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西“启蒙”词源、内涵及蕴含的文化差异
(一)中西“启蒙”词源及其内涵差异
何谓“启蒙”?按《辞源》的解释是开导蒙昧,使之明白贯通。如汉应劭《风俗通·皇霸·六国》:“每辄挫衄,亦足以祛蔽启蒙矣。”后来内容浅近、示人门径的书,多取启蒙为名。如《隋书·经籍志·小学》有晋顾恺之《启蒙记》三卷,宋朱熹有《易学启蒙》四卷。教导初学亦称启蒙。按《辞海》的解释则为开发蒙昧;教育童蒙,使初学的人得到基本、入门的知识,如现在出版的一大堆名为“儿童启蒙”的书(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幼学琼林》《增广贤文》《弟子规》《笠翁对韵》等等)就取此义;也指通过宣传教育,使后进的人们接受新事物而得到进步。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启蒙”则具有两种基本词义:一是使初学的人得到基本、入门的知识;二是普及新知识,使人们摆脱蒙昧和迷信,如“启蒙运动”。而《说文解字》则将“启蒙”在文字学上的原初意义解释为“启,教也,从攴,启声”。而“蒙”则指“蒙昧”。“启”“蒙”二字联系起来则意味着对蒙昧者进行教化。以上词义,除了《辞海》和《现代汉语词典》的最后一条释义与特指的西方“启蒙”有关外,其余皆是泛指的“启蒙”。而这正是汉语“启蒙”的本色。按以上几种词典,汉语“启蒙”一词的总词义是“教导蒙昧”“开导蒙昧”,它具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强烈的教育他人的意味,所谓“教育童蒙”“教导初学”;而另一个则带有工具、功用性质,所谓“示人门径”。而这正是汉语文化思维的特征。从中国古代的童蒙教育也可以略窥中国“启蒙”一词的堂奥。按传统的说法,“蒙学”即属“小学”,系指8岁至15岁少儿的启蒙教育,所以古人有云“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是也”。但是,“二十岁以上的成人在农闲时节,到私塾或村学中接受启蒙教育的极其普遍”。换言之,启蒙教育的对象既包括年龄上的“童”(儿童),也包括知识上的“童”(如未掌握文化知识的成人)。总之,除了已经受过相当教育的知识阶层,其他人皆属于“被启蒙”之列,由前者来“启蒙”后者,这就是启蒙主体(谁在启蒙)和启蒙对象(启谁之蒙)问题,此其一。从内容来说,启蒙教育一方面倾向于知识性,包括识字、历史知识、生活习惯等,“小学,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即“教之以事”;另一方面注重伦理性,包括人生与道德训诫,如“孝悌忠信之事”。古代启蒙教育往往偏重于后者,“蒙学的核心内容和主要目的是向人们灌输儒家的价值观念,传播道德伦理”,只有在“大学”(十五入大学)阶段才“教之以理”,“小学是事,如事君、事父兄等事,大学是发明此事之理”。换言之是重道德而轻科学,重精神而轻物质,重集体而轻个人,此为启蒙内容或功用(启什么蒙)问题,此其二。
日本福泽谕吉用古代汉语“启蒙”来对译英语Enlightenment,以此介绍西洋文明。一说1895年日本大西祝在《西洋哲学史》中以“启蒙时代”来翻译德文Aufklaerungsperiode是目前看到的最早的定译。但其实此词的中西文含义相距甚远。“启蒙”的法语是Lumières,原义是“光明”,这是由17世纪法国知识分子从古代借用来的象征,每个人都有权拥有光明;德语中与Lumières对应的单词是Aufklarung;而英文的“启蒙”词汇是Enlightenment,它是法语Lumières的英文翻译。简而言之,几个西文词语都关乎“光明”。就英文Enlightenment而言,它的词根是light,名词为“光”,动词为“点燃”和“照亮”,无论词性如何,都与光明有关。它的词源不是一般的“光”,也不是智慧之光,而应溯源至《圣经》法典,应看作是“上帝之光”或“信仰之光”。《旧约》首篇《创世记》开章明义:“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这是头一日。”全书以极具启示的开头吸引了历代人们的眼光,尤其是信仰基督教的西方社会的眼光,从此亦可推断法语与英语“启蒙”的词源与上帝之光的隐秘联系。正因如此,当时的启蒙思想家如伏尔泰等才攻击教会而不否定宗教。