人来接她。

看着夏晚淋急匆匆走开的背影,汤松年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

夏晚淋说那句“有人来接”只是个搪塞的借口,所以当她看到校门口真站着顾淮文的时候,确确实实吓了一跳。

更多的是惊喜。

“顾淮文!”她笑着喊道,然后张开双手,欢脱地蹦跶到他面前,准备和他来一个劫后余生的、惊天动地的拥抱。

谁能料到,都屈尊来接她的顾淮文,面对热情活泼要抱抱的夏晚淋,居然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在她到达之前,先行移开了身子。

当代男性艺术家都这么不近女色的吗?

这样她很没面子哎。

投怀送抱就算了,还被拒绝了。

夏晚淋想生气,想愤怒,想抗议。

但是架不住她那颗三分想生气的心,先行被顾淮文感动得十分彻底。

“地震了,你担心我啊?”夏晚淋揶揄地笑,眼睛却深深地看着顾淮文。

本来他就比夏晚淋高出了两个头,听到夏晚淋说了什么,顾淮文也不搭话,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天才悠悠然从嘴里吐出四个字:“该洗头了。”

“……”

真是信了他的邪。

他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

都多大人了,怎么整天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看着夏晚淋气得说不出话,想打人但又知道打不过,只好憋着的样子,顾淮文很是满足地扬起嘴角。

相比夏晚淋被感动到眼含热泪的傻样儿,他明显更喜欢夏晚淋气呼呼的憋屈样儿。

回到家,夏晚淋突然又想起了早上的达达主义。

顾淮文家的客厅是嵌入式的,边角本来搭着楼梯,顾淮文搬进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拆掉楼梯,在那位置上放了几缸小金鱼。

现在夏晚淋就坐在小金鱼之间,晃着腿,看顾淮文走来走去给奥蕾莎准备吃的。

“达达主义到底是什么?”夏晚淋不懂就问。

“一切都是虚无。”顾淮文斜倾着猫粮,往奥蕾莎的饭盆里倒。

颗粒与颗粒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那是一片太黑太深的夜空,那个叫顾淮文的男人,尽管年纪轻轻名利双收,但他蹲在这片夜空下,落寞得如同一无所有。

他说“一切都是虚无”。

宽大的落地窗映出他的影子。半蹲着的他,有着弯出好看弧度的脊背,头发是自然卷,蓬松地堆在头顶。

——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顾淮文之所以不乐意去什么聚会或者晚宴,除了不想跟别人假客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自然卷。每次出席活动,他都得提前很久去拉直头发,往斜后方梳成二八分,或者别的发型,总之是符合成熟稳重的雕刻艺术家形象。据说这样有利于拍卖。

“你这么大人了,居然还赶时髦烫头?”

并不知道自然卷是顾淮文不能被碰的点的夏晚淋,因为这句话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譬如那一周的早饭,顾淮文都没有报销。

其实自然卷很好看啊。

夏晚淋手撑着自己的膝盖,眼睛像蒙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柔情万分地看着顾淮文。

他摸着奥蕾莎的头的手很修长,好像很儒雅的样子,其实上面全是厚厚的茧,摸起来像是摸着历经万年的石头。

她一直都知道顾淮文清俊,但这么光明正大地偷看他,好像还是头一回。

夏晚淋知道《陈情表》有多发自肺腑,夏晚淋知道《喧嚣与骚动》是来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夏晚淋还知道冷了要加衣服,热了要吃冰脆桃。

但夏晚淋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痴迷看着顾淮文的样子,完整无缺地映在了落地窗上。

夏晚淋更不会知道,顾淮文一直温柔地看着落地窗里的自己。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夏晚淋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顾淮文。

“你这么看着我也没有用……”顾淮文有些招架不了,声音都有些虚,但还是把话说完,“原则问题。吃饭就好好在餐桌上吃完……”

“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地震,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太渺小了……”夏晚淋说。

也不知道那个在地震后一脸不在乎地跟于婷婷说自己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是谁?