而《新约·约翰福音》第8章有云:“耶稣又对众人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第1章有云:“生命在他(上帝、神)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有一个人,是从神那里差来的,名叫约翰。这人来,为要作见证,就是为光作见证,叫众人因他可以信。他不是那光,乃是要为光作见证。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因此1985年出版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对“启蒙运动”的解释是:“17和18世纪在欧洲知识界获得广泛拥护的一种思想运动和信仰运动,它所研究的是上帝、理性、自然、人类等各种互相关联的概念。”1999年,翻译更为完整权威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则将“启蒙运动”解释为“17、18世纪欧洲的一次思想运动,把有关上帝、理性、自然和人等诸种概念综合为一种世界观,得到广泛的赞同,由此引起艺术、哲学及政治等方面的各种革命性的发展变化”。简言之,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启蒙”一词都与信仰(上帝之光)密切相关。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能把英文“启蒙”(Enlightenment)追根溯源到“上帝之光”或者“光”,并且据此做翻译基础的,除了留学美国和德国的陈铨之外似乎并无第二人(德国更信奉《旧约》)。他于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初版的《中德文学研究》一书中提到“孔子哲学在十八世纪‘光明时期’受欧洲人崇拜”“光明时期德国最有名的哲学家莱布尼慈”“光明运动时期的人”。另外,他在1943年写作的《五四运动与狂飙运动》一文则更为明确地指出:“十七世纪以来,欧洲有一种思想潮流,叫做‘光明运动’。”综上所述,陈铨从词源学意义上把“启蒙运动”翻译为“光明运动”,把“启蒙”翻译为“光明”,无疑是一种甚为正确和高明的做法。
(二)西方启蒙作为信仰与思想运动
正是鉴于“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的词根“光”(light)与《圣经》的“上帝之光”的深层联系,以及对“启蒙运动”追源溯流的历史的、理性的分析,《不列颠百科全书》把“启蒙运动”定义为“信仰运动”(或与“上帝”相关的世界观)与“思想运动”。
1.信仰运动
在古罗马帝国混乱年代,基督教思想家们逐渐发现了希腊罗马遗产的可用之处,被称为经院哲学的思想体系重新把理性作为一种了解世界的工具来使用,但只把理性从属于灵性的启示以及基督教各种得到天启的真理之下,在托马斯·阿奎那的著作中,这种用法达到极点。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作为知识和政治的心灵大厦,虽然受到了文艺复兴运动以及基督教新教改革运动诸思潮的冲击,但仍未倾倒,如文艺复兴的大多数先驱们鼓吹人文主义的同时,保持基督教信仰;而宗教改革运动也只是直接向罗马天主教会的一统权威挑战,反教会而不反宗教,主张以《圣经》为唯一权威。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思想认为信仰是一切道德生活的唯一源泉,个人应以信仰直面上帝,信仰是伦理之根,自由是伦理的奖赏,爱是伦理的果实,宗教改革即个人主义的张扬,为后来的启蒙准备了条件。宗教信仰的心理图式使得以理性冲击宗教的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科学家牛顿等人后来皈依基督教,伏尔泰等反抗教会但不反对宗教,甚至认为即使没有上帝,也要造出一个上帝,认为世界的秩序与条理就是上帝存在的象征。而后来的理神论则认为只有少数宗教真理是合理的,那就是存在着一个常被视为造物主的上帝;存在着由这个上帝所实施的一套赏惩制度;存在着人们对道德和虔诚所承担的义务。理神论倡导自然宗教。无论是古希腊的泛神、旧基督教的信仰,还是新教的宗教伦理、自然宗教,都与“信仰”相沟通。