“不行,让你在这屋子里吃烧烤外卖就已经是极限了。”顾淮文抱着手,十分铁血无情。

“这还是我第一次点烧烤外卖,以前就看见小说里写这种围坐在电视机旁吃烧烤的情节……”

“小说里吃烧烤是配着电视的?”平时看的书并没有涉及小说文体的顾淮文表示怀疑。

“嗯。”夏晚淋真诚地点头,然后真诚地补充,“小说里吃烧烤还得配着啤酒。”

“夏晚淋。”顾淮文面无表情地喊她。

“当然,我怎么会喝酒呢?”夏晚淋临时把话在自己嘴里调了个圈儿,“我只是觉得吃烧烤还正襟危坐的,多对不起烧烤啊。”

顾淮文叹一声气,反省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心软,答应夏晚淋往家里订外卖。

“好嘞,谢谢顾淮文哥哥!”夏晚淋一听顾淮文叹气,就知道自己胜利了。

三下五除二拎起外卖盒子,她心情十分愉悦地就蹦跶到客厅了。

左手拿着一串莲藕,右手举着遥控器换台。

“来来来,坐坐坐!感受一下年轻人的夜生活,感受一下你逝去已久的青春岁月!”热情好客的夏晚淋热情好客地招呼道。

顾淮文:“……”

这小蹄子是不是有点太猖狂了?他已经老到青春都“逝去”了吗?还是“已久”的程度?

不满的顾淮文面无表情地走到夏晚淋身边,说时迟那时快,抬腿就是一脚,正中夏晚淋后背。在夏晚淋暴跳如雷之前,他冷冷地说:“老子青春永驻。”

本来还觉得自己都多大了,还被人踢着玩很伤面子的夏晚淋,一听到顾淮文那句“青春永驻”,当场乐得在地上打滚。

“噗哈哈哈哈哈哈!”

“夏晚淋,你花椒面洒地上了!”

吃完烧烤,夏晚淋摸摸胀鼓鼓的肚子,十分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跟吃饱了撑挺去睡午觉的皇太后似的撂下一句:“我上去睡觉了。”

慵懒十足,高贵十足,欠扁十足。

顾淮文看着一桌子狼藉,还有地上七零八落的抱枕,默默劝自己: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遇见任何人都是缘分。要珍惜,不要打人。

好不容易收拾完,最近也没有什么要急着完工的,顾淮文难得在深夜十二点以前就上楼准备睡觉。

一个清净完整的夜晚。

刚这么想着,顾淮文抬头就看见夏晚淋正扒在他房门边,鬼鬼祟祟地往里看。

他换个说法。

这是一个好玩的夜晚。

“找什么呢?”

“我去!”夏晚淋没想到顾淮文今晚不熬夜,这么早就上楼了,吓得三魂去了俩,在有来人是顾淮文这个意识之前,手已经先甩了过去。

“咚——”一声闷响,正好打在顾淮文头上。

本来要吓夏晚淋的顾淮文,万万没想到看起来那么小的人,打起人来跟手上有狼牙棒似的,虎虎生威啊。

“你下手挺重啊?”顾淮文揉着头说道。

“哈哈……”这串干瘪的笑声,来自做贼心虚、干坏事儿正好被抓个现行的夏晚淋。

“我看看你的手,”顾淮文拉过夏晚淋的手,一看,果然,“断掌。”

“断掌旺夫的。”夏晚淋说。

“也不知道哪个缺心眼儿的敢娶你?”顾淮文放开夏晚淋的手,不重不轻地拍了下夏晚淋的头,边往屋子里走去,边慢悠悠地问夏晚淋,“在我房门边望什么呢?”

“望夫。”夏晚淋脱口而出。

“……”

见过从高楼与高楼的缝隙里初升的太阳吗?

红通通的,热腾腾的。

夏晚淋的脸就是那样。

她发誓,那句“望夫”真的只是她临时顺口接的。

她真的没想到顾淮文能因为这句话,凭空绊了脚,整个人差点摔下去。

本来没什么的,因为顾淮文的剧烈反应,搞得她也羞涩起来了。

其实她只是来看看顾淮文有没有把她的板报画好,明天该交了。

怎么搞得跟……一样啊!

第二天,夏晚淋一睁眼就已经八点了,别说早操,早自习都错过了。

她得在十分钟内赶到教室,才有可能第一节课不迟到。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神啊!我的操行分啊!我的命啊!”

等顾淮文被吵醒,怒气冲冲地下楼时,夏晚淋已经咆哮着出门了。

他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头一回觉得有点太大了,感觉上一秒夏晚淋的声音还在四处回荡着。

夏晚淋边跑边扎头发,无视路人惊异的目光,一心只有加速奔跑。

但身边好像老有辆车阴魂不散地跟着,她都这么匆忙了,就别想着拐卖她了呗。

夏晚淋横眉竖眼,气势颇足地转头看着身边的车,边跑边吼:“没……没看见老子在……在赶路吗?要拐……卖人口也……挑个不着急的……人……人吧!有没有……点人贩子的常识!啊!”

只见车窗缓缓落下,是顾淮文。

他戴着墨镜,遮住半张脸,声音平平淡淡:“人贩子也是不识人间疾苦才想着拐卖你。”

夏晚淋眼睛一亮,不请自来地拉开顾淮文的车门,一屁股坐下,还喘着气:“早……早说呀,你开车送我,我……我还急个什么劲儿……”

“我顺路要去办点事儿,谁专门来送你?”顾淮文冷漠地嗤笑一声。

“小事小事,反正你这副驾空着也是空着,就等我这临门一坐了。”夏晚淋说道,手里动作不停,收拾自己胡乱塞了一堆的书包。

“你大早上戴什么墨镜?”夏晚淋嘴停不下来,问顾淮文。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顶着俩眼屎示人吗?”

夏晚淋难以置信地擦了一下眼角,居然还真有……

“你不要去办事儿吗?又不是跟我似的赶时间,你都不知道洗把脸啊,还戴墨镜……”夏晚淋觉得自己被当场揭发眼角有分泌物,很失天外飞仙的形象,抿了抿嘴,不自然地没话找话。

万万没想到,一直处在对话优势的顾淮文因为这话,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夏晚淋,你话怎么这么多?”

夏晚淋是中午在食堂吃麻辣香锅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的——

顾淮文哪儿是去办事啊,明明就是专门送她。

这个男人到底多少岁啊?怎么能别扭成那样?

简直……

可爱死了!

一脸春风荡漾的夏晚淋没有完成整个荡漾过程,就被人为打断了。

是昨天晚上站在汤松年身后的女生。

妆容精致,长卷发。

夏晚淋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昨晚汤松年当众对她表示关心,招来了很多目光,那些目光往往很复杂,里面交织了很多意味,但只有面前这个人,眼睛里就是纯粹的恨和讨厌。

夏晚淋现在都还觉得自己是个被她眼神射杀的筛子。

好不容易在顾淮文那里得到一点欢喜,立马又折在这里。

“我叫王梦佳。”女生翩翩伸出手,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夏晚淋,“汤松年的女朋友。”

她就奇怪了,顾淮文也经常居高临下地看她,怎么面前这个王梦佳的居高临下,这么硌硬人呢?

“你好,”夏晚淋站起来,输人不输阵,“我叫夏晚淋。跟汤松年不熟。”

“嘁!”王梦佳嗤笑一声。

夏晚淋沉默了两秒,她真的觉得刚才王梦佳的那个笑,十分有深意啊。

“能跟汤松年扯上关系,很高兴吧?”王梦佳撩了把长发。

夏晚淋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上挑,加上画着上挑的眼线,活脱脱就是“风情万种”的代名词。

“为什么这么说呢?”夏晚淋耐心十足地问。

“早上你早操、早自习都没到场,但那点名册上,你的名字边上却是一个大大的钩。”王梦佳笑着说,“你刚来学校,又没有住校,能跟学生会的哪个学长学姐亲近到足以让他们包庇你?”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夏晚淋引导着王梦佳说出来。

“真相只有一个,是汤松年,本届学生会会长,亲自交代下来的。”王梦佳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顺着夏晚淋的话,乖乖往下说了。

王梦佳不甘地咬了咬下嘴唇,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大一的,刚入学,脑子里全是和学长谈恋爱的情结。而汤松年刚好可以满足你们的这些幻想。但是,别忘了,他有女朋友,是我。”

“王梦佳学姐,”夏晚淋有些撑不住了,她现在觉得全食堂的人都在盯着她,包括打饭的阿姨们,“我觉得你刚才那些话,不只是对我一个人说的……所以,也没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逮着我一个人念吧……”

这很容易给不明真相的外人一种她抢人男朋友的印象的!

她虽然曾经梦想做一个混迹风月场、片叶不沾身的绝代女侠,但实在缺少上岗经验和必要的心理素质,她这个成为水性杨花的花心大萝卜的梦想,早就被扔到一边堆积灰尘了。

现在怎么看这意思,她误打误撞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个梦想给实现了呢?