事实上,宗教问题是启蒙运动时期的核心问题,启蒙运动时期“人们热切地从各个层面来审视宗教信仰……宗教引发的问题在启蒙话语中占据了核心地位”,“启蒙运动与宗教之间的实际关系表明,那种认为这个时代倾向于支持无神论或怀疑主义的陈旧看法是站不住脚的”。抨击宗教的态度只是启蒙人士所持的多种宗教观中的一种。事实上,启蒙人士或者转向《圣经》寻求答案,或者维护自身信仰的同时寻求以创造性的方式解决新发展提出的问题,或者为宗教信仰寻求新的基础,甚至创立新的宗教仪式和教义。简言之,“对宗教的抨击相对较少”,对宗教的“激进主义立场完全不能代表欧洲启蒙运动更为广泛的普遍状况”,“基督教无论受到何种挑战和批判,却依然繁荣稳定”,启蒙运动对宗教的各种反应与世俗化世界观,“无不充实着传统的宗教”。
2.思想运动(或曰理性运动)
这是“上帝之光”“信仰之光”启发下的“理性之光”发生作用所致。如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在黑暗中的人们被光所引导摸索着走出了黑洞,就是理性之光的很好证明。“启蒙运动的思想重点是对理性的运用和赞扬,理性是人类了解宇宙和改善自身条件的一种力量。具有理性的人把知识、自由与幸福看作三大目标。”在这种重视理性的思潮冲击之下,一般承认的权威,无论是科学领域的学说,还是教会方面有关精神世界的问题,都要置于独立自由的心智的深入探察之下,有些无神论者就借助理性抨击一切宗教。理性甚至侵入宗教领域,如德国宗教改革的发动者马丁·路德就认为探求真理之途就在于人类理性之运用;而理性论者以推理方法应用于宗教,追求自然而合乎理性的宗教伦理。换言之,“理性为自然神论者提出普遍的自然宗教”,把理性概念作为信仰的支柱;“理性也推动人们批判宗教狂热,呼吁政教分离,理性还刺激某些人捍卫正统的基督教,或是从心理学角度解释上帝的起源”,“以理性的名义奋起捍卫宗教”。在重视理性这一点上,马丁·路德等人其实与培根和笛卡尔没什么两样,只是前者将“上帝之光”与“理性之光”交相辉映得更为灿烂罢了。理性是启蒙的基本标准和核心概念,“启蒙运动常常以理性时代而著称,理性实际上成为衡量一切观念、学说和现实计划的标准”,启蒙运动“承认理性有局限性,但认为采取适当手段即可最大限度地减少这些局限性的负面影响”,即使批判理性主义,也是在运用理性追求真理,因为“理性意指一种普遍的探究和怀疑心态”。
也正是出于对理性的深刻思考,康德的《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什么是启蒙》成为理解启蒙运动或启蒙的一个经典文本。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不成熟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不能运用自己的理智。如果不成熟的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运用自己理智的决心和勇气,那么这种不成熟就是自我招致的。Sapere aude!(敢于知道)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的座右铭”。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以康德为首的西方先哲对启蒙的两个基本的意义解读:一是强调理性,所以呼唤“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二是认为启蒙最终是自我启蒙,所以要运用理性脱离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状态。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大师卢梭深有同感:学习“就是为了认识自己,而不是教育别人”。哈贝马斯也大声疾呼:“启蒙是一种自我反思的主体性原则。”因为在西方文化语境下的“启蒙”一词,是人对“光明”的自我寻找,强调主体自我的思辨能力,而非“智者”对“愚者”的思想教化,这是因为在信奉基督教文明的民族意识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绝对平等的,人并不具备对“他者”施教的权力与义务,只有万能的上帝才是指引光明的智慧源泉。所以,以上说英文的启蒙词汇“Enligh-tenment”(照亮)是源自于《圣经》法典“上帝之光”,就是这个道理。