王梦佳没说话,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然后就走了。

隔天,夏晚淋才领略到那个笑的含义。

出生以来十八年的人生,她第一次被排挤。

上课时老师抽人回答问题,抽中别人,总有人帮着递答案小抄,或者偷偷在下面千里传音,你说一我说一。

而抽中夏晚淋,全班立马寂静。

跟葬礼上念悼词一样。

教授都乐了,说原来班里管纪律的人是她啊,看着挺小,没想到威力挺大。

全班哄堂大笑,夏晚淋脸红到脖子根,恨不得找条地缝,扑腾地钻进去。

她想找于婷婷。

但是夏晚淋一看默默躲在人堆后面、假装不认识她的于婷婷……

她抿了抿嘴,轻微地叹了一声气。

算了,何必上赶着给人添麻烦?

就这样,活泼可爱招人疼的夏晚淋,从小到大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班里形单影只。

孤独的夏晚淋决定去看场电影放松放松。

临出发前,她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候路过于婷婷,于婷婷偷偷塞给她一个小纸团。

当年地下党交接情报,跟这隐秘情况也不分上下了吧。

夏晚淋哭笑不得,又走回厕所隔间,打开纸团一看:

她们说你抢王梦佳男朋友,还被中年富豪包养。

夏晚淋想一口苏打绿喷死那些造谣的傻缺。

抢王梦佳男朋友,虽然她没做过,但能传出这么个话,她勉强能理解前因后果。昨天在食堂王梦佳那番举动,确实效果太显著。

但被中年富豪包养?

她要是有那能耐让中年富豪都包养自己了,她还读个什么劲儿的书啊?

“我啥时候跟中年大叔谈恋爱了?”夏晚淋不满地在微信里问于婷婷。

对方秒回:“有人看见你从一辆车牌号是01234的车上下来。”

顾淮文的车牌号原来这么牛啊?夏晚淋虽然坐了他的车,但没来得及看牌照。

她对顾淮文的财产和社会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

但关键是顾淮文也不是中年大叔啊?

顾淮文……不挺好看的小伙儿吗?

夏晚淋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又发来一条消息:

“不好意思,晚淋,我没有那么大勇气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支持你。但是——”

夏晚淋抿抿嘴,说不失望是骗两岁半还没断奶的小孩儿的。

她其实很难过,她真的以为于婷婷是她的朋友。

但是,是朋友又能怎么样呢?朋友也没有义务,在你被世界嫌弃的时候,无条件站在你身边。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人家小日子过得好好的,蹚自己这浑水干吗?

强行代入苦情角色,指责他人不帮自己,一点也不酷。

酷酷的夏晚淋回道:“老子行得端、坐得正,不怕她们。你就看我怎么靠天赐的智慧和美貌来镇压她们的吧。都用不着你出马,我一个人轻轻松松搞定!”

酷酷的夏晚淋,来到电影院,买了一张最近很火的喜剧片的票。在大家欢乐得像吃了欢乐豆的笑声里,她哭得跟弄丢了一千万彩票似的。

她觉得喜剧片主角也太惨了,被安排的情节总是意外迭出,多么精心的准备,都会因为突发小事而跟预期结果擦肩而过。

最可悲的是,事后的懊恼和愤怒对于观众而言,都只是笑料。

扮丑卖傻,把自己折腾成可怜的模样。明明就是在卑躬屈膝,却偏偏说服自己是乐在其中,是为了给大家带来欢乐。

这难道不就是人一辈子的缩影吗?

活着也太惨了。

这边夏晚淋在自顾自沉浸在伤感和人类命运中,那边顾淮文却意外地发现了她。

就前后排的距离。

本来是不会发现的,毕竟夏晚淋坐在他身后,正常来讲,一般人看电影是不会回头往后瞅后排坐着的人是谁的。

但架不住,夏晚淋悲伤逆流成河,一片喧哗的笑声中,她的哭声就跟杵在顾淮文耳边似的。

当时他正不耐烦。

去年顾淮文碍于面子问题,随口夸了一句表叔雕的玉元宝好看,结果表叔就热情万分地把玉元宝送给他了,也不要回礼,只说是叔侄间正常的感情沟通。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顾淮文还能不明白吗?表叔要的就是他一份人情。

果然,今年,表叔就打电话来了。

是要介绍他同学的女儿给顾淮文认识。

要是平时,顾淮文就直接拒绝了,偏偏去年白收了他一份玉元宝,只能左右斡旋,打太极推托。今天实在是推不了,他只好答应了出来见一面。

早上十点,顾淮文的瞌睡都没醒透,迷迷瞪瞪地在见面地点等女方。

“她从小就比较另类,”表叔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反正脑子里想的和普通人不一样。从小就叛逆,她爸妈也管不了,这不正好她在我客厅里见了你小时候的根雕,哭着嚷着要见你。你帮表叔一个忙,帮我劝劝她。兴许你的话她会听。”

顾淮文敷衍着“嗯嗯啊啊”几句,心里却突然想起夏晚淋不是四川的吗,怎么说是第一次经历地震?

很好,又被那鬼灵精给骗了。顾淮文微笑着想。

他做好了准备,要迎接一个比如说满头脏辫、不好好穿衣服的叛逆女孩子。

但顾淮文怎么样也不会想到,迎面向他走来的是一个大红裙子、宝蓝尖头平底鞋的女人。

一头茂密的长卷发,皮肤白,远看像涂了一整麻袋的面粉,虚浮在大红大紫的配色里,从远处看五官,只有两条黑得像发了霉的面包似的两条粗眉毛,和两片看着让人窒息的饱满有余的大红唇。更可怕的是,那条束腰红裙子,像摩西分海一样,把她身上的肥肉分成上下两个部分,像一袋被拦腰系了绳子的东北大米。

“你好,我叫周天晨。”她先开口自我介绍。

“你好,顾淮文。”

“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着了。”周天晨说。

顾淮文点点头当作回应,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他想早点把这摊事儿弄完,然后回家。

夏晚淋那小东西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娇气得很。昨天他有事出去了没在家,晚上回来一开门,就看见她一个人抱着腿,坐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问她吃饭没,她委屈巴巴地摇头。

顾淮文本来挺理所当然的,被这一摇头,心底陡然增加了几百吨的愧疚感。

感觉像又养了一只奥蕾莎似的。

他哑然失笑。

周天晨问:“怎么了,怎么突然笑?”

“没什么,”顾淮文掩住嘴咳了一下,调整好神色,“家里有只猫黏人。”

“我最烦猫了。”周天晨撇嘴,“养不熟,白眼儿狼似的。”

顾淮文皱皱眉,没说话。

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又坐在茶楼里聊天,大多时候是顾淮文压着哈欠听周天晨说话。

她声音很粗,发某些字词的时候有些沙哑,带一点口音,喜欢把“凭什么”“不公平”挂在嘴边当口语。

顾淮文听得耳朵发麻。

他眼睛看着周天晨,心里却平静地想着:不然呢?生活如果事事如意,那还是“生活”吗?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有什么好讨论的吗?这就是她叛逆的理由吗?

有那点不满、赌气的时间,不如好好看完一本书,然后想想到底要怎么解决眼前的困境。

喝完茶,顾淮文就借口说自己还有事情先走了。

谁知道她一听,就用一种看透人间悲欢的眼神,嘲讽地笑道:

“这世上所有人都这样,以貌取人。如果今天出现在你面前的周天晨,瘦,穿衣服不突兀,五官精致,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直接走掉吗?”

顾淮文:“……”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凭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应有尽有?”周天晨接着问。

顾淮文一直皱着的眉,这下皱得更深。

“没有人生下来就应有尽有。阴晴不定的造物主,唯一的公平,就是给世上所有人都设置了烦恼。”

顾淮文其实想说这句话。

他想告诉对面这个愤愤不平的周天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得天独厚,受尽上帝偏爱。骄傲的人懂得掩饰败北,只展示春风得意而已。

打败人的从来不是恶魔或者上帝,而是人自己,不满意却又不努力。如果觉得原因是自己太胖的话,那就去减肥呗,看看会有什么改变。

但他嫌麻烦。纠正别人已经建设完整的三观太麻烦了,又不是夏晚淋,他干吗要操心?

索性放任自流。

这世界跟他的关系都不咋样,何况一个刚认识的周天晨。陪她出来耗了一天,听了她“铿锵有力”的宣言,没有打断,已经够还表叔的人情了。

等等。

顾淮文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簇闪亮的火花——只不过一个同学的女儿,表叔能舍得白白把他这个人情花了?

顾淮文稍微动了下脑子,就想到了,周天晨,这个“周”不简单。市长也姓周。

哎,那这个周天晨那句“凭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应有尽有”是什么意思?

都是市长女儿了,就算有人比她更“应有尽有”,那也有多十倍的人比她更“一无所有”吧?为什么老是看着自己没有的?

但顾淮文没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一向对这些东西敬而远之的自己居然也成了表叔前进路上的垫脚石。

顾淮文冷笑一声。他不喜欢这世界,不只是因为它本来的污秽,还因为那层非要盖在污秽之上的“真情”。

真麻烦。

顾淮文脑海里闪过这三个字。

“我的错。”顾淮文无所谓地说,“走吧,去看个电影,然后我送你回家。”

于是,选了时间最短的那部喜剧。

于是,就这样和夏晚淋相逢在同一个影厅。

在他觉得自己已经要被烦透彻,都快要万事皆空的当口,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于顾淮文而言,是多么喜从天降的事情!

哪怕是哭声呢!

夏晚淋刚感叹完活着多苦,坐在前面的一个男生突然转过来,他还在反省是不是自己哭得太大声了,就看见光影交错间,缓缓变幻叠加出顾淮文的脸。

给夏晚淋整了个措手不及。

当代艺术家还看商业喜剧片啊?还以为他们只看八分钟蹦不出俩屁的文艺片呢。

只见顾淮文端着一张夏晚淋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脸——有多温柔呢?夏晚淋本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这柔情款款的笑容,给吓得当场坐直,就差立正稍息敬个礼了。

“阿淋,你不要伤心。”顾淮文说。

声音温柔得可以滴出水。

夏晚淋感觉头皮像被推土机铲了一遍一样,麻得可以让头发来段霹雳舞。

“啊……啊?”感叹的间隙是,夏晚淋无助的颤音。

“阿淋,你一难过,我的天就像要塌了一样。”顾淮文一边温柔地说着话,一边温柔地递给她纸巾。

夏晚淋一脸蒙地接过纸巾,碰上顾淮文手的时候,他却重重捏了一下她的食指。

因为长时间哭泣,脑子有点缺氧转不过来的夏晚淋,这才注意到顾淮文身边还有个女的,然后才看到顾淮文眼睛里的求助目光。

你顾淮文居然也有今天!苍天有眼啊!哈哈哈!

夏晚淋心里的小人得意扬扬地叉着腰,仰天长笑,开心得不得了,哪还有半点刚才痛哭流涕的影子。

稳住,夏晚淋告诉自己。

确认了眼神后,夏晚淋刚刚被顾淮文吓停的泪水,应声而落,继续在脸上欢快地流淌着。路过眼睑和泪沟,穿过鼻翼和脸颊,正要滑落腮边,却消失了。

是顾淮文,柔情似水地抚过夏晚淋的脸,抹掉那两行盈盈清泪,眼睛里像盛着一整个太平洋的河灯。

“不要哭了。”

如果有人问夏晚淋心动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会无比清晰地回忆起这一秒。

心动,就是像有人往你的心脏里扎了两千九百九十九针,细细密密地窜过疼痛感;然后心脏就像被辣到了似的,剧烈地颤动;再然后,一杯半的温开水,混着青柠檬的香,缓缓地流过躁动的心房;最后,心脏当然还在跳动,但每一次的跳动,都带着湿润的清香。

周天晨看到这架势,再迷顾淮文也没有那脸再待下去,于是匆匆找了个借口走了。

如果有人问夏晚淋男人是什么,她会无比坚定地想起顾淮文的脸。

男人,就是只能审美,不能期待实际味道的大猪蹄子。

用过就扔的啊?

过完河就拆桥的啊?

刚才还温温柔柔地给自己擦眼泪呢,那个红裙子女的一走,立马恢复原状,一脸嫌弃地丢给自己一包纸巾,甩下一句“多大人了还哭这么惨”就转过身,继续看电影了?

当代艺术家都这么冷血无情的吗?

她是脑子被电了,才会对顾淮文心动吧?

还柠檬清香嘞,就是一杯水,白水,没别的了!

夏晚淋揉了揉哭红的眼睛,一脚踢到顾淮文的椅背上。

等他不耐烦地转过身来时,夏晚淋扬起一张无辜的笑脸。

“顾淮文,